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周三下午，再过一个月就是圣诞节了。伦敦西北部的温布利体育场 （Wembley Stadium）附近，一群球迷正沉静而坚定地列队走向体育场大门。女士们穿着长款羊毛大衣和矮跟鞋。男士们系着领带，穿着大衣，衣领竖起。他们有的戴着平顶帽，有的戴着软毡帽。还有几位拎着公文包，估计是跷班过来的。

这些球迷应该对自己支持的英格兰队有相当的信心。因为在过去的30年中，这支队伍的战绩极为耀眼——取得了19-0-2的主场成绩，平均每场比分为4∶1。事实上，八年多的时间里，英格兰队一直保持着主场不败的纪录。

赛前体育场外的这段记录，来自一部很老的8毫米家庭电影。这是我找到的唯一的影像资料。虽然影片没有声音、聚焦不稳定，而且时长也只有52秒。但是它的色彩却异常鲜艳，真实地记录了世界纪录即将被改写前的最后时刻。

当天有一场英格兰对阵匈牙利的友谊赛，人们认为，在这场比赛中，匈牙利队应该会比其他队表现出更强的斗志。毕竟他们风头正盛，而且球风勇猛凶狠。不仅在前一年夺得了夏季奥运会金牌，而且创下了连续23场不败的纪录，尽管这跟对手不怎么强有一定关系。

从来不知道什么是低调的英格兰媒体，则把这场比赛称为“世纪之战”，大肆宣扬。这种说法的主要漏洞在于客队的出身。因为这支队伍并非来自传统的世界足球大国，而是血腥的匈牙利。

对于匈牙利国家队的队员们来说，虽然他们的生活条件比国内民众要优越很多，但还是无法逃脱政治的毒害和影响。比如，国家征召顶级球员们入伍，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阻止他们叛逃；球员们去客场比赛，秘密警察会随行并监控他们的行为活动；有些球员甚至因为疑似怀有“危险”想法而受到猜疑。

除了1952年的奥运金牌之外，匈牙利队的最好成绩出现在1938年的世界杯，它在决赛中被意大利击败，获得亚军。但由于世界上大部分顶级职业球员没有参加过奥运会，而很多顶级球队也因故没有参加1938年的世界杯，所以英国民众对匈牙利队的这两项成绩不以为意。即使击败过奥地利、保加利亚以及阿尔巴尼亚这些邻国，英国民众也并不认为匈牙利能与英格兰队匹敌。

他们普遍认为，匈牙利这支大陆球队虽然看起来还不错，但是缺乏力量和冲击力。当英格兰在主场和他们对阵时，依然是英格兰队必胜。

博彩公司William Hill不顾伦敦媒体的劝告，把匈牙利队设为输家，给出的赔率高得惊人，达到500∶1。

“对阵这样一个刚进入欧洲足球界的小国家，英格兰队［应该］会以2∶0、3∶0、4∶0，或者5∶1的压倒性优势取胜。”20岁的英格兰队球迷博比·罗布森（Bobby Robson）说，他后来成了英格兰队的主教练。“我们认为英格兰队会完胜这支球队。英格兰队在温布利主场必胜：因为英格兰队老早就是宗师了，他们还只能算是小学生。”

英格兰队球员穿着传统的褶皱白领上衣，袖子卷到肘部，悠闲地走进球场，颇有王者风范，就好像他们上午只是去修剪了下树篱。 1953年，英格兰业已走出阴霾。战后定量配给制已经结束，年轻的新女王在六月份加冕，剑桥大学的研究人员发现了DNA的结构，由英国皇家地理学会（Royal Geographical Society）组织的一群探险家成功登顶珠穆朗玛峰 。

当匈牙利球员走出更衣室，从地下通道鱼贯而出时，他们看起来并不可怕。个子明显比英国人小得多，修身的樱桃红上衣紧贴着身体，这让他们看起来更不起眼。他们短裤的裤腿比英格兰队的要短，布达佩斯的鞋匠为他们手工制作的低帮鞋，看起来更像是乐福鞋而不是正常的足球鞋。他们球衣后背的数字也很可笑，因为这些数字和队员在场上的位置完全不相符。看到匈牙利队走进球场时，英格兰队的比利·赖特（Billy Wright）对着一位队友窃笑道，匈牙利队“连合适的装备都没有”。

如果在英国，球迷看匈牙利队的球衣是个笑话，那么最好笑的则是费伦茨·普斯卡什（Ferenc Puskás）——这支球队26岁的队长和最佳得分手。普斯卡什身高1.7米，他小腿粗壮、大腿肥厚，走路时两腿相互摩擦，短裤尴尬地挤在裤裆处。在此后的职业生涯中，他会不断与自己的体重作斗争 ——他一度飙升至90公斤。在匈牙利他被称为Öcsi（小弟弟），但英国人管他叫“小胖子”。更令人惊讶的是，普斯卡什在比赛中也有短板。他讨厌顶球，从来没有学会用右脚射门，甚至是运球。

在英国电视转播的开场画面中，匈牙利队的队员们紧张到身体抽搐。在等待裁判吹哨时，他们似乎已经准备好了要从他们的小鞋子中跳出来。就在开球之前，普斯卡什做了件奇怪的事情。他用左脚勾起比赛用球，在两队球员的注视下，用脚和膝盖把球颠了几秒钟。虽然匈牙利球员经常在赛前用颠球消除紧张情绪，但是英国人并不熟悉这种行为。他的这种行为还为即将发生的事情带来了一丝希望。“现在，正在进行的是一个控球表演。”在普斯卡什表演他的绝技时，英国播音员肯尼斯·沃斯滕霍姆（Kenneth Wolstenholme）解说道，“如果匈牙利队都是这种表演的水平，我认为如果要牵制这些不败的匈牙利人，我们会遇到非常大的困难”。

当我做好各种准备，要开始观看比赛时，我想起了一位足球历史学家曾经告诉过我——如果要欣赏自己即将见证的重要时刻，最好的方法是手里拿一个秒表。所以在裁判吹响哨子的那一刻，我按了“开始计时”。

一开场，匈牙利队就带来了四次连续的精准传球，其中包括一个漂亮的脚后跟传球，在英格兰半场的右侧边路行进，最后被一名后卫将球踢出界外。我看了一眼秒表，12秒。在两记界外球之后，匈牙利队重新获得控球权并再次向前推进。英格兰队的后卫再次截球，但匈牙利人似乎加快了速度，在中场附近重新拿到球。这时候是34秒。

径直冲向离他最近的英国后卫哈里·约翰斯顿（Harry Johnston），希代古蒂没有改变步伐，他将一条腿收回身后，做出准备射门的动作，这让约翰斯顿本能地腾空而起 ，绷紧身体准备封堵射门。然而，希代古蒂却敏捷地恢复了步伐，从他身边疾驰而过。大家并不认为他是球队的前锋，根据足球正统观念，希代古蒂不应该试图得分。如果他按照规矩来，像英国人希望的那样，那他就会一直在球场上寻找稍纵即逝的传球机会。相反地，他不断前进，好像他是前锋似的。

当我的秒表指到39秒时，最有可能压制住匈牙利队进攻的是英国球员吉米·迪金森（Jimmy Dickinson）。但是迪金森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有谋划的人，他看上去不知所措。纠结于到底是应该抢截希代古蒂脚下的球，还是专注于封堵传球路线，他愣住了。 希代古蒂找到了一个缓冲空间，他从点球区顶部清楚地看到了球门。刹那间，他向球门的左上角方向踢出一球，引发一阵尖叫。

英格兰门将吉尔·梅里克（Gil Merrick）一瘸一拐地冲了过来，但球已经撞到了后面的球网。当希代古蒂跳起来庆祝时，我按下了秒表上的按钮。面对所向披靡的英格兰队，匈牙利队首次进球只用了43.2秒。

沃斯滕霍姆是一名典型的冷静型赛事评论员，但他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惊讶。“进球了！”他喊道。随后是一阵寂静，从两秒到三秒，再到五秒。赛场上，英国的后卫们相互厌恶地怒视着对方。“天呐！”沃斯滕霍姆终于说道，“如果今天下午我们看到的比赛都是这样的，那么英格兰队将陷入可怕的困境。”

那天在温布利体育场的最后比分是6∶3，匈牙利6，英格兰3——这听起来并不像场上形势那么糟糕，因为整场比赛，匈牙利射门35次，而英格兰只有5次。比赛结束后，英国球迷们被他们看到的一切惊呆了，他们为匈牙利人喝彩，甚至出现在维多利亚车站目送匈牙利队登上火车。第二天早上，《泰晤士报》的一篇社论将英国人的失败称为“阿金库尔反转” 。无论以哪种标准来看，这都是一个时代的结束。根据英国博彩公司的说法，匈牙利对英格兰这场比赛500∶1的赔率，仍然是迄今为止赔率最高的体育投注之一。

当英国人开始重新回顾这场比赛时，非常明显的是，他们对匈牙利人做出的所有假设都是错误的。如果球员们的身材看起来矮小得可笑，那是因为球员的选拔者看重速度。他们的低帮鞋就是针对这个要求设计的，可以允许更大幅度的横向运动。他们混乱的球衣号码是一个蓄意的计谋，让英国球员猜不到谁打什么位置。这根本就不是足球，真的，这展现的是高级战略思维。

匈牙利队的战术虽然令人眼花缭乱，但这只是他们成功的一部分因素。在那个写云密布的周三下午，面对十万名怀有敌意的观众，参加这场他们有生以来经历过的规模最大的比赛，匈牙利队克服了极大的焦虑。相比之下，作为英格兰最好的球队，英格兰队的球员个子更高大、身体更强壮、经验更丰富，他们在赛场上表现出的优雅令人惊讶。正如所有运动员会告诉你的一样，神经干扰首先要进行的是精细的运动控制。当一加仑肾上腺素在你血液中流动时，每一次一脚传球的难度都会增加数百倍。但是匈牙利人并没有崩溃。从普斯卡什的颠球表演开始，一直到终场哨声响起，他们的表现都极为精准。

匈牙利人很快就证明了他们的胜利并非侥幸。几个月后，英国人在布达佩斯获得了一个自我救赎的机会。但这次，他们未能如愿，匈牙利队再次以7∶1大胜英格兰队。

那年夏天，1954年世界杯在瑞士举行，匈牙利继续着他们的狂飙突进，在小组赛阶段，他们让人难以置信的以8∶3狂胜西德队，然后4∶2击败强大的巴西队，这场比赛被足球分析人士称为史上打得最艰苦的比赛之一。

世界杯不会以匈牙利人希望的方式结束。在决赛中，一个丑陋的事件 让这支被称为“黄金一代”的匈牙利队尽管开始以2∶0的比分领先，最后却输给了两周前被他们轻松击败的西德队。然而，就在那次战败之后，匈牙利人又创造了持续一年半的不败纪录。总的来说，从1950年6月至1956年2月，这支球队总共参加了53场比赛，其中包括国际友谊赛，只输了两次。 当被问及对匈牙利队的评价时，英国球员斯坦利·马修斯（Stanley Matthews）认为他们的历史地位毋庸置疑。“他们的表现非常精彩，他们采用的战术我们以前从未见过，”他说，“他们是最棒的。”

在体育运动中，所有能够取得这种霸主地位的团队，如果要维持住这种地位，都会经历异常困难的阶段。在商界，你可以秘密开发创新的新产品和新技术，而体育界则不同，体育运动不允许团队隐藏他们的技术。他们可以在训练中磨练技术，但是必须在比赛中展示它们，这样就完全暴露给了对手，然后对手可以反复回看，直到找到你的漏洞。

此外，体育比赛被限制在尺寸固定的场地上，并且通常有时间限制。在这种受限制的加压环境中，几分之一秒的时间或小于一英寸的差距就能决定最终结果。一个人犯下的一个小错误可能会抵消整个团队一小时的完美表现。

由于差距如此之小，公平地说，一支球队敢于挑战世界上最强大的队伍而且还能取得多次胜利，是非常了不起的。但是我们如何看待一支连续六年几乎每场比赛都赢的球队呢？无论是1906年向前抛球被引入高校足球，20世纪70年代早期威尔士人约翰·道斯（John Dawes）开创了英式橄榄球的攻击风格，还是乔·蒙坦纳（Joe Montana）在1982年NFC冠军赛中给德怀特·克拉克（Dwight Clark）的精准传球，把一场比赛、一个赛季、一支球队，甚至一局比赛称为永远改变一项运动的催化剂，已经成了媒体烂大街的报道惯例。但是，在国际足球领域，这种转变的催化剂确实存在。永远地改变了这项运动进程的神圣记录是拍摄下1953年温布利体育场的那些模糊的录像画面。匈牙利人开辟空间的能力帮助他们击破英国的防守，也将继续影响所有其他王朝球队的战术：1958年至1970年的巴西队，20世纪60年代苏格兰俱乐部球队凯尔特人（Celtic），20世纪70年代的荷兰王朝，以及21世纪第一个十年里耀眼的巴塞罗那队。

在匈牙利队横空出世之前，大家认为足球队是一群个体的集合，每个个体应该根据特定命令做不同的事情。例如，一名左边锋应该在左侧边线上司职防守，而前锋的职责则是一直向前冲，同时眼睛盯着球门——要恰到好处。匈牙利这支黄金球队打破了这一观念。他们没有遵守僵化的规则，他们在场上是流动的，球员们总是根据具体情况变换位置、改变部署。

从匈牙利队员的体能，或者他们贫穷、压抑的祖国，完全看不出来他们有成为一支伟大球队的潜能，更不用说他们会取得空前绝后的战绩。他们的与众不同在于没有采用各司其职的方式来比赛，这迫使球员放下自我，从不太可能的特性中诱导出上佳的表现。“想象一下你见过的最好的球队，”杰克·塞维尔（Jackie Sewell）说道，在温布利的那场比赛中，英格兰队的三个进球中有一个是他踢入的，“即使没有强过他们，匈牙利队也至少是跟他们一个级别的。他们是一群个体，单独看他们每个人都不起眼，但团结在一起——他们就变得强大，拥有了神奇的力量。感到困惑的不仅仅是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

当时，对匈牙利队的辉煌有两个浪漫的解释。这个国家的领导人认为这证明了不强调个人的集权体系可以征服世界。该队的教练古斯兹瓦夫·塞贝斯（Gusztáv Sebes），是一名坚定的政党拥护者，他称之为“特色足球”。与此同时，反对者则认为这标志着即使身处压迫之下，匈牙利人民也能释放出无法抑制的创造力。如果确实有某些体制或者国家的潜在因素促成了那场有着漂亮战术的足球赛，那些实现条件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自1960年以来，匈牙利一直在辛苦维持着国际足联排名前五十名的位置。1970年以后，他们仅获得过三次世界杯的参赛资格。事实是，这两种解释都站不住脚。1956年，从“黄金球队”的这些球员被遣散的那一刻开始，匈牙利队的伟大和他们一同消失了。

历史上有好几十支足球队被称为“王朝球队”。然而，当我审视匈牙利队六年的连胜纪录时，发现在同类群体中它显得与众不同，怪异到自成一派。

当经济学家偶然发现一些不寻常且难以解释的事件时，他们通常会将其称为“黑天鹅”。在硅谷这个孕育无限可能的地方，一家诞生在创始人家中地下室的科技公司，可以获得数十亿美元估值，被称为独角兽公司。这种思维在整个科学领域都占据着主导地位。当研究人员收集测试对象的样本时，他们所做的第一步是消除异常值。这背后的逻辑是，这些异常值会带来夸大的结果，不能用于揭示任何普遍的、有实际意义的真相。在科学领域，除非可复制，否则，试图弄明白陡然变得卓越的原因是毫无意义的。

那么，这样就很容易了，给匈牙利贴上“独角兽”的标签，然后扔进同样的弃牌堆里。有人可能会说这支球队的成功，源于一些事件的综合作用，而他们的霸主地位则是随机产生的意外。

虽然“黄金球队”可能是一个异常值，但国际足球只是世界上数十项团队运动中的一项。在所有这些运动项目中，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至少有一支球队创造了轻松击败其他所有球队的纪录。我想知道，如果从20世纪第一个草创的专业协会开始，仔细研究每支队伍的历史，然后把他们的表现绘制在散点图上，再把那些表现最出色的队伍圈出来。如果这些杰出团队中像匈牙利队这样的异类有五个，或者十个，甚至三十个，那么，看看他们有哪些共同点难道不是很有趣么？

本书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解释了我如何制定标准，在史上所有球队的前1%中挑选出排名前10%的队伍，以及归纳他们之间相似性的步骤。第二部分通过这些神奇团队的案例以及关于科学研究的调查，来探究他们之间的唯一共性，以及为什么这个共性能让他们走向伟大。第三部分总结了为什么如此多的团队会做出错误的决定，导致自己创新能力受阻、无法保持成功文化，以及如何避免这些错误。 L0Luio4fUlyZapHgoYqjCqYbTahF1oxMNKmJ1k8GubbZtz76lRZkVqVxxdMviKp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