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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王者止戈

隐于重雾深处的王城之上,天空乌云密布,黑如墨染,低沉的云层背后不时有金蛇般的电光流窜,似要穿透苍穹,割裂山川大地。天生异变,斗转星移,阴阳混淆,日隐月消,一切仿佛都在昭示着一种毁灭的力量,令人望而生畏。

就在且兰等人由巽门入阵不久,北方坎门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灰衣素袍的老者。

没有人知道他何时出现,又为什么出现在王城,面对这借灵石之力发动的奇门阵法,他面上似有些微凝重的神色,继而一声冷笑,身形略晃,便消失在空茫的城门之中。

九转玲珑阵八门八境,自成天地,各不相同,坎门之内并不若巽门有巨石当前,薄雾之中反而空无一物,一片平淡冲和。一角灰衣在雾气之中若隐若现,那老者再次出现,已是阵法中心之地,闭目沉思片刻,径直举步往正北方而去。

就在他转身之时,周围景象突然生出变化。

清风过境,云开雾散,整座王城的轮廓渐渐呈现出来,一座巍峨的金殿屹立于王城正中,下临三千碧波,周围浮云飞绕,八十一座飞桥交错相连,凌空飞架,却没有一条能够到达金殿。四周宫宇万千,皆隐于密密的繁花之下,阵阵风过,花落如海,无声无息,无止无尽。

阵中诸相,明灭交错,置身其中恍若穿行于至美的梦境,令人不由心生留恋,但那灰衣老者却丝毫不受影响,径自徐步前行,当他踏上正中一座横卧于湖波之上的白玉浮桥时,重雾之上星象骤现,四面幻景纷然尽灭,殿宇、瑶台、琼光、花影,皆作一片飞烟尘埃。

雄伟的王殿正在前方,玉石铺就的广场上却隐隐现出一副巨大的棋盘。

盘中棋局纵横各十七道,深入平石,黑子如墨,白子如玉,错落分布而成珍珑古局。那老者一眼看去,不由定住了脚步。

要知这灰衣老者原本出身不凡,自幼便是聪颖绝伦,资质天纵。他博览群书,涉猎古今,非但于武学大有所成,更是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兵法数术无一不精。只是十余年前遭逢一场变故,遂去国离家,改名换姓,自隐于江湖,沉浸于琴棋书画之中,以为消遣。但他毕竟是心志极高之人,一旦精研某事,自有好胜求全之心,数年前曾立誓要尽破古人所设珍珑,先后得多本上古棋谱一一破之,眼前这局珍珑却不是别的,正是他近日苦思而不得其解的一局绝棋。

眼前棋盘之上二百余子密密布列,纵横纹枰,或反扑,或尖侵,或治孤,或杀气,劫中有劫,死中见生,攻守变化无处不是玄机,妙不可言。那老者直觉棋局之中实有一处深藏的破绽,如一道灵光乍现,稍纵即逝,忍不住便凝神细看进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棋中繁复变化越发凌乱,黑白双子纠缠散落,全然不成规矩,令人久思难解之下,心中竟无由生出一阵难言的烦躁。

这念头方起,抬眼之处殿宇森然,一道道朱红宫门无声无息,缓缓洞开。

幽深沉寂的大殿,巨大的九龙缠金琉璃灯明光四射,照出一片雍容华美,直刺眼目。珠帘凤帷之后,是什么人的身影妖丽曼妙?金殿龙座之上,是什么人惊怒声声急斥;琼阶玉璧之前,是什么人的刀,什么人的剑,什么人的鲜血洇流成河……

止不住的血色漫过阶前瑞云祥纹缓缓扩散,渗入纵横线条的纹路,巨大的棋盘开始旋转,黑白两色混了刺目的鲜红化作急急漩涡,终成一片空洞的灰色深陷下去。

是火光,突然冲天而起,烈烈火舌遮天蔽日,火海无边,浓烟热浪扑面卷来!

那老者目光一利,猛然仰首长啸,随着那啸声悲愤,狠狠挥掌击下,面前棋盘应手崩裂,一声巨响,碎石四溅,与此同时,无数冷利锋刃如影袭来。

杀气扑面,那老者眸中厉芒大盛,啸声未绝,穿入四周黑衣人之间,手起,剑飞,血溅,敌伤,交睫瞬间,十余名黑衣人大半飞身跌退,数柄长剑叮当落地,持剑的右手几乎同时被废,无力再战。

甫一交手便遭挫败,黑衣人却阵势不乱,受伤者虽剧痛钻心,却无一人惊呼出声,迅速翻身退开,其后同伴随之补上空位,剑势连绵不绝,将那老者困在中心。与且兰在阵中遭遇的玄衣战士不同,这批人行动迅急飘忽,人人身法诡异,剑招阴柔狠辣、森严冷厉,进退不留丝毫余地,每招之下,竟大有与对手同归于尽的决绝。

这情景落在那老者眼中却再熟悉不过——禁宫影奴,王城中最为可怕的杀手,禁宫中最为忠实的守卫者,无论是谁想要闯入帝都,唯有一条路一个办法,便是踏着他们的尸身而去。

一声冷哼,那老者闪身插入敌阵,反手震退一人,回身之时衣袖拂去,面前数人便如撞上坚硬的墙壁,顿时浑身剧震,踉跄跌退。

战圈骤然扩大,但听那老者厉声喝道:“商容,再不退下,莫怪我手下无情!”

那为首的黑衣人闻言一惊,剑势不由缓了一缓,猛地与来人四目相对,面色大变,“你……你是……”

一道目光如电,急掠心间,商容愣了刹那,突然将剑一收,单膝跪了下去,“老奴有眼无珠,该当死罪!”其他影奴唯他马首是瞻,立刻纷纷后退,瞬间之内,半点声息也无,亦跪了一地。

那老者眼角微垂,冷冷看向商容,“死罪?谅你也没这胆量自作主张,叫你们主子来!”

商容恭声道:“主上便在宫中,请容老奴前去通禀。”

“哼!”那老者神情倨傲,似是根本不把东帝放在眼里,丢下一句“让他来阵外见我”,便头也不回,径直拂袖而去。商容抬起头来,眼中惊异、感伤、疑惑、忧虑,百味交集,异常复杂,呆立了片刻,匆匆收剑赶往长明宫去。

一千兵马入城之后消息全无,王城之外,古秋同等正自等得焦躁,忽然之间,耳边一阵隆隆声响,脚下大地微颤,护城河上四方三十六座浮桥突然缓缓移动,从中一分为二,逐渐没入两旁石壁之中,偌大的帝都断开了与外界相连的唯一通路,顿时成为一座孤城。

九夷族大军前面坚城,后临深河,四面通路阻断,便如虎入樊笼,进退不得,所有人不由心神一凛。

“将军,事情恐怕有变,我们是不是发兵攻城?”

两名偏将忍不住出言请命,古秋同尚未答话,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道:“不自量力,想去送死吗?”

方才那灰衣老者不知何时已站在阵前,负手斜睨众人。古秋同认得这正是且兰公主的师父仲晏子,心头一喜,快步上前叫道:“前辈!公主他们已进城一个时辰,至今消息全无,还望前辈指点一二!”

仲晏子却不答话,只是微微冷哼一声,望向城门方向。

空中原本密布的乌云隐隐散开,但天地依然笼罩在一片茫茫雾色之中。浮桥断开的同时,王城周围八道盘龙巨石徐徐滑落,四面城门皆尽封闭,唯有正中的雍门依然洞开,一条青玉玄石铺就的御道宽阔肃穆,一直延伸到遥遥禁宫深处。

城中机关停止运转,整个帝都安静得异乎寻常,过了片刻,茫茫的雾色之中,一道修长的身影渐渐清晰。

一见有人现身,九夷族弓箭手同时列阵严待,无数冷利的铁弩齐齐对准了王城正中。但见万箭所指之处,一袭天青丝衣飘逸如云,随着来人从容不迫的脚步轻轻飞扬,纤尘不染,薄雾之下,那人的面容似乎太过苍白,身形仿佛过于单薄,但当他出现的时候,那因兵戈而来的杀气纷纷收敛退避,似是压不过他身上与生俱来的高贵与清冷。

隐现于雾中的城池与嵯峨山陵是一片凝重的背景,他最终驻足此前,往那千军万马中淡淡投去一瞥。只一眼,却让所有注视他的人无不惊凛,每一个人都感觉他是在看向自己,那眼底洞穿肺腑的清光,于无形中迫人之心,于无声中慑人之神。

仲晏子双目精光一现,几乎是同时,那人亦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浮云深处,他似是温雅一笑,朗声道:“敢问阵前可是子程王叔?”

仲晏子面无表情,冷冷开口,“洛王子程早在十几年前王城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死无葬身之地,哪里还有命活到今日?”

那人闻言,轻叹一声,“洛王虽死,但王叔还在,侄儿子昊见过王叔。”说罢微微躬身,拱手执礼。

仲晏子不避不让受他一礼,看他半晌后,慢慢点了点头,“嗯,你是子昊,妤夫人的儿子。”

子昊微笑道:“十余年未见,王叔别来无恙。”

仲晏子冷笑道:“逆臣叛贼,什么有恙无恙,岂敢劳王上垂询?”

子昊不愠不怒,语气仍旧温文,“当年那变故事起仓促,侄儿纵知王叔遭人陷害,却难令父王回心转意,只能设法在宫中制造些混乱,幸而王叔无恙,也算苍天有眼。”

仲晏子心头一震,猛然忆起旧事,皱眉道:“璃阳宫的那场火,是你弄出来的?”

“侄儿那时出不了东宫,唯有出此下策。”子昊笑了笑,“那火,是子娆亲手去放的。”

仲晏子微微眯了眼睛,襄帝九年,璃阳宫……急急岁月,多少尘封之事,竟似已是前生……

洛王子程,襄帝一母同胞之弟,出自幽帝王后膝下。幽王后早逝,洛王自幼跟随襄帝长大,兄弟二人手足情深,十分友爱。后襄帝即位,赐九百里封邑,城池十二座,封王弟于洛,却舍不得幼弟远行,遂让他享封国食禄,留在帝都,掌管内外禁军。

襄帝为人闲疏,生性风流,于国事上并不十分用心,而洛王才貌出众,文武双全,心胸韬略自来不凡,因此甚得襄帝倚重。及至后来,襄帝命他以王弟身份监国,军政大事一律交之裁决,信任之至,无人能及。

洛王权重,以王后凤妧为首的凰族一直心存不满,而洛王恃才傲物,对凰族亦始终不以为然,久而久之,宫府间凰族一派与洛王一派两股势力渐生嫌隙,争斗愈演愈烈。

襄帝九年元月,恰逢洛王生辰,襄帝在宫中替王弟设宴庆祝,兄弟二人多饮了几杯,遂留洛王宿于宫中。当晚深夜,凤后突然衣冠不整求见襄帝,哭告洛王酒后私闯重华宫,意图不轨。襄帝闻言大为震惊,下令将洛王暂时拘禁,命人传旨查问。

凤后此举本便是要构陷洛王,设局除去政敌,洛王自来心高气傲,从不将凰族放在眼中,竟然抗旨不遵,率亲卫禁军兵逼重华宫,锁拿凤后御前对质。却不料凤后早有准备,与凰族亲信里应外合,瞒过襄帝,趁夜矫诏调动五万帝都守军包围王城,便借护驾之名对禁军发起猛攻。

双方遭遇,帝都守军奉命痛下杀手,禁军寡不敌众,血战之间拼死护卫洛王退至璃阳宫,最终尽被围困剿杀。璃阳宫莫名其妙燃起大火,火势凶猛,直将整座宫殿化为一片废墟,洛王就此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襄帝九年是雍朝历史上空白的一年,史笔如刀,道不出烈火鲜血光影下阴谋与杀戮,刻不尽尊荣风光恩爱中背叛与死亡。

是年初,洛王谋逆,事败,毁宫自焚。襄帝闻讯惊怒悲痛,卧病不起。

三月,凰族联手司马乐让、司徒孟说、侍中舍人岄息发动宫变,将襄帝幽禁于王城昭陵宫,凤后垂帘听政,以铁腕镇压朝臣,剪除异己,一手掌控天下。

五月,凤后以极刑处死襄帝宠妃妤夫人,宫中妃嫔二十二人皆赐白绫自缢,其中三人身怀六甲,婴儿未及出生,便随母亲含恨而逝。

八月,巫族侍女携襄帝密函血书出宫借兵求援,为影奴中途截获,凤后盛怒之下传令将巫族全族贬为叛奴,族人无论老幼,一律格杀勿论。

十月,容夫人所出公子暄、绮夫人所出公子青先后暴毙,王后“嫡子”公子昊立为储君。

十二月,太史宬六名太史同时请辞,凤后阅王史而大怒,杖毙六人于殿前,焚王史,废太史宬,尽逐史官。自此,雍朝史记戛然而止,残的卷,断的章,春秋过往,众口悠悠,尽淹没在一片腥艳如血的颜色中……

那一年东帝十岁。

当他第一次以储君身份登上九华殿至高处接受群臣叩拜时,身边被称为“母后”的女人以强者的姿态傲视众生,凛然风华,逼人夺目。

在她垂眸审视的那一瞬间,他以平静而恭顺的目光相对,锐利的眼睛穿不透淡淡微笑,看不清少年深藏的心。

“王叔或者想不到,我早已知晓亲生母亲是谁。凤妧虽从小便将我留在中宫抚养,有些事却是瞒不住的,就像我每日服用的汤药,喝多了,总会品出些滋味。”子昊淡定闲雅的语调,仿若只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王叔还是小看了她,她所想要的,从来就不只是王后的凤玺而已。”

“很好!很好!很好!”仲晏子一连说了三个“很好”,似悲似叹,“我竟真是没想到,你比你的父王聪明得多。”

子昊收敛了笑容,缓缓道:“王叔出事后,父王十分伤心,想必也心知错怪了王叔。昔日若有什么对不住王叔之处,侄儿今日替父王赔个不是,还请王叔见谅。”

他始终对仲晏子执晚辈之礼,丝毫不以君王的身份逼人,温润之处,只令人万般戾气全消。但仲晏子一直误以为当年帝都守军是奉王命剿杀禁卫,是以兄弟情绝,将襄帝恨入骨髓,多年宿怨并非三言两语便能化解,此时虽不曾发作,面色却还是冷的,“少说这些无用之事,我只问你,且兰现在何处?”

子昊眉梢微微一掠,如实道:“且兰被我困在阵中,失了知觉,如今人在长明宫。”

九夷族阵中掀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当先一名偏将按捺不住,“锵”的拔剑出鞘,“你这昏君!还不快放了公主,否则我们必踏平帝都……

话未说完,子昊俊冷的眼角无声一挑,眸心霎时似有微光轻闪,仲晏子暗叫不妙,心念动时,人已往阵前抢去。

那说话的偏将尚未反应发生何事,只见青灰衣影疾闪,半空中两股真气交撞的力道硬生生将他撞退数步,人未站稳,眼前一花,手腕剧痛,颈间微凉,一丝温热的液体沿肌肤缓缓而下,反手一摸,指间竟触得一片血迹。惊骇间抬头,却见东帝仍闲闲立于阵前,只是手中多了一把长剑,剑刃上一抹血痕宛若新生,掩映在青衫飘摇间,摄魂的冷,迫人的傲。

子昊眼尾带过一瞥,轻声道:“我与王叔说话,如何轮得到你这外人插嘴?”漫不经心地挥袖一扬,三尺长剑脱手钉入近旁玄石缝隙,生生没柄而入,只余一道血红的缨穗兀自轻晃。

他入阵、夺剑、伤敌不过交睫瞬息,千军之间来去从容,若非仲晏子出手阻拦,那将领恐怕早已横尸当场,九夷族数千战士皆被震住。古秋同出鞘一半的剑定在手边,片刻之后缓缓收回,对仲晏子道:“未想前辈竟是王族尊长,九夷族失敬了。如今公主被困王城,不知前辈意将如何?”

仲晏子听了此话,知他已生出疑惑,顿时心下不悦,两眼一翻,冷冷道:“你若有本事,不妨自己去破阵救人,又来问我做甚?”

古秋同遭他抢白,一时语塞,深知此人孤傲怪僻,喜怒无常,当下不敢再行妄言。仲晏子却不再理他,只深深看向东帝,“你不知天高地厚,竟去修炼‘九幽玄通’,这门功夫需以九九八十一种剧毒相辅,无异于自残经脉,你胆量不小。”他方才与子昊硬拼一招,因不欲伤人只用了不足五成功力,原想足以将他拦下,却不料被他轻描淡写地单掌逼退,交手间一股奇冷无比的真气直侵经脉,阴寒霸道,此时半边手臂尚隐隐发凉。惊异之下,不由再将细细子昊打量,发现他虽目光清澈,举止从容,但面色苍白,唇无血色,显然体内深缠剧毒,已成痼疾。

子昊闻言,淡淡一笑,“多谢王叔提点,侄儿体内何止八十一种剧毒,早已经习惯了。”

仲晏子道:“你要自讨苦吃,与我无关,但且兰是我门下弟子,你将她掳了去,我却不能不管。”

“哦?”子昊眉梢一挑,“无怪皇非肯如此相助九夷族,原来且兰竟与他有同门之谊。”

仲晏子双目隐泛冷意,“王族要灭九夷,我却偏要帮他们,且兰这丫头聪慧乖巧,甚合我心意,你们迫得她国破家亡,我就偏要收她做弟子。”

子昊点一点头,“今日王叔亲自来此,便是看在王叔的面子上,我也该放且兰回去。但九夷族兵逼帝都,我若放了且兰,她复仇心切,难免冲突再起,请王叔恕我难以从命。”

仲晏子也不多言,只徐徐道:“且兰我是一定要救,你若当真不肯放人,便莫怪我不客气了。”他袖袍静垂,足下不丁不八,看似随意而立,周围却渐有一股无形的劲气缓缓旋起。众人无不生出奇异的感觉,仿佛面前是一片深海汪洋,海水看似平静,却漩涡片片,急急翻涌,而东帝独立的身影便如暗潮汹涌的海面上一叶微不足道的扁舟,四面浪来,似随时都有覆灭的危险。

子昊负手静立,衣衫无风自起,面对如此强大的气机,却是神态自若,笑道:“王叔未免也太过偏心,且兰性命无忧,帝都却危在旦夕,王叔难道便这般袖手旁观?”

仲晏子注视他的目光别有一番复杂意味,“你擒了且兰,将九夷族军队困在这帝都坎脉之上,二坎相重,险上加险,阳陷阴中,渊深不测,王城东、西两门水闸一开,宫中三千御湖之水由此尽泄,届时这区区数千人还不都喂了鱼虾?却说什么帝都危难?就算帝都当真不保,又与我何干?我早已与王族毫无关系!”

此言一出,九夷族将士无不色变。古秋同断然拔剑,一声令下,身后两翼骑兵整列延展,弓箭手迅速退居阵中,众将在前,阵如锋矢,事到如今,九夷族除全力攻城之外已别无退路。

眼见大战一触即发,子昊却似视而不见,只淡淡看向仲晏子一人,片刻之后,唇角一扬,“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王叔,往后侄儿还要请王叔多多指点才是。只是王叔若真对帝都毫无牵念,方才在阵中又如何会触景生情,以至心神失守,衍生幻象,让商容他们得了先机?”

玲珑九转,八方入照,千般幻象,皆由心生。

心之所忧,心之所惧,心之所念,心之所欲,七情成刀,六欲成伤。世间人,凡俗子,满心情仇,一身恩怨,但凡入阵,在布阵者的气机牵引之下,无不妄念从生,才会为杀者所趁。这道理仲晏子再清楚不过,却无论如何不肯承认,勃然怒道:“一派胡言!你当我手下留情,便是破不了你的阵势吗?”

子昊笑容淡去,眉目之下隐透着一股别样的幽深,“王叔若要破阵,自然易如反掌,侄儿自问未必挡得下王叔。只是侄儿亦知道,王叔毕竟是我族之人。天有不测,人有不察,同室操戈,骨肉离间,上一辈生死恩怨相杀至今,王族人脉凋零,只剩我与王叔几人,血浓于水,任谁也抹杀不了,雍朝江山,侄儿固然无法坐视不理,王叔又当真无动于衷吗?”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刃,恳切深重,更有一股沉痛的力道直击人心。仲晏子望他良久,自那眉眼形容间不由念起昔日与襄帝手足情深,心中一阵波涛翻涌,着实难以自抑,目光掠过风云苍茫下高大的城池,巍巍宫阙,忽然仰面长叹,“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天下到今天,王族到今日,乃是自取灭亡!”

子昊淡淡道:“侄儿却觉得,王族之兴亡,向来由不得他人做主,王叔以为呢?”

仲晏子本欲出手制住子昊,逼他开城放人,但如此一来,九夷族挟怨破城,帝都必无幸免,在他心中,实际亦不愿见到此事发生。更何况他深知这王城之中的阵势非同小可,九夷族军队被困险地,想要全身而退几无可能,一旦开战,唯一的结果便是两败俱伤,念及此处,怒容略收,“事已至此,便是由得你做主又如何?”

子昊隐隐一笑,“王叔柄政之年,帝都堪称兵强马壮,却未曾加一兵一卒于诸国,武者,止戈也,王者,唯仁德不可或忘。黎民苍生困苦已久,天下乱极,必归清宁,乱由王族而生,便让它由王族而止。”

仲晏子眉峰微蹙,心有所感,问道:“先是巫族,再是九夷,无论战与不战,子昊,你要如何向他们交代?”

这声“子昊”来之不易,子昊眼底微微一动,一抹傲然笑意随之隐现,“王叔当看得明白,我若真要灭九夷,何须如此麻烦?且兰率兵攻城之际,只要我下令断桥放水,九夷族精锐便要尽折于此。你们身后的护城河中,早已不是江水清流,里面的‘噬骨无魂散’足以令上万人瞬间化为乌有,寸骨不留。而终始山洗马谷中那些老幼妇孺,想必也绝非昔国军队的对手。”

清冷的话语淡淡入耳,却宛如炸雷迭起,直惊得古秋同等面无人色。便在他们心神俱震之时,子昊突然容颜一肃,朗声道:“王叔既问朕如何向九夷族交代,朕便以雍朝天子的身份向他们保证,帝都会释放九夷族所有族人,归还九夷族所有土地,蠲免九夷族所有赋税,并以九哀之礼厚葬九夷族女王。”他顿了一顿,望向王城前片片耀目的剑光,语调平缓有力,“三年战乱,其苦自知,无论是九夷族还是帝都的将士,何其有一人愿征战残杀?何其有一人愿埋骨沙场?将士男儿,谁无父母?谁无兄弟?谁无手足?谁无妻儿?两族相残,何日得终?九夷之战,乃是王族兴无道之兵,罪在朕躬,朕当降诏罪己以谢天下,还九夷族清白公道……”

他这番话清朗沉稳,以自身内力遥遥送出,清清楚楚、切切实实地传入每一个九夷族战士的耳中。九夷族阵中轰地一乱,刹那间又声息全无,一片沉默惊愕。仲晏子也不由怔住,不想以他君王之尊,先时之傲,分明胜券在握,却情愿如此退让,这非但出人意料,更令所有人再无从挑剔。

这般手段,杀之以威,赦之以恩,存之以情,动之以理……仲晏子心头五味杂陈,倘若昔年襄帝有此一半谋略,王族何至大权旁落,天下又何至分崩离析?

征战惨烈,历历在目,九夷族从来便无人愿意浴血厮杀,只是为争那一口气,决不能不战而死,任人凌辱。而如今天子降诏谢罪,封国享九哀之礼,如此殊荣,自古未有,九夷族至此还有何可怨?

东帝从容的声音传遍王城内外,穿透浓雾,隐隐回荡。云开,雾散,万里长空渐渐露出如水颜色,湛蓝晴冷,阳光缓缓铺展而下,终将帝都笼罩在一片金色明光之中…… tsQgcpF5j7IXEn2+/b7hOunXKupRrnMWd89X71Jj458iEHQUk0TTfzkDL6usus+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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