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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碧云寺的泥塑罗汉预卜落第举子的命运

“晳子,你来西山,为何不邀我们?”

杨度刚走下几十丈远,迎面碰上了两位老朋友。说话的这位走在前面,名叫夏寿田,字午诒,湖南桂阳人,父亲夏时官居江西巡抚。夏寿田比杨度大五岁,长得身材颀长,眉清目秀,穿得也阔绰,一看便知道是个聪明俊秀的贵家公子。他这次会试亦未第,先前也住长郡会馆,前些时候搬到一个做京官的远房亲戚家去了。

“晳子,你私自出城,是不是有个相好的在西山等你呀!”后面一位哈哈取笑道。

这一位可不是寻常人物,他乃赫赫有名的曾文正公的嫡长孙曾广钧,字重伯,今年虽只二十九岁,却已做了六年翰林。他七八岁时便被目为神童,现在已是京都士林中人人钦佩的学士诗人。曾家到广钧这一代,已是连续三代后继有人了,这是咸同年间的中兴名将中所仅见的,也为历代官场所少有。正是因为他的伯父、父亲和他本人的卓越表现,使得一部《曾文正公家书》更添魅力,成为曾国藩家教有方的得力证据。无论是面孔,还是身材,老辈人都说,曾广钧酷肖文正公。只是他的性格与乃祖大不相同。他穿着豪华,喜讲排场,极好玩乐,经常出现在八大胡同的花酒席上,至于京师文人雅士的集会中,如果缺少了曾重伯,似乎低了一个档次。他风流倜傥,文思敏捷,正是中国旧式才人的典型代表。

“原来是午诒兄和重伯兄,你们是怎么凑到一起来的?”在西山不期而遇这两位好友,杨度十分高兴。

“重伯兄一早来邀我,说户部卢老爷娶妾,在正阳楼请吃烤羊肉,要我们一起去凑个热闹。我就去会馆邀你。景大爷说你出城上西山了。我就劝重伯兄,不吃喜酒了,干脆我们也上西山,和晳子一起赏秋看红叶。”

“晳子,为了和你一起游西山,我们连正阳楼的烤羊肉都不吃了,够朋友吧!”曾广钧说着,已走到面前来了。和乃祖一个样,他也长着一双扫帚眉,但他的扫帚眉却没有祖父那种沉闷苦涩的气象,却带有点滑稽的味道。

“好,够朋友,够朋友!”杨度十分快活。

舍掉正阳楼的烤羊肉不吃,专来西山寻他,的确是够朋友的举动。正阳楼的烤羊肉在京师饮食中名冠一时,一年四季食客不断。眼下正是秋高草深牛羊肥的时候,正阳楼的这道菜更是兴旺季节。食客一登楼,殷勤的店小二便端来一个炭盆,盆中是一堆烧得炽热的炭火,火上罩一个铁丝网。再捧出大碟鲜嫩的羊肉片,那肉片切得纸一样的薄,附带几个调好醯酱芥末的小碗,接着搬出一坛老酒来。最后,给每位食客送来一个矮脚小木几。小木几做什么用?原来,这正是正阳楼吃烤羊肉的与众不同处。食客并不坐在凳子上,而是站着,一足立地,另一足踏在木几上,右手用筷子夹着蘸上佐料的羊肉片,左手端着酒杯,一片羊肉只要略微在铁丝网上放一放就可以吃。正阳楼的食客便都这样,脚踏木几,且炙且啖且饮,那模样很是豪放倜傥,极受年轻人的喜爱。

“正阳楼的烤羊肉,过几天由我来给二位补!”杨度最是一位好朋友的人,他很向往孔北海“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的气派,只不过他现在还是一个靠伯父接济的穷书生,摆不起这种阔绰。他对二位好友说:“天已黄昏,我们不如先下山,找个店住一夜,明天再上山来游一天如何?”

“你这就外行了,投店还要下山吗?”曾广钧久住北京,西山来过许多趟,对这里很熟悉。“随我来,今晚就住碧云寺。”

杨度说:“碧云寺我中午去过。寺里今天做佛事,不接待俗客。”

曾广钧笑着说:“不要紧,只要我去,再忙的佛事,他们也要接待。”

“你和他们很熟?”杨度来了兴致。

“寺里的方丈演珠上人是我的诗友,不但接待,今晚还要他做东,请二位吃一顿顶好的斋宴。”

“我早就知道,跟重伯走有得吃。今天不来西山,就有喜酒吃,来西山就有斋酒吃。”夏寿田笑着对杨度说,“我们今夜饮他个通宵酒,让演珠心疼得咒骂重伯不是好东西。”

“演珠不是那类小气人。你们喝得越多,他越高兴,我带去的人越多,他也越高兴,他还会说我曾广钧是他的真心朋友。”曾广钧乐道,“不过有一点,若是文人去喝酒的话,临走时必须要赠他一首诗。否则,他真的要咒骂了。他不是心疼酒被喝了,而是心疼酒被灌进狗肚子里去了。”

“好,好。”杨度马上答应,“这个不难,我们每人送他一首。”

“晳子,你今天怎么一个人游起西山来了?”夏寿田知杨度不是那种内向孤独的人,对他今天的反常举止很不理解。

“我今天是憋着一肚子气来的。”

“什么气?”夏、曾一齐问。

杨度笑着说:“你们看气人不气人!韩愈、柳宗元那样的文章都可以流传千年,我和午诒却连进士都未考上,这世道还有什么公理呢?”

夏、曾听了这话,都摸不着头脑。杨度将今天早上所发的那通“世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感叹说了一遍。

夏寿田哈哈大笑:“你可真是天低吴楚,眼空无物啊!连韩、柳之文都不屑一顾,也不怕别人说你狂妄。”

曾广钧说:“怪不得你中不了进士!我看你下科即使中了进士,也点不上翰林。”

“这是为何?”杨度问。

“因为翰苑门口有昌黎庙呀!凡初进翰林者,都要向老人家烧三炷高香,磕三个响头。”曾广钧说,“瞧你这个样子,是绝对不肯向韩文公低头的,他又何能准许你进去呢?”

杨度大笑了起来:“到那时,他不准我进去,我就邀几个人一起来拆了他的庙,让他老先生无家可归!”

三个年轻人一路上谈谈笑笑,断黑时分来到了碧云寺。碧云寺始建于元至正二十六年,原是个小小的佛寺。到了明正德年间,于经大加扩建。天启三年,魏忠贤又予以重修。这两个权阉都看中了此地风水好,想死后葬在这里,结果又都得不到善终,未能如愿,却给后世僧人们留下一座极好的诵经拜佛的场所。碧云寺是西山众多庵寺中最庞大的建筑群。它的殿堂依山而建,随山势而层层升高,直至山顶。每进院落各具特色,给人以层出不穷之感。金刚宝座塔精巧秀美,别具风格。天王殿宏伟壮观,罗汉堂内的五百罗汉,更是国内仅有的四处罗汉群雕之一。方丈演珠近五十岁,有诗僧之称。演珠敬慕曾广钧的诗才,更想攀附他的崇高门第,一向与他多有往来。今见曾广钧亲自陪同两位会试举子前来,喜得连声念阿弥陀佛,犹如迎接金身菩萨的降临。演珠一面吩咐安排上等斋席,一面叫小沙弥献上最好的香茶,又亲自动手整理房间,请客人坐下休息。当知道杨度、夏寿田都是第一次来碧云寺时,演珠又殷勤地说:“等会儿吃完饭后,贫僧陪诸位施主到罗汉堂瞧瞧。”

杨度的母亲一向礼佛,家中供奉着一尊观音菩萨。每逢初一、十五则吃斋。每年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三个观音节,都要带着杨度兄妹去附近的法华庵烧香磕头,故而杨度从小对庵寺菩萨便有好感。他生来性子急,忙说:“吃饭还要过一下子,法师先领我们去看看吧!”

“也好!先把灯点着,一会儿就去。”演珠忙命几个小沙弥去罗汉堂点灯。

大家随便喝了两口茶后,便随演珠来到罗汉堂。这是一个很大的四方形殿堂,中间隔出四个小天井采光,整个殿堂的结构像个“田”字。紧靠四面墙壁边,罗列着整整五百个罗汉,各人都有自己的名字。每两个罗汉共一盏油灯,二百五十盏油灯一齐点着了,恰如满天繁星降落,甚是璀璨。星光闪烁中,他们或站或坐,或蹲或卧,或清秀慈祥,或狰狞可怖,或瘦如干柴,或胖如水缸;头上戴的,手中拿的,腰中缠的,脚下踩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有树枝,有袋囊,有蛇虫,有魑魅。真个是五百罗汉,不仅面目各异,形态不同,就连浑身上下的装束都无一相似之处,且个个塑造得形神逼真,栩栩如生。

小小的油灯在夜风吹拂下,跳跃不停,空阔的罗汉堂半明半暗,时显时隐。若是毫无准备骤然间来到这里,胆大的仿佛觉得到了西方极乐世界,胆小的则如同跌入了阎罗王殿。碧云寺的罗汉堂,真是一个充满着幻怪、极富刺激的所在。

见他们看得入迷了,演珠说:“碧云寺的罗汉可预卜人的一生,极灵验的,你们试一试吧!”

夏寿田很有兴趣,问:“如何试法?”

演珠说:“随便走到哪位罗汉的面前,心里想好一个数字,或是自己的岁数,或是父母兄弟的岁数,或是别的什么数字都行,想定后再不能改,依着这个数字数下去,碰着哪个罗汉,那个罗汉就是你一生的命运。”

“我先来试。”夏寿田兴致浓烈地走到一个罗汉面前,说,“我今年二十六岁,就用二十六这个数字吧!”

曾广钧说:“我们一起替你数。”

于是大家都在油灯前面移动着,手指点着罗汉,口里不停地数着:“一、二、三……”

数到二十六,都停了下来,对面的罗汉名叫广福尊者,灯火照耀着这个罗汉怪模怪样的造型:双眼如铜铃,口张得可以放得进一只拳头,脸又长又窄,上下都尖尖的,极像小河小港中的鱼划子,两肩又格外的宽,一边肩上跳跃着一只白额猛虎,另一边肩上盘旋着一条青龙。

众人都不知这位广福尊者表示着一种什么样的命运,正要问时,只见演珠笑容可掬地对夏寿田说:“夏施主,你是大大的好命,龙虎相聚,好比龙虎榜高悬,下科会试,夏施主一定高中头名状元。”

大家都向夏寿田贺喜。夏寿田快活地说:“真的中了头名状元,我捐一千两银子给碧云寺。”

演珠忙合十,连声说:“多谢,多谢!”

杨度说:“我也来试试!”

他也走到一个罗汉面前,说:“母亲今年四十整寿,就以四十为数吧!”

“好一份孝心!”演珠称赞,“杨施主,贫僧替你来数。”

演珠一二三四地数着,大家的脚步也跟着移动,数到甘耳尊者面前,正好是四十,都停下来。只见这位尊者又与刚才的那位大不相同:头大如笆斗,眼陷如古井,鼻高如山丘,耳长如瀑布,青灰灰的面皮,白森森的獠牙,望之甚是可怕。甘耳尊者左手托起一棵桃树,右手掌中有一只鼓起的圆眼睛,正斜倚在一朵白云边。

“杨施主,你的命上上的好!”演珠不待问便大声地说。

“何以见得?”杨度把甘耳尊者细细地端详了一番,却不明白好在何处。

“施主你看。”演珠指着怪罗汉,“甘耳尊者左手中的桃树,是一个‘木’字,右手掌上的眼睛,是一个‘目’字,‘木’‘目’合起来是一个‘相’字。杨施主,你日后要当宰相的。贫僧预贺你了!”

“真的吗?”杨度非常兴奋。

“这是绝不会错的。”演珠极为认真地说,“看施主这种气宇,今后一定有宰相的福分。”

夏寿田说“:晳子,你若真的做了宰相,一定要重修碧云寺酬谢佛祖才是。”

“一定,一定!”杨度高兴地说。

曾广钧看着甘耳尊者身后有一片白云,心想:常言只说是靠山,再也没有靠云的。俗话说风吹云散,云若是散了,这尊者不就没有依靠了吗?心里这样想着,觉得有点不大吉利。

“重伯兄,你也来试一试吧!”夏寿田怂恿。

曾广钧说:“我早就数过了,数到头来,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妻妾成群的享福尊者!”

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一个小沙弥进来,说斋饭已准备好了,演珠把大家请入饭堂。饭桌四周各点起一盏洋油灯,雪亮的灯光照出一桌丰盛的斋席来。这斋席也有鱼肉,也有鸡鸭,但都是用豆腐干、笋干做成,却又比真的大鱼大肉更清爽可口。也有酒,那是用西山泉水酿成的素酒,清清的,甜甜的,十分对文人的胃口。演珠频频递菜,殷勤相劝,三个年轻人不拘形式大饮大嚼,一顿斋酒席,吃得比城里八大居的荤菜有味多了。

饭后,演珠把他们送到客房,东拉西扯地闲聊了半个时辰,他明天还得早起,安排一个小和尚照料后,便告辞了。而此刻,这三个才子的谈兴才刚刚开始。 Ja+5hubMBVb/pBRmIbXpFWkBdfyuEjv6NTx9K26W5JpilULggfQT1hRnXa6VZH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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