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湖桥王府办喜事,已经整整热闹三天了。王闿运这次嫁的是第七女,大名王莪,乳名棣芳,乃莫六云所出。棣芳今年二十岁,嫁的是已故川督丁宝桢的第八子体晋。
咸丰十一年,王闿运由京师经安庆回湘潭,那时丁宝桢正任长沙知府,闻王之大名,亲来云湖桥拜访,并恭请王为西席。两年后,丁调升陕西按察使,王因不愿离家远行,故未随往。不久,丁又调到山东。到山东后官运亨通,由按察使升布政使,由布政使升巡抚。同治八年,他冒着杀头之险,诛权阉安德海,一时名震海内。王十分佩服丁的胆量和骨气,但也为他的前途捏了一把汗。出乎意外,丁此举不但未受慈禧的惩罚,反而得到赏识。光绪二年,丁调升四川总督。一到四川,他便邀请王去讲学。王带着莫六云及六云所生的两个女儿蒲芳、棣芳欣然前往,在成都创办尊经书院。丁有时来书院拜访王,因为是多年的老友,六云及女儿们也不回避。丁尤其喜欢棣芳,他的第八子大棣芳一岁。于是,两个父亲便为一双儿女订下了这桩百年大事。王感丁知遇之恩,在尊经书院甚为勤勉,一住九年,造就了大批人才,为巴蜀近代学术作出了巨大贡献。光绪十年,丁宝桢病逝,王闿运也便随之携眷离四川回湘。
丁宝桢虽然死去十一年,但为官日久,家资厚实,且丁体晋几个哥哥的官都已做得不小,故这次从贵州平远老家来湘潭迎亲的排场颇大,礼物也很丰盛。前来云湖桥贺喜的人很多,有湘潭的官绅名流,王、蔡两家的亲戚,王的朋友门生,云湖桥四周的乡邻,还有棣芳的嫡亲舅舅也从广西赶来了。王闿运这些日子来,又高兴又难受。高兴的是他看到女儿有一个很好的归宿:婆家是大官宦人家,有名望,有财产,女婿人品端正,知书达礼。难受的是女儿远嫁千里之外,今后再见一面很困难。
王闿运一共有十个女儿,无论嫡出或庶出,他都一视同仁,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每生一个女儿,他都正正规规地为其取名号字,到了四五岁时,便亲自教她们识字,八九岁时则教她们读古诗古词,再大点,授以《诗经》《楚辞》《论语》《孟子》,其中聪慧好学的,他也教她们读《春秋》,读《史记》《汉书》,系统地教她们吟诗填词。故王门十女,个个都能识字断句,作诗作文。棣芳形神都酷肖乃父,不仅容貌俏丽,且聪颖贤惠,在姊妹群中数她书读得最多,诗文也作得最好,深得老父钟爱。
送亲的鼓乐声响起来了,在震天撼地的鞭炮声里,十几个穿红戴绿的伴娘,众星捧月似的将新娘子从绣房里拥出,来到正厅。这里坐着一排王、蔡、莫家的长辈,棣芳在胞妹锦同的搀扶下,一一向长辈行礼告辞。走到老父面前时,棣芳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放声大哭起来。王闿运抚摸着爱女的手,也禁不住老泪纵横。好久,他擦干眼泪,颤抖着嗓音说:“棣芳,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莫哭了。我心里本是欢喜的,只是想起今天这个时候,你的娘却不能送你,我心里难过。”
谁知这句话,把棣芳心中最深处的悲痛引了出来,一发放声痛哭,不能自持,哭得在座的各位长辈都潸然泪下,站在一旁的女婿也在悄悄地抹泪水。大厅外的鼓乐鞭炮声也停了下来,王闿运不去劝,干脆让女儿哭个够,只是双手把女儿的手臂捏得更紧。当女儿的哭声渐渐低下来的时候,他继续说:“丁家是个积善厚道人家,老八这孩子我亲手教过他五年书,既聪明又驯良。你嫁到这样的家庭,是你的福分。老父我和各位长辈都希望你们夫妻相敬相爱,多生佳儿,白头到老,百年幸福。”
棣芳听着父亲充满体贴和慈爱的话,心里一阵感动,眼泪又泉水般地涌出,满肚子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不断地点头,表示记下了。
“你去丁家,这一生的吃穿都不用担忧。你娘生前为你准备了五箱嫁妆,虽不丰厚,也是娘家的一点心意。有句古话叫作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未来的家业还要靠你们两夫妇自己创立。”
棣芳又点头。丁体晋在一旁说:“岳父大人教导的是,我们记住了。”
“话虽这么说,老父我也要送你一点嫁妆。”
满厅的人都在观望,王壬秋老先生要给女儿送什么样的嫁妆呢?
王闿运吩咐身边的仆人:“把木箱抬来,给七小姐当面看看。”
两个仆人抬来一口木箱。木箱漆着锃亮的黑漆,盖板上贴着一个红纸剪成的圆形大囍字,四边裹着一条红绸,红绸在囍字上结成一朵牡丹花。一个仆人走上前,将红绸结打开,然后再把箱盖板掀起。众人看时,那箱子里摆的并不是绫罗绸缎,也不是金银首饰,而是整整齐齐一箱子书。这是嫁女,又不是送儿子进京赶考,送这么多书做什么?众人嘴上不说,心里都在嘀咕。王闿运指着木箱问女儿:“棣芳,你今日远嫁,老父我送你这箱东西,你不感到奇怪吗?”
“不奇怪。”棣芳轻轻地答。
“喜欢吗?”王闿运又问。
“喜欢。”棣芳答得很爽快。
“棣芳,你真是我的好女儿。”王闿运顿时大为高兴起来,“世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偏不这样看。诗三百篇,有不少都是出自妇人女子之口,那些缠绵悱恻之诗作,比须眉丈夫的无病呻吟更为感人。女子心细,又重感情,宜于吟咏。故从古至今,才女代代皆有。你们姊妹从小起,我就教你们读三百篇,读唐诗宋词,希望一是借此陶冶心性,消愁解闷;二是自己也学着写一点,夫唱妇和,琴瑟更加和谐;三是可以教育子女。我细心观察过,识文知书的女子与愚蠢女子所生下的子女大不相同。你几个姐姐出嫁时,我都送了几本书。你在姊妹中书读得最好,所以我多送一些。”
说罢,王闿运从箱子里拿出一本书来说:“这是一本元刻《诗经》,当年我在京师琉璃厂买的,极为珍贵,你要好好保存。”
棣芳点点头说:“谢谢父亲大人的厚爱。”
王闿运又指着另一排说:“这十几本书都是我手抄的汉魏唐宋诗词,当年专为供你娘读的。上面的许多圈圈点点,都是你娘的手泽。现在交给你保管,望你见它如睹母面。”
棣芳的眼眶又湿了。她掏出手绢来,把泪水慢慢地抹掉。
“这里还有几本诗集,都很不一般。”王闿运从箱子里拿出一本书来,随手翻了一下,对女儿说,“这几本诗集,是我们湘中近世几个名媛的闺房诗,有左文襄的外姑慈云老人和诒端夫人姐妹的《慈云阁诗钞》,有曾文正长媳惠敏夫人的《分绿窗集》,还有曾重伯的母亲郭夫人的《艺芳馆诗集》,杨石泉制军孙女的《椿荫庐诗词存》等,承他们的家人看得起,刻印时都送了一部给我,请我修改。我读了她们的诗,真是从心里佩服。她们道的都是人世真情,绝不做作,这才是真正的诗。你今后若有所作,都可以寄来给我看看,我替你修改。有了二三百首后,老父我给你刻个集子,印几百本分送亲友,让人家都知道壬秋老人也有个才女。”
王闿运说到这里,自己笑了起来,大厅里的客人都开心地笑了起来,心里都在说:到底是个大学问家,了不起。
厅外的鼓乐又响了起来,催众人启行了。女儿女婿再次向老父亲鞠躬。昨天说好的,老人不到江边去,就此告别。看着女儿被两个伴娘搀扶着上了花轿,想着这一别,今生今世还不知能否再见面,王闿运一阵揪心般的难受。他不顾众人的劝阻,非要送女儿到江边不可。儿女们无法,只得赶紧把家中存放的便轿抬出来,扶他上了轿,在吹吹打打的鼓乐声中,送亲队伍走了十多里路,来到湘江边的码头。棣芳走出花轿,和夫婿来到父亲的便轿前,涕泣感谢父母亲二十个春秋的鞠育之恩,请父亲大人多多保重。
王闿运坐在便轿里,听着女儿的告别之辞,万千情感一齐涌上心头。他强忍着不再流泪,对女儿说:“你的几个姐姐出嫁的时候,临上花轿之前,我都要她们背一遍《离骚》,这都是你亲眼看到的,这是我们王家的家规,你今天也不要违背了这一家规。老父我怜你远嫁,心情悲苦,不要你背《离骚》了,我中年时写的《圆明园词》,你最喜欢,也背得很熟。你小时在我面前每背完一遍《圆明园词》,我比听到别人一百句恭维的话还要高兴。今日远别,你再在老父我的面前背一遍吧!”
“好。”棣芳温顺地答应了一声,略微定定神,清清喉咙,背了起来,“宜春苑中萤火飞,建章长乐柳十围。离宫从来奉游豫,皇居那复在郊圻?旧池澄绿流燕蓟,洗马高梁游牧地。北藩本镇故元都,西山自拥兴王气。九衢尘起暗连天,辰极星移北斗边。沟洫填淤成斥卤,宫廷映带觅泉源。渟泓稍见丹棱泮,陂陀先起畅春园”。
刚才热闹喧嚣的江边码头,一时静谧安堵,只有王府的新嫁娘清甜婉丽的诵诗声向四方传播。这哪是嫁女的场面,分明是书院里的先生正在督课学生。王闿运听着听着,老眼渐渐昏花起来,眼前仿佛是十余年前的成都尊经书院,七八岁的黄毛丫头在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又仿佛是四五年前南昌豫章书院,天真烂漫的少女在背《长恨歌》,背《圆圆曲》。岁月流淌,儿女长大,妻妾辞世,身入老境,人生真的如一场梦似的,没有多久便到了头。然而,这又是无可奈何的悲哀,薪不能不尽,只要火能传下去,也就值得欣慰了。想到这里,一股急欲寻觅传人的心愿油然而生。
“年年辇路看春草,处处伤心对花鸟。玉女投壶强笑歌,金杯掷酒连昏晓。”
“棣芳,算了吧,不要再背了,上船吧!一路上自己多加注意,到了平远后,记得报一封平安家信。”
一向豁达的湘绮楼主,面对着宇宙间不可抗拒的永恒规律,很快醒悟过来。他不再悲伤了,吩咐女儿上船。他要尽快结束这场费时伤神的婚嫁喜事,好早一天到石塘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