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再新
2019年4月1日,日本政府公布了新年号为“令和”,并说明这两个字出自《万叶集》中《梅花诗卅二首序》的“初春令月,气淑风和”。
相对于日本过去的年号都出自中国的古代典籍,这次,日本的年号终于从“国书”(用日本语言写成的古籍《万叶集》)中选出,这让日本人感到非常自豪。不过,早在江户时代(1603—1867),学者契冲(1640—1701)在注释《万叶集》的著作《万叶代匠记》中就指出:《梅花诗卅二首序》是对王羲之《兰亭序》的模仿,其中“初春令月,气淑风和”一句出自中国汉代张衡的《归田赋》,原句为“仲春令月,时和气清”。
为什么新年号出自《万叶集》就让日本人如此欢欣鼓舞呢?
《万叶集》是日本最古老的歌集,共二十卷,收有歌4500余首,成集于公元8世纪末,日本奈良时代末期。在编集《万叶集》的时代,尚没有和歌的说法,所收的诗歌形式被称为uta,用汉字表记为“歌”。现在,日本学界把《万叶集》的歌也称作和歌。当时的uta,即“歌”,可能是可以歌唱的,所以最初的“歌”应该就是民谣。905年,醍醐天皇敕令编辑的《古今和歌集》汉文序提到了和歌的产生:
然而神世七代,时质人淳,情欲无分,和歌未作。逮于素戋呜尊,到出云国,始有三十一字之咏。今反歌之作也。其后虽天神之孙,海童之女,莫不以和歌通情者。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在传说神武天皇年代之前,民风淳朴,尚没有和歌创作。直到日本史书记载了一个传说—神人素戋呜尊降临出云国,他作了三十一个音的和歌。自此,从神到人都作和歌,借以传情。
《万叶集》收录了时间跨度数百年的歌谣及歌,作者上至天皇,下至百姓,形式从长短不一逐渐发展到定型于“57577”,五句三十一音,歌咏内容也逐渐集中于写景、抒发男女恋情。尽管至今人们仍不清楚是谁、出于什么目的编纂了《万叶集》,甚至对一些歌的解读还存在不少分歧,但是作为日本第一部和歌总集,《万叶集》对日本后世文学特别是对和歌的影响脉络清晰、显而易见,可以说《万叶集》是奠定了日本古代文学乃至日本文化基调的最重要的文学作品之一。
《万叶集》歌的创作、成集年代,正值日本大量接受汉文化、尊崇汉文的时期,日本天皇下诏编辑了《怀风藻》等汉诗集,官方通用汉文,和歌在当时并未受到重视。《古今和歌集》汉文序就此感叹道:
自大津皇子(663—686)之初作诗赋,词人才子慕风继尘,移彼汉家之字,化我日域之俗。民业一改,和歌渐衰。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自从大津皇子开始创作汉诗赋,日本文人都争相仿效,而不愿意再创作和歌。
在奈良时代(710—794),汉诗文不仅受到日本朝廷及文人的喜爱和重视,也满足了日本在当时使用文字的需求。《万叶集》里的和歌的题、序和注、跋均为汉文写成,《万叶集》里还收录了几篇汉文写成的文章,很多歌使用了中国古代文学的典故,像《梅花诗卅二首序》那样的汉文序为数不少。这些现象都表明,《万叶集》与中国的古代文学有很深的渊源。
虽然在奈良时代汉诗文受到空前重视,但是当时的日本文人在汉诗文上取得的成就并不高,大多还是停留于习作或仿作的水平,这样的作品并不能表达日本民众的真实感情。相较于在正式场合创作的较为生硬的汉诗文,还是源自民谣的和歌更适于日本民众的情感表达。在官方提倡汉诗文的年代,仍然有很多日本人尝试创作抒发朴素、真挚感情的各类和歌。《万叶集》就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中编纂出来的。
《万叶集》把长期传承的古代歌谣和当时可收集到的和歌汇于一集,可以看作是编者对当时和歌发展成就的总结。《万叶集》二十卷里,多数卷的和歌被分类为杂歌、相闻和挽歌,其间还杂有防人歌、东歌等小分类。有学者认为“杂歌”和“挽歌”这两种分类是模仿中国《文选》中的“杂诗”和“挽歌诗”而设,但是“相闻”这个分类却在《文选》和其他中国文学典籍里找不到出处。相闻歌是男女情人或有亲密关系的人相互赠答的歌,由于中国诗歌没有这方面的分类,所以《万叶集》的编者创造了“相闻”这一部类。《万叶集》中“杂歌”数量不少,其中有很多从内容上看也是相闻歌之属,可能是因为没有收录对应唱和关系的歌,所以被编进了杂歌。“挽歌”是追悼、追忆亡人的歌。有学者认为一些追悼情人的挽歌实际是相闻歌的延长。
《万叶集》所收的歌,创作年代跨度数百年。从整体来看,记录为“早期天皇作歌”可能是民间传唱的歌谣,歌的句式、长短都没有一定之规。及至奈良时代,歌的作者明确,歌的大部分是抒发个人感情的作品,也有不多的如柿本人麻吕的挽歌、山上忆良的《贫穷问答歌》和大伴旅人的《赞酒歌》等带有社会性的作品。
从《万叶集》中收录的后期作品可以看出,经过人们对歌的形式和内容的各种创作尝试,歌基本定型于三十一音的短歌,歌的内容也以歌咏对情人的思慕和对四季景色的描写为主。
《万叶集》和歌创作的年代,日本尚没有本民族的文字,整部《万叶集》均由汉字记录和歌的语音,歌题和歌序全由汉文写成。当时日本人认为汉字是正式的文字,称之为“真名”,假借“真名”表记日语语音的汉字便称为“假名”。后世将《万叶集》中记录和歌语音的“假名”称之为“万叶假名”,将平安时代初期出现的、源于草体汉字和汉字偏旁的两种假名称为平假名和片假名。
《万叶集》中出现的“万叶假名”体例并不一致,比如《万叶集》第一卷第一首和歌的原文是这样的:
天皇御製歌
籠毛與 美籠母乳 布久思毛與 美夫君志持 此岳尓 菜採須兒 家告閑 名告
紗根 虚見津 山跡乃國者 押奈戸手 吾許曽居 師吉名倍手 吾己曽座 我許
背齒 告目 家呼毛名雄母。
《万叶集》第二十卷最后一首也是全集最后一首和歌的原文是这样的:
三年春正月一日於因幡國廳賜饗國郡司等之宴歌一首
新 年乃始乃 波都波流能 家布敷流由伎能 伊夜之家餘其騰
看到这样的汉字排列,恐怕任何人都会觉得无法理解。不过只要我们回忆一下,是否遇到过学外语时有人用汉字标外语发音,大概就会对“万叶假名”有所理解了。
《万叶集》里的“万叶假名”并不只有一种表现形式,而是用法多变,用字五花八门,表记一个发音甚至会用到二三十个汉字,如si音就有“之、志、斯、子、芝、次、思、偲、寺、侍、诗、师、四、此、紫、旨、指、死、司、词、事、时、资、矢、尸、伺、嗣、试、始、施、絁、玺、辞、色、式、信、新、矶、为、僧、石”等汉字可以表记。出现这种情况,可能是因为古时日本民众学习汉字读音的时间、途径不一,教授汉字的方言各异。
虽然万叶假名早已不再使用,但由于《万叶集》对日本文化影响深远,万叶假名又有使用不同的汉字表记相同日语假名的功能,现在,日本人为女孩子取名时流行用万叶假名式的汉字,如:沙也加、由利奈、绘里花、美佳等,让人觉得不落俗套,很有特色,因此,万叶假名也颇受年轻人的欢迎。
由于《万叶集》的和歌全由万叶假名表记,《万叶集》在成集一百多年后就因其难识难解,并未被广泛流传。到了一千年后的江户时代,有几个日本古代文学学者开始研究、注释《万叶集》,但能阅读到《万叶集》的日本人十分有限。
1868年,日本开始明治维新后,在政府的推动下,《万叶集》的地位提高到了“国民歌集”的高度,被认为该作表现了日本人的国民性和民族精神。在日本的各大图书馆,研究《万叶集》的学术著作比研究其他日本古籍的著作多得多。现在,因为新年号“令和”出自《万叶集》,出版社正争相出版介绍《万叶集》的书籍,书店更是把有关《万叶集》的书籍摆放在显眼的位置,吸引读者。
《万叶集》在日本文学史和日本文化史上具有极高的地位,很早就引起了中国研究者的重视。在中国最早翻译《万叶集》的是钱稻孙(1887—1966)先生。钱稻孙先生在语言、文学、音乐、戏剧、美术、医学等方面有精深的造诣,精通日语、意大利语。他是翻译家,同时也是作家。钱稻孙先生是将欧洲中古文学译介到中国的先驱,他最早翻译了但丁的《神曲》。钱稻孙先生翻译的日本文学作品还有近松门左卫门的净琉璃剧本和井原西鹤的小说。他在20世纪60年代选译的《万叶集精选》直到二十几年后才得以出版。
凡是翻译过诗歌的人,几乎都会感叹诗歌难译,甚至不可译。钱稻孙的日文底蕴可以说属最高水平之列,他在翻译《万叶集精选》时,尝试使用了从诗经体到白话体等多种中国诗歌形式,使读者能从多角度欣赏。从钱稻孙的译作中可见他深厚的文学功力、探索创新意识和他一丝不苟的翻译态度。钱稻孙先生在翻译一首和歌时,会用多种形式表达。在一首和歌有几种译文时,本书采用一至两种,以期读者在欣赏和歌时,也能领略钱稻孙先生的文字功底。
本书选用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的钱稻孙译、文洁若编、曾维德辑的《万叶集选》为底本,选取一部分较为易懂的译作,不沿原书编辑体例,而仿日本第一部天皇敕令编撰的和歌集《古今和歌集》的分部方式,分为四季歌篇(春歌、夏歌、秋歌、冬歌)、恋歌篇、赏景歌篇、杂歌篇、羁旅歌篇和哀伤歌篇,每篇前加以简单介绍和解释。编者期待能以这样的形式方便读者欣赏《万叶集》的部分作品,使读者对这部最古老、地位最高、对日本文化的形成有决定性影响的日本歌集有所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