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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恋阙纪行

首先看见那个东西的,是一个叫“赤发鬼犬麻吕”的贼。

犬麻吕是个年届五十、头发斑白的男子,原是播磨国一所叫西云寺的寺院的僧人。有一次为钱犯了难,竟偷走纯金的主佛如来像,因此堕落为贼。

这个犬麻吕入屋行窃必下杀手。杀掉人,就可以在没有活口的房子里从容不迫地搜寻钱财。但还是有人藏身暗处,侥幸活了下来。有人见到了犬麻吕溅一身遇害人的鲜血、满头满脸红彤彤的样子,从那时起,他便被叫作“赤发鬼”。

此时,犬麻吕正气喘吁吁地赶路。

他潜入靠近朱雀大路的梅小路的油店行窃,但被半夜起夜的母子俩撞见了。他用手中的长刀砍死了这母子俩,什么也没有偷就逃之夭夭了。

因为那孩子被割喉之前发出一声惊叫,将家中的其他人弄醒了。

由梅小路向东,再穿朱雀大路向南走。

深夜,已是亥时过半。

十四之夜的银白月亮,悬挂在半天之中。

他赤着脚,啪嗒啪嗒地踩踏着自己的投影。

已是阴历十月,近月中的时候,赤脚踩着地面觉得很冷。褴褛的直垂下摆翻到腰际,膝部以下暴露在夜风的吹拂之中。

虽然还没到霜降,但年过五十的犬麻吕已经觉得冷风侵骨了。他的右手仍握着带血的长刀。

“呸!”犬麻吕解嘲地发一声喊。

还是年过五旬之过吧,不能像从前那样迅捷了。

“呸!”又嘟哝一次,犬麻吕放慢了脚步。

没有人追上来。他边走边放下直垂的下摆。正要收刀入鞘,却停住了脚步。

并不是不停下来就不能收刀入鞘,而是因为看见前方出现了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团发出蓝光的东西。朦胧的光,仿佛自天而降的月光在那里凝成青白的一块。

是牛车吗?犬麻吕思忖着。

在朱雀大路南面——罗城门的方位,一辆牛车面向犬麻吕停在那儿。车前却没有牛。

为什么这种地方停着牛车呢?

正在这么想的时候,犬麻吕一下子屏住了气息。原来看似停在那里的牛车,竟然是动的。而且,它正笔直地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吱,吱……”

听得见微弱的声音,是车轴转动声。那个声音和牛车一起,在昏暗中向犬麻吕靠近。

“吱,吱……吱,吱……”

牛车最初看似停止不动,是因为它的运动极其缓慢。

犬麻吕的舌根僵住了。

为什么没有牵引的车子会向前运动呢?他后退了半步。

他看见在牛车的两侧,模糊地现出两个人影。

牛车的右侧,即犬麻吕的左前方,是黑色的人影。

牛车的左侧,即犬麻吕的右前方,是白色的人影。

真的遇见怪事了。

虽说是夜间,但黑色的人影也好,白色的人影也好,看起来竟是同样清晰。两个人影都隐隐约约地飘浮在空气中,仿佛自天而降的月光罩住了他们。

那些都不是人世中物!犬麻吕心想,一定是妖怪!

“吱,吱……吱,吱……”

牛车和两个人影云中漫步似的,慢慢接近了。

由于总是在夜深人静行窃,犬麻吕已几次遭遇怪异之事。

隐约闪现的鬼火;看不到人影,却在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声;在倒塌的大门下,从弃置的女尸头上一根一根地拔下头发的老太婆;深夜在路边哭叫着,失去了眼珠的光身子小孩……

但是,以往任何一次遭遇都不如今夜这般诡异。

不过,犬麻吕毕竟是个胆大包天的人。

他深知,无论对方是幽鬼也好,狐狸精也好,如果他害怕了,畏缩不前,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吱,吱……吱,吱……”

牛车靠近过来,犬麻吕将刚才后撤的那条腿迈向前去,与牛车之间的距离缩短至起初的一半了。

黑色的人影是个男子,一位身穿黑色直垂的武士。他右侧的腰间挂着长刀,步态悠然。

白色的人影是个身穿轻便旅装的女子。她身穿白色单衣,套白色罩衣,两只手托着罩衣,也是像在空中舞蹈似的,肃穆地迈步向前。

没有任何脚步声,也没有车子碾过泥土的声音。只听见车子吱吱作响。

终于,等车子来到跟前的时候,犬麻吕高举长刀。

“到哪里去?”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喝问。

弱势的狐狸之类,被这样一喝,马上就会逃之夭夭。

然而,对方却没有回答。

那一行,不论是那对男女还是牛车,都一如既往地悠然前行。

“到哪里去?”犬麻吕依然右手举刀,又喝问一声。

“到大内去。”

车子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车帘轻轻抬起,露出一张俏丽的女子脸庞。若论年龄,应该是二十七八的样子。丰满的嘴唇,水灵的眼睛,身穿唐衣。不知焚的是什么香,犬麻吕只觉得馥郁的芳香扑鼻而来。

帘子放下,女子的脸随即消失。犬麻吕的鼻腔里还留着那种香气。

牛车已到身前。没有套牛却在晃晃悠悠的车轭,来到面前。

叉开两腿、举刀屹立的犬麻吕,忽然看见那车轭上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那是一束黑乎乎的女人的长头发。

“哎呀!”犬麻吕大叫一声,翻滚在地。

牛车肃穆地从他的身边通过。

原先扑鼻的芳香,此时变成了腐臭。

源博雅坐在外廊内,双手抱着胳膊。

这里是位于土御门大路的安倍晴明家的外廊。

时值黄昏,天正下着雨。雨丝细柔,但已让人颇觉寒冷。雨水湿润了整个蓬乱的院子。

这雨已连下了三天。

几乎从不收拾的庭院展现在博雅的面前。

一个月前还发出清香的木樨,现在也花瓣零落。

往日满园茂盛的杂草,曾经绿得逼人的气势都不见了,在雨中只有一副颓丧的湿漉漉的模样。草丛也有些枯萎变色,其中的龙胆和桔梗的紫色便显现出来。

好像有菊花开了,绵绵雨水中依然可以隐约闻到菊花香。也许是借了风力。

博雅的左侧放着朱鞘长刀,右侧是一位身材修长、容貌端正的男子,同样坐在那里看着庭院。

他就是阴阳师安倍晴明。

与博雅岩石般正襟危坐相反,晴明显得很随意。他把右肘支在右膝上,下巴搁在右手上。

晴明和博雅之间的木地板上,放着砂锅。锅里满是蘑菇。好几种蘑菇混合在一起,烧好之后用火热着。锅边上有酱汁,两人不时将蘑菇蘸一下酱汁享用。这是下酒的菜。

盛酒的瓶子和两只杯子,放在装蘑菇的砂锅旁。挺大的酒瓶,里面的酒已经喝掉过半。

一个时辰之前,博雅提着蘑菇,像往常一样,独自逍遥自在地出现在这所宅子里。晴明很难得地出迎。

“哎,你……真的是晴明吗?”

当博雅这么问的时候,晴明笑着说:“这不是眼见为实吗?”

“平时大都是些不明身份的女子、老鼠之类的来迎客,我想这回该不是冒了晴明的面孔出现吧,哪敢马上就相信?”

“就是我了。”

晴明回答之后,博雅才一副释然的样子。

就在此时,晴明嘿地一笑。

“怎么啦,晴明?”

“博雅,你都怀疑到我的面孔了,怎么人家自称是晴明,你却信了呢……”

“你不是晴明?”

“我什么时候说我不是晴明?”

“哎呀,晴明,我不是不知道吗。”博雅回道,又接着说,“你倒是真的出来迎接过我的。但说实话,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有上当的感觉。对于想法复杂的人,我可是应付不来。总而言之,我进来啦。”

说着,博雅径自进了院子,往外廊走去。

到了一看,本应落在自己身后的晴明,竟然半躺在廊外的木地板上。他支着右肘,下巴搁在右手上,笑望着博雅。

“真正的晴明果真在这里呀。”

博雅话音刚落,半躺在廊内的晴明,忽然像被风刮起似的腾空而起,往庭院飘去。

刚飘出外廊,晴明的身体便一下子掉在草叶上,在雨点浇打之下,眼看着凋萎。

“喂……”

就在博雅发声喊叫时,草叶上留下了一张剪成人形的小纸片。

“怎么啦,博雅?”

从后面传来一声招呼。博雅回顾身后。

“晴明你……”

身穿宽松的白色狩衣的晴明就站在那里,女子似的红唇浮现微笑。

“怎么样,刚才的我是真的吧?”晴明笑道。

“谁知道啊?”

博雅说着,盘腿坐下,把带来的竹篮子放在自己身边。

“嘿,是蘑菇呀?”

晴明盘腿坐下,探头看着竹篮里的东西。

“本来是带来我们喝上一杯的,但我要带回去了。”

“为什么?”

“我生气了。”

“别发火嘛,博雅。这样,我亲手来烧吧。”

晴明说着,向篮子伸出手。

“不,等等。用不着你亲自出马。像往常那样,让式神什么的去做吧。”

“别往心里去嘛。”

“说生气是假的。只是要给你出出难题而已。”

“博雅你真是老实。没问题,我来烧。”

说着,晴明提着篮子站起来。

“哎,晴明——”

博雅喊他时,他已经迈步走出去了。

蘑菇来了。

晴明端的盘子上,有烧好的蘑菇,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一只手的指间,夹吊着酒瓶和两只杯子。

“不好意思啦,晴明。”博雅有点不安。

“喝吧。”

“喝。”

于是,两人眺望着雨中的庭院,开始喝了起来。

从那时起,几乎没有交谈。

“谢谢。”

“谢谢。”

只是在互相给对方斟酒时,低声嘟哝一句而已。

庭院已是一片深秋景色,在黄昏的雨中静悄悄的,只有雨滴落在草叶和树叶上的声音。

“哎,晴明……”博雅幽幽地说。

“什么事?”

“从这里眺望你的庭院,最近给我一种感觉:就这样,其实也不错吧……”

“哦?”

“这里与其说是荒废了,不如说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博雅望着庭院说道。

一个杂草随意生长的院子。一切都未加收拾,任其自生自灭。就仿佛把别处的荒山野地照原样切一块,随意地搁在这个庭院里。

“不可思议啊。”博雅叹息般说道。

“什么事不可思议?”

“看上去,不管春、夏、秋,这里都只是被杂草覆盖的院子,没有什么不同,但其实每个季节都不一样。在不同的季节,各有惹人注目和不惹人注目的花草。就说胡枝子吧,已经落了花,一下子找不着到底长在哪里。可是原先不知躲藏在哪里的桔梗、龙胆,就跑出来见人了……”

“嗯。”

“所以,我说它与众不同。虽说它与众不同,却又让人觉得这个院子实质上是一成不变的。因此……”

“因此就不可思议?”

“对。”博雅直爽地点点头,又说,“似同而实异,似异而实同。我还觉得,并没有哪边是哪边非的问题,两者都是这个世界的面目,是天生就这样。”

“了不起呀,博雅。”

“了不起?”

“你刚才说的,正是咒的根本道理。”

“又是咒啊?”

“没错。”

“晴明,趁我现在难得有了明白的感觉,不要再跟我说莫名其妙的东西,让我不明不白。”

博雅说着,喝了一口酒。晴明少有地闭口不言,看着博雅。

博雅放下喝干的酒杯,忽然觉察到晴明的视线。他一与晴明四目相对,目光立即又转向庭院。

“哎,晴明,你听说那件事了吗?”博雅问道。

“‘那件事’,是哪件事?”

“就是赤发鬼犬麻吕被抓的事。”

“他被捕了?”

“对呀,昨天被抓的。”

“噢。”

“四天前的晚上,赤发鬼犬麻吕闯入油店。他杀了那里的女人和孩子,什么也没偷就逃走了。大家都以为他会因此离开京城一段时间,结果却在京城里抓住了他。”

“在京城的什么地方?”

“他是在西京极的路口失魂落魄地徘徊时被抓的。当时,他提着血迹斑斑的刀,衣服上也溅有被害人的血。”

“噢。”

“其实两天前就有消息,说有个像是犬麻吕的男子,握着带血的刀在闲逛,不知是真是假。结果是真的,他实际被抓是在昨天早上。”

“这可是好事啊。”

“好事是好事,但犬麻吕这家伙,好像有鬼附身了。”

“鬼?”

“好像自从闯入油店那个晚上起,他就一直不吃不喝,四处徘徊。到被抓的时候,甚至是一副无法抵抗的样子。”

“噢。那为什么说他是有鬼附身了呢?”

“他在牢里说梦话,说的几乎都是像你说的咒一样不明不白的梦话,但试着连接起来分析,好像这个犬麻吕在逃出油店之后,就在朱雀大路遇鬼了。”

“遇鬼?”

“乘坐牛车的鬼。”

博雅把串起犬麻吕的梦话得出的情况跟晴明说了。

“那女人是说‘去大内’吗?”晴明饶有兴致地问博雅。

“好像是那样说的。”

“那她来大内了吗?”

“没有来。因为我没听说有关她的事。”

“哈哈。”

“后来,据说那牛车消失了。”

“消失?”

“好像是在犬麻吕身边经过之后,往前走到八条大道一带,就在那里消失了。”

“犬麻吕看见的?”

“好像是。他目送着牛车走朱雀大路,临近八条大道时,在那里忽然消失了。”

“那犬麻吕呢?”

“死掉了。”

“死了?”

“对啦。昨晚死的。”

“不就是被抓的当晚吗?”

“没错。他被抓的时候在发高烧,身体热得像火一样。到了晚上就更加严重了。据说最后他是嘴里喊着‘好冷好冷’,浑身发抖而死的。”

“挺吓人的嘛。”

“哎,晴明……”

“什么事?”

“关于那辆牛车的事,我觉得犬麻吕不像在说假话。”

“为什么?”

“其实,还有一个人见过类似的牛车。”

“谁见过?”

“我的熟人中有个叫藤原成平的,是个朝臣。这家伙喜欢女色,到处留情,上门寻欢。这位成平说他也见到过。”博雅压低声音说。

“哦?”

“就在三天前的晚上。”

“三天前的晚上,就是犬麻吕闯入油店的第二天晚上吧?”

“对。”

“那……”

“成平要找的女人,就住在西京极。他说是在去那里的途中看见的。”

“噢。”

“看见的时间,是在亥时前后。地点是在朱雀大路和七条大道相交那一带。”博雅向晴明那边稍微探出身子。

“亥时的话,已经很晚了。”

“说是给别的女人作和歌,弄到很晚。”

“别的女人?”

“他弄错了。写信给两个女人,约的是同一个晚上上门。结果只好给其中之一写信,说是要作和歌,去不了了。”

“还挺费心思的呢。”

“嗯。那成平说,他的车子急急地沿朱雀大路走,在过七条大道的地方,遇上了那辆没有牛牵引的牛车……”

博雅开始叙述。

据说最初察觉此事的,是成平带的三名随从。

正好是刚开始下雨的那天的晚上,像雾一样细密的雨丝,充满夜间的空气。这是一个看不见月亮,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

随从们都提着灯火走夜路,此时,他们忽然注意到前方罗城门的方向有朦胧的光在接近。还有车轴转动的声音传过来。

“吱,吱……吱,吱……”

没有灯火,为什么有光线放出?

一辆牛车走近了。可是,轭上却没有牛。没有牛拉着,牛车却在接近。

那辆牛车的左右两边,分别有一个穿黑色直垂的男子,和一个穿白色单衣、外套白色罩衣的女子。他们和牛车一起,向着这边走来。

“奇怪呀……”成平得到报告,掀起帘子向外张望,嘴里还嘟囔着。

牛车越来越近了。

“成平大人,遇上怪物的话,还是早走为妙。”

就在随从们恳求时,拉成平车子的牛忽然大发脾气,它拧着头,要往一旁逃避。

牛的力气太大,把车子拽到一旁,折断了一根辕木,牛车侧翻在地。这一下,轭脱了,牛趁机逃走了。

三名随从之中有两个也哇哇大叫,跟着牛逃走了。

成平从翻倒的车子里爬出来。因为雨水淋湿了泥地,他弄得一身泥浆。

车子压在一个随从逃跑时扔掉的火把上面,帘子烧着了,成平的车子着了火,燃烧起来。

悠然而至的牛车,来到成平面前停下了。这时候,从牛车里面传出一个清澈的女声:“可以让开一下吗?”

但是,成平动弹不得。因为他已经瘫软了。

“如此深夜,一个姑娘家,上哪里去呢?”

成平动不了,但还是硬挺着问道。

这时,帘子轻轻抬起,露出一张女子的面孔。她的肤色是令人瞠目的冰清玉洁。女子丹唇轻启,丰满的嘴唇吐出清音:“我要去大内。”

女子身穿艳丽的女式礼服。甘美的芳香传到成平的鼻孔中。

在雨中燃烧的车子,映照出这一切。

这时候的成平还是动不了。

正要挣扎着起来,此时看见了绑在轭上的东西。

是黑色的女人长发。有这么一束头发绑在轭上。

看见这东西,成平的腰又一次瘫软了。

“怎、怎么……”

他是喊出声了,但因为过于恐惧,脑子一片空白。美丽的女子、轻柔的话语,越发令人害怕。

“这是七天拜谒的途中呢。”

女子说话的时候,两边的男人和女人都不作声。

此时,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随从从腰间拔出刀来。

“呀——”随从闭着眼大叫一声,向对方的车子砍去。帘子嘎地裂开,刀捅进了车里面。

“咯咯——”车内传来这样的响声。

女子用牙齿咬住插入帘子内的刀刃。不,此时那已经不是一个女子。她变成了一只红眼青鬼,身上仍旧是艳丽的礼服。

“嗷!”

身穿白色单衣加罩衣的女子吠叫起来。眼看着她变成四足趴地,罩衣也脱落了,她长出一个白色的狗头。

站在另一边、身穿黑色直垂的男子的脸,也变成了一张黑狗的脸。

两只恶犬立即扑向动刀的随从,咬断了他的头,扯裂他的四肢。

然后,两只狗吞噬了他的身体,连骨头也没有剩下。

成平用四肢爬行,逃了出来。身后传来嚼食随从的骨头和肉的声音时,他不禁汗毛倒竖。

两只狗又恢复成人样,站在牛车旁边。

“吱,吱……”牛车又走动起来。

牛车超过爬走的成平,来到七条大道时,忽然与那对男女一起消失无踪了。

“然后呢?”晴明问博雅。

“成平此刻躺在家里发烧哩。”博雅抱着胳膊说。

“应该是中瘴气了。”

“瘴气?!”

“对。跟犬麻吕中瘴气死掉是一回事。”

“成平也会死吗?”

“不,他应该不会死。犬麻吕不是刚杀了两个人,身上还溅上了鲜血吗?”

“嗯。”

“那时犬麻吕处于特别容易中瘴气的状态,而成平并不是那样。他躺上五天的话,应该就会好。”晴明说着,自己往空了的酒杯斟酒,“那女人说了‘要去大内’吧?”

“对。”

“说是花上七天去?”晴明自言自语似的,把酒杯端到唇边,“有意思。”

“只是有意思吗?我正为这事烦恼呢。”

“你烦它什么?”

“是不是要向圣上报告这件事呢。”

“那倒也是。这件事如果传到圣上耳朵里,我这里也不免有点事吧。之所以还没有事,应该是还没有跟圣上说。”

“对。”

“原来是这样。”

“昨天我被成平叫去,他告诉我刚才的事情,问我怎么办。所以,现在知道此事的只有我一个人。”

“你想怎么办?”

“所以我来和你商量嘛。那盗贼说的梦话,可能已经传到圣上的耳朵里了。之所以还没有召你去,是圣上还不太在意吧。但要是知道有朝臣也遇见了同样的事情,而且有个随从被吃掉了,圣上也要不安。”

“为什么还没有对圣上说呢?”

“不,其实是这样——我不是说了成平好女色吗?”

“没错。”

“成平这家伙,那个晚上是向圣上撒了谎,跑出去会女人的。”

“什么?!”

“那个晚上是望月之夜。据我所知,是要在清凉殿上边赏月边赛和歌的……”

“噢。”

“如果看不见月亮,就作看不见月亮的和歌。成平本来预定要出席这次和歌比赛。”

“原来是这样。”

“成平那家伙,完全忘了这件事,还和女人定下幽会之期。”

“挑选了女人嘛……”

“成平那家伙,只好派个人到清凉殿报告,说自己得急病卧床不起,出席不了和歌比赛,还附上新作的一两首和歌和比作月亮的镜子……”

“哈哈哈。”

“那和歌的内容是——今晚因云出月隐,不能进行和歌比赛。于是自己特地到云上去取月。因为久临天风,不胜其寒忽然发起烧来。自己虽然出席不了,特送上此月以明心志。”

“于是,他就去见女人,撞见鬼了?”

“所以嘛,晴明你知道的,如果报告了鬼的事,他撒谎的事就暴露了。于是,他才找我去商量。”

“原来如此……”

“哎,晴明,这事情应该怎么办?”

“嗯,如果我不能亲眼看看那辆牛车,现在还说不上什么。”

“亲眼看看那辆牛车?”

“明天晚上怎么样?”

“明天晚上就能看到?”

“也许在朱雀大路和三条大道的路口,在亥时可以看见吧。”

“你怎么能预料到?”

“这个嘛,那女人不是说,花七天时间去大内吗?”

“对呀。”

“第一天晚上出现在八条大道,接下来的晚上是七条大道,对吧?”

“……”

“我是说那牛车消失的地方。”

“对对。”

“这期间,牛车是从朱雀大路向大内方向走的。”

“嗯。”

“这样一来,如果不是有人碰巧看见,还不能完全肯定。不过可以据此说,第三天是六条大道,第四天是五条大道。第五天就是今晚,应该是四条大道。”

“有道理,的确如此。但是晴明,这样的话,为什么那牛车不在一天之内由朱雀大路,一口气经罗城门直入大内的朱雀门呢?”

“哦,可能对方也有自己的安排吧。”

“如此一来,如果我们不管它,后天——也就是说,在第七天晚上,那牛车就要走到大内的朱雀门前面啦。”

“应该是这样吧。”

听了晴明的回答,博雅更加用力地抱着胳膊,凝望着庭院。

“这事情麻烦了。”博雅望着暮色渐浓的庭院嘟哝道。

“所以,明天去看看吧。”

“看牛车?”

“在亥时之前,等在朱雀大路和三条大道的交叉之处就行了。”

“这事情能行吗?”

“看了再说。如果情况不妙,就向圣上说明原因,事先做好方违,预备特别的办法。”

“那方面是你的本行,全看你的了。晴明,其实我还有另一件事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

“有件东西要请你解读一下。”

“解读?”

“其实是女人的来信——我收到了和歌。”

“和歌?!你收到女人的和歌,博雅?”

“是,是。收是收到了,但是我对和歌一窍不通。”

“不懂和歌?”

“和歌跟你的那些咒一样,太麻烦了。”

晴明只是微笑。

身材魁梧的博雅坐在那里,他表面上粗鲁,对和歌之类显得一筹莫展。但是一旦吹起笛子,又能吹出令人刮目相看的音色。

“和歌的风雅我实在不懂。”博雅喃喃道。

“什么时候收到的?”

“哦,我倒是记得清楚,是四天前的下午。当时,我手里捧着圣上抄写的《心经》,正要去东寺。我刚刚离开清凉殿,徒步穿过承明门时,从紫宸殿前的樱树荫里忽然跑出个七八岁的女童,把信塞到我手里。晴明,这信上竟然还别着龙胆花呢……”

“呵呵。”晴明愉快地笑着,看着博雅。博雅似乎意识到他的目光,脸上呈现出一副更加粗线条的表情。

“等我看清信和花,再抬头的时候,那女童已经无影无踪。”

“是这样啊。”

“那么一个女童不该单独在那种地方,所以应该是某位尊贵的公主小姐带进大内来的。当时,我打开手上的信一看,上面写的是和歌。”

“哎,那就让我看看那首和歌嘛。”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便从怀里取出那封信,交到他手上。

拉车总是牛 (日语“牛”与“忧”谐音,原文用片假名写就,作双关意。 ) 车何念在此?

和歌是用女式文字(即假名)写成的。

“哈哈哈,的确如此。”晴明边读边点头。

“什么意思呢?什么事的确如此?”

“你对某位女子薄情寡义了吧……”

“薄情?我不记得有这样的事啊。只有女人对我薄情,没有我对她们薄情的呀。”博雅涨红着脸说,“晴明,你告诉我,上面写的是什么?”

“就你看到的这些字。”

“就是不懂才问你的嘛。我跟这些东西没缘,用暗喻的和歌往来诉衷情的雅事,我学不来。喜欢就说喜欢,你拉我的手或者我拉你的手,就很明白了。哎,晴明,你就别装模作样了,替我解读这首和歌吧……”

博雅的脸越发涨得通红。晴明兴致盎然地看着他,说:

“这个呢,是女人所作的和歌,意思是对薄情男人心怀怨恨……”

“吓我一跳——不过,晴明,你是怎么读出这意思的?”

“这女子对偶尔才来一趟的男子生气了……”

“简而言之,要闹别扭的意思?”

“可以这么说吧。”

“但是,你是怎么知道这意思的呢?”

“别急,你听我说。男人是乘车到女人那里去的。车也有由人来拉的,但这里用牛拉,就是牛车了。车子套上牛,牛拉车子。”

“然后呢?”

“于是,就借了把牛套上车这件事,对她的男人说:套着我心的,是‘牛’(与‘忧’谐音)。”

“哦……”博雅的声音提高了。

“这首和歌本身,已经很亲切地提供了与谜底有关的暗示……”

“谜底?”

“对呀。她写了‘车何念在此’,到了这里,如果你还不把‘牛’解作‘忧’,那可就……”晴明说到这里打住了。

“看不懂这些又会怎样,晴明?”

“没关系。看不懂这些,在你博雅是应该的。”

“你这是嘲笑我吗?”

“没有,我一向就喜欢这样的你。你这样就很好……”

博雅半信半疑地哼哼。

“哎,博雅,你对这首和歌没有印象?”

“没有。”博雅很肯定地说。

“不过,我还是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是刚刚在给你解释和歌的时候想起来的。因为你得到这首和歌,是在那辆没有牛的牛车出现的日子。”

“这倒是。”

“这里头有没有关联呢?”

“我也不清楚。随信所附的龙胆花,没准藏着什么隐情。”

“龙胆……”

“总而言之,明天晚上去看看那牛车。”

“要去吗?”

“去!”

“好,去!”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云在移动。

是黑色的云。云团中,月亮时隐时现。

搅动云天的风很大。

大半个夜空被黑云覆盖。乌云的处处缝隙中透露的夜空,透明得令人惊讶,星光在闪烁。

云在动,时而吞月,时而吐月。月亮像是在天空驰骋。

当月亮走出云团时,遮掩晴明和博雅的榉树的黑影,便清晰地投在地面上。

刚到亥时。晴明和博雅藏身在榉树阴影里等待。

这里是朱雀大路和三条大道交叉之处,顺朱雀大路向罗城门方向往右走了一点的地方。

晴明和博雅背向朱雀院的高墙,向大路那边眺望。

博雅左侧腰际挂着长刀,左手握弓,身穿战袍,脚蹬鹿皮靴。一副准备战斗的装束。但晴明只是便装,还是那身便于行动的白色狩衣,连长刀也没带。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的动静,房子和围墙的影子漆黑一团。岂止没有灯光,连老鼠的动静都听不见。

唯一的声响,是头顶上风吹榉树叶的声音。

脚下,刚掉下来的树叶正被风吹得乱跑。

“晴明,真的会来吗?”

“会来吧。自古以来,路与路的交汇点就是魔性的通道。牛车从那里出现,然后又消失,并不奇怪。”

“噢。”博雅回应一声。

两人又沉默了,只有时间在流逝。忽然——

“吱,吱……”

微弱的声音传过来,是车轴滚动声。

挨着晴明肩头的博雅,身体顿时紧张起来,左手握紧刀鞘。

“来了。”晴明说道。

果然,从罗城门的方向,一团苍白的光在移近。

是牛车。没有拉车的牛,但那牛车在前行。

车子的左右,果然有一男一女护着,和车子一起走来。男子的右侧腰际挂着长刀。

牛车沿朱雀大路缓缓而来。

“哎,晴明,那男的是个左撇子吧?”博雅冷不防冒出一句。

“为什么?”

“他把长刀挂在右边。”

博雅这么说的时候,晴明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头。

“好厉害呀,博雅。不错,应该是那样。”

晴明少见地语气轻松起来,虽然声音压得很低。

“怎么啦,晴明?”

“没什么,从你那里学到东西了嘛。”

“算什么呀!”

晴明“嘘——”地拦住博雅的话,注视着牛车。

牛车在差一点到三条大道的地方停下来,就在晴明和博雅的眼前。绑在车轭上的黑头发也清晰可见。

从车帘的背后,传出一个清脆的女声:

“躲在那边的,是哪一位?”

“被她发现了吗……”

博雅低声自语,马上被晴明的手堵住了嘴巴。

“只要不回答她的话,不大声说话,她找不到我们。因为我在这些树的周围布置了结界……”晴明凑到博雅耳边低声说道。

但是,博雅望着晴明的眼神,看他仿佛在说:

“那话不是对我们说的!”

就在此时,响起一个撕裂空气般的声音。

“嗖!”一支箭飞过夜空,贯穿了车帘。

“哎呀!”帘子内发出一声女人的尖叫。

车子左右的一男一女眼色一变,锐利的目光盯着箭矢飞来的方向。

两人将身子狠狠一抖,背部躬起,变作四脚趴地。他们变成了狗!

两只狗轻轻一跃上了车,钻进帘子内。

从三条大道的背阴处跳出好几个人影,将牛车围住。他们手中握着长刀。利刃在黑暗中反射着月光,一闪一闪。

“得手了吗?”其中的一个人低声说着,向牛车冲过去。

稍后,又出现了两个男人的身影。其中一人举着燃烧的火把,另一人步态踉跄。这两个人走到刚才说话的人身边。

“放火,放火烧!”踉踉跄跄走出来的男子说道。只有他手上什么也没有拿。

“成平……”博雅小声惊呼。

原来那人正是成平。他几乎站都站不稳地立在那里,注视着车子。

手持火把的人将火抵在车帘子上。帘子熊熊燃烧起来。

就在此时,从火焰中忽然伸出一只毛烘烘的青色巨臂。

“啊!”成平大喊一声。

那只巨手抓住了成平。钩一样的指甲抓进他的咽喉和胸膛。

不一会儿,成平被拖入开始燃烧的车内。

“吱,吱……”牛车走动起来了。

“成平大人!”

“成平大人!”

众人喊叫着成平的名字,挥刀砍向牛车,但都被反弹回来。

有人想拖住车子,但车子没有停下,依然缓缓走向三条大道。

“成平!”

博雅喊叫着,从树荫里跑出来。晴明紧追着他。

“痛啊!”

“痛啊!”

成平的叫声从燃烧的帘子里传出来。车内传出嘎吱嘎吱啃咬骨头的声音,成平怕是正被鬼生啖。

等晴明和博雅赶到时,燃烧的车子已经来到三条大道的中段,然后消失无踪。

牛车消失后,在三条大道和朱雀大路之间丢弃着成平的尸体。

“成平……”博雅低声呼唤。

在他的脚旁,是成平血肉模糊的尸体,在月光下泛着白光。

拉车总是牛,车何念在此?

晴明坐在外廊内,膝头上放着博雅收到的和歌。

博雅就坐在他对面,仿佛是围着和歌而坐。

晚秋的阳光照着庭院。数日来的冷雨使庭院的色调为之一变。

秋已到尽头,庭院静待初霜的降临。

“哎,晴明,就在今天晚上了……”博雅面色严峻地说。

晴明不知在思考什么,时而心不在焉地看看和歌,时而将视线投向庭院。

“我之所以过来,刚才已经说明原因了。”

由于成平昨夜的举动,牛车事件终于为圣上所知。

“成平那家伙,交给我和晴明即可安枕无忧的事,偏要亲自出马,带手下人去除魔。结果不但除魔不成,反而被妖物吃掉……”

博雅叹息不已。

今天早上,博雅被圣上传去,和成平的手下人一起交代相关情况。

原本晴明也在被传召之列,却因为去向不明只好作罢。已有好几个人被差到这所院子来找晴明,屋内却根本没有他在家的迹象。

于是派了博雅过来,大家都认为他可能有法子找到晴明。

博雅心想,在不在家跟谁去看并无关系。谁知到了一看,晴明就在那里。

“你原先在家吗?”博雅问晴明。

“在家。我一直在调查,知道有人被派来。我嫌麻烦,没理他们。”

“调查?”

“关于镜子,有些东西想弄清楚。”

“你说镜子?”

“对。”

“镜子怎么了?”

“咳,镜子的事已经好了。我现在伤脑筋的是圣上的事。”

“圣上?”

“对,一定与女人有关……”晴明说着,双手抱着胳膊。

一开始有过这样的对话,之后晴明就难得开口了。他只是眺望着院子,对博雅说的话只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是这样的……”晴明点过头之后,终于开腔了,“你是说今晚要在朱雀门等那辆牛车?”

“正是。除我之外,还有二十个精明强干的人,加上五个和尚……”

“和尚?”

“从东寺请来的和尚,据说有降魔伏怪的咒法。从现在就开始准备了。”

“哈哈。”

“和尚的咒法不灵吗?”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和尚的咒法不灵,只是恐怕很难奏效。在此事的来龙去脉没有搞清楚之前,不容乐观。”

“乐观不乐观,都看今晚啦。”

“我知道。”

“现在还有时间去查原因什么的吗?”

“不过,也是有可能弄清楚的。”

“弄清楚?怎么弄清楚?”

“去问呀。”

“问谁?”

“问圣上嘛。”

“可是,圣上说了,一点都不记得了。”

“和歌的事也说了吗?”

“还没有。”

“既然如此,请给他带个话吧。”

“‘他’是谁?”

“圣上啊。”

“你混账,怎么能说圣上是‘他’……”博雅大吃一惊,“晴明,除了在我面前之外,求你别说圣上是‘他’,好不好?”

“因为是在你面前才说的嘛。”晴明边说边拾起写有和歌的纸片,“你回去时,顺便在院子里摘一朵龙胆,和这首和歌一起交给圣上。这首和歌其实是给圣上的。”

“给圣上的?”

“对。交错了人而已。对方把你当成了圣上。”

“怎么可能呢?”

“这事以后再说。这一来,该水落石出了……”

“我可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也不明白,可圣上明白。圣上可能会对你问这问那,到那时,你不妨毫无保留地说出你知道的情况。”

“噢。”博雅如坠五里雾中。

“接下来,等圣上明白这首和歌之后——请注意,下面这一点很关键,也的确很冒犯——你要说:‘晴明说,想得到一束圣上的头发。’若蒙圣上允准,你就当场拜领,并且还要说——”

“我要说什么?”

“本次事件,将由我博雅和安倍晴明负责处理,所以今天晚上,朱雀门前请众人回避……”

“什么?!”

“也就是说,除了你我之外,其他人都回家。”

“能行吗?”

“若蒙圣上赐发,应该能行。因为这就是信任我了。”

“如果办得不顺利呢?”

“到时候还有别的办法。应该行得通。但如果不行,你派人到一条桥附近,嘀咕一句:‘在某人处行不通。’我就知道了。这时候我就出发前往大内。今晚亥时之前,我们在朱雀门前碰头。”

“往下你干什么?”

“睡觉。”晴明回答得很简洁,又接着说,“其实,我为此事作调查,发现了镜子的许多有趣之处,连没有关系的古镜也玩了个不亦乐乎,一直到刚才你来为止。所以,我从昨晚起几乎没有睡觉。”

博雅拿着和歌和龙胆,走出晴明的家。

已过亥时,晴明才现身于皓月当空的朱雀门前。

“你迟到了,晴明。”

博雅说道。他是一副准备战斗的装束,腰挂朱鞘长刀,握弓在手。

“对不起,睡得有点过头了。”

“我刚才还在想,你要是不来,我一个人可不知道该怎么办。”

“哎,办得顺利吗?”晴明问道。

朱雀门四周不见人影。抬头望去,只见月明之夜,黑沉沉的朱雀门巍然屹立。

“对了,圣上御览龙胆和和歌之后,潸然泪下,闭上双眼说:‘啊,那一夜之情,朕已忘记了。原来竟是这样,实在对不起。’头发也在这里啦,你看!”

“其他还说了什么?”

“说转告晴明,谢谢他用心良苦……”

“哦。”

“若那女子作为死灵前来,今夜可能就是头七,我就在清凉殿上,为她念一个晚上佛吧……”

“真是圣明。”

“哎,晴明,圣上说要谢谢你,是怎么回事?”

“哦,是我关于回避的安排。谁都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从前的女人的事。即便圣上也不例外。”

“头七是什么?”

“人死之后,灵魂还要在这世上停留七天。”

晴明话音刚落,一阵沉闷的声音传过来了。

“吱,吱……”

晴明和博雅同时朝声音出现的方向望去。

月光之下,对面有一辆牛车缓缓而来。

握弓在手的博雅就要迈步向前。

“等一等……”晴明按住了博雅,“能把圣上的头发给我吗?”

他从博雅手中接过圣上的头发,不动声色地向前走去。

牛车停了下来。帘子已经烧掉了,车内一片昏黑。

“要是阻拦我,你会很惨。”黑暗中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

“对不起,但不能让他和你在一起。”

晴明这么一说,没有帘子的昏暗车内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脸,随即变成了青面鬼的脸,头发蓬松。

“人虽不能来,却有替代之物在此。”

“替代之物?”

“他的头发。”

听了晴明的话,鬼应了一声“哦”。从它的口中,悠悠地吐出一缕青烟。

“呵呵……”鬼发疯似的晃着头,痛哭起来。

“虽然迟了一点,但那首和歌和龙胆,已经交给他了。”

晴明平静地说道。

鬼更是号啕大哭,头晃得更加厉害。

“据说他看了你的和歌,流着泪说‘实在对不起’。”

晴明说着,悄然向前,把手中的发丝盖在车轭上绑的头发上,打了一个结。

“嗷嗷!”鬼的号哭声更大了。

一道白光啪地掠过,鬼、牛车和那一对男女全都消失无踪。

地面上洒满月光,只留下了绑在一起的男女发丝。

“结束了。”晴明说道。

“结束了?真的?”博雅问道。

“告一段落吧。”

“什么?!”

“这下子,那女鬼不会再烦他啦。”

“他?”

“圣上啊。”

“晴明,我跟你说过,不应该那样称呼圣上。”

“只在你面前才说嘛。”

“这下子就真的没事了?”

“大概吧。”

“大概?”

“博雅,头七之夜不是还没有过去吗?”

“是没有过去。”

“那么,把这件事报告圣上之前,陪我走一趟如何?”

“陪你到哪里去?”

“去刚才那女人所在的地方。”

“什么?!”

“因为圣上不能公开去做这件事,所以我们去找回那女子的遗骸,以相应的仪式埋葬。”

“我不大懂什么女人遗骸,但只要为圣上办事,陪你上哪儿都行。”

“那就说定啦。”

“不过,要陪你到哪里去呢?”

“我已经猜到地点了。”

“哪里?”

“大概是隔着大内,在另一边山上的某个地方。”

“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女子应该是用了镜魔法。”

“什么镜魔法?”

“博雅,这可是你教我的。”

“我?我什么时候教你那种东西?”

“察觉那男子把刀挂在右侧腰间的,不就是你吗?”

晴明边说边迈步向前。

“等一下,晴明。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呢。”

晴明不知是否听见了博雅的话,他站住,弯腰捡起地上的两束头发。

“哎,走吧。”

两人来到一片郁郁葱葱的杉树林中。博雅手中的火把映照着长了青苔的树根和岩石。

进入树林已经半个时辰了。

“要走到什么地方为止呀,晴明?”博雅问道。

“找到那女人所在之处。”晴明答道。

“我是说,那是个什么地方?”博雅又问。

“等一等再告诉你。”晴明没有回答博雅的问题。

“在这种可怕的地方走,遇上的就算不是那女鬼,恐怕也会是别的什么鬼。”

“说得也是。”晴明答得很干脆。

“喂喂,晴明。”

“由镜魔法所创的灵气之道,还剩下那么一点。顺着它走,总会找到的。”晴明这样解释。

黑黝黝的无边无际的森林,只有几道月光能射进来。

博雅手中的火把已经是第四支了。此时,晴明忽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晴明?”博雅也停下来,他感到一阵紧张。

“好像到了。”

博雅把火把往前照一照。眼前的昏暗之中,一个朦胧的白影出现在树林下的杂草丛中。原来是一个巨大的杉树根。

浓黑笼罩在白影周围,像雾气一样在动。树林中冷气侵人。

博雅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

白影似乎放着朦胧而微弱的光。

晴明缓慢地向白影走过去。博雅跟随其后。

不久,晴明驻足白影之前。一个女人出现了。她一身素白的装束,端坐在开始枯萎的树下杂草中,平静地注视着两人。

她就是刚才在牛车内变成鬼的女子,年龄约在三十出头的样子。

“恭候多时了。”女子丹唇未启,已闻其声。

“这个请收下。”

晴明从怀中取出两束黑发,呈送到女子面前。

女子用脸颊轻抚着黑发,又贴在唇边。而后,她双手握着黑发,搁在膝头。

“你看呀,晴明……”博雅叫道。

女子身后的大杉树上,嵌入了一块镜子。

杉树的根部,倒卧着两条犬尸,轻微的腐臭飘散到空气中。

“你可以把原因告诉我们吗……”晴明问那女子,“镜魔法主要是女人掌握的法术,而你和他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哦,是这样……”女子平静地应道,“现在回想起来,是十五年前的事了。第一次见到那位贵人,是我年仅十七岁的时候……”

“十五年前的话……”

“那时那位贵人还没有成为圣上。”

“噢。”

“那位贵人来到我家,正值秋天。母亲告诉我,那位贵人在打鹿时迷路了,寻找路径时,不觉来到在山里的我家门口……”

“母亲?”

“是的。母亲已在十年前去世。她原是在宫中做事的,因为某个缘故,远离了京城住在山里。”

“然后呢?”

“那位贵人来到时,已是黄昏,跟随从们也失散了,身边只有两条狗——现在已经变成我身后的狗尸了……”

女子缓慢而从容地说着。晴明静听她的叙述。

“那天晚上,那位贵人就住在我家。当晚,便和我订下婚约……”

“噢。”

“那位贵人对我母亲说,第二天一定来接我们,说完便走了。两条狗就是那时留在我家的。已时隔十五年了……”

女子停了一下,泪水潸潸。

“自那以后,我没有一天忘记那位贵人。心里总想着:‘明天会来的。明天会来的。’就这样过了十五年。其间母亲去世了,我盼呀盼的,忧思如焚,以致忧伤而死。那是七天前的事。”

“……”

“因为怨恨已甚,食不下咽,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已到尽头,决意生不相逢,死也要相见,便在此处作了邪法。”

“因此就作了镜魔法?”

“对。那边的镜子,是我家传的宝物。从前我家兴旺时,当时的圣上赏赐的……”

“两条狗呢?”

“我用短刀割喉杀了它们。十五年朝夕相伴,心意相通啊。它们不加反抗就让我做到了。真是凄惨。”

“拉车总是牛,车何念在此?”晴明低声念着,望着女子,“和歌的意思是明白了,但附上的一支龙胆却不明何意……”

女子抬起头来,决然地说:“龙胆就是我的名字。”

“原来如此。”晴明点点头。

女子垂下视线。

“有了这束头发,现在我也得偿心愿了,”她握住头发的双手放在胸口,“变作凄厉之鬼、夺取无关者的性命,我的内心遗憾不已啊……”

女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说了声“谢谢了”,便仰面倒下。

晴明和博雅走近女子。移过火把照着,见那里倒着一具女尸,肌肉已有一半腐烂,胸前放着两束黑发。

“终于可以死去了啊……”博雅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嗯。”

“晴明,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请教什么?”

“关于那首和歌和龙胆,其实都是要送到圣上手中的吧?”

“应该是吧。”

“你说过当时搞错了。你怎么知道错送到我手上了呢?”

“凭《心经》。”

“《心经》?”

“你接到和歌的时候,不是正捧着圣上刚抄写的《心经》吗?”

“对呀。”

“所以就弄错了。”

“是这样啊。”博雅说着,打量着火把映照下的女子的脸,喃喃说道,“鬼真是好可怜啊……”

女子的脸已有一半腐烂,但那嘴唇边似乎浮现出一丝微笑。 Sun5PyqbENJhEzH3vxY+9q2w5MgIkZWet/SAd/CwPJe3RQoKQ14NTKbweegHtap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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