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把自己还给自己,是在爱上它们以后……
——题记
此去多年,对自己做得最潦草的一件事便是吃。遇冷吃冷,遇热吃热,荤菜不喜,素菜不爱,最先败下阵来的,是本就脆弱的胃。营养不良,体虚人瘦更在意料之中。直到有一天,发现孩子和我一样,面对满桌佳肴满脸愁容,我这才慌了神,好一个“挑食惊醒梦中人”,饮食起居,营养搭配容不得我再敷衍了事。入世,入心,从做菜开始。
不知不觉中,我的口味也发生了变化。喜欢上了多年不喜欢的蔬菜。最先重归于好的,是大白菜。虽说和它算是老相识,打小时候起就不陌生。可是再好吃的东西,若餐餐相见,怕也会乏了味,烦了心。更何况是一成不变的做法。
与之一别,不觉中年。
直到读了《诗经》里的“凌冬不凋,四时见长,有松之操”,我才恍然,身在田间地头的大白菜,竟也藏着一颗出尘之心,长得那么清白,站得那么清新。青似翡翠,白如美玉,有松一般的风骨和品格,难怪古人把大白菜叫作“菘”,在“松”上加个草字头,可能觉得它们心性相近、性情相似吧。不求沃土良田,不论春夏秋冬,不分东西南北,不问男女老幼,只“家常菜”三字的身份,便拉近了与芸芸众生的心,平凡得让人不舍得离弃,朴素得令人妥帖安然。
于是再去菜市,我径直奔它而去。不必多买,只两三棵足矣。至于做法,除了询问身边擅长做菜的同事或朋友,还从网上下载菜谱。有时是本色清炒,只撒点盐,辅以几片红椒,红、白、绿三色相间,好一盘春色满园;有时为了迎合孩子口味,严寒的冬日里,在白菜里加上香菇、火腿、基围虾、肉圆等,一锅炖百味,暖身,亦暖心;也有时,挑几片完整的白菜叶,将调好的肉馅包裹其间,形如晶莹剔透的枕头,可蒸,可炸,可红烧。民间有“白菜可做百样菜”之说,真不为过,凉拌、热炒、做汤、做馅,宜荤,宜素,怎么做都好吃,怎么做都能吃出白菜的包容之心。
和我一样爱上大白菜的还有北宋著名文学家、美食家苏东坡,他说:“白菘类羔豚,冒土出熊蟠。”你瞧,他认为大白菜的味道不逊于羊羔、熊掌。自古至今,这可是对大白菜至高的褒奖啊!时至今日,有的地方还保留着一道菜叫“东坡白菘”,想必,这即是寻常百姓对东坡先生的纪念,也是对平民白菜的深深致意吧。白菜从来就不是大雅之堂的常客,更多的时候,它位卑价低,作家汪曾祺一语道破:“蔬菜的命运,也和世间一切事物一样,有其兴盛和衰微。”那又如何呢?我等寻常女子在和它相依相守的日子里,学会了沉默,懂得了取舍,摒弃喧嚣和浮华,回归平淡的本真。在时间的河流里,在红尘最深处,我愿意就这样,和大白菜相濡以沫,守住它给予的那份优雅的孤独。
对芫荽的狂热喜欢,是我万万没料到的。
年少之时,见不得它的样子,闻不得它的气味,每每遇见,总皱起眉头,捂着鼻子,远远地躲开。若是家里来了客人,花生米拌莴笋丝算是待客的上等菜,再撒上切得细碎的芫荽,红花生、青莴笋、绿芫荽,再淋上熟香油,满屋飘香,喜欢的人见了这盘秀色,别说吃,单是看,就要咽口水,食欲大增。彼时的我不以为然,有一千个嫌弃它的理由。因此成家后,芫荽一直缺席我家的餐桌。
是从哪天起,我接纳了它,并且喜欢得一发不可收呢?无从寻起。只知道再见她,那一簇簇、一根根的翠绿鲜嫩,莫名地触及心里的某个地方。觉得她不再是一株植物,而更像蔬菜中的一位小女人,温婉、贤淑、有情感、有温度。她的纤细和清脆如小家碧玉,拥有一颗淡雅的素心。所以,我的笔下,芫荽都是以“她”言之。渐渐地,对芫荽的了解也越来越多。芫荽俗称香菜,性温味甘、健胃消食、发汗透疹、利尿通便、祛风解毒。《本草纲目》有曰:“胡荽辛温香窜,内通心脾,外达四肢。”
再去菜市,我心有所念,少不得东张西望,像是从人群中殷殷寻找,寻找那分别太久的恋人的身影。菜贩卖的多半是人工培植的芫荽,大棵,叶茂,香味虽也浓郁,可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运气好时,在菜市不起眼的角落,遇见挎着竹篮的农妇,蓝里静静躺着的新鲜芫荽,像是闺中的新娘,羞涩地等待有情郎的迎娶。我的欢喜自是不言而喻,哦,苦苦寻而不得的,原来就是这种久别重逢的小时候的味道。
说起来,芫荽在蔬菜中也算是个异类,和水果中的柠檬一样。她不能独立成菜,一生都是在做别人的配角,收着,敛着,成全别人的美好,丰盈自己的生命。也因此,芫荽的做法不是很多,小炒、凉拌生吃,或者涮火锅。味觉上,她的口感鲜嫩滑爽,足以齿颊留香,不愧是绝佳的提味蔬菜。再看那一簇簇青翠欲滴、纯粹地道的葱绿,卧在缤纷的佳肴上,更是视觉上的享受,清新眼眸,熨暖于心。
想必,那些和我一样的人们,从最初的排斥到如今的喜爱,其间或许也经历了一些事情,催生感悟,净化心灵,或者淡泊心志。而今,我能想到的最温暖的事是:一人锄荷在前,一人提篮在后,山坳下、土坡上,辟一畦菜地,撒芫荽种子于春泥里,浇水施肥,悄然中,爱,破土而出。
对于苋菜的感情,自小到大,一直处于爱和不爱之间。食之,不喜;不食,不惜。直到前些日子,读到周作人《苋菜梗》开头那句:“近日从乡下处分得腌苋菜梗来吃,对于苋菜仿佛有一种旧雨之感。”好一个“旧雨”,像小池里投入的一颗小石子,撩动我心。别人是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而我却是,因为一个词,爱上一个菜。原来这世间,所有的爱或不爱,都是有理由的。
苋菜的做法没有太多的花哨,基本是清炒。油温起,放入事先拍好的蒜瓣,闻到蒜香味后,把苋菜一股脑倒入锅内,翻炒,加盐,须臾间,苋菜像怀春少女遇见心仪的人,娇羞地软化了身子。
小时候经常听大人说:“汉菜不要油,全靠三把揉。”他们口中的“汉菜”便是苋菜。我也照着这方法使劲搓揉,炒出来的苋菜汁像极了胭脂。我用小时候最地道的吃法,将苋菜汁倒在自己和孩子的饭里,一番搅拌后,白米饭被浸染得颗颗珠圆,粒粒红润。吃到兴起,苋菜的红汁残留在唇边,孩子毫不自知,笑起来,嘴角便开出快乐的花朵。笑声中,我又想起了年少时那段乡居生活。回不去的旧光阴呵,做不完的故园梦,就让我把这段时光轻轻剪下,贴在中年的墙上,每念起,味悠长。
说来惭愧,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茼蒿于我,是熟悉的陌生人,只闻其名,未见其形,略知一二,也是书上所闻。
识得茼蒿真面目,是在很早之前的一次饭桌上。青花盘子里的那道菜慢慢转到我面前,色泽清丽,碧如翡翠,好不养眼。再看邻座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问起它的名姓。“它叫茼蒿啊!”哦,这就是书里遇见的茼蒿吗?这般小巧玲珑,身材纤细,青绿诱人。终究抵不过诱惑,试着夹起一根,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呀,怪怪的清气和淡淡的清苦连忙吓退了我的筷子,也吓跑了我的好奇心。
再相逢,多年以后。暮色四合,下班绕至菜市,看到农人菜篮里的茼蒿,第一次觉得它们清新可人,面目可亲。卖菜大妈一边给我找零,一边热心地教我做法。清炒最寻常,热油下锅,除了盐,什么都不放,几次翻炒后,加上几片红椒,即可出锅,入盘。好一幅“白银盘里一青山”,还是原来的微微清苦,还是原来的淡淡药味,只是换了心情,舌尖上一段旅行后,味蕾和香味纠结在一起,作抵死的缠绵。至于凉拌,著名作家兼美食家汪曾祺的“堆宝塔”是为一绝,我偶尔为之。将挤去菜汁的茼蒿调好料,堆得形如宝塔,将麻油顺着塔尖慢慢往下淋,四周再撒几根红辣椒丝、几粒花生米,这番色美味香,真是妙不可言。
乡间有“茼蒿它是鬼,炒出来全是水”一说,还真是,一篮子茼蒿下锅一炒,盛起来也就一小盘,不过刚刚好,够我一人吃。吃着,吃着,恍然间有了茫茫绿野、岁月静好之感。“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小小的茼蒿里包容着李白的不屑;“小园五亩剪茼蒿,便觉人迹间可逃。”小小的茼蒿里安放着陆游的狂放之心。而这小小的茼蒿里啊,居住着另一个我,从来没有长大,却从来没有停止过成长。
初识荠菜,在小学课本里。
女作家张洁在《挖荠菜》里深情地回忆她对荠菜的特殊感情。对于彼时年岁幼小、不知生活愁苦的我来说,是断然不能体会她蒙受的羞恼和冤屈。旧岁去远,文字已逐渐模糊,而其笔下的荠菜犹如一粒种子,植于记忆的泥土中。
直到那年,带着孩子去乡下婆婆家,才第一次与荠菜亲密接触。三月未央,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一场春雨一场暖,唤醒了乡村的土地。土地活泛起来,经历了寒冬的油菜麦苗抖擞精神,蓬勃而出。婆婆家门前不出百步远,便是成片的麦田和油菜田。无来由的,挖荠菜的念头冒出来,提议刚落,孩子们欢呼雀跃,分头找铲子、拎篮子。
温润的春雨刚过,地里散发着淡淡的泥土气息和麦苗的清淡香气。说来惭愧,除了相遇在文字的路上,我从没见过荠菜长在地里的模样。小姑挖来一棵鲜嫩的荠菜,教我们现场辨认。不等她说完,孩子们撒了欢地寻找去了,“时绕麦田求野荠”。拨开油菜叶,挑起绿麦苗,嫩绿的荠菜紧贴着地面,像乖巧的婴儿伏在母亲的胸怀。羽状的叶子像一把把伞,翠盈盈的,染绿了早春的心情。孩子们的眼里,一棵荠菜就是一支欢快的歌谣吧?想起古剧《寒窑记》里唱到,寒窑里的王宝钏带着儿女,靠挖草根食荠菜度日,苦苦等候丈夫薛平贵归来,一等十八载。彼时的荠菜,不仅是救命菜,更是朴素如荠的爱情执着与坚守的见证。日薄西山,我们满载而归,挖荠菜的乐趣得到极大的满足,篮子随手往厨房里一扔,鲜嫩的荠菜落得弃儿的命运。
我真正喜欢上吃荠菜,是最近的事。去小姑家做客,热腾腾的荠菜饺子刚端上桌,甘美清淡的味道进入味蕾,独有的清香萦绕于唇齿间,山野的天然和清明回味无穷。荠菜的吃法多样,做羹汤最有名的,当数苏东坡用荠菜、米、萝卜熬制的“东坡羹”,至今它的清香美味仍然不绝于世。吃荠菜,最本色的做法是清炒,热油下锅,除了一小撮食盐,什么都不放,让味蕾和清香抵死地缠绵。凉拌荠菜更是本色,开水里一焯,荠菜顿时像女子碰见心仪人般柔软了身姿,挤干汁,切成段,撒上细盐、白糖,浇些麻油、陈醋,若是手巧者塑成宝塔形状,既有味,又有型。而我最爱做的是荠菜饺子。下班后,绕到菜市场,看到农妇们挎着的篮子里水灵灵的荠菜,大有相见恨晚之意,直到憨厚的卖主笑着说“别买太多,还能吃上一阵子呢”,才住了手。洗净,剁碎,和上鸡蛋、肉末,做馅,葱、姜、末、蘑菇丁,加入油盐酱醋各种调料,顺一个方向搅拌。温玉般体贴的饺皮用手指轻轻一捏,那形,那态,玲珑可爱。投入开水里,翻滚沸腾,捞起,冷却,饱满的馅透过晶莹剔透的皮,令人唇齿生津。咬一口,荠菜的天然清香将饺子的滋味来一个绝美的收梢。
像暗恋的女子,从资料里查看荠菜的前世今生:早在春秋时期,我们的先祖就有品尝荠菜美味的经历。《诗经》里有“谁谓荼苦,其甘如荠”的记载。郑板桥如是说:“三春荠菜饶有味,九熟樱桃最有名。”辛弃疾则在词中写道:“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而在民间,荠菜不只是一道鲜蔬,还是一味良药。“三月三,荠菜赛灵丹。”可见荠菜的源远流长。
荠菜与我,相遇少年时,相看两不知的无心错过,而今懂得它的滋味,人生已过半。有人说荠菜是诗经里一道自然朴素的野味,而我则更喜欢荠菜的另一个名字——枕头草,透着凡尘日子的通俗和质朴。平淡的生活,没有热烈的繁华,没有生动的表达,一味荠菜入口,是味蕾的轻盈升华,味于舌尖,本真恬淡的情味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