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二月,下了一场春雪。
那雪是蓝色的。
雨后之雪,注定让我的生命陷入一种寂静而微弱的梦魇般的境况之中。
蓝色的雪是一种病。
窗外,雪发着蓝光。我在家里坐立不安,他的影子在我的大脑里徘徊,始终不肯离去。电话始终是静静的,偶尔响起来,却是邻人、朋友的声音,害得我每每兴奋地跳起来,又失望地委顿下去,有气无力地回答电话里的声音。我开始焦躁,血液沸腾。
四面粉白的墙壁,毫无生命地伫立,安静而理所当然的姿态,更让我心跳加快。
难道它也要阻止我的思念我的梦想?
你在哪里呢?我问到处存在的他的影子。
雪停了,风还在狂叫。一夜的雨和一上午的雪包围着整个世界,那种危险的美感刺激着我不安的神经。站在门的一角,靠着窗,怅然地看深蓝色的天空盛开着诡异清淡的蓝色花卉,把本来白色的雪映蓝。
雪,满世界的雪,告诉我,你原本就是蓝色,还是天空的返照和熏染?
满地被雪压折的树枝,光秃秃的树干显露着突兀的伤口,以神秘的姿态,凝固成翠绿的渴望。我又一次闻到了汁液的清香气味,多像人不可捉摸的命运。
他的脸及身影,在我的脑海里沉浮!
这个雨后的风雪终将过去,那么脸上洁净的爱情痕迹会永远存留吗?
我的心里燃起了熊熊的烈焰,它快把我烧化了。那即将毁灭的华丽很妖娆,轻轻地拥抱着我,留在记忆里的爱,仿佛是血液的声响,穿越地球的缺口,在蓝色的雪地上,盛开着大片的蓝色玫瑰花,深深浅浅,香气沉醉。
那是破裂的隐语。
远处,一家家正在营业的小店,似乎凝滞在蓝雪之上。饭店里,那些纵情喝酒的人们,吆五喝六地张扬着快乐和欢喜,那是浇了辣椒油的羊肉火锅沸腾的热情。马路上到处是冰雪和融化的湿漉漉的水。那灰黑色的水直接流进我的心里,破碎的失落,无声无语。
我的眼里,有蓝雪闪烁。
我的肉体和意志缓慢地沉落,被蓝雪覆盖。
那个下着蓝雪的日子,是2009年2月13日,黑色星期五。
兰说,这是最不吉利的日子。
这个不吉利的日子,我却被思念的孤寂和焦躁驱使,跑出门去,用血肉之躯,亲吻蓝雪。
黑色星期五,我看到蓝雪之上盛开着一朵红玫瑰。
踏着积雪走在路上,心里一片蓝光。树影与阳光交织的宽阔街道流淌着雪水,一脚踩上去水花四溅,发出凛冽的亮光,我尽量躲避着流水,寻找未化的稍硬实些的雪落脚。照相机在我的胸前摇晃,褐色的毛绒短大衣温暖着我的躯体,手里提着装满漂亮衣物的口袋,向等在公园门口的兰奔去。想象着那个站在雪地上幽雅而年轻的女人,我的心,就有一小团火焰在跳跃。
那是一束蓝色的火焰吗?
脚步零乱地穿过马路,走向梧桐树下的人行道,那叶的葱翠是记忆的海,她在那片蓝色的海洋里朝我微笑。我的血管里有激越的血液。
前面有一束蓝色的光,膨胀后的幻觉和阴影更加明亮,那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孤寂和荒凉。
兰,若我们因为寂寞和缺少爱而感伤,那么,谁来拯救我们不安的灵魂?
那钉进骨头里的渴望,像远处海面上澎湃的潮声,与这被风旋起的雪一起,扬起细微的粉粒,和着我的血液,一波一波地席卷而来。我藏在灵魂里桀骜的个性慢慢地被释放出来,在雪的蓝光中,慢慢地闭上眼睛,感觉那蓝色的精灵与风的速度一样剧烈。
就是这样虔诚,无论是对爱还是恨。
远远地,我看见兰站在公园门前的一棵梧桐树下,她张望的身影苗条秀气,我欣喜地加快了脚步。
兰,我在爱。但这爱只给我无限的寂寥。
所以,我要与世间交会,与时空对峙。
我感觉,自己就是开满繁花的树木,临风招展,却哀怨至极。这种哀怨,只能低旋在心里,无法示人。
踏上人行道,我的步子迟疑起来。我知道,脚下的大理石上面一定有冰,冰上面覆盖着雪,搞不好要摔跟头的。但已经踏上来了,没有再退回去的道理,只有小心翼翼。我感觉头发和衣服在风中疾飞,储满了记忆的身体左倾右斜,发出被潮水拍打的微微战栗的声音。终于,脚下一滑,我一屁股坐在冰雪之上,右手本能地一撑,那破碎般的疼痛传遍了全身。我沮丧地躺在雪地上,用力控制发抖的身躯,茫然四顾,他的影子在蓝色的雪中闪现。
可是,你在哪里?
绝望如同汹涌的潮水淹没了我,我已无法呼吸。
那束神秘的蓝色之光,在时间的指缝中无声地穿梭,穿越无数磨难和痛苦,就如同他给我留下的细微的呼吸和肌肤的气味,渗透到血液里的印记,这是深刻的抚慰吗?
泪水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咸咸的味道。
大街上寒风呼啸,阴沉的空气里有雪的芬芳和海的腥味。
报社的女记者辉正好走过来,她拉我起来,并给兰打了电话。
对面街上的兰,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轻轻地握住我冰冷的手指。她的手是温暖的。
这个不吉利的下着蓝雪的黑色星期五。
断腕之痛,这是我一生肉体经历的最大的伤痛了。
现实生活的确比浪漫的写意残酷得多,那无法探测的蓝光,又有怎样静默的寓意呢?
这空旷有一种心碎之感。所有的一切是那样的意外和诡异,我听到蓝雪在风中呼啸的声音,风卷起一股青翠的绿苔和呛人的尘土,我的灵魂伴着疼痛飞跃在蓝雪之上了。
我与兰趔趄着身子走在雪和融化的水流中,强烈的阳光照耀着路,湿润的空气没有声音,只有清冷,让人的血液在疼痛中流动的速度变得缓慢,我担心它会在万念俱灰中停顿。
我在沮丧中啜泣。
这粗暴的创伤,只在一瞬间发生。
“兰,苍天给了我一支笔,它还要我体验人生所有的痛苦吗?包括断腕这样的伤痛?”
我闻到了风中花粉、草丛和泥土的味道,还有从心脏的每一条血管里弥漫出来的绝望的气味。
兰看着我,她揪心的眼神,如夜色般的潮水。
街道上行人不多,寂静中只能听见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那声音里有窸窸窣窣的节拍,那是命运前行的呼吸和隐语吗?
我的整个右臂在这奇异的景象中麻木,直直地垂在永远难忘的梦魇中。折断的手腕,像枯萎的花朵,垂下艳丽无比的头。
我回到家里,拿上医疗卡和钱赶去医院。
有人说,所有发生的一切,在发生的同时即消失,可我要忍受百天的躯体之痛——伤筋动骨一百天啊。那断裂之伤怎会马上消失?
“我将怎样忍受?”兰不回答我。
雪后的风很硬,我在刺骨的寒冷里哆嗦。兰跑去取X光片了,我坐在医院走廊里的蓝色塑料椅上,感觉每一根骨头都在哆嗦。右腕的疼痛,让我觉得正在真实地向黑暗的深渊滑落,故乡那纵横交错的河道及河崖上依附的苔藓,隐没在微淡的晨光里的老屋,在田间劳作的父老乡亲,还有他伟岸的身影……镜头在弥漫着药液气味的医院走廊中交替闪现,然后一格一格地凝固、凸现,变蓝,变模糊。
耳边响着的是“嚓嚓”的巨响,是飘落的蓝雪的声音吗?
啊!永远的蓝!
我的头发和衣服已被雪花淋湿,冰冷的水流进眼睛里,像我无动于衷的眼泪,肆意地流过脸颊,我听到什么东西在我的身体里缓慢破碎。
兰回来了,我看见X光片的报告:“右侧尺桡骨远端骨质断裂,断端错位,骨质未见异常,关节间隙适度。”
兰说:“医生说了,不重,没事的。”
我知道她在安慰我。不管怎样,我都得面对。
医生让兰使劲地抓住我的上臂,他用力拽着我的手腕,扭、捏、抻。我看见我的手被拽得长长的,我感觉到钻心的疼痛。我闭上眼睛,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呻吟,感觉每一根骨头都在哆嗦,忍不住轻轻地颤抖着身躯。接着,去照X光片,依然错位!
还要再次正骨。医生说:“不然你做手术吧。”
兰向我眨眨眼,说:“手术要打钢板,还会留下大疤,非常难看。”
医生说:“那就再正一次吧。你忍着点。”
果然,这次比上次更痛。
我的呻吟带着哭腔直冲出来,那是从我的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绝望的哀鸣。我的头紧靠兰柔软的胸膛,使劲地咬着牙,感觉到了她紧张的呼吸和灼热的眼泪,有温暖从我的思绪中升起。
兰,我爱得很沉重、很痛苦。他对于我只是一个影子,像雾,像雨,又像风,来来去去无踪影。
窗外,蓝色的天空不时移来厚重的云层,又被风吹走了。天空更加蔚蓝,蓝得清澈,像撒满花瓣的蓝色的湖。突如其来的伤痛,如同压抑已久的岩浆,突然冲出地层,爆发激情。我跌进这剧烈的浪潮里面,身体被痛苦、焦灼和悲伤笼罩。
终于,医生说:“好了,去拍片吧。”
兰说:“医生,你给她打上夹板吧,不然还得白拍。”
医生说:“可以。”
等片子的时候,我拿出手机给单位办公室打了电话,堂接了电话,我说:“麻烦你向领导说一下我的伤情吧。”
他说:“你自己说吧。”
我说:“我记不得他们的电话了。”
他说:“我告诉你。”
我心烦意乱地说:“我现在只有一只手,怎么记电话号码?”说完“啪”地关了话机,心里说,你随便吧!
半个小时后,X光片终于出来了。医生说:“还好,这次拍的片子行了。”他转身打开柜子,拿出石膏和纱布,铺开放好,然后又认真地捏住我的右手腕,抻、捏。疼痛又一次传遍全身,我把牙齿咬得紧紧地,使劲地闭上眼睛。锥心之痛后,我的右手小臂被石膏紧紧地裹住,外面缠上了厚厚的白色纱布。我真的像从战场回来的伤员了。
那是一种绝望的处境。
蓝雪上,他的影子在闪现,那炭火一样的眼神,在蓝色的烟雾后面盯着我,无声无息,像一轮遥远的沉静如水的落日,照亮了我的孤独和哀伤,那孤独和哀伤已成一片湖水。
我真的跌进那片蔚蓝色的湖水里了,而湖水被骄阳蒸发,还给大地的雪,竟是没有生命的残酷的蓝。
在这样的季节,我邂逅了姿势如此残酷而寂寞的春雪,它伸出血盆大口,在我命运之旅上咬断了我躯干的一部分。
我的孤独雪上加霜,若无其事的雪地,却开满了蓝色的玉兰花。
那长满蓝色玉兰花的二月,折断了我的一只翅膀。
我不知道该恨蓝色还是该喜欢蓝色,但我喜欢蓝雪。那狂风中的蓝色雪花已经堆满我的躯体,在岁月的雾霭中,结成琥珀项链,穿越苍凉和破碎的故事,阅读深邃的时间远处坚硬的爱情,我会用伤腕去捡拾曾写过情书的纸片的灰烬,走过蓝色的血液,将赤裸裸的相思,搁置到十八相送的亭台,让湿漉漉的蓝色影子,乘着劲风飞翔。
我有理由纪念蓝色的雪吗?我应该坚强地走下去,穿越痛苦和孤寂,在花开花谢中唱那首浸染千万年圣贤之气的《采薇歌》。让我无尽的相思和无涯的歌唱,摇曳着唐宋诗词的韵律,在袅袅的炊烟中起舞。
我像一只断了翅膀的鸟,盘旋在理想的蔚蓝的天空。
蓝色的憧憬,已在我文弱的文人血管里积聚了许多年。那梦幻离唐宋很远,却离千古诗韵很近。
我摔伤后的第一个晚上,萍扔下女儿来陪我。她一进来就拥住我低泣,她的憨厚和真诚,为我逐步驱散寒冷和寂寞。
萍是一个柔顺的人,性格中有天然的素净和透明的东西,晶莹剔透到内心。我们常在明朗温暖的阳光下一起讨论诗歌。
我们躺在床上,谈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我知道,她是想分散我的注意力,减轻我的疼痛。
她的纯真隐藏在浅浅的笑容里。
我有一句无一句地回应她的话,心里却盼着他的消息。在医院处理完我的断腕后,我第一个发短信给他,已经过去十个小时了,为何仍没有消息?
我的想念在蓝色的氤氲中穿行,把疼痛隐藏到岁月侵蚀的空洞里,芬芳的雪色已零落成泥,只有你与我的影子相重叠。为何在我伤了翅膀之后,让我的牵挂隔着重重的山与水?我只有落泪,而月夜已静得只剩等待了。
窗外,暗夜的天空浮着冰冷的云层,喧嚣了一天的城市,像落幕的戏院,在空旷中变得寂静。在呼啸的冷风中,有我不可承受的脆弱。伸出左手,抚摩缠着石膏和绷带的右臂,在满目的荒凉中微微地颤抖。在这惨不忍睹的憔悴中,我感觉自己在疼痛中一下子苍老了。
我最需要的应该是他的牵挂啊。眼泪在黑暗中悄然滑落。
晚上十点半,他的短信游进了我的手机:
琳,我刚看到你的短信,你在哪摔的?摔伤了那只手?严重吗?影响写作吗?真是急死人了!我在山西老家,我的姑姑去世了,她是我老家最后一位长辈。我抽出身就去看你。既来之,则安之。希望你增强信心,三个月定能痊愈。
握手!
霖
接着,他又发过来四五条短信,关切的话语像兰花般开在我惨不忍睹的右腕上,掩住刻骨的疼痛。
萍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光。我知道,她在替我高兴。
爱真美,它会像烟花在寂寞的夜空绚丽地绽放再瞬间凋落吗?我根本无力左右自己的幸福和痛苦啊!
我侧过脸去,看着玻璃窗外的夜色,深蓝色的夜空中未来的命运是渺茫的。
我的心里,有一束火焰在燃烧,像是喝了烈性烧酒。有光射进屋里来,我和萍低下头,清冷的街道上,停着数辆出租车,车灯的光,穿透氤氲的束缚,散发着温暖的气息,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霖,在湿湿的红尘故事里,我的爱,溅起雪的蓝色水花,倾听你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响在凋谢的蓝色雪花中。
孤独而漫长的等待,是这样的遗憾和伤感。我真想放声大哭,直到一片蓝色的雪花飘落,濡湿我鹄望的眼眸。
我只有等待,在炼狱般痛苦的绝望中等待。
睁开眼睛,天已大亮,太阳透过窗户温暖地照射进来,像一匹柔软的丝绸,覆盖着我和萍慵懒的身躯,几乎一夜未眠的我们,真想永远这样躺下去,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在那一缕细如微风的叹息中,回到无梦的岁月中去。天空泛着淡淡的蓝光,那千丝万缕的蓝纠结在一起,纠结在我的心里。那满世界的雪也融进这蓝的世界,透明的诗意,能否掩住刻骨的忧伤和疼痛?
萍伸出双臂,身子拧成麻花,她的懒腰伸得好痛快,我也想伸出双臂,可为什么右臂这样沉?为什么会有钻心的疼痛刀剑般地袭来?
我记起了伤腕之痛,那刻骨的哀绝是蓝色的。
短暂的睡眠短暂的忘却,但还是被疼痛惊醒,记忆才如潮水般涌来,泪水濡湿了绣枕。让我一直睡过去有多好,我会带走所有的苦难和忧伤。
萍急忙按住我欲抬起的右臂,说:“不要啊,很疼吧?”
我笑了,脸上挂着泪珠。“没事,我只是忘了。”使劲地爬起来,穿衣、刷牙、洗脸,拒绝了萍的帮忙。从今天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能用左手自理,尽管别扭,却别无他法。包括两个月后我写这篇文章和组诗《鹄望一座城市》的时候,都是左手打字,打得飞快,键盘的“嗒嗒”声更让我自信。
我将洗脸的水倒掉,那“哗哗”的声音像千古的泪水在奔流,空茫的心,在未知的命运里翻腾。
那千古之水翻滚着蓝色的波涛,那沧桑之色清澈透明,弥漫着大地上生命的悲凉和欢喜。它不会停留,我也不会。
虽然命运多舛、思绪流浪,但那只能算人生过程中的疼痛,就像正在开放的花被风雨侵蚀的伤口,那优美的绽放和轻盈的凋零,也是一种自然律动。幸福中隐含苦难,纤细连接强韧,柔弱交织刚强,飘落的柔软的蓝雪之花,深藏着的美,令人震撼和战栗。
蓝雪赐给我的手腕之伤,就是鲜艳之花的伤口,也是被折断的娇嫩的树枝凄美突兀的伤口,那惊心动魄的疼痛,有一种穿透灵魂的快感。
蓝雪是我内心最本质的呼唤、豪情和象征。
萍弯腰叠着被子,她浑圆的肩膀和微胖的身躯及裸露的手臂自如地活动着,让我羡慕不已。两只手都健康的时候,我却没有这样的体会。她白嫩的双手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让我记起了漂泊路途中坚持的桀骜和流离,也让我感觉到了温暖。
萍的生活窘迫,她的外表异常朴素,但是她是快乐的。她对古体诗词的写作几近痴迷。她平庸的脸,就像深山里一朵充满水分的花,旁若无人地绽放。
“姐,如果没有爱,活着就像没有水分的花,枯萎和盛开都是如此寂寞。”她说。这一瞬间,她的声音明亮、表情娇憨、眼里闪动着洁白的光泽。
爱情是寂寞的安慰,在她的暗淡和残缺中,我感觉到了孤立无援的挣扎和无处逃脱的寒冷。
所有的情缘都被岁月注定,只有写作是唯一的安慰。
手腕受伤不会让一个人心死,那流血的伤疤,是幻觉破碎的时刻。我把左手放在右臂洁白的石膏上,独自微笑,那突如其来的伤痛,已成为我回望生活的最佳角度。谁都渴望温暖,都需要幸福和真爱,可时光在我的心底留下的纹路是黯然的。那带着荒凉和慵懒的企盼,是我灵魂深处的声音,它负载太多的前世和今生。
我在北方的二月,闻到蓝雪那浓郁的芳香。
时光苍凉,眼泪清澈。我已漂泊得太久,蓝雪却在这时给了我刻骨的创伤,这创伤会在时间的流动和疼痛中缓慢愈合,可我要在等待中惆怅爱恨的纠缠。
萍忠实地履行着她看护的职责,她在轻轻的叹息中做饭、打扫房间。她在厨房里做事的时候低声吟唱,声音细弱,却甜美明朗。这是我们两人在这特殊时刻的一次圆满的相聚。我的满足接近溢出,如蓝色的湖水,荡起阵阵涟漪。
房间里寂静清凉,一束阳光照在我的床上,我在疼痛中轻轻地呻吟,她走过来,轻轻地叫着我:“姐,姐。”从后面抱住我,把脸贴在我的后背上。她的叹息,散发着淳朴、善良和春天的醇香。我背对她,彼此的意念,在心里涌动。
她就是这样的女人,情深义重,别无所求。
谁能体会疼痛的深刻?这样的深刻,是一种心灰意冷。
我害怕宁静的房间弥漫着蓝雪和天空的悲凉。我的思绪在凛冽的寒风里流浪,像一片飘零的叶,被风的手指碾碎。我久久地凝望窗外的阳光和景致,那透明的蓝和白色,已经开始让我感到悲哀,脆弱得经不起一丝风、一粒沙的撞击。那朵云却从容地从蓝天飘过,并把它凝结成蓝色的美丽花朵,撒向人间。树也正在孕育嫩芽,花也在等待开放,世界在按照它固有的规律发展,它不会因我的手腕受伤而停留。
我的内心有像阳光一样透明的颜色,清晰明朗,那只心灵之蝶的羽翼坚定而蜿蜒地飞向缥缈、神秘的远方。神旨一样的蓝雪的花瓣,就像一本被春风吹开的书,每一页都流动着蓝色的血液,流满幸福或悲惨的人生,它们终将被时空的海洋淹没,就像月光从花瓣间滑过,冰雪也终将被阳光融化,变成明亮的流水。
这个沧桑的时刻,弥漫着优雅和谦卑、繁华和朴素、痛苦和忧伤,还有震撼和追求,让人不容置疑。在命运残缺的温柔中,我感觉到巨大的压力和悲痛,泪水在无边无际的雪色和苍茫中滴落下来。
萍在拖地,她那绘着蓝色花朵的衬衣,不断地因为她的动作而撩起,露出浑圆的小臂和雪白的腰部,显露生命的美好和健康的珍贵。
我躺在床上,仿佛看见天上的蓝和地上的蓝连成巨大的幕布,那旷世的璀璨和喧哗从四面八方飞溅而来,不用拉开这人生的幕布,我已经看到他的影子,那个晶莹剔透到心里像雾像雨又像风的影子。
我的心一阵酸痛。
那巨大的幕布里面,一定有璀璨的珍珠宝石般的美景,像蓝雪一样发着光,那些细碎隐约的光又能照亮什么呢?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人生总是不完美。像我的寂寞和无助,在这样伤痛的时刻,我需要他在我身边,我不需要一个像雾像雨又像风的影子,尽管那个影子始终徘徊在我的脑海里。我曾在许多个瞬间羡慕依偎在爱人怀抱里的女人;我也曾在漫天蓝雪的时候,渴望命运之神的降临,盼着他来到我的身边。然而,我的神经里面有这样的人生图腾——信仰、事业和爱情——爱情只占人生的三分之一,可这三分之一对于人生是多么重要啊!
在无限的寂寞中,我只能在文字中度过时光。这正是信仰的姿势。
这种姿势是寂寞的,它像火星在梦的花蕾里轻轻地爆裂,也像美丽的恋歌落地。
我知道,人的梦想和生活是有一定距离的。
我要走过疼痛,渡过难关。沉入海底的我,多么需要出海面透口气,呼吸是我必须要做的。我知道,我得加油。
下午四点过,六十岁的姐姐赶来了,脸上带着坐长途公共汽车的疲倦。我望着她疲惫的眼神,想象着牛一样喘息着的公共汽车是怎样穿过冰雪覆盖的三百多千米的路途,把我的同胞姐姐和亲情的温暖带到这里来。放下旅行包的姐姐来不及喘口气,就问我的伤情,一张脸在暮色中闪烁着耀眼的光泽。她走过来轻轻地抱住我,用手心抚摩我的额头,眼里涌动着眼泪。“姐姐来了,你就不用怕了。”声音细腻婉转,在她温柔的话语里,我闻到了百合花醇郁的清香。那芳香的味道,打开了我被孤独、焦虑和悲伤封闭的身体。我的眼泪在苍茫的暮色里倾泻,闪着蓝雪的光芒。我聆听她起伏的呼吸,感受她深如大海的姐妹情。她总是在我需要她的时候,匆匆地赶来,帮我渡过难关后离去。
吃过晚饭,萍回家去了。我站在窗前,望着她慢慢消失在暮色里的身影。她的身影在蓝色的雪光中清晰分明,我的心里汹涌着怆然的温暖。
夜晚是神秘和美丽的,它是盛容梦魇的时间,当我邂逅它的时候,马路在灯的辉映下闪着蓝雪的光芒,苍白得令人沉醉,树枝上挂有雪化后形成的冰柱,空气凛冽又新鲜,大街上没有一个人影。我伫立在窗前,在逐渐明亮起来的微光中回望,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有回望的心情和可能。人生多么需要不断地回望啊!我们可以站在死的角度回望生,站在苦难的角度回望幸福,站在烦恼的角度回望快乐,站在喧嚣的角度回望宁静,有了这样的回望,才会有清醒和明亮,才会以一种深刻的特立独行的形式,行走在生命的旅途。寂寞就是特立独行的生活永恒的舞步。那慢慢流失的岁月,就像叮咚作响的琴弦,发出悦耳的音乐,渐渐老去的青春伴着我的舞步,优雅而深沉地舞蹈,就像随心所欲的蓝雪,独享那流畅的生命的舞蹈。
享受寂寞,享受独舞。蓝雪带我穿越无限广阔的原野,穿越茂盛的森林和河流,在我灵魂深处那片荒芜的空白地上,栽上了神奇的花卉和树木。
我手腕受伤后的生命,闪着蓝色的光芒。
长夜漫漫,我握住姐的手,看见她眼里有怜惜的泪光,像月光一样闪烁。
我把右手手指蜷缩成寂寞的姿势,它和蓝雪一样,盛开着丰盛而剧烈的幻觉和回忆,激情无限。
这个时候,那个像雾像雨又像风的影子,又出现在脑海里了,与我的寂寞形成一样的姿势,那是肢体的伤和心灵的伤交织在一起的姿势。
那是我极喜欢的姿势。
人生的旅途注定是一条漫无边际的无法预测的路。
就像没有人知道,那个下着蓝雪的日子,我会摔断手腕一样。
养伤的日子凄惶而悲凉,经常有窒息的感觉进入骨髓。一想起手术要在骨头上夹钢板、钉钢钉,就吓得不得了。其实,如果当时做了手术,痛苦会很小,而且好得会很快,不会拖两个多月手还肿着。我端着裹着石膏的右臂,和姐姐跑遍了这个滨海小城里所有的医院,最后找到一位颇有名气的医生,他看过X光片后说:“你不用手术,好好养着吧。”我和姐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人是要学会珍惜的,珍惜当下遇到的一切。两只手都健康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伤了一只手会怎么样?现在我知道了,少了一只手,而且还是右手,生活是多么别扭。穿不上衣服;拉不上拉锁;打不开药瓶;用左手炒菜的时候大勺会乱动;一头秀发披散着,想梳上去也不可能;洗完衣服不能拧干,只能湿漉漉地晾上去,任水满阳台肆意流淌;更要命的是,左手一用力,伤的右手就刺骨地痛……
我变得异常脆弱和暴躁,想想自己的孤独和无奈,眼泪就簌簌地落,心碎得像凋落的花瓣和摔落在地上的露珠。
我的心,在这样的疼痛中煎熬。
姐姐来后,我的日子好过多了,她替我做好了所有的事情,穿衣、洗脸、梳头、叠被子、洗衣服……不着闲地忙碌在厨房和所有的房间里。屋子洁净了,饭菜备好了,她的手下,常常发出细微的声响,像音乐一样美妙。她替我记着吃药的时间,时间一到,她就端着冒着热气的水杯,先递给我红色的药片,然后,嘴对杯子吹着气,等她认为水温合适了,才让我连药一起喝下去。我像一个四体不勤的大小姐,接受着她的伺候,我还没有开口说出我的需求,她已经去做了。
我记起了父母对我的照顾和娇宠。
我在血肉相融的亲情里觉得安稳,慢慢地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那个夜里,我看见暮色中盛开的百合花,璀璨的花朵怒放在我的寂寞里。
爱是恒久的,而且,永不停息。
醒来的时候,窗外的晨光正慢慢地洒进屋里来,淡白色的光芒一点一点地挪到床上,我看到姐姐坐在床头,看着我,眼神里的慈祥和怜惜散发着丝丝温暖,一股股灼热的情感浪潮逐渐包围了我,心底的疼痛和伤痕如潮水一样泛滥起来,落魄、流离、孤寂,压抑的哭声回荡在渐渐明亮的房间里。
姐姐立即紧张起来:“不要,不要哭。”她的呼吸急促,急急地说,“琳,我知道你难,我恨不得代替你去受伤。可是我无法代替你,我只能好好地照顾你。你要坚强。”她的眼睛湿湿的。
她慢慢地挪过来,轻轻地拥抱我,低声叫着我的名字,然后,擦掉我的泪水。她清晰的心跳声,一下下地击打着我的脸。我感觉有灼热的露珠,一滴滴落到我的脸上,那是她的泪水。我像一棵幼小的树苗,在亲情的浇灌下,依靠身边的一棵参天大树,安稳下来。
窗外,天际涌起簇簇温暖的火焰。
上午十点过,单位的堂打来电话,问:“你住哪家医院?领导要去看你。”
我说:“我没住院,打了石膏在家养着呢。”
“哦。是这样啊。”
放下电话,我对姐姐说:“快,整理一下房间,领导要来看我了。”心里涨满了欢喜和温暖的浪潮——领导还没有忘记我啊!
姐姐迅速扫地、擦桌子和柜子,然后,又洗了一大盘子水果放到茶几上。她麻利的动作里,也渗进了欢喜和温暖的成分。“他们来了再沏茶吧。”她喜滋滋地说。
等待中,孤独溢满了沉静。我们坐下来,看着窗外渐渐到来的暮色和夕阳,心里的寂寞像潮水涌上沙滩。“怎么没有来呢?”姐姐惆怅地说。
夕阳落下,天际一片血红。无边的黑暗逐渐笼罩大地。
“不用管他们。来更好,不来也没有办法啊!”我幽幽地对姐姐说。脸上挂着装出来的笑容,心沉到漫长而寂静的回忆中。
那片海还在无限空旷中澎湃吗?我被迅疾赶来的荒芜感所包围。
两天过去了,我没有看到领导的影子,他们也许是忙吧。我只觉得疲惫和窒息。那种荡漾在内心的坚持,发出强大的声波。独行的道路,没有一个人,只有桌上朋友送来的紫色、粉色的花草在绿叶的衬托下,旁若无人地散发着泥土和新鲜花瓣的芬芳气味。曾遭遇的贬谪之痛加上骨伤之痛,从一个黑暗的洞穴神秘地喷射出来,足够我在寂寞中反复咀嚼。
从何时起,心里的激情已和痛苦相伴?像澎湃的血液一样涌动?
他的影子又一次浮现在蓝雪之上,表情淡漠,眼神流转。哦,霖。亲爱的你呀,知道我正在满头大汗地寻找你吗?不要再躲我,只有你才是拯救我脱离黑暗和无望的桥梁。
拿起电话,心里潜藏的欲望是这样激烈和丰盛。野性、桀骜和落拓充满我颤抖的声音:“我去阜新养伤,请求单位派车送我。”
我的脸色,一定和右臂上缠着的石膏一样苍白,泪水顺着脸颊冰凉地流淌,它一定与蓝雪一样寒冷。
刘局的声音传过来,在寂静的空气里是那样的震耳:“本来,我们是想去医院看你的,一问,根本就没有那么回事。”
我的怒火腾地燃烧起来:“你所说的‘根本就没有那么回事’是什么意思?是说我根本就没有骨折吗?”心脏激烈地跳着,似乎马上就要破裂。
“我是说你根本就没住院。”
我说:“骨折不一定都住院,住不住院也都是骨折了。不住院给国家省了多少钱!”
“你以后有事不要找我,找具体办事的人吧。”
冷漠已将我淹没。如果我不是用生命去坚持美好,如果我能理解一切似乎违反常规的现象,我能如此失意、落寞吗?我已带着淡淡的忧郁和悲剧的阴影,独自深深地潜入海底,我只听见黑暗的海底,有一只美丽的海豚在轻声地尖叫。我在这汩汩流淌的寂寞中,寂静无言。快乐和愤怒,都不能影响竞技场上战斗的人们,也不要指望这些人来关心爱护你。
火车轰隆隆地前行,窗外飞快地掠过荒芜的田野和闪光的蓝雪,阳光分外明亮,一个个小山村迅速地向后退去。我躺在火车的长条椅上,享受着姐姐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旅伴们关切的问候。我蜷缩着身子,那姿势有点像躬起腰的龙虾,只有如此姿势,才能减轻断腕的疼痛。我的手机,不断地响起短信提示音,那是文友们的问候,我很费劲地用左手敲着手机键盘,传递着我的感激。
这是成人的方式,我要极力控制痛苦,要让它像一把发不出声音的刀刃,锐不可当地插进自己的身体,让所有的激情被岁月沉淀。
我是不能出声的,即使说了,又有谁来听呢?
其实,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注定破碎的幻觉,那气氛适合沉默。
现在,只有姐姐的亲情和朋友们的关心和问候让我感到温暖。我走之前,兰送来一箱牛奶,说是为我补钙;火车开前,萍满头大汗地跑来为我送行,她的手里提着一兜水果,有苹果、橘子和香蕉。我看见所有的负重都在姐姐的肩上,嫌沉不肯拿。她急急地说:“这三样水果有寓意。”
我笑她:“几个水果有什么寓意?”
她更急了,右手拂去脸上的汗珠,说:“这是吉祥平安的意思啊。”
我嗫嚅着不说话,心里的感动如翻涌的潮水。
我沉在黑暗中的灵魂,被她的赤诚所淹没。萍,你这样朴实善良,你一定会获得幸福。
我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她盈盈含笑的眼眸、白瓷般的肌肤,与她的善良一样让人感动万分。
这一瞬间,我的手心,热得燃烧起火焰。
这个春天的一场雪,像缠绵的蓝色的玫瑰簇拥在一起,当寒风刮起时,就有无数柔软细碎的花瓣,宛转着飘落,落在窗玻璃上。融化后像泪滴般蜿蜒流淌。
在这个到处飘着清醒而疼痛的空气里,我不是独自萧瑟。我只是在伤了右腕的时候,怀念双手健全的日子,那美丽而修长的手指曾带给我多少幸福?那个时候,我怎么没有感觉到一双手的重要呢?也许,人都是在失去的时候才懂得珍惜。
那个影子捧着蓝玫瑰向我走来。
我感觉到了,蓝雪在温柔地亲吻我的伤口,手腕和心灵的伤口上有蓝色的花瓣盛开。
蓝雪上闪着的光芒,是所有的灵魂都需要倾听的旋律,它是一条温暖的线索。
我知道,我已漂泊得太久了。
晚上十点半的时候,我和姐姐来到她居住的城市,这是个空茫、沧桑的城市,是我伤后停靠的一个角落。疾驰的车子,带着我和姐姐及简单的行李穿越霓虹和夜色,来到一栋黑黢黢的楼房前。我将在这个陌生角落里,度过养伤的日子。
可不安的灵魂,却无法找到停泊的港湾,就像一株开着花朵的树木,无法找到适合它的潮湿、肥沃的泥土一样。
外甥女玲亲热地拉我走进她的闺房,说:“我妈怕挤着你的手腕,你住我屋吧。”
我说:“那你呢?”
“我住沙发。”她表情娇憨地朝我笑笑,伸手去为我铺棉被。裸露的手臂,肌肤闪着柔润、洁白的光芒,灵魂里的寒冷在这一刻变得温暖,我忙屏住呼吸,不让眼泪流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是愉快的,我几乎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饭桌上,我会比别人多一碗汤,先是外甥媳妇枝买了猪骨头,后是姐夫的一个朋友听说我在这里养伤,杀了两只鸽子,我喝完骨头汤喝鸽子汤。想吃什么,只要跟姐和姐夫说一声,餐桌上就会有什么。
姐姐给我洗头、洗衣、叠被子,替我做所有的琐事。我常常看着姐和姐夫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心里的不安日益加剧,我所能做的,就是忍受伤痛,尽量快乐。
我靠在床上,尽量让右腕舒服些。左手拿起美国女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的小说《飘》,如饥似渴地读。异国那一个个凄艳的生命,以独特的方式和鲜明的个性燃烧着,以一种骚动和激越展现了美国南北战争时代的画卷,浓烈,朗明。我喜欢这本书,是因为它不是一般地描写战争,而是虚写战争,实写战争对人类心灵的影响。读累了,我就站在窗前,望深蓝色的天空,那种辽阔和寂寥让我激动。
在这个时候,心的每一条纹路都被梦想所覆盖。蓝雪又浮现处明亮的光泽,在我的心里闪闪发光。
那灵性带着智慧诡异的清香,在我伤感、野性、优雅的情绪里,慢慢地散开去,充满了诱惑。这个时候,我忘记了所有的痛苦。灵敏的灵魂,就像原野上繁盛的蓝紫色的野花,在风中烂漫。
生活对于我,从来都是艰难的旅行,激情常常烧沸血液,像大海的潮水一样飞涨,却在现实残酷的狂风暴雨中,压抑着昂奋奔突的水流,那喧嚣而空洞的声响里,有我被揉搓得痛苦的灵魂,在清新而寒冷的风中颤抖。我又看见窗外马路上蓝雪融化的水流在寂寞地流淌。
那坚硬的伤痕,在我的心里疼痛。
那个影子站在雪地上和暮色里,那深蓝色的天空好似破碎的丝绸,遮住了他明亮的微笑,那微笑里,散发着诡异的气息,让我向往。
养伤的日子很难过,就像穿越一条弥漫着腥臭味的黑暗隧道。我趔趄着前行,脚下踩着泥泞的积水,挣扎在疲倦和寒冷中。右手手腕被沉重的石膏包裹着,像是卡在冰凉的水泥管子里一样,放在哪里都极不舒服。我时刻盼着拆掉石膏的那一天早日到来,姐姐和外甥女坚决不同意我提前拆掉那沉重的束缚和压迫。姐姐在我闭着眼睛躺着的时候,抚摩我的头发,她的手细腻而温暖,我睁开欲睡未睡的眼睛,在她的叹息声中蜷缩起身子。她的眼里,充满了焦灼的光芒。
窗外的路上,传来骑车急刹车的尖叫声,那是蓝雪制造的路障。
在这个清冷而空茫的春天,蓝雪送给我一个印象深刻的梦:克雷式骨折。这是我有生以来肉体上遭受到的最大的创痛,我在这样的创痛中,看到他的影子。
我已经好久没有收到他的短信了。无边无际的蓝雪,淹没了他的影子。
我在盼着他的消息。灵敏的耳朵时刻关注手机的声响。
这感情的需求太强盛了,以至于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煎熬着所有的时间和伤痛,并在这所有的时间里,寻找喧嚣和动乱来填补空缺的灵魂。我听到了他困倦时细细的呼吸,他的蓝格棉衬衣在黑暗中散发淡淡的烟草味,他温暖的大手骨节突起,放到我的肌肤上,让我感觉到几乎窒息。
透过蓝色的梦,我看到一片阳光下,蓝色的雪花在风中融化。那里,有我的低音浅唱,光线一样的声音在空洞的灵魂里游刃有余。
窗外,细碎的雪花飘落,迅速融化,消失。远处的楼房在黑暗中伫立,只剩下山峰的轮廓。我的手指在手机键盘上“嗒嗒”地敲着,很快,手机发回报告,他收到了我的短信。轻轻地放下手机,跪在床上,左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流淌,连同我的情感及屋外的雪水一起流淌,流到一片蓝色的世界里,那里广博而苍凉,有大片蓝色的花朵,繁盛而艳丽。
终于,盼到了拆掉石膏的日子。
姐说:“去哪个医院呢?”
姐夫说:“我来吧。”竟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小钢锯。
外甥女说:“爸,你不像医生啊。”
姐夫说:“是啊,没有白大褂子啊。”
外甥女说:“你到下面的粮店去借一件吧!”引起大家哄堂大笑。我知道,他们是在逗我开心。
外甥女走过来说:“小姨,不如我把黄大锤找来吧。”
我说:“一锤得八十元钱啊。”
外甥女说:“这八十元我掏了。”
我说:“如果一锤不行,砸个十锤八锤的怎么办?”
她挤挤眼,说:“没关系。”然后,穿上银灰色的长外套离开了。
在她的身后,有我们脱离现实的笑声昂奋、清朗。
人的一生有许多预料不到的事情。本以为拆掉石膏,我就得到了解放,伤也好了,我又像以前一样,什么都可以做了。然而事情完全相反。当我急急忙忙地跑回自己的城市,到医院检查时,医生说:“伤腕错位,你手术吧。”
所有的盼望在这一刻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我听到花瓣在风中飘落的声音,它和我一样在寒冷和疼痛中流浪吗?
霖,我需要你,我不要只是湿漉漉的影子,你从风雨中走出来吧,别让雾霭成为你的面纱,我要看到你明朗的容颜。
那来自心灵深处的呼唤,让我在灵魂深处的空白中,蜷缩成蓝雪一样寂寞的姿势。
我原来想象着一个月后,我的右臂不再受石膏的束缚,我将自由地飞翔。那时,霖会驾车来姐家接我回去,我会在他的精心照顾下度过美好的时光。谁知,他对我仍然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影子,我能看到雾、雨、风,却不能看到他。
我的右手仍然肿胀,不能做任何事情,独立生活还是困难重重。我将何去何从?
一个活着的人,每时每刻都在路上,虽然我们不去探询目的和结局,不管面对寒冷还是温暖,终究是要往前走。颓败、沉沦是不可取的,活,就要亮丽,就是烟花也要有瞬间的耀眼。
在喧嚣嘈杂的火车站,姐姐和外甥明与我挥手告别。转身的那一刻,泪水溢出眼眶。我将如何面对一只手的生活?凄惶地走进车厢,面对一群熙熙攘攘的旅客,和对面那个笑容灿烂的女孩,心里涌动温暖的潮水,那是姐姐一家留给我的阳光般的温暖,我将在这温暖中,穿过清澈的蓝天和幽深的山崖,穿过暧昧的蓝色,穿透生死两岸的苍凉,获得安宁和豁然。
不顾姐姐的劝阻,我像一条冷流里迁徙的鱼,带着蓝雪留给我的创伤,游回了大海。只有这里,才是我栖息的巢。我只有在内心的往事和文字的模糊及暧昧的蓝色中漂泊,才能感觉到那个影子的缠绵和粗暴,以及他的温暖。
远处,尚未融化尽的蓝雪散发着诱惑,像美丽姑娘的蓝色裙裾,飘在夏日的暖风和阳光里,那蓝色的花瓣也在风中飘落。我仅仅是暂时失去了一只手,我的豪气和意志一点都没有遗失。
我听到自己在行走时夹带着的流动的风声,绮丽、繁华。它正和我一起与生命的空洞对抗。
听从文友们的建议,我赶去省城的一家骨科医院看伤,主要的目的是对是否手术做出决定。我孤零零地坐上去省城的火车,三个小时后,我又踏上去姑妈家的公交车。
我左手拎着行李,站在摇晃的车厢里,怎么也掏不出零钱来,正着急时,司机粗暴地催促着,我告诉他:“我的右手骨折了,我得慢慢来。”
他说:“谁让你骨折了!”我哭笑不得,冷酷中,我的浑身开始冒汗。
有雨水打在车窗玻璃上,大街上人头攒动,林立的大厦,伫立在灰暗的天空和微风之中,无所依靠的悲凉潜在心底。
一个小伙子站起来,把座位让给我,并替我买了车票。那一刻撞击灵魂的水珠,带着蓝雪的旋律,穿越了孤独和寂寞。
其实,我很喜欢这种起起落落的人生。虽然,人性的脆弱和复杂难以面对。
那个下午,我带着一大包中草药赶回家,心里充满了热切的期望。
伤痛中,我继续过着自己无法改变的生活。
那里,充满了我行我素行踪,沉默和恣意的灵魂,闪着清奇、淡泊和绮丽的光芒,那是蓝雪留给我的。
在深夜和凌晨的寂静中,我光着脚,将头发散开,乌黑的发丝乌云一样倾泻在肩上,左手不停地敲击键盘,我的灵感和思绪如潮水般涌上电脑屏幕,挤在一起的文字,刻录着生命里的爱恨纠缠。在无边无际的回忆中,诉说心底的温暖和寒冷,涉及诗歌、小说、散文等各种体裁的文字,蝌蚪般畅游在思绪里。
那些从灵魂深处奔涌而出的激情,蓝雪一样艳丽。我在未知的风声里狂奔,默默地向远方前进。
我自己做饭、洗衣,跟我的双手健康时一样操持家务。
我的左手毫无怨言地承担着本来右手应做的所有的事情。朋友们建议我找个保姆,我却觉得,家里再多一个人,就不能保持绝对的安静,就会影响我写作。离开写作,我的生活还有意义吗?
“给我一支笔,我让世界哭泣。”远方的一位朋友看见我在聊天软件上写的这句话,说无论怎样一定要认识我,看看是什么样的女人,能做到让世界哭泣。其实,那只是我的目标而已。
因为理想,我只能独行。
我只有在寂静中不停地写。我的思想,就像我的眼泪与融化的蓝雪一样流动。
我的朋友华美丽的容颜又浮现在我的眼前。她失去右手的胳膊很自然地垂落,袖口插进衣服口袋里。以至于我认识她许久,都不知道她失去了一只手。直到有一次,朋友请我们吃饭,她约我去她的家,说是给丈夫做饭。她的左手灵活得如蝴蝶飞舞,一饭两菜很快端到桌上,又去换衣服,我说帮她,被她拒绝。所有的家务都是她用左手完成的。她不上网,剧本或小说,但都用笔来完成。她左手写的字很漂亮。
她能做,我为什么不能?况且,我只是右手受伤而已。
生活是无奈的,意志却是不可摧毁的。
于是,我的左手承担了生活全部重任,写作、操持家务。开始时真的很别扭。双桥好走,独木难行啊。遇到难解之题时,我会用牙齿帮助左手,比如打不开酱油瓶盖。
左手对右手情深意长,就像兄弟。外出时,它小心翼翼地托着它;每天三次用中草药熏洗它,碰药水的次数增多,以至于它也被药水熏染,手指呈褐黄色;晚上睡觉时,它温柔地抚摩右手,垫在它的底下;早起出去散步时,左手给右手带上手套,而自己却置身于寒冷之中……一个个感人至深的镜头,那亲情就像姐姐对我。
当我写不下去的时候,坐在窗前温暖的阳光里,喝着巴西椰奶咖啡,看城市碧蓝的天空、尘烟和风景时,左手拿几个垫子放在膝盖上面,轻柔地将肿胀的右手放上去,让它有个舒服的位子。
我的右手,在这兄弟姐妹般的情谊中感到温暖,那温暖驱逐了我灵魂深处意味深长的伤感。
春寒料峭,北方葫芦形的滨海小城灰暗寒冷,风景单调。我用棉衣紧紧地裹住自己,坐在电脑前让想象驰骋。我的左手,每天要敲击两千多个字来。休息的时候,它又去灶台或洗衣间忙碌了。在沉思的时候,它就握住右手,或揉搓它的每一个骨节,或握紧它的腕部,用力握拳,恢复它的功能。
我的荒凉之感,竟在这忙碌中,像蓝雪一样融化。
2009年春天的一场雪,湿而凉,那雪是蓝色的。
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时间已经进入四月下旬,窗外大雨如注,雨滴打在玻璃窗上,如帘流动。一种激越的情绪飞跃在明亮而愉悦的色彩中,那色彩是蓝色的。
那么大的雨,是蓝雪被太阳蒸发后,凝聚成云的泪水。
生命的疼痛,是幸福的出口,像这场大雨,痛快淋漓。
破碎带来愉悦,绝望带来清醒。
那个站在蓝雪之上的影子啊,你蓝色的目光已不再空茫。
我的灵魂,已在蓝雪中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