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二章 毒月饼

从坤宁宫出来之后,纪无咎的脸色终于不那么难看了。冯有德心下诧异,昨天万岁爷从坤宁宫走出来的时候那脸色可着实吓人,他还以为皇上很讨厌这位皇后娘娘,今天一看,似乎也做不得准了。

果然男人的心思他不懂啊。冯有德心想。

若冯有德知道皇上之所以开心是因为皇后娘娘很不开心,不知道又要做何感想。

晚膳前,冯有德把放着各宫妃子绿头牌的托盘捧过头顶:“皇上,请翻牌子。”

纪无咎的目光在各个牌子上扫了一圈,抬手在写着“苏柔止”的牌子上停顿片刻,最终向右移了几分,翻了“方流月”。

冯有德恭敬地退出去,转身吩咐人去邀月宫传旨,贤妃今日侍寝。

贤妃名字里有个“月”字,又因气质清冷出尘如月华仙子,便被赐了邀月宫主位,这是皇上钦赐,是无上的恩荣,因此便也不觉犯了名讳。

要说这贤妃和纪无咎之间,还另有一段故事。

当年叶阁老主张把自己的孙女嫁给纪无咎,纪无咎找了各种借口推辞不过,后来又用缓兵之计,以为父守孝的名义将婚事拖下去。纪无咎想要自己选个皇后,不指望对方能帮他牵制叶家,也至少能够少受叶修名的控制。彼时方秀清身负雄才大略,乃官场后起之秀,虽不如叶修名那般声势浩大,却也颇有一些人围在他身边。自他入了内阁,和叶修名多处政见不合,叶修名便看他不大顺眼。

纪无咎观察了一段时间,怎么想怎么觉得这方秀清的女儿和他应该是天作之合,便有意娶方流月为皇后,于是向方秀清试探了几番。方秀清经常被叶修名穿小鞋,自然也希望这老家伙能早日被干掉,因此欢欢喜喜地答应了这场婚事。

可惜有一个人不答应。

叶修名怎么容得下小皇帝和方秀清在自己眼皮底下眉来眼去,当他是死的吗?因此他发动言官天天上奏折,奏折的中心内容就一句话:皇上不娶叶蓁蓁天理不容。

然后他还找了各种宗教从业者给纪无咎和方流月批八字,批出来的结果无非有三种:八字不合;八字很不合;八字非常不合……

一个颇有文采的道士把纪无咎和方流月成婚的严重后果条分缕析地列出来,纠集许多和尚道士以及少量西洋传教士一起签了名,上书给纪无咎。大齐朝言路开放,民间上书并不少,然而由和尚道士传教士联合发起的民间上书,这是第一份。

那血淋淋的陈述看得人心惊肉跳,纪无咎气得直拍桌子:“难道朕娶个妻子还能引来什么天灾异象不成!”

好巧不巧,他说这话的第二天,大同发生大地震,连京城都感觉到大地在摇晃,灾情奏折八百里加急,当天深夜送至京城,次日一早上朝时,纪无咎彻底见识到了大齐言官们的真实战斗力。和叶修名穿一条裤子的就不说了,就差指着纪无咎的鼻子骂他昏君误国了,即便那些刚直不阿不屑于和叶修名走得太近的言官,此时看到事实如此,也渐渐有些动摇,跟着骂了几句。反正不管言官们政见如何分歧,骂皇帝是他们共同的爱好。

纪无咎被骂得只想抄刀子把他们一个个全部都砍死,然而面上还要装作认真听取意见,年仅十八岁的少年天子最后把脖子一梗,咬牙说道:“所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你们的玉皇大帝想来不会在意朕娶谁为妻。朕意已决,众位爱卿不必再劝。退朝吧!”说着不顾朝堂下的叽叽喳喳,拂袖离去。

他说这话后的第三天,日食了……

这倒不算巧合,因为日食具体的日期和大致的时间段已经被钦天监推算出来并且呈报过皇帝了。然而虽然他懂这一点,大臣们懂这一点,甚至连叶修名那老匹夫都承认这一点,但是广大的人民群众并不太懂这种神秘的天象,所以许多平民自动自发地站到了叶修名这一边,坚定不移地指责皇帝一意孤行祸国殃民。套用一千多年后政坛流行的一句话,纪无咎的民意支持率降到了历史最低点。

这种效果是连叶修名都不曾预料到的,不过他乐见其成。

在朝野的一片骂声中,纪无咎只得断了娶方流月的念头,乖乖地等着孝期一满就把叶蓁蓁娶进皇宫。

方秀清是个聪明人,他向纪无咎指出:自己女儿就算当不了他的大老婆,当小老婆也是可以的。

而且方流月心思通透,行事谨慎,性格温柔善解人意,长得也很漂亮,这样的女人进了皇宫不受宠那绝对说不过去。再说了,皇帝和他的联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所以一定不会亏待他女儿的。

纪无咎也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所以在娶叶蓁蓁的时候顺便就把方流月给抬进皇宫了。

这是一个折中的方案,各方势力都对这个结果表示可以接受。

所以叶蓁蓁认为她的婚事根本就是个悲剧,也就对纪无咎喜欢不起来。至于纪无咎,他完全把叶蓁蓁当叶修名的代表,可以说他有多讨厌叶修名,就有多讨厌叶蓁蓁。

顺着这个思路想,不难推测出纪无咎对方流月是什么态度。

是了,当然喜欢。

用过晚膳,纪无咎批了会儿奏章,才去了邀月宫。贤妃早早等在门口,一袭白衣随晚风轻轻飘扬,墨丝般的长发随意绾起来,由一支白玉冰莲簪固定好,粉黛未施。今夜月光明朗,在柔纱般的月光下,她美目如秋波,肌肤胜霜雪,白衣飘飘,莲步轻移,恍若谪尘仙子,让人移不开眼睛。

纪无咎见识过不少美女,此时定力还在。他走上前去一把握住贤妃的手,只感觉掌间柔荑冰凉如玉。纪无咎笑道:“天凉了,爱妃不必出来迎接,快进去暖一暖身子。”

贤妃粉面含羞,由他拥着走进室内。纪无咎坐下后,又拉着贤妃坐入他怀中,一众宫女太监见状急忙退了出去。

纪无咎和贤妃说了会儿话。这贤妃与丽妃的温柔体贴小意承迎不同,她的体贴来自于通透澄亮的心思。纪无咎说了上句,她便知道该怎样接下句,往往三言两语便让对方感觉心头无比熨帖。纪无咎作为皇帝,他来后宫也不过是为了放松身心,对把他哄得心情舒畅的女子,他倒也不吝惜几句甜言蜜语。

但是贤妃面皮薄,纪无咎三两句亲密无间的话语,便惹得她面色绯红、娇羞不语。纪无咎食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因紧张而不断翕动的樱唇,低笑一声,凑近覆了上去。

气氛刚刚好,是该办正事了。

次日一早,冯有德把纪无咎叫起来时,贤妃也醒了。她挣扎着想要起身伺候,奈何身体实在没力气,不小心又倒回床上。

纪无咎按住她:“你身子不适,还是多歇一歇吧,不必在乎那些虚礼,”想了一想,又道,“今日也别去坤宁宫请安了。”

贤妃感激又饱含深情地望着他,他笑了笑:“朕走了,下了早朝再来看你。”

贤妃又睡了片刻,也就起床了,用过早膳,依旧去了坤宁宫。虽然有纪无咎口头上的恩典,但是她行事素来谨慎,不愿授人把柄,何况这样也可以博一个贤德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她到坤宁宫的时候不早也不晚,最后一个到的照例是丽妃。

丽妃刚一落座,僖嫔便笑道:“丽妃姐姐可是有什么事情绊住了?倒也不曾听说昨日皇上移驾露华宫啊?”一顿明晃晃的奚落,几个低位分的妃子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慌忙用手帕掩住了嘴。

这人果然有绝活儿。短短两句话,就可以同时激怒皇后和丽妃,又让贤妃对丽妃心生警惕,也许还能使皇后娘娘对贤妃的魅力产生嫉妒心理。

叶蓁蓁无奈叹气,这个僖嫔真是个人才。

丽妃果然不负众望地生气了,她扫了一眼贤妃,冷哼:“皇上不过是想尝尝鲜罢了!”

叶蓁蓁又扶额,这人怎么什么话都敢说。深宫中人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唯恐树敌太多,这丽妃倒好,总是主动挖掘潜在敌人,她活得是有多寂寞啊。

叶蓁蓁看向贤妃,见她面色如常,只是手指用力地捏着衣角,看来涵养不错。叶蓁蓁点点头,这人倒还有点看头。她目光一转,看着丽妃,笑道:“丽妃说得有理。皇上想尝新鲜,也不过是因为有人已经不新鲜了。”

丽妃面色一变,刚要说话,却被庄嫔扯了一下袖子。庄嫔笑着往众人身上扫了一圈:“皇后娘娘果然真情实性,快人快语。只是这样一来,难免令众位姐妹寒心,曲解了娘娘。”言外之意,你说丽妃不新鲜,那么这宫中除了贤妃之外,大家都不新鲜,你一句话把所有人都捎上了。

“新人有新人的处世之法,旧人有旧人的立足之道。要本宫说,这新旧倒也没什么大不了,要紧的是看清楚形势,待对了地方。仗着自己有三两下就着急忙慌地给人打头阵,下场往往不会太好。”叶蓁蓁其实更喜欢看戏,今日积极参与,也是因为觉得丽妃生气很好玩,想跟着气一气她。只是这庄嫔也太不识趣了,非要和她顶。所以说,她讨厌伶牙俐齿的人。

庄嫔还想说话,叶蓁蓁却一挥手,让素月把赏给贤妃的东西端来。

几件精美的首饰以及一个……蟾蜍。

这回是冰种翡翠的,晶莹透亮,雕工那是没的说,触手凉润,闭上眼睛摸的话,倒也能令人喜欢。

贤妃比丽妃淡定多了,道了谢,便命人收起来。因为她表现得很平静,众人看笑话的心思也淡了些。

当天晚上,纪无咎又翻了贤妃的牌子。

于是次日一早,贤妃又从皇后那里收获蟾蜍一只。

直到这时候,众人才惊觉,叶蓁蓁当初那句“这种东西本宫有的是,放都没处放”也许并非为了刺激丽妃,而仅仅是一句大实话。

这个想法将在以后的两个多月得到证实。

后宫里那些无聊的女人,叶蓁蓁大部分都能收拾,不过,另有一个女人压在她的头上——太后。

太后娘娘不太喜欢叶蓁蓁。一般人也许看不出来,但是叶蓁蓁就能感觉到。其实懂些旧事的人猜也能猜到,太后娘娘的娘家许氏一族曾经也是很有些势力的,后来嘛……被叶修名给收拾狠了。

那时候叶修名也并非全是为了自己的权力地位。当时许氏如一株百年巨树,枝繁叶茂。族中多人官居要职,同气连枝,一时在朝堂上形成很大的党派,连先皇行事都要先掂量一下他们的感受。叶修名看不过眼,便联合先皇给这棵大树修剪了一番枝叶。那场争斗,虽然没出人命,却让许氏一族元气大伤,至今还没恢复过来。

而如今的叶氏与曾经的许氏是何等地相似。历史仿佛一个巨大的车轮,它不仅在前进,也在转动,一遍遍重复曾经发生的故事。

所以这些天叶蓁蓁去慈宁宫请安时,太后对她的态度都是淡淡的。当然,这种冷淡隐藏在她素日清净寡为的性格中,便让人不易察觉。

不过太后娘娘对贤妃似乎很喜欢,惜字如金的她,倒每每要和贤妃多聊几句,旁人看在眼里,眼热得紧。

是啊,先得了皇上的宠爱,如今又有太后娘娘的眷顾,这贤妃才进宫几天,已经是炙手可热的人了,假以时日……

“假以时日,娘娘岂不是要被她欺压到头上去!”素风神色凛然。她忍了半天,才说得如此含蓄,毕竟“被抢了凤印”这类话实在不太吉利。

叶蓁蓁正坐在镜子前让素月帮自己卸妆,闻言看了一眼素风,她正在往香炉里添梦甜香,眉头拧在一起,让人看了直想好好给她掰掰。

“要我说,你这性子也该改改了,多大点事儿。”叶蓁蓁笑道。

素风没了脾气:“娘娘,是您受了欺负,怎么倒反过来劝奴婢?”

素月说道:“娘娘,素风的话虽不中听,却也是这个理儿。您也该上上心了。皇上……”

“行了行了,”叶蓁蓁一听这俩字就烦,“好好的怎么又提他。明天就是中秋了,我想吃莲蓉馅儿的月饼。”

素风还想劝,素月给她递了个眼色,两人只得顺着月饼的话题说下去,把叶蓁蓁哄得高高兴兴地就了寝。

叶蓁蓁睡了后,素月和素风在外间闲聊,声音压得低低的。

“明日便是中秋了,按例,每月初一十五,皇上都会来坤宁宫。咱们可要好好准备,千万不能随着娘娘的性子来了。”

“正是呢,我听说每到这个时节,各宫的娘娘都会亲手做了月饼献给皇上,以表心意。咱们皇后娘娘……”

“可别提做吃的,皇后娘娘的手艺你又不是不清楚。表少爷都说过,吃了她做的东西就只想去死,咱们要是把她做的月饼端给皇上,弄不好就是谋逆的大罪!”

“可是……”

叶蓁蓁此时正躺在床上,眼睛大睁。因白日睡得多了些,所以她现在就有些失眠。她耳力极好,外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心下也顿时亮堂起来。

于是次日午膳十分,纪无咎便收到坤宁宫送来的月饼两碟,过来的小太监特地和冯有德言明这是皇后娘娘亲手做的,请皇上一定亲口尝一尝皇后娘娘的一片心意。冯有德暂时摸不准皇后娘娘的路数,便一字不差地如实禀报了纪无咎。

纪无咎有些意外,这个叶蓁蓁,她终于觉悟了吗?

再看那月饼,不过蛋黄大小,小巧可爱,上面印了“花好月圆”“国泰民安”等吉祥话,看起来很讨喜。他对叶蓁蓁的讨厌也就减淡了那么几分,拿起一块,尝了一大口。

然后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小月饼的杀伤力是巨大的,当天晚上家宴时,纪无咎阴郁的心情都没缓过来。说来这也不能怪他,他生下来便是皇室嫡长子,自小锦衣玉食,八岁被立为太子之后,排场就更大了,入口的东西自然也更加谨慎细心,那胃口简直是用金玉堆出来的。可以这么说,他觉得味道一般般的东西,放在普通人那里都能算是人间难得几回尝的珍馐美馔了,那么若是连普通人都觉得难吃到令人绝望的东西呢……

所以纪无咎的嘴巴遭受了自他有记忆以来最惨烈的打击,他一时情绪低沉也是可以理解的。

因此,当晚的家宴,几个后宫妃嫔打起精神来聊了会儿天,看到皇上没什么兴致,也就很快散了。

当晚纪无咎去坤宁宫溜达了一圈便出来了,并未留宿。这是一个很明确的信号:皇上极其不喜欢皇后。

贤妃从家宴上回来之后,心内始终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清愁。她站在邀月宫阶前,看着天上那一轮玉盘,若有所思。

月光如一层薄薄的雾气,缭绕不散。四下里很安静,周围有不知名的虫儿在鸣唱,给这秋夜添了几分静谧。

贤妃突然想起她离家时爹爹给她的最高指示:一定要让皇上废后!

废后废后,谈何容易。那叶蓁蓁面上憨直,内里却冰雪聪明,又行事无常,让人琢磨不透。

而且,自她收到第二个蟾蜍之后,皇上有好几日不曾翻过她的牌子了。

想到这里,贤妃不自觉叹了口气。

“娘娘,可是想家了?”宫女秋枫问道。

“这种话莫要让本宫听到第二遍。一入宫门,这皇宫便是本宫的家。”

纪无咎在外面听到此话,甚是满意。这民间有句话说得好:“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贤妃单独来看,也许只让人觉得是一个漂亮的、善解人意的聪明女子,可是和叶蓁蓁放在一起,高下立判。纪无咎发现,有叶蓁蓁的衬托,他后宫的女子都显得美好起来。

他笑呵呵地走进邀月宫,贤妃一见纪无咎,又惊又喜,心内似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只一双美目含着泪光望向他。纪无咎顿时就有一种身为男人的满足感,和她一起花前月下品酒赏月,很像一对儿神仙眷侣。

气氛如此之好。贤妃被纪无咎劝了几杯酒,已经醉得两颊酡红、媚眼如波。纪无咎也觉身上热起来,将她打横抱起,打算进屋办正事儿。

然而此时,外头却突然有太监急报:“皇上,露华宫出事了!”

这一晚,纪无咎注定要度过他人生中最疲惫的一个中秋。他走穴赶场一般,一夜之内连着换了好几个地方。

因此,等他到露华宫时,脸色很不好看。

叶蓁蓁已经在露华宫了,正饶有兴致地坐在一旁欣赏哭得梨花带雨的丽妃,一边还装模作样地劝她。纪无咎听到她劝人的话,禁不住皱眉。

“你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哭什么哭,快别哭了。

“那小畜生想来是和你上辈子结了缘,这辈子是来为你挡灾。因果天注定,强求不来。为你一死,于它也许是善缘。

“庄子死了老婆都不哭,你不过死了个猫。

“素风,去坤宁宫拿几件首饰给丽妃娘娘压惊,记得把本宫新得的那个檀香木的大蟾蜍拿来,那个是一套的,还有十二个小蟾蜍,一并取来。”

丽妃急忙止了哭声,反过来一抽一噎地劝叶蓁蓁,总算打消了她的念头。

纪无咎大概听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之后,便大摇大摆地出现了。后宫之中竟然出现此等恶性事件,这下他要好好问一问皇后了。

“参见皇上。”看到纪无咎来,叶蓁蓁和丽妃纷纷向他行礼。

“免礼,”纪无咎说着,明知故问,“到底怎么回事?”

叶蓁蓁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了。原来今天丽妃拿着一盘月饼想吃,因一时兴起,把月饼掰开了喂了她养的一只小猫,不想那小猫吃了之后就一梗脖子死了。丽妃吓得要死,连忙让人前去坤宁宫禀报皇上、皇后娘娘。当然了,皇上不在坤宁宫,去的人扑了个空,又转道去了邀月宫。

叶蓁蓁一边说,丽妃一边又有了盈盈泪光。她也不敢哭得太放肆,怕皇后娘娘真的把一套十三个癞蛤蟆赏给她。漂漂亮亮的小美人这样梨花带雨地默默垂泪,反有一种别样的风致。

纪无咎这会儿也没心思欣赏美人。他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突然悠悠长叹:“想不到朕的后宫之中竟然会发生此种阴险歹毒谋害宫妃的事情,简直令人发指。”

叶蓁蓁听他如此说,暗道一声不妙。

果然,纪无咎突然勃然大怒道:“皇后,你可知罪?”

叶蓁蓁连忙跪下。她虽心中不忿,却知现在不是和他对着干的时候,只好说道:“臣妾知错。”

“朕把个后宫交在你手上,本是信你人品才干,以为你能做好朕的贤内助,管好朕的家事。”

叶蓁蓁低着头,翻了个大白眼。

“却没想到你竟辜负了朕的重托,纵容别有用心之人做下这种恶行,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叶蓁蓁挺佩服纪无咎胡说八道的水平的,纵容旁人行凶这种帽子扣得太大,她可担不起,于是辩解道:“后宫出了这种事,臣妾的失察之责不可推卸。然而臣妾又何尝不痛恨这种无耻歹毒的手段,更不可能纵容,臣妾诚惶诚恐,请皇上慎言。”

眼见叶蓁蓁被他逼得突然伶牙俐齿起来,纪无咎挑了挑眉,哼道:“看来你也知道自己失察?你这皇后当得可是不怎么尽心啊。”

这话,连笨笨的丽妃都听出不对味儿来,皇上什么意思,不会因为这件事就要废掉皇后吧……丽妃想着想着,有些飘飘然。

叶蓁蓁心中一沉,神色倒还淡定:“臣妾以为,当务之急是找出真凶,为丽妃做主。”

这女人滑不溜秋的,还挺不好拿捏。纪无咎眯了眯眼:“既如此,朕限你三日之内查明此案,找出真凶,将功折罪。如若不然,朕也没办法和你讲情面了,你看如何?”

叶蓁蓁俯首恭敬答道:“臣妾领旨。”

发生在露华宫之内的案子很快传遍了皇宫内外。一般来说,宫闱倾轧层出不穷,除了闹出人命官司,外臣甚少关注。不过这次不一样,因为皇上竟然当面斥责了皇后娘娘,这不是在打叶修名的脸吗?

叶修名自然也在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件事,一早上朝时他就迎着各种探究的目光,回到家又被他的夫人一顿责备。许多人都知道叶阁老怕老婆,他这一生连妾都没纳,即便膝下只有叶康乐一个儿子——也就是叶蓁蓁的父亲。

“都是你当初不听劝!我们蓁蓁是个直性子,进了皇宫岂不是要被那群歹毒妇人算计死!”叶老夫人中气十足。

叶修名低声辩解:“蓁蓁是皇后,谁敢算计她。”

“皇后又怎样,想要回来看一看奶奶都不成。我可怜的孙女……”叶老夫人说着竟拭起眼泪。

“我这也是为叶家好,若是让方秀清的女儿当了皇后,叶家便危险了……好了,夫人你莫哭了,蓁蓁一定不会有事的,我叶修名的孙女,不会连这点小事都摆不平。”

叶老夫人哭着哭着,便又骂起叶修名,叶修名也不敢回嘴,只得老老实实应着。

叶康乐在门外听到室内父母的谈话,摇头叹了口气,终于没进去。他当初为了女儿的一辈子着想,也并不赞同那门婚事,而且他已经有了满意的女婿人选,只是爹爹过于顽固,他又无法违逆。

事已至此,也无可挽回。只希望蓁蓁在宫中能够事事小心,不要像在家中一样随心所欲,能保得一世平安便好。

坤宁宫内,叶蓁蓁正盯着一盘月饼发呆。

那月饼外皮雪白晶莹,如水晶一般,内里的馅料是虾仁的。因丽妃喜食海味,所以纪无咎命御膳房特地为丽妃研制了水晶虾仁月饼,但这种东西口味太过独特,其他妃嫔都不喜欢,纪无咎也不喜欢,也就让御膳房每年只单独做给丽妃吃。

出问题的便是这独一份儿的水晶虾仁月饼。昨晚丽妃拿起月饼时,一时兴起,掰开月饼把里面的虾仁弄出来喂了怀中的黑猫,谁料想那黑猫吃了之后就一梗脖子,死了。

经御医仔细检查,月饼的馅料中添加了一种叫香妃子的东西。这香妃子是从南方一些野果中提炼出来的,仔细闻时有一种淡淡的酸涩味道,不怎么让人注意,但吃起来有一种特别的香气,故此命名。香妃子可以做烹饪调料,也可以入药,但不能和虾蟹混在一起吃,否则会出现中毒的症状,严重时可能危及性命。

叶蓁蓁已经命人把当日做月饼的人全部羁押审问,御膳房也仔细搜过,但是没找到香妃子。因为这种东西是南地特产,产量极少,而且北方人也吃不惯,所以并未采买入宫。太医院倒是有一些,但根据近几日的药材出库记录,并未有哪一宫用到了香妃子。

那么,最后一个途径就是从外头私自带入宫中,这就有些难办了。

叶蓁蓁威逼利诱,把御厨们吓得几乎尿裤子,也没问出什么,每个人都声称是按照往年的惯例,并未察觉中间有何不妥。叶蓁蓁又狠不下心来屈打成招,再说了,就算她屈打成招,纪无咎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这次很明显是故意给她穿小鞋,只怕以后这种小鞋都少不了。

也就是说,但凡后宫出点事儿,她就得被拉出来骂一顿,骂完还得好好收拾残局,要不然纪无咎一个“后宫不宁,不堪后位”的罪名褫夺了她的封号,她哭都没处哭。

这招真是又狠又阴损。

好吧,虽然他现在不能这么做,但以后就说不准了……

所以叶蓁蓁还是希望自己最好不要留太多把柄在纪无咎手里,尤其是这么显而易见的把柄。

于是现在叶蓁蓁又开始盯着那盘月饼运气,希望能看出什么玄机。

这个案子另外一个棘手之处是,嫌疑人的范围太大了……丽妃在宫中多年,经过勤勤恳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不懈努力,树敌颇多,她能走到今天绝对是个奇迹。所以说宫中哪怕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都有可能有这个作案动机,更遑论贤妃、僖嫔这种被她当面奚落的高位分妃嫔。甚至皇上也不能完全脱开嫌疑,这东西吃了只是中毒,未必真的就会死掉,他如果想要趁机敲打一下丽妃顺便给皇后下个绊子,也不是没可能。还有丽妃自己,她不是没死嘛,完全有可能是她自己演了一出戏博关注博同情顺便嫁祸给她讨厌的人。

叶蓁蓁想得都快走火入魔了,这到底是哪一个浑蛋王八蛋给本宫弄这么大一麻烦,要是让本宫抓到,千刀万剐了你!

次日午膳时,当纪无咎得知叶蓁蓁因为案情没有进展连饭都没吃好时,他胃口大开,比平时多用了一碗饭。

用过午膳,他溜达到坤宁宫,友好地提醒了一下叶蓁蓁,她还有一天的时间。

叶蓁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如果我查不出来,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纪无咎笑道:“你是朕的皇后,朕怎么会处置你呢。”

鬼才信!

“朕只不过会给你记一笔账。对了,皇后,你已经有过两次欺君之罪了。”

“第二次是哪次?”

“毒月饼。”

“不是还没到最后期限吗,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查不出来。”

“朕指的是,你做的,毒月饼。”

“……”

第三天很快到来了。关于水晶虾仁毒月饼,叶蓁蓁依然没什么头绪。开玩笑,她混的是后宫又不是大理寺,哪里还会审案子,更何况是这种嫌疑人范围无限大又没有一丁点线索的案子!

吃过午饭,叶蓁蓁已经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不就是记账吗,反正暂时他还攒不够。她捧着一盘点心,泄愤似的大嚼特嚼,毫无六宫之主的形象。

素风突然急急忙忙跑进来:“娘娘,咱们坤宁宫的丁大向自杀了!”

叶蓁蓁一愣,来不及咽下嘴中的东西,鼓着腮帮子模模糊糊地问:“哪个丁大向?”

“就是在宫门外洒扫的小太监……娘娘您先别想了,快去看看吧,素月姐姐觉得有蹊跷,正在那里守着,屋子里的东西和尸体都没让动。”

素月果然是条好汉!叶蓁蓁顿时心生敬佩,一个姑娘家,面对死人时还能想到其中蹊跷并主动守着他,实在需要几分胆色。

叶蓁蓁和素风很快来到坤宁宫的偏厅,坤宁宫的太监都住在这里。丁大向和另外一个太监共住一间屋子,今日这个太监本来当值,但也不知怎么回事就突然回来,然后就发现丁大向悬梁自尽了。素月问他为什么回来,他支支吾吾地也说不清楚。

叶蓁蓁问道:“你八成是想躲懒,回来睡个午觉吧?”

那太监连忙磕头:“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了!”

……竟然只是这样!素月抹了一把汗,心想果然懒人最懂懒人。

叶蓁蓁没再管他,走到尸体前。那尸体已经被放下来,躺在地上,眼球凸出,舌头长长地吊出来,甚是骇人。

“娘娘,我在他身上翻出了这个。”素月悄悄把一个小纸包递到叶蓁蓁面前。

叶蓁蓁接过来,并未打开,放在鼻子底下闻了一下,有一股酸酸涩涩的气味。她眯了眯眼睛:“这不会是香妃子吧?”

脑中突然闪过许多画面,仿佛好几本戏终于连成一体,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叶蓁蓁凤目圆睁,大叫道:“不好!”

“娘娘,怎么了?”

“素月,留在这里看看还能查出什么来;素风,带上坤宁宫所有太监去养心殿,除了皇上身边的人,但凡有人靠近养心殿,一律打晕带回来。快!”

素风接了命令,急忙跑出去。叶蓁蓁踢了一脚地上跪着的太监:“你也去,快点,都去!”

那小太监便也跟着跑出去。

叶蓁蓁想了一想,还是不放心,干脆提裙亲自奔出去。素月急得直跳脚,又走不开,只好对着他们的背影大喊:“素风!看着点娘娘!别磕着碰着了!”

素风刚接到这话,却见面前一团红影飞过,随风扬起的披帛扫过她的脸颊,留下一阵香风。等她回过神时,叶蓁蓁已经领先她很远,还在狂奔。

“娘娘!”素风以最快的速度纠集好坤宁宫的太监,拼了老命追上去。

这一天,宫中许多人看到一身火红衣裙的皇后娘娘仿佛被追杀一样发足狂奔。这些宫女太监饶是在皇宫待得久了,却也不曾见过如此阵仗,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生怕扯到自己头上,只好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好不容易把皇后娘娘目送着走了,素风又领着一群太监喊打喊杀地追上来,那架势,简直像是街头约斗的小混混。

大家都很莫名其妙。是人就有好奇心,宫女太监也有。因此那些手头的事儿不紧急、胆子又大一些的宫女太监,便也混入素风的队伍,跟着跑起来。素风在前头领跑,并未察觉身后的异状,而坤宁宫的小太监们一时还摸不着头脑,只知道跟着去抓人,也就不管有人跟着他们了。

因此,这路队伍从坤宁宫到养心殿,一路壮大了足有四五倍,可见后宫的人们是有多闲。 ZOf+y7/SE7x9dNSL40u+HYkzoGI19f9G2Gl44Tmx5RmLVIask3m+UDm+BmP7RGf2



第三章 相看两相厌

纪无咎是个勤勤恳恳的好皇帝,每天下午,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在养心殿批奏折,偶尔召见大臣商讨国事。

所以说,皇帝其实是一件极其缺乏趣味性的工作,不是一般人能做好的。因此,历史上的昏君和明君一样多。当然,最多的还是庸君。

纪无咎是个有理想有抱负有追求的皇帝,他想要做个明君,代价是他在养心殿待的时间多过待在后宫任何一个妃子处的时间。于是,所有人都知道,想找皇帝,去养心殿。

但是今日,纪无咎批了会儿奏折,便打算移驾坤宁宫,去欣赏一下叶蓁蓁郁闷的表情。

然而他刚登上步舆,便看到有个小太监在前方跪下,神色慌张:“皇上,奴才有事禀报!”

纪无咎没理会,因为他的目光被另一个身影吸引……

谁能告诉他皇后到底在发什么疯!

远处,叶蓁蓁在飞奔。火红的衣裙被风鼓动,剧烈地飞扬,远看像是一朵艳丽的火烧云。这朵火烧云飘到纪无咎舆前,无视掉纪无咎利箭一般的目光,二话不说手起掌落,干净利落地把地上跪着的小太监敲晕。

做完这些,叶蓁蓁放下心来,大口喘着气。她的额头已经沁出细汗,脸上呈现出剧烈运动之后的潮红,仿若三月间盛放的桃花瓣。

身后那一大队宫女太监也终于追上来,离得老远就看到叶蓁蓁的动作,禁不住一抖,各自感同身受一般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纪无咎盯着叶蓁蓁嘴角的点心渣,冷哼:“皇后这是吃饱了,出来遛食呢?”

叶蓁蓁这才拿正眼瞧了一下纪无咎:“臣妾参、参……”

“好了,免礼,”纪无咎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目光一转,看向晕倒的太监,“皇后,你是不是得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

叶蓁蓁拍拍胸口,终于顺下气来,呼吸也渐渐缓和:“回皇上,这个太监与毒月饼……与露华宫的月饼案有关。我要审他。”

“哦?那为什么把他打晕?有什么事情是朕不能知道的?”

“岂敢有任何事情欺瞒皇上。后宫之事,本来就该我这个做皇后的操持,自然不劳皇上为此分心。若是皇上不放心,也可旁听,但不宜露面。”

“为何?”

“问过之后就知道了。”

小太监被水泼醒了。

叶蓁蓁仔细看去,那太监不过十四五岁年纪,面皮白净,五官纤细,长得很是瘦弱。他刚睁开眼时,略微迷茫了一下,等看到叶蓁蓁时,竟然也不惊惶,爬起来跪下,恭恭敬敬地叫了声“皇后娘娘”。

叶蓁蓁端坐着。她板起脸,放下手中的茶杯,淡淡开口:“王小虎,你可知罪?”

“回皇后娘娘,奴才不知所犯何罪。”

“丁大向没死,他都招了。”虽然丁大向已经死了,但是坤宁宫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而且即便消息泄露,眼前的王小虎也不会有机会得知。

果然,他目光一闪,但又很快恢复平静。这个细微的动作自然逃不过叶蓁蓁的眼睛。

“奴才不明白娘娘的意思,还请娘娘明示。”依然嘴硬。

“你师父在御膳房中专管做点心,今年的水晶虾仁月饼就是经他手做的。但是他做月饼那天你并不当值,所以本宫抓人时才漏掉你,让你有了去皇上那里告状的机会。你今天去养心殿到底想要对皇上说什么?说皇后娘娘怎么指示了人胁迫你,让你把香妃子下进月饼的馅料里?”

“娘娘,奴才……奴才冤枉啊……”

“冤枉?好,那么你就来和我说说,你作为一个御膳房的太监,有什么重大的事情非要自己跑去养心殿禀告?”

“奴才、奴才……”

“这明明是你和丁大向联手做的一出好戏!你当日偷偷进入御膳房,将香妃子下入馅料之中。丁大向和你约定好,今日他会赴死,死的时候身上特意揣了香妃子,生怕别人不知道本宫与此事的干系。另一边,你假装突然发现本宫的嫌疑,慌忙去驾前告状,由于此事牵涉到本宫,你找皇上面禀便是合情合理;皇上闻听之后必来坤宁宫问罪,正好可以看到丁大向畏罪自杀以及他身上的罪证。到时候本宫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是也不是!”

“……”

“这个计划若是成功,一来可以除掉丽妃,二来可以让本宫背起这个大大的黑锅,搞不好这个后位便要让贤。如此一石二鸟,真真是好算计!”

“……”

叶蓁蓁突然重重一拍桌子,声色俱厉:“说,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你?!”

王小虎见事已至此,横下心来,咬牙说道:“奴才认罪。此事并无他人指使,一切皆因奴才对丽妃娘娘怀恨已久,一时冲动,犯下此等大错,是杀是剐,悉听尊便。”

“还挺讲义气,”叶蓁蓁忽而又笑了,她站起身,绕着王小虎走了两圈,边走边慢悠悠地说道,“王小虎,本宫不管惠嫔给了你什么好处,”她停下身,微微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他因为这句话而身体颤抖,面上惊恐至极,几乎失了血色,她凤目微微一眯,“你只需要知道,她能做到的,本宫也能做到;她不能做到的,本宫照样能做到。”

开玩笑,她丈夫是当今天子,她爷爷是内阁首辅,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两个人都是她的至亲,所以她现在这样说,绝对有底气,不算吓唬人。

王小虎此时已经泪流满面,吓得只管磕头,脑门撞在地上砰砰响:“皇后娘娘!惠嫔娘娘她用奴才父母兄妹的性命威胁奴才,奴才这才,这才……奴才什么都说,恳请皇后娘娘为奴才做主,奴才罪该万死,可奴才的一家老小是无辜的!”

叶蓁蓁坐回去,摇了摇头,说道:“你先起来。惠嫔八成是吓唬你呢,你年纪小,容易上当。可知这内宫之争虽激烈,却不会轻易波及到民间。惠嫔她爹爹不糊涂,你家人若是清白人家,他绝不会为了帮女儿争宠而滥杀无辜,拿自己的官程去赌一场上不得台面的宫闱阴谋,得不偿失。”

王小虎听到她的话,脸色缓和了些,泪也止住了。他今日被皇后抓住,便知已难逃一死,心心念念的只是怕家人受牵连,现在听皇后如此说,也就放下心来。

“等你死后,本宫会命人重重地补偿你的家人。”叶蓁蓁又安慰他道。坐在屏风后面的纪无咎鄙夷地轻哼,有她这么安慰人的吗?更何况,一个谋害宫妃的狗奴才,有必要安慰吗?

王小虎对死亡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他本来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现下也坦然了,听到叶蓁蓁如此说,更加感动。他又说道:“谢皇后娘娘恩典,奴才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娘娘大恩!……娘娘,奴才还有一事不明白,娘娘您是怎么知道惠嫔是此事主谋的?”

叶蓁蓁笑得得意:“本宫诈你呢,没想到一下就猜对了。”

“……”

王小虎抹了把汗,厚着脸皮把叶蓁蓁恭维了一番。叶蓁蓁心情大好,便随口和他说着话:家里几口人,都是干什么的,怎么进的宫,进宫几年了……

王小虎自知是将死之人,也就没什么顾忌,都大大方方地回答了,还说了好多民间的趣事给叶蓁蓁听,这于叶蓁蓁来说很是新鲜,她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咯咯娇笑。

室内的气氛很好。

屏风后的气氛很不好。

纪无咎听着外面的谈话声,一阵气闷。方才还剑拔弩张的两个人,转眼间就欢声笑语起来,这种神奇的转折是怎么回事?即便他亲耳听到整个过程,却也无法理解……这两人是白痴吗?

最重要的是,她把他晾在这里不管了……

左等右等不见叶蓁蓁来请他出去,他只好自己站起身向外走。

“娘娘,这宫外头的吃食虽不如宫里头精致,却胜在新鲜,不少东西也是很可以尝一尝的。就比如那个八方食客酒楼,什么两越菜、扬州菜、蜀菜、东瀛菜、高丽菜、西域菜……哎哟哟,不是奴才夸口,若是论菜品样式,那里的东西也不输给皇宫呢!”

“真的吗,你都吃过吗?”

“奴才只去过一次,吃的是东瀛菜。这东瀛菜的鱼都是生着吃的,有些人受不了,奴才觉得还好,入口很是鲜美。”

“生鱼也能吃?”

“能吃能吃,那里奇怪的东西多着呢,还有把蝎子炸来吃的呢!只可惜奴才要死了,不能为皇后娘娘带些进来尝个新鲜。”

“你虽然是死罪,但受人胁迫,也情有可原,回头本宫和皇上求个情……对了,皇上!”叶蓁蓁突然想起这个茬儿,赶紧起身,刚一回头,却发现纪无咎已经站在屏风外。

王小虎急忙跪下:“皇上万岁万万岁!”

纪无咎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俩货:“你们聊得挺投机。”

叶蓁蓁看了王小虎一眼:“你先下去。”

纪无咎阴沉着脸坐下,叶蓁蓁让素月上了杯茶,亲自捧给他。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这场阴谋的?”屏退众人之后,纪无咎问道。

“从看到丁大向的尸体时。”

一般人畏罪自杀,哪有专门把罪证带在身上的,很明显是想嫁祸他人。而且他选的自杀时间很妙,若不是同屋的人偷懒回去,只怕还真要等到皇帝来问罪时才能发现。既然想要嫁祸皇后,那么最好的告状对象也只有皇帝了。

“为什么首先怀疑惠嫔?”

“会咬人的狗不叫。”

嫁祸给皇后和简简单单地谋杀丽妃不一样。要同时对付两个此等地位的女人,一定要有足够的胆量、智谋和人脉才能做出这么大的手笔。当然,对方这样做,必然是能从扳倒皇后这一事件中获益。所以,叶蓁蓁把嫌疑人锁定为嫔以上的妃嫔。庄嫔是丽妃党,首先排除;贤妃尚未站稳脚跟,以她的性格不会贸然行此大事,排除;僖嫔完全就是个光会叫不会咬人的狗,智力是硬伤,排除。至于丽妃自己,以她简单而直接的思维,她目前最恨的应该是抢了她圣宠的贤妃,所以排除。

最后,只剩下惠嫔了。

“怎么不怀疑贤妃?”纪无咎又问。

“贤妃是皇上的心头好,我怎么敢怀疑她呢。”

听到这种酸溜溜的话,纪无咎感觉五脏六腑很舒坦:“但是惠嫔与你并无仇怨。”

叶蓁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皇上,我是个直肠子的人,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这次好不容易含蓄一回,您确定要让我把所有话都吐出来?”

惠嫔平时老老实实地当然不会主动找叶蓁蓁的麻烦,可惠嫔身后站着的是太后!

“算了,”纪无咎淡淡地摇了摇头,他和叶蓁蓁对视,澄净的目光看不出情绪,“你很聪明。”说着,端起茶喝了一口。

“岂止是聪明,我简直聪明绝顶。”

“噗——”

涵养良好举止优雅的少年天子一个没忍住,再次喷了茶水。他低头看看胸前溅上的痕迹,再看看面不改色的叶蓁蓁,自己掏出帕子一边擦着,一边疲惫地叹了口气。

露华宫月饼案不出三天便水落石出,惠嫔谋害宫妃,嫁祸皇后,手段残忍,影响恶劣,圣上下旨将其降为八品选侍,移至邀月宫偏殿。

邀月宫,邀月宫……叶蓁蓁冷笑,太后这是不死心啊。惠嫔做出这种事情,打入冷宫都不为过,即便不入冷宫,去了其他任何一宫都不会好过,唯独这邀月宫……不管贤妃愿不愿意,她现在都只能站在太后这一边了。

不过在叶蓁蓁看来,太后此举实在是昏招儿。惠嫔本来就已经是枚弃子,太后若不想亏待她,着人好生照料便是,何必把她弄进邀月宫拖贤妃的后腿。而且贤妃一直在暗,还有那么点遗世独立的姿态,这会儿太后大张旗鼓地把她拉到身边,明目张胆地帮她抢后位,简直就是直接把她变成箭垛子。

叶蓁蓁打了个哈欠,心想,若是许家人都像太后这般……嗯,那么他们家族的式微也是很好理解了,并不能全归罪到她爷爷头上。

“皇上驾到!”王有才站在坤宁宫外,放开了嗓子喊。因他并没做过这种事情,所以运气的方法不对,喊到最后一个字,已经破了音,活似一只乌鸦叫。

纪无咎听得直皱眉头。

这王有才就是王小虎,叶蓁蓁主动和纪无咎讨来了他。他本来是戴罪之身,死了也就死了。但纪无咎从轻发落了惠嫔,叶蓁蓁很识趣什么都没说,他也就卖她个面子,把这个奴才给了她。

叶蓁蓁嫌王小虎的名字太俗,不适合坤宁宫这种地方,因此比照着冯有德的名字,给他改了个名字叫王有才,有德有才,德才兼备,多好。

纪无咎简直不敢相信,叶蓁蓁竟然认为这个名字很文雅。

虽然王有才那破嗓子叫得人毛骨悚然,连鸟都要惊飞起来,叶蓁蓁却恍若未闻。

所以纪无咎走进去时,就看到叶蓁蓁大剌剌地坐着,眼睛盯着桌上的东西发呆。他轻轻走过去,看到她面前摊着一个九宫格棋盘,棋盘中散布着几颗象牙棋子,上面刻着数字。那九宫格不同于一般的九宫格,而是由九个九宫格嵌套而成,共形成横竖九九八十一个小格,每个小格内似乎都可以放进去数字棋子。

叶蓁蓁还在托着下巴沉思,眉头紧锁,丝毫没有注意到纪无咎的存在。

纪无咎也不指望她能发现他:“你在做什么?”

叶蓁蓁一惊,扭头看到纪无咎,慌忙起身,脸上摆起假模假式的笑容。

纪无咎看得直皱眉。

“皇上您来了,外面的太监真是傻了,也不知道通报一声。”叶蓁蓁说道。

“大不敬。”纪无咎说着,冲她比了两个手指头,意思是第二次,朕都给你记着呢。

叶蓁蓁吐了吐舌头,心内腹诽。

纪无咎的目光又落回到桌上的棋盘:“这是九宫图吗?看着不像。”

“不是九宫图,这叫重九宫,是民间一个叫史天长的人想出来的玩意儿,这些小格,横竖都要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不能重复,每一个小的九宫图里也是这些数字不能重复。”

听起来有点意思,纪无咎走至桌前,随手摸了一颗棋子,低眉沉思。

叶蓁蓁好心劝他:“这东西分甲乙丙三等,皇上您第一次玩儿,玩儿甲等难度太高了,还是玩儿丙等吧,臣妾这里有棋谱,各种局都有。”

“啰唆。”纪无咎说着,换了一颗刻着“一”的棋子,放在棋盘中。

叶蓁蓁心道,我想了那么半天都没想出来,你不可能一下就走出这一步,且看你到时候怎么收场。

纪无咎收场的方式就是不停地摆着棋子,不一会儿,一盘甲局轻松拿下。

“雕虫小技。”他不屑地下了评语。

不可能!叶蓁蓁不相信,这种东西在他手里竟然轻而易举地解开。虽然道理不过是一些算术之法,但演算起来也确实要费一番精神,所以他刚才一定只是凑巧蒙对了。

于是叶蓁蓁捧着棋谱,找出另外一盘甲等局摆好,让他解。

纪无咎这次玩儿顺了手,想都没怎么想,噼里啪啦地把棋子全部摆进去,又对了。

怎么会!再来!

于是两人就这么凑在一起玩儿起了重九宫。因为棋盘不大,所以两人的头几乎抵在一起。叶蓁蓁今天梳了个堆云髻,浓密的黑发盘起,衬着脸上雪白的肌肤,如翠云堆雪。她的发底用几枚点翠花钿固定,头上插着一支七宝同心钗和一支金质双股凤钗,那金凤刻得栩栩如生,展翅欲飞,口内衔着两股珠串。

珠串垂下来,摇摇晃晃,不时扫到纪无咎的脸。

纪无咎被扫得脸上发痒,一抬头,便看到叶蓁蓁近在咫尺的脸。美人如画,艳冠群芳。这叶蓁蓁从来不知道何为素雅,什么东西闪耀就往头上招呼什么,金银翠羽以及各种颜色的宝石,还必须精雕细琢,花纹精美繁复。这些东西若整日堆在别的女人头上,大概会被怀疑是某暴发户的家眷,可偏偏叶蓁蓁的五官精致而大气,戴这些东西一点也不违和,反而相得益彰,虽有烟火气,却并不俗气,能戴出那种经无数能工巧匠打磨之后所沉淀出的精致与华美。

纪无咎突然想到叶蓁蓁的原话:“这么高贵的东西,简直就是为我量身打造的。”一阵无力。

“皇上,皇上,这里是‘二’。”叶蓁蓁指着一个小格说道。

纪无咎回过神来,往那个小格中放了个“二”,然后稍微向旁边挪了一下身体。他还不太习惯和叶蓁蓁离得太近。

这一玩儿,就玩儿到晚膳时分,纪无咎懒得挪地方,便在坤宁宫用了晚膳。他为自己不务正业跑到坤宁宫玩儿这种东西而感到忏悔,又想到这是叶蓁蓁的东西,也算是叶蓁蓁诱惑他玩儿的,所以也就顺手把叶蓁蓁给迁怒了,小黑本上又多了一笔。

叶蓁蓁不了解他那面瘫脸背后到底在想些什么,也懒得去了解,吃饭是大事,一定要专注。她不喜欢有专人给她布菜——其实这种在民间只有全身瘫痪的病人才有的待遇,正常人都不太喜欢,自然纪无咎也不喜欢。所以帝后二人各自扛着筷子自顾自地吃。叶蓁蓁喜欢吃肉,今天让厨房炖了鹿肉,也不知厨师用了什么方法,那肉入口软烂鲜美之余,唇齿间还有一股似花非花的淡淡香气。

所以叶蓁蓁吃得很过瘾。一个人吃饭香时,旁观的人往往也会胃口大开,纪无咎也就比平时多吃了一些。他也喜欢那碗鹿肉,吃了好几块。叶蓁蓁不太喜欢有人跟她抢吃的,她把余下的肉块都夹入自己碗中,巴掌大小的浇黄三彩龙凤穿莲碗被鹿肉堆得冒了尖儿。

素月在一旁看得直想扶额,连忙命人又端来一碗。

这两人吃得火热,外间的冯有德却有些纠结,他没摸清楚现下皇上是个什么意思,所以没有来请他翻牌子,也不知道皇上的意思和他理解的那个意思是不是同一个意思……

里头纪无咎和叶蓁蓁用完饭,各自也有些不自在。按例说他没翻牌子就跑来坤宁宫吃晚饭,那意思就是今晚打算留在皇后宫中了,可是纪无咎真不是这个意思,叶蓁蓁更不希望他是这个意思。洞房那晚的疼痛她记忆犹新,一想到有可能要再次经历,她……面色不善地看了一眼纪无咎。

纪无咎:“……”

“皇上,听闻贤妃最近身体不适,您不去看看她吗?”赶紧走吧!

纪无咎没有回答,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这后宫之中,你最讨厌什么人?”

叶蓁蓁看着他,目光诡异。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纪无咎忍下胸口堵上的怒气,和颜悦色地问道:“朕的意思是,你最讨厌的女人是谁?”

“庄嫔。”这次回答得很干脆。

“为何?”

“她口齿太过伶俐,我说不过她。”

纪无咎微笑着点点头,起身离开。

当晚,皇上没翻牌子,却直接去了含光殿。庄嫔又惊又喜,要知道,皇上可有日子没来她的含光殿了。与后宫众妃嫔相比,她姿色并不算突出,才艺也一般,虽有一张巧嘴,却是更擅长与人争论,而非讨人欢心,自然也就不怎么受宠了。

不仅如此,皇上在含光殿歇了一夜之后,还给庄嫔晋了位,一下子封了正二品的庄妃,和贤妃、丽妃平起平坐。

不过令庄妃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听皇上的意思,自己能够得到晋升是皇后娘娘美言的结果?

丽妃听说了这件事之后,再看庄妃时,那眼神儿就有些微妙了,和她说话时也带着一股阴阳怪气。

庄妃既觉气闷,又有些不服。她自己问心无愧,当初对丽妃也是鞍前马后殷勤无比,丽妃却一直把她当个奴才使唤。现在丽妃不过听说了几句流言,便不给她好脸色,现在两人都已经平起平坐了,丽妃还在她面前耍什么威风!

所以庄妃渐渐也就对丽妃不那么言听计从了。

眼见着这两人之间内讧,叶蓁蓁笑而不语。

哦,对了,皇后娘娘那一套紫檀木的大蟾蜍终于送出去了,一大十二小,共十三只蛤蟆,满满地摆了两个托盘,庄妃看到时,脸都绿了。

其他妃嫔看到这凶残的赏赐也跟着心惊肉跳,个个坚定了在皇上面前告状的决心。

且不说妃嫔们如何告状。眼看着时光到了九月初九,不只是重阳节,也是纪无咎的生日,皇帝陛下的万寿节。过了今日,纪无咎就二十岁了。

民间男子一般在二十岁行冠礼,然而纪无咎作为天子,责任重大,早几年便行了冠礼。所以这次的万寿节过得也不怎么隆重,白天在后宫摆个家宴,晚上宴请群臣,也就完了。

家宴自然是由叶蓁蓁操办的。

一提到叶蓁蓁,纪无咎就想起她送给他的寿礼:一把自己制作的鸟铳。纪无咎专门让人找来火药试了……还挺好用。

纪无咎当然明白叶蓁蓁是什么意思:看到了吧,不给我看图纸,我照样能做出来,知道什么是天纵奇才聪明绝顶吗?

他几乎能想象到叶蓁蓁如果说出这些话,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他不禁冷笑,火器乃是大煞之物,她还真敢送给皇帝当寿礼,真是……真是……哼。

除了叶蓁蓁送的鸟铳,纪无咎还收到了来自小老婆们的各色礼物,有后妃们亲手做的绣品、书画、珍宝玩物,等等。其中贤妃送了他一块玉佩,这玉佩本是成双的一对龙凤配,贤妃把龙佩给纪无咎了,凤佩自己留下。纪无咎怎会不知她的意思,但如此情意绵绵的礼物,他回头也只是让冯有德把东西收起来,并未佩戴。他的柔情只用在需要用的时候,比如上床前。

叶蓁蓁听说了这件事,直道贤妃小家子气,送礼只送一半。

其实贤妃此举并不很妥当。若是民间男女互赠龙凤配倒也没什么,但这皇宫之中,皇上是龙,那么凤自然该是皇后了,暂时还轮不到她这个宠妃。虽然明眼人都觉得叶蓁蓁迟早要从后位上掉下来,但现在人家毕竟还在那个位置上,她就和皇上玩儿龙凤配,太迫不及待了点。虽然她的本意真的只是想和纪无咎调个情……贤妃自己想到这一点,也吓出一身冷汗,暗骂自己糊涂。幸亏叶蓁蓁并未揪住此事不放。

在所有寿礼之中,纪无咎最喜欢的还是自己送给自己的那一份。前几天,京师三大营总兵叶雷霆犯了点儿小错,纪无咎以“御下不力”的罪名给他调了个职,远远地打发到宁夏去做总兵。虽然明面上是平调,但傻子也能看出来这实际上算贬官。三大营总兵力十几万,是整个大齐最精锐的军队,宁夏守军自不可与之同日而语。

纪无咎为什么要找叶雷霆的麻烦?

原来,这叶雷霆本是名将之后,自己也争气,武艺高强,治军严谨,在军中颇有威望,年纪轻轻便坐镇三大营,可谓前途无量。但不巧的是,他是叶修名这一脉的旁支,虽然他爹当年和叶氏一族闹得有些不痛快,然而到他这里,却又改了道,开始向叶修名靠拢。

真是岂有此理,欠教训。

所以纪无咎就教训他了。叶修名本想力保叶雷霆,可惜的是叶雷霆竟然主动请求调往西夏,自断前程。叶修名吃了个哑巴亏,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只好暗叹纪无咎奸诈。

叶雷霆滚蛋了,新提拔的三大营总兵是方秀清的妹夫,实打实的方党。

于是纪无咎这几天睡了几个舒坦觉,精神颇好,见到叶修名时也会多和他说几句话,看着他吹胡子瞪眼,龙心大悦。

闲话休提,且说眼前的家宴。

这一日秋高气爽,朗朗长空之上,艳阳洒开万道金光。夏日的暑气早已退尽,秋日的凉气尚未席卷而来,是一年之中气候最舒爽的几日。叶蓁蓁本打算将宴席置于延春阁内,但见外头秋景着实不错,便让人将东西全搬到太液池边,就着这秋日秋风与秋水,倒别有一番趣味。

六宫妃嫔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满脸喜色地和纪无咎说吉祥话儿。纪无咎的心情不错,难得地挤出几丝笑容,宴会的气氛格外好。

秋日是登高赏菊的季节,叶蓁蓁命人在宴席周围摆上不少菊花,绿牡丹、一丈丝、帅旗等珍品应有尽有,令人目不暇接。纪无咎饮了杯菊花酒,一时兴起,便提议让他的大小老婆们以咏菊为题作诗。此话一出,众妃嫔纷纷说好,部分才气高的更是暗暗摩拳擦掌,想着一会儿定要让皇上眼前一亮,刮目相看。

这其中尤以王昭仪为甚,她提着笔,看向一盆绿牡丹,凝眉深思,放空的眼神因专注而动人。王昭仪十三岁就入了宫,纪无咎虽然胸怀宽广口味多样,对着这么一张孩童似的嫩脸也着实下不去口,因此过了两年才让她侍寝,最近刚从五品的美人晋为四品的昭仪。王昭仪虽然长得不如丽妃贤妃漂亮,却是文采精绝,纪无咎偶尔也会换换口味,临幸一下这位才女。

王昭仪眼睛一亮,像是想到了什么,提笔在纸上写起来。

纪无咎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叶蓁蓁,只见她正愁眉苦脸地在纸上画着叉叉。他嘴角微弯,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一炷香烧完,也该交卷了。纪无咎拿着那一沓诗品评一番,最终王昭仪拔得头筹,得了个彩头儿。至于垫底的,自然是叶蓁蓁了。好在她交上去的并非满纸的叉叉,而是自己写的几句打油诗。她于作诗一事实在不在行,往常在家时爹爹也曾试图把她打造成一个才女,结果自然可想而知。叶蓁蓁还挺有理:“女子无才便是德。”叶康乐冷笑:“那你整天不务正业,只管舞刀弄棒,就算有德了?”叶康乐很是纳闷,他们家世代书香门第,往上数三辈子也没出过一个武将,怎么生个女孩儿反倒是个女中木兰?叶蓁蓁才不管那些,她被叶修名宠坏了,自然想干吗干吗,不想干吗就不干吗。

眼前纪无咎大声宣读了一遍叶蓁蓁的大作,在下面妃子们的忍笑中,点名批评了她:“皇后的才气只怕从七岁之后就未再涨吧?”

叶蓁蓁脸皮厚,面不改色道:“自古斯文多败类,可见太有文采也未必是好事,”想了一下,好像把自己家也骂进去了,又补了一句,“当然,那些真正为国为民的人除外。”

丽妃这次是无比赞同皇后娘娘的话,因为若不是叶蓁蓁,垫底的恐怕就是她了。作诗什么的,最讨厌了!她偷眼看了看春风得意的王昭仪,口中银牙咬得咯咯响,心内骂了无数遍“贱人”。

品完诗,帝后妃嫔们又行了个琼觞飞花酒令。所谓琼觞飞花令,是指行令人说一句含有“花”字的诗句,然后按照“花”在这一句诗中的位置数人头,数到与此位置相对应的人,便是中令,中令的罚酒,罚完酒之后同样说一句带“花”字的诗,以此类推。

又是诗!叶蓁蓁很不高兴。

但这种酒令既简单且文雅,颇受欢迎。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们咏到花的诗句太多,所以每个被点到的人都能说上一句。王昭仪被点到两次,每次说出的诗句都会指向纪无咎。纪无咎喝酒时,眼睛会觑着她,王昭仪则含羞带怯地回望,两人眉目传情,空气中几乎碰出火花。

丽妃冷冷地一哼,就连贤妃,脸上也没了方才的欣喜。

众位妃嫔有样学样,纷纷变着心思把自己的令行到纪无咎那里,导致寿星纪无咎被灌了不少酒。

让叶蓁蓁愤怒的是,每次他喝完,都会说出一句首字为“花”的诗,什么“花近高楼伤客心”“花径不曾缘客扫”“花红易衰似郎意”“花须柳眼各无赖”……因为她就坐在他身边,所以不用数,肯定是她喝……

因此,这一场令下来,纪无咎喝了多少杯,叶蓁蓁就陪了多少杯。

丽妃一看没自己什么事儿,赶紧说道:“今日是皇上万寿,臣妾愿意为皇上弹奏一曲贺寿。”

别看丽妃脑子不灵光,琴技却是极好,这一点连纪无咎都诧异。按道理说弹琴的最高境界讲的是个意境,丽妃怎么看都和这个词有一定差距,但偏偏她确实弹得很好,令人沉醉。

于是纪无咎大手一挥,众人住了令,俱支起耳朵听丽妃弹琴。

这时,僖嫔离席笑道:“既有丽妃姐姐绝妙琴艺在前,臣妾也愿献个丑,歌唱助兴。”

僖嫔的嗓子是一绝,婉转如黄莺,唱起歌来别样动人,于是纪无咎又准了。

这时,叶蓁蓁说道:“有琴声又有歌声,若是再有舞蹈来观赏,那是最好不过了。”

贤妃有些跃跃欲试。她身姿婀娜,跳起舞来轻盈出尘,最善一曲《凌波仙》,连纪无咎看过都交口称赞。“臣妾……”

“所以我已经准备好了,”叶蓁蓁打断贤妃的话,“前几日得了一个绝色的舞女,今日正好给皇上一观。”她说着,一挥手,果有一个盛装打扮的舞女缓步走上近处铺好的地毯,在琴声中袅袅轻舞起来。

这舞女是否绝色纪无咎暂时看不出来,因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她那伟岸的发型吸引了。

叶蓁蓁见他两眼发直,笑着解释道:“臣妾见古人诗中写道,‘春风烂漫恼娇慵,十八环多无力气’,便让舞女梳了这个十八环髻,想来能够增色不少。皇上,您觉得怎么样?”

“难为皇后也懂得吟诗弄赋了,”纪无咎转过眼看她,“朕不知道十八环髻是什么样,但想来应该不是简单在头上顶十八个圈儿。”他开始有些佩服叶蓁蓁了,这个女人总是有办法倒他的胃口。

地毯上,那名舞女顶着十八个圈圈跳舞,压力也很大。她真怕这位真龙天子一个不高兴,咔嚓了她。

其实这个发型并不难看,主要是……搞笑。这舞女一身鹅黄色纱裙,身上垂着流苏,舞姿曼妙如惊鸿照影,偏偏头上顶的一圈又一圈,简直像一篮新出炉的武大郎火烧——还是烤煳了的,让人瞬间有一种微妙的分裂感。

不少人掩着嘴,想笑,一看到纪无咎面色不好,也就不敢笑了,拼命把笑意往回憋,十分辛苦。

叶蓁蓁看到纪无咎终于又不高兴了,这才又高兴了一些。她对这个皇帝的态度很复杂,既讨厌他,又不敢真犯什么大错和他呛声,所以只好时不时地做些小动作,给他添添堵。后宫生活太过无趣,她必须找个精神支柱。

殊不知,纪无咎对叶蓁蓁的态度也很复杂,既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一开始他以为她蠢,偏偏事实证明人家“聪明绝顶”;他又怕她和他耍什么花招儿,可是她把自己的聪明都摆在明面上,坦坦荡荡,任君过目——这其实是一种超越聪明的智慧。

现在,帝后两人想着想着,不禁对望,各自又把头撇过去——依然是相看两相厌。 ZOf+y7/SE7x9dNSL40u+HYkzoGI19f9G2Gl44Tmx5RmLVIask3m+UDm+BmP7RGf2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