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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魔法的颜色1

火,烧进了双城安卡—摩波。火苗触及魔法营地,烈焰于是呈现出蓝色和绿色,甚至奇迹般地闪出带有七彩之外“第八色”的火花;火舌沿着商业街一路蹿向储油罐,火焰于是气势高涨,仿佛闪耀的火喷泉,“噼啪”炸响;火焰烧到香薰店铺所在的街道,大火于是发出阵阵甜香;大火燎着了药店储藏室里干燥的珍奇药草,人们于是气得发疯,开口唾骂神明。

此时,摩波城的商业区已是一片火海。另一端的安卡城里,有钱有身份的居民纷纷行动,毫不手软,疯狂地拆起桥来。但是,摩波船坞里那些满载谷物、棉花和木材的航船,表面涂着焦油,早已炽燃起来。泊地烧成了灰烬,一艘艘火船趁着退潮,沿着安卡河向大海漂去,仿佛溺水的萤火虫,一路点燃沿岸的宫殿和村舍。火星随风飘到岸上,扑向远处深藏的花园和草屋。

烈焰生出浓烟万丈,仿佛一根狂风卷成的黑柱,即便站在碟形世界的另一端,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若在几英里之外阴凉幽暗的山顶坐观这阵势,感觉必是扣人心弦。此时正有这么两位,看得兴味盎然。

其中高个子的那位倚着一把足有一人高的剑站着,正大嚼鸡腿。要不是看他透着一股机警聪慧的灵气,见了这做派,谁都会以为这是从中轴地荒原来的野蛮人。

另一位显得矮得多,从头到脚都蒙在棕色斗篷里。偶尔稍动一动时,动作之轻犹如猫咪踱步。

之前的二十分钟里,这两位几乎默不作声,只有一段简短无果的争论,事关火海中的一阵猛烈爆炸到底发生在存油货栈还是在巫士克莱博尔的作坊。两人为此下了赌注。

高个子啃完鸡腿,把骨头扔在草丛里,笑里带着怜悯:“那些小巷子都毁了……”他说,“我挺喜欢它们的。”

“还有那些宝库……”矮个子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宝石可燃吗?听说它们跟煤差不多是一类东西。”

“所有金子,都熔了,顺着沟槽流淌。”大个子说着,没有理会矮个子的问题,“所有美酒,都在桶里沸腾了。”

“还有老鼠。”一身棕袍的同伴说。

“老鼠,说得对。”

“盛夏时节,没地方可逃。”

“同样说得对。但,总是觉得……嗯……这会儿……”

他咽下没说完的话,随即换上轻快的口气:“我们还欠‘红水蛭’那儿的老弗莱多八个银币哪。”

矮个子点了点头。

两个人再次默不作声。在这座最大的城市尚未起火的地方,又一轮爆炸开始了,在夜幕上燃起一道红光。

高个子发话了:“鼬子?”

“您说。”

“我想知道是谁放的火。”

这个被唤作“鼬子”的矮个子剑手没应声。他正看着火光映红的大路。路上一直没什么人,因为迪奥希尔城门是第一批烧毁的建筑。熊熊燃烧的梁柱雨点儿般落地,城门就此坍塌。

然而此时,这条路上却走来了两个人。越是在幽暗的光线下,鼬子的眼神越是好使。他看出这两个人骑着马,后面还跟着某种爬兽。不用问,肯定是趁乱疯狂聚敛了财宝、随后出逃的富商。鼬子把他看到的告诉高个子,高个子叹了口气:“拦路抢劫的勾当不合咱们身份。”这个貌似野蛮人的高个子说,“可是,就像你说的,时世艰难啊,反正今晚在哪儿都睡不成踏实觉。”

他换了一只手,紧紧握住剑。眼看着骑在前头的人渐渐近了,他一步跨出来,站在路中央,伸手挡住去路,脸上的笑容摆得恰到好处,不温不火,却咄咄逼人。

“先生,您慢着……”

马上的人拉了缰绳停下,拉下风帽。此人一脸灼伤,伤口还杂着烧焦的胡须,眉毛都烧没了。

“滚一边去,”这人说,“你不就是中轴地[1]来的那个布拉伍德吗!”

布拉伍德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先发制人了。

“赶紧走吧,你!”马上的人说道,“我没工夫理你,懂吗?”

他环顾四周,又说:“你的那个邋里邋遢、爱往暗处钻的跟班儿呢?躲到哪儿去啦?我的话也是对他说的。”

鼬子一步迈到马跟前,盯着这个伤痕累累的来客。

“哦,怎么会!这不是巫师灵思风吗!”鼬子话音里透出欢喜,同时不忘把这来客对自己的描述暗记在心——以后再跟他算总账,“我就觉着我听着耳熟嘛!”

布拉伍德往地上啐了一口,把剑收进鞘中。跟巫师搅在一起不值当,他们通常都一文不名。

“不就是个蹩脚巫师吗,说话口气倒不小。”布拉伍德低声咕哝。

“你不明白,”巫师话音里带着倦意,“我快被你吓坏了,吓得脊梁骨都直不起来。问题是,我今晚早已惊吓过度。我的意思是说,只要等我从刚才的恐慌中恢复过来,我肯定有工夫好好表现一下我对您的恐惧。”

鼬子指了指那一片火海。

“你刚从那里逃出来?”他问。

巫师用烧得发红、掉了皮的手揉了揉眼睛:“火刚烧起来的时候我就在那边。看见他了吗,后面那个人?”他转身指指渐渐走近的那个旅伴。那个人骑在马上,每隔几秒钟就被颠出马鞍一次。

“怎样?”鼬子问。

“是他引起的。”灵思风只简简单单地说了这么一句。

布拉伍德和鼬子看着那人,那人只单脚套着镫子,一路颠过来。

“纵火犯,就是他?”布拉伍德发了话。

“不,”灵思风说,“不完全是。但他是这么一种人,打个比方说,在电闪雷鸣开了锅的时候,他敢在暴风雨中穿着湿铜甲,站在山顶上大喊‘神都是浑蛋’,引得闪电劈向大伙儿。有什么吃的吗?”

“我们有鸡肉。”鼬子说,“想吃的话,你得多告诉我们点儿事才行。”

“他叫什么?”布拉伍德问。布拉伍德说话的时候,老比别人慢半拍。

“双花。”

“双花?”布拉伍德道,“这名字真怪。”

“你,”灵思风边说边下马,“什么都不懂!鸡呢,你们不是说有鸡肉吗?”

“火辣辣的哦。”鼬子说。

巫师叹了口气。

“这倒提醒我了,”鼬子打了个响指,“爆炸……嗯,大约半个小时之前,有一场很厉害的爆炸……”

“那是存油货栈炸了。”灵思风想起如雨的火花,脸上的肌肉抽搐着。

鼬子转过身来,微笑着,满怀期待地望着他的伙伴。布拉伍德咕咕哝哝地从钱袋里掏钱递了过去。这时,路那边传来一声尖叫,随即又立刻停止了。灵思风眼睛一直没离开鸡肉。

“他怎么单就学不会骑马呢!”他说。接着,他的身体突然一僵,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吓了一跳似的。他小声惊叫了一声,冲回一片黑暗。当他走回来时,那个唤作“双花”的人瘫在他的肩膀上,矮小,瘦骨嶙峋,打扮奇特——穿一条及膝的裤子,衬衫颜色极鲜艳,又是强烈的对比色,即使在这昏暗的光线下,都把鼬子那双敏感的眼睛晃得够呛。

“摸上去没骨折。”灵思风喘着粗气道。布拉伍德冲鼬子使了个眼色,走过去查看那个他们刚才觉得是头牲口的东西。

“你们最好别管它。”巫师说,眼睛没离开失去知觉的双花,“相信我。有股力量保护着它。”

“是咒语吗?”鼬子说着蹲了下来。

“不不不,但我想也许是某种魔法。不是一般的魔法。我的意思是,这种魔法能把金子变成铜,与此同时仍不失‘金’身;它还能毁掉一个人的所有财产,让这个人一无所有,同时变得富可敌国;它能让弱小的人毫无畏惧地走在盗贼之间;它能穿越道道坚实的大门,掠取层层守护之下的珍宝。到现在,我还被它的力量囚禁着,让我不得不跟着这个疯子,保护他,不让他受到伤害。这东西的力量比你更大,布拉伍德,也比你更狡猾,鼬子。”

“那么,这个厉害的魔法叫什么?”

灵思风耸耸肩膀:“按我们的话翻译过来,它叫‘荆棘[2]’。有酒喝吗?”

“要知道,我也不是一点儿魔法都不懂,”鼬子说,“去年我就曾……当然也多亏我的朋友,夺下强大的大法师尹米特利的魔杖和月亮石腰带,后来还要了他的命。我才不害怕你说的那个什么‘荆棘’。不过,”他接着说,“你这一说,我倒是很感兴趣。能不能多说一些来听听?”

布拉伍德看着路上那一团东西。现在距离近了,在黎明的微光中看得更清楚了。这东西看上去简直像个……

“长了腿儿的箱子?”他说。

“我会告诉你们的,”灵思风说,“只要给点儿酒喝,好吧?”

远处山谷里传来一阵轰鸣,随即咝咝作响。有些比别人多了点儿见识的人下令关闭了安卡河流出双城的闸门。河水流不出去,开始回涌,逼上了岸,涌向烈火肆虐的街道。很快,火海变成汪洋,陆地上的一切此时仿佛一座座岛屿,河水渐涨,岛屿渐渐缩小。烟雾缭绕的城市上空,酷热的水雾升腾,遮住了繁星。鼬子觉着蒸汽的形状从远处看仿佛一朵乌黑的蘑菇。

高傲的安卡和污浊的摩波组成了双城,如果说双城是实体,其他任何时间空间里的城市都只相当于它的影子。这座双城,饱经侵袭,历尽沧桑,却总能东山再起。这一次,大火之后的大水吞噬了未燃尽的一切,还为幸存者带来了特别严重的传染病。但即便是这样,双城也没有倒下。只能说,这场灾难是双城的悠长故事中一个熊熊燃烧的休止符——是焦炭一般的逗点,是火精灵化成的分号。

灾难之前的几日,随着潮汐,一艘船顺着安卡河驶进码头、船坞交错的摩波港。船上载着粉红色的珍珠、奶果、浮石和投递给安卡王公的公务信函,还带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引起了瞎子休的注意。瞎子休是在珍珠坞值乞讨早班的乞丐之一。他用胳膊肘捅捅瘸子瓦的肋条骨,不动声色地往那边指了指。

随船来的人正站在码头边上,看着海员们用力把一只包着铜皮的大箱子搬下跳板。他身边站着另一个人,看样子是船长。瞎子休这个人,即使五十步之外有一小堆质地不怎么纯的金子,他的神经都会为之颤动。这批海员身上有某种东西,让瞎子休全身上下的神经都兴奋起来,向大脑发出最强烈的信号:一笔横财,近在眼前!

果然,箱子卸在卵石滩上以后,随船来的陌生人摸出钱袋,钱币闪光——很多钱币,而且是金币。瞎子休的身体就像探测到水源的榛子树枝一般震动不已[3]。他又捅了捅瘸子瓦,打发他赶紧抄附近的小道进市中心去。

船长回头往船上走,陌生人一个人留在码头边,一脸茫然,似乎不知如何是好。瞎子休一把抓起他的乞讨钵,一路跑过街道,一脸讨好的媚态。

陌生人一看到他,赶紧伸手抓住钱袋。

“您好啊,大人!”瞎子休问候道,一抬头,只见面前这个人竟长着四只眼睛。他掉头就跑。

“!”陌生人说,然后一把抓住瞎子休的胳膊。瞎子休知道站在缆绳边上的水手们都在笑话自己,同时,他敏感的神经觉察到金钱的存在——感觉强烈极了。他不动了。这个陌生人放开他,翻开揣在腰带上的一本黑色封皮的小册子,然后说:“你耗——!”

“什么?”瞎子休问。那人一脸茫然。

“你耗?”他重复,声音没什么必要地加大了好几倍,仔细地把元音发得非常完整。

“您自个儿跟自个儿‘耗’吧!”瞎子休还嘴。这个陌生人咧嘴笑了,又摸了摸钱袋。这回他掏出来一枚大金币,比面值八千块的安卡克朗还要大一点儿。金币上面的图案瞎子休没见过,可它却在瞎子休脑子里开口了,用的语言他再明白不过了:“我现在的主人正需要帮助。您正好帮帮他啊,这样我就能跟您走了,一起找点儿乐子去。”

乞丐的姿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陌生人于是踏实多了。他又查了查手上的小册子。

“我希望被带去一间酒店、客栈、公寓、酒馆、招待所、旅舍。”他说。

“啊?都去啊?”瞎子休吓了一跳。

“?”陌生人不明白。

瞎子休发觉一群女鱼贩子、挖蛤蜊的,还有闲着看热闹的人正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们。

“听着,”瞎子休说,“我知道一家不错的客栈,一家客栈,您看够用吗?”一想到大金币有可能从手心里飞走,他就全身直哆嗦。就算贼头子尹默尔把其他所有财宝都没收,无论如何,这一枚他一定得扣住。瞎子休断定,这个装着陌生人行李的大箱子里肯定也满是金币。

这个四眼人看着手上的小册子。

“我十分乐意被带往一间‘酒店’,意为‘休息之地’;‘客栈’,意为……”

“行了,明白了。来吧!”

瞎子休马上答道。他捡起一个包裹,快步走开。陌生人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他去了。

瞎子休心里打起了算盘:把这个陌生人带到破鼓酒馆简直是轻而易举,真是好运气,尹默尔肯定会赏给自己点儿什么。然而,虽说这个陌生人一脸好脾气,瞎子休总觉着他身上有那么点儿东西让人不舒服,而且,猜不出他到底是哪路人。倒不是因为那多出来的两只眼(虽然确实够奇怪的),而是还有别的什么东西。瞎子休回头看了看他。

这个身材矮小的陌生人漫步在大街上,四下张望着,对一切都感到十分好奇。

瞎子休终于知道“别的什么东西”是什么了,他差点儿叫出声来。

他刚才看见的那个仿佛扎根在码头边的大木头箱子正迈着小跳步,一路跟着它的主人。瞎子休慢慢地弯了弯腰,要是动作太突然,说不定他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那两条直哆嗦的腿。弯下腰,他就能看见箱子底下的情形。

箱子底下长了好多好多条小短腿儿。

瞎子休慢慢转过身,小心翼翼地往破鼓酒馆走去。

“奇怪。”尹默尔说。

“他有个这么老大的木头箱子呢!”瘸子瓦补了一句。

“不是做买卖的,就是个探子。”尹默尔说。他从炸肉饼上撕下一片肉,抛到半空,肉还没触到屋梁,顶棚角落阴暗处飞出一团黑影,扑过来,把肉叼走了。

“不是做买卖的,就是个探子。”尹默尔念叨着,“我倒希望是个探子。从探子那儿赚的钱是一般人的两倍:按正常情况收他一份钱,把他举报上去又能得一笔报酬。你觉得如何,威瑟?”

安卡—摩波的第二大盗贼站在尹默尔对面,独眼半睁半闭,耸耸肩膀。

“我在船上查过了,”他说,“这船是艘自由商船,刚跑了一趟布朗群岛。岛上住的都是野人,根本不懂什么叫探子,遇上做买卖的,估计煮煮就吃了。”

“他有点儿像做买卖的,”瘸子瓦搭讪着,“就是不够胖。”

窗口响起一阵翅膀扑动的声音,尹默尔拖着肥大的身躯离开椅子,走到房间另一头,带过来一只大乌鸦。他把系在乌鸦腿上密封着的信筒解下来,乌鸦便飞向藏在屋梁处的同伴那里去了。

威瑟一点儿都不喜欢它们。谁都知道,尹默尔的乌鸦对主人忠心耿耿,尹默尔如今的得力助手威瑟当年曾经试图夺取安卡—摩波贼老大的位置,结果,这些乌鸦让他丢了左眼。当然,他没丧命。尹默尔从不因为谁有野心而忌恨谁。

“来自12。”尹默尔说着,把小信筒扔到一边,打开里面的小纸卷。

“老猫高林,”威瑟马上说,“在小神庙那边的铜铃塔上盯梢。”

“他说瞎子休把那个陌生人带到破鼓酒馆去了。好啊,巴不得呢。布罗德曼是……我们的朋友,对吧?”威瑟说,“哼,他看见好买卖就是朋友。”

“你的那个高林也照顾过他的生意。”尹默尔高兴地说,“信上提到一只长腿儿的箱子,要是我没看错这草字的话。”

说着,他从信上抬眼望望威瑟。

威瑟把眼睛移向别处。“我得好好管教管教他了。”他冷淡地说。他往椅子背靠了靠,一袭黑衣,那淡漠的姿态,宛如边缘地的黑豹伏在丛林的枝干上。瘸子瓦看着他,心想,用不了多久,那位登在小神庙顶上的高林也得在“远地”的多重空间里“成神”。他还欠瘸子瓦三个铜子儿呢。

尹默尔把信揉成一团,扔到屋角:“我想咱们待会儿就溜达到破鼓那边看看,威瑟,还能尝尝那儿的啤酒——既然你们的人觉得那么好喝。”

威瑟什么都没说。做尹默尔的助手,那感觉就像被人用熏了香的鞋带子一下子一下子地慢慢抽死。

双城安卡—摩波是“环海”周边城市之首,自然也成了乌合之众的老窝:歹徒、盗贼、联手经营的买卖人,等等。这正是这座城市如此富足的原因之一。河的逆时向那边,摩波迷宫似的巷子里住着许多地位卑贱的住户,这些人常为城中相互争斗的团伙“兼差”,赚些外快,弥补微不足道的收入。所以,瞎子休和双花一走进破鼓酒馆的院子,这些“兼差”中的小头目便得知:有钱人进了城!一些比较细心的探子还传来口信,说那个进城的陌生人带着一本小册子,小册子总能提示他该讲什么话,还说那个陌生人带着一个会自己走路的箱子。

这消息立刻被大家判定为不可信:有这么大本事的魔法师,从来不会走近摩波船坞一英里之内。

这会儿正是城里的一部分住户准备起身、另一部分正要躺下睡觉的时候,破鼓酒馆里客人寥寥,没几个人看见顺着楼梯走进来的双花。他的“行李”也随即出现在他身后,开始满怀信心晃晃悠悠地步下台阶。一见之下,坐在粗糙木桌旁的酒客们仿佛同一个人似的低下头来,疑心重重地盯着自己的酒杯。

瞎子休带着双花和“行李”走过吧台,布罗德曼正在那儿冲着打扫吧台的小巨怪发脾气。“那是什么玩意儿?”布罗德曼问。

“别问了。”瞎子休小声说。双花已经开始翻他那本小册子了。

“他干什么呢?”布罗德曼双手叉腰。

“这小本子教他说话。怪吧。”瞎子休咕哝着。

“小本子怎么能教人说话?”

“我希望有一处住所、一个房间、一间宿舍、招待所,包伙食的招待所,你们的房间干净吗?一间有窗户的房间,你们这里住一晚多少钱?”双花一口气儿念下来。

布罗德曼看了看瞎子休,瞎子休耸了耸肩膀。

“他是个大款。”瞎子休说。

“你跟他说,我们这儿住一夜三个铜子儿;还有,他带的那个东西得放马房里头去。”

“?”陌生人没听明白。

布罗德曼伸出三根粗粗红红的手指头,陌生人脸上立即现出恍然大悟的灿烂神情。他把手伸进钱袋,把三枚大金币放进布罗德曼的手心里。

布罗德曼呆呆地望着金币。这些金币足够买四个破鼓酒馆。他看看瞎子休,瞎子休没反应;他又看看这陌生人,咽了口唾沫。

“哦,好的!”布罗德曼的嗓音高得不自然,“当然,我们还包伙食……呃……明白吗,就是给你吃的。你,吃,懂?”他边说边比画。

“屎?”

“差不多……”布罗德曼的汗都下来了,“我想你得查查你的小本子。”

这人打开小册子,手指头点在其中一页上查找。布罗德曼好歹也识点儿字,偷眼往小册子上瞅了几眼——跟天书一样,完全看不懂。“食——物!”陌生人念道,“找到了!炸肉饼、土豆烧肉、排骨、炖锅、蔬菜烧肉、杂烩、肉馅儿、肉片儿、小蛋糕、小饺子、牛奶冻、果汁冻、粥,加香肠……或者不加香肠、配豆子……或者不配豆子,精美小菜、果子冻、果酱、杂碎。”

说完,冲着布罗德曼露出满脸笑容。

“这些你全要?”布罗德曼这个老板话音直颤。

“他就这么个说话法儿,”瞎子休说,“别问我为什么。他就这样儿。”

这会儿,屋里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这个陌生人,除了巫师灵思风。他坐在最暗的屋角,慢悠悠地喝着一杯非常淡的啤酒。

他盯着陌生人带的“行李”。

看着灵思风。

看看他吧:像大多数巫师一般瘦得皮包骨头,穿一袭暗红色长袍,袍上缀着绣有神秘魔符的金属片。也许有人会把他当成从大法师手下逃走的学徒——或是因为傲慢,或是忍受不了单调的生活,或是出于恐惧,再不就是情思俗念未断。然而,灵思风脖子上戴着一根链子,上面坠着个八角形的铜片,这表明他是“幽冥大学”的毕业生。这是教授魔法的高等学府,它那超时空的校园从来没有确定的方位。该大学的毕业生前程远大,至少也会成为一名法师。但灵思风自打碰上一回倒霉事之后,脑子里就只剩下一句咒语了,于是只能徘徊在镇上,靠着天生的语言天赋混口饭吃。他不愿意循规蹈矩好好工作,但他脑子好使,像只聪明的耗子,遇上什么都过目不忘。他认得出智慧梨木。他这会儿盯着看的正是这样一块木头,灵思风觉得简直难以置信。

一个大法师,费尽时力,最终也只不过能够得到小小一柄由智慧梨树的木材制成的魔杖。

智慧梨树只在施过古代魔法的土地上生长。环海一带的城市中,这样的魔杖或许只有两根。

可眼前,一个智慧梨木大箱子!

灵思风算计着:即使这个箱子里面塞满蛋白石星星——这“珠”的价值也赶不上“椟”的十分之一。他脑门儿上的一根筋开始跳动起来。

他起身,走向吧台那边的三个人。

“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他主动问道。

“一边待着去吧,灵思风。”布罗德曼喝道。

“我想,要是能用这位先生的家乡话和他说几句,大家都省事。”巫师温和地说。

“他自己不也能说得挺明白的吗?”布罗德曼说道,但也往后让了几步。

灵思风朝陌生人谦和地笑笑,试着说了几句客迈拉语。灵思风以自己流利的客迈拉语为傲,这个陌生人听了却一脸迷惑。

“你这肯定不管用。”瞎子休颇有见识地说,“看见他那个小本子了吗?小本子能告诉他怎么说话。肯定是法术。”

灵思风又换用博洛格拉维亚官话,然后是凡格麦施特语、萨米特里语,连黑乌路古语都用上了——这种黑乌路古语没有名词,唯一的一个形容词还是个脏字。陌生人听完所有语言后,都礼貌地表示自己不懂。灵思风孤注一掷,讲出一种异域语言“璀博”,那陌生人听了,绽放出兴奋的笑容。

“终于……”他大叫,“先生,这真太棒了!”

(当然,在璀博语里,“这真太棒了”的说法是这样的:这是“像由阿瓦亚瓦山坡下面钻石树林里最高的一棵钻石树经过斧头和火焰不懈打造所制成的独木舟这种一辈子只能见一次的事啊”!)

“这一大串儿都是什么意思?”布罗德曼疑心重重。

“老板说什么?”矮个子陌生人问。

灵思风咽了口唾沫。“布罗德曼,”他说,“来两杯你们最好的淡啤酒!”

“你能听懂他的话?”

“哦,当然。”

“快告诉他,告诉他我们欢迎他!告诉他,早餐每顿只收……嗯……一个金币。”看布罗德曼这会儿的表情,他心里似乎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斗争。终于,一阵慷慨的冲动之下,他又补了一句:“你的饭钱免了,都在这里头。”

“先生,”灵思风对陌生人淡淡地说,“您要是还待在这里,不出今晚,不是挨刀就是被毒死。别,别板脸,继续笑,否则我也跟您一个下场。”

“哦,得了吧。”陌生人往四周看了看,“这儿看上去挺不错,地道的摩波小旅馆,我听别人提过多少次了!瞧这些巧夺天工的老房梁,还有,这儿的房价也便宜!”

灵思风飞快地往四周扫了几眼,怕万一是河对岸魔法营地的魔咒泄露,已经把他们变到别的地方去了。不,他们仍然在破鼓酒馆里,墙壁满是烟熏的黑斑,地板是陈年灯芯草加不知名的甲虫的混合物,沤着卖不出去的酸啤酒。他努力把眼前的景象往“巧夺天工”这个形容词上靠。

(其实按璀博语里的说法,这个词更准确的译法应该是,“设计得宛如奥洛海半岛上吃海绵的侏儒居住的小巧的珊瑚阁一般精美奇妙”。)

他把心思从词语上拉回来。

陌生人接着说:“我叫双花。”

说着伸出手。旁边的三个人本能地低头看看他手心里面有没有钱。

“幸会。”灵思风道,“我叫灵思风。嘿,我没跟您开玩笑,这地方很危险。”

“太好了!我就想待在这种地方。”

“啊?”

“杯子里盛的是什么东西?”

“这个?是啤酒。是的,这叫啤酒,明白?啤酒。”

“啊!多么有代表性的饮料!一小枚金币够了吧,您说呢?我可不想惹事。”

钱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半了。

“咳,咳,”灵思风干咳了两声,“不,我是说,当然惹不了事。”

“那就好。您说这里危险,那么您的意思是,勇士和冒险家们一定常来这里吧?”

灵思风想了想。“是……吧。”他应付了一句。

“太好了!我若能见着他们就好了。”

巫师灵思风茅塞顿开。“啊……”他说,“您是来招雇佣兵的么?”(璀博语是这样说的:您是想用最丰盛的奶果子饭雇战士为部落而战吗?)

“哦,不。我只是想见见勇士们。这样等我回家的时候,我就能跟别人说我见过他们了。”

灵思风想,要是双花真的见全了破鼓酒馆的常客,他就回不了家了。除非他的家正好在河的下游,这样他的尸首还能顺水漂回去。

“您家住哪儿?”灵思风问,他注意到布罗德曼溜到后面的小隔间里去了,而瞎子休坐在近旁的桌边,怀疑地望着他们俩。

“您听说过德斯·佩拉吉城吗?”

“嗯……我学璀博语时间不很长。我最近才……您看……”

“哦,德斯·佩拉吉不在璀博。我会讲璀博话,是因为我们那边的港口有很多璀博水手。德斯·佩拉吉是阿加丁帝国最大的海港。”

“不好意思,完全没听说过。”

双花眉毛一扬:“没听说过吗?很大的港口啊,从布朗群岛起程,顺时向航行大约一个星期,就到了。您没事吧?”

他赶紧跑到桌子那头,拍着灵思风的后背。灵思风被酒呛着了。

那是衡重大陆!

三条街之外,一个老人正把一枚硬币扔进一小碟酸液里,然后慢慢搅动。布罗德曼等得很不耐烦。在这样的屋子里,他觉得惴惴不安:到处摆着大桶,烧杯里的液体咕噜咕噜地冒着泡,一排排架子上摆着的东西影影绰绰,看上去像是头盖骨和某些奇异生物的标本。

“好了没有?”他问。

“这样的事不能图快,”老炼金术士一脸怒气,“分析总要花好长时间。啊……”他戳戳小碟,硬币躺在一汪碧绿色的液体里。他在一张羊皮纸上列开了算式。

“太有意思了……”他最后发了话。

“它是真的吗?”

老人撇撇嘴。“那要看你怎么说了,”他说,“如果你的意思是:这硬币和……比如和我们面值五十块的镚子儿相比,是不是同一种东西?那么,答案是否定的。”

“我就知道!”布拉德曼吼道,转身要走。

“我想我可能没说清楚。”炼金术士说。布罗德曼生气地又转回身来。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看,这么多年,我们使用的硬币,铸造的时候多多少少都掺了各种各样的杂质。一般的硬币里,金的成分只占十二份里面的四份,其余的都是银、铜……”

“又怎么了?”

“我是说,这枚金币和我们用的不一样,因为它是纯金的!”

布罗德曼一路小跑地离开了。炼金术士盯着天花板,盯了好半天。随后,他拿出一张非常小的羊皮纸,在杂乱的工作台上找到笔,写了一个简短的便条。写好后,他走到笼子边,里面是他养的白鸽、黑公鸡和其他一些试验用的动物。从其中一个笼子里,他捉出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老鼠,把写好的便条封在小瓶里,捆在它后腿上,放它走了。

老鼠在地板上四处嗅了嗅,爬进对面墙根的一个小洞,消失了。

与此同时,住在街区另一头的一个从没算准过命的算命师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水晶球,低声叫了出来。随后的一小时之内,她变卖了自己的首饰、各式各样的魔法装备、大部分衣物和几乎所有不方便骑马带走的东西,买了她能买得起的最快的马。后来,她住的房子坍塌在烈火中,与此同时,她却在摩波山里死于一场很诡异的山崩。这件事证明,死神也是爱开玩笑的。

那只会认路的老鼠消失在城市地下那迷宫一般的地道里面,在准确觅路的古老本性的引导下一路狂奔。与此同时,安卡—摩波的王公拿起清早由信天翁送来的一摞信件。他神色忧虑地再一次看了一眼最上面的一封,叫来了他的首席侦探。

与此同时,在破鼓酒馆,双花侃侃而谈,灵思风听得张口结舌。

“于是我就决定自己来看看。”矮个子说道,“我八年的积蓄啊,但每半个利努都值得。我的意思是……我终于来到这里了,来到安卡—摩波,这个以歌谣和传奇闻名的地方……街道上留着他们的足迹:白刃海瑞克、野蛮人赫伦、中轴来客布拉伍德,还有鼬子……您知道吗,所有这一切,我过去只敢想象。”

灵思风听着,仿佛着了魔,一脸恐惧。

“我再也无法忍受以前在德斯·佩拉吉的生活了。”双花快活地打开话匣子,“一天到晚坐在写字台旁,把一串一串数字加起来,就为了最后拿点儿加班费……哪有半点儿罗曼蒂克的意思呢?我自己就寻思,双花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不能只听别人讲故事,你可以‘身临其境’,从今以后,再也不必跑去船坞听水手们讲故事了。于是我就自己编了一部常用语录,订了一段航线,赶最近的一艘船到了布朗群岛。”

“也没个保镖?”灵思风低声问。

“没有。要保镖做什么?我身上有什么值得抢的?”

灵思风咳嗽一声:“您有……咳……金子啊。”

“只有两千利努,不够活一两个月的,我是说在我家那边。我想,钱在这边也许经花些。”

“利努就是那种大金币吗?”灵思风问。

“是的。”双花透过他那双怪模怪样、用来看东西的镜片担心地望着巫师,“您觉得两千够吗?”

“呃……”灵思风哑着嗓子说,“我是说,是的……足够了。”

“那就好。”

“嗯……是不是阿加丁帝国人人都像您这么富有?”

“我?富有?别吓唬我了,您怎么能这么想?我只是个穷职员!您是不是觉得我刚才给店老板的钱太多了?”双花问。

“呃……刚才要是少给点儿,估计他也不会反对。”灵思风承认。

“唉,下回我得放聪明点儿了。我知道还有好多规矩我得慢慢学。我突然想到……灵思风,若我雇您为……嗯……我也不知这个词合不合适,雇您为‘向导’,您看您愿意吗?给您一个利努一天,我想这价钱我还出得起。”

灵思风想张口应声,但话仿佛堵在嗓子里,不愿吐进这个似乎发了疯的世界里。双花红了脸。

“我肯定是冒犯您了。”他说,“对您这样的专业人士提这样的要求实在是太无礼了。您肯定还有很多事要忙——比如高深的魔法,肯定是的……”

“不,”灵思风虚弱地说,“我目前也没什么事。一个利努,您说的?一天一个?每天?”

“在目前情况下,我也许应该给您涨到每天一个半利努。当然,日常生活费用咱们再单算。”

巫师顿时恢复元气。“那就这么着,”他说,“好极了。”

双花把手伸进钱袋,掏出个圆圆大大的金家伙,盯着看了一会儿,又收进去了。灵思风没能抓住机会好好瞧瞧它。

“我想……”这位观光客说,“我想先稍稍休息一下。一路过来,可不近呢。您可不可以中午的时候再来找我,我们可以在城里转转。”

“没问题。”

“那现在,麻烦您跟老板说一声,带我去我的房间吧。”

灵思风照办了。只见神情紧张的布罗德曼从屋后的小间一路跑回来,带领客人登上吧台后面的木头楼梯。几秒钟后,客人的“行李”也自己站起来,“噼里啪啦”地跑过屋子,跟在他们后面。

直到这时,巫师灵思风才低头看着手里的六个大金币。双花坚持要先付给他头四天的费用。

瞎子休频频点头,怂恿地笑着。灵思风骂了他几句。

当学生那会儿,灵思风从没在预言方面拿过高分,而如今,脑子里从没动过的几根筋突突直跳,未来似乎绽放出异彩,出现在他眼前。他肩胛骨之间的一块地方开始发痒。他知道目前该做什么:去买匹马。一定要匹快马,但求最贵,否则……灵思风一时还真想不出他认识的马贩子里有谁能找得起他钱——整整一盎司[4]的金子呢。

到那时,剩下的五个金币足够用来在遥远的地方创业。二百英里之外够远了。这是很明智的打算。

可是,双花怎么办呢,独自一人在这个连蟑螂都认钱的城市里混?撇下他,有点儿太没良心了。

安卡—摩波的王公笑了,皮笑肉不笑。

“你是说中轴门?”他低声问。

卫队长潇洒地一鞠躬:“是的,大人。我们射中他的马,他这才停下来。”

“然后,你差不多就被直接送到这里来了。”王公低头看着灵思风,问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有流言说,王公的宫殿中,整整一个侧翼的房间里都坐满了办事员,整日忙于校对更新那些由王公精心组织的侦探机构送来的情报。灵思风一点儿也不怀疑这种说法。他往接待室一侧的阳台那边瞥了一眼。猛冲过去,敏捷地一跃——然后便是十字弩“嗖”的一箭。他打了个哆嗦。

王公用戴着戒指的那只手托住多层的下巴,像珠子一般又小又硬的眼睛盯着巫师。

“看看,”他说道,“毁约、盗马、使用假币——对,差不多就这些了,灵思风。”

这太过分了。

“马不是偷的。我是公平交易买来的!”

“可你用的是假币。这属于技术性盗窃,明白吗?”

“可这利努是实打实的金子!”

“利努?”王公的粗手指捏着一枚金币转动着,“叫这个名字?有意思。但是,你自己也说了,它跟咱们的钱不一样……”

“当然,它不是……”

“啊!你承认了吧,接着说啊!”

灵思风张嘴要讲,想了想还是打住的好,于是闭了嘴。

“你是罪有应得。你最大的罪过,就是卑鄙地背叛了一名来访的观光客。这是道德沦丧。你不知羞耻吗,灵思风?”

王公微微一挥手,站在灵思风身后的卫兵退后,卫队长也往右边撤了几步。灵思风顿时感觉自己孤零零的。

传说当巫师临死的时候,是死神亲自来索命(而不是像惯常那样,派出它的手下“疾病”或“饥荒”)。灵思风紧张地四下张望,看看有没有什么穿黑衣的高个子出现[5]。屋子角落那里是不是有个摇曳不定的影子?“当然,”王公说,“我也可以开恩。”

影子消失了。灵思风抬起头,一副死里求生的神情。

“您说。”他说。

王公又挥挥手。只见卫兵们都离开了房间。跟与双城的统治者独处一室相比,灵思风宁愿卫兵们还在。

“过来,灵思风。”王公说。王座旁边的玛瑙矮桌上放着一碗喷香的菜,他问灵思风:“来点儿冰糖海蜇?想吃吗?”

“呃……”灵思风说,“不。”

“那么现在,我希望你听清楚我要说的每一句话,”王公温和地说,“否则你必死无疑。很有趣的死法,当然不是立即毙命。请你别抖成这样。既然你多少还算是个巫师,你一定知道我们生活在一个形状像碟子的世界上吧?相传在远处的碟形世界边缘地带,有一片大陆,面积虽小,重量却相当于碟形世界这半圆上所有大陆重量的总和。古老的传奇上说,那是因为,那个边缘上的大陆几乎都是金子堆出来的。你一定也知道吧?”

灵思风点点头。谁没听说过衡重大陆呢?一些水手甚至相信了这小时候听来的故事,于是出海寻找。当然,他们不是空手而归,就是一去不复返。正经点儿的水手都认为,那些回不来的都是被巨龟吃掉了。衡重大陆,跟太阳神话没什么两样。

“这个大陆当然是存在的。”王公说,“虽然它并不是由金子堆成的,但在那里,金子确实是很常见的金属。那里主要是由沉积在地壳深处的第八元素组成的。像你这样的明白人都该知道,衡重大陆的存在一经证实,对我们这里的人民无疑是致命的威胁……”他停住,看着灵思风张得大大的嘴巴,叹了口气,接着说,“你还在听我说话吗?”

“呃……”灵思风咽了口唾沫,舔舔嘴唇,“我……听着呢,金子什么的……”

“那就行。”王公高兴地说,“要是能去一趟衡重大陆,带回一船金子,这一定是件了不起的事。你是这么想的吗?”

灵思风产生了一种落进某个圈套的感觉。

“那又怎样?”他壮起胆子问。

“可如果环海周围住的每个人都有座金山,会怎么样呢?会是件好事吗?好好想想吧。”

灵思风皱起眉头,他思考着。“咱们不就都富有了吗?”他说。

话一出口,他觉得四周温度骤降。看来说错话了。

“我还告诉你,灵思风,环海的君主和阿加丁帝国的君主之间向来是有些交往的,”王公接着说,“只不过联系不多。两国之间共同点甚少。他们想要的,咱们没有;他们有的,咱们又买不起。他们是个古老的帝国,灵思风。历史太长,人民狡猾残酷,而且富得流油。我们只是派信天翁相互递送一些表示友好慰问的信件,隔很久才送一封。

“今天早上就有这样一封信。他们国家的一名公民似乎一门心思要来访问。他只不过是想来咱们这里‘看看’——穿过顺时洋,历经艰险,只为‘看看’。真是个疯子。

“这个人是今天早上到的。他本来很有可能遇上伟大的勇士,或是最聪明的盗贼,或是智慧的圣贤。结果他遇上了你,还雇你做他的向导。你就做他的向导吧,灵思风,给这个来‘看看’的人,这个双花,做向导。你要保证他回去后会把咱们这个小城褒扬一番。你觉得怎么样?”

“呃……多谢大人。”灵思风苦恼地说。

“当然,还有一点。要是这位观光客遇到什么麻烦,那就太不幸了。比如说,如果他死了,那就太可怕了。对我们这片土地来说也是件极其可怕的事。阿加丁的皇帝很关心他的子民,而且点点头就能灭了咱们。就那么一点头。最后,如果那位观光客发生了什么不幸,对你来说,同样是件极其可怕的事,灵思风。不等阿加丁帝国的大船开过来,我的手下就会要你的命,我们可不希望人家来复仇的时候还能看见你这个大活人,否则人家就更生气了。不错,确实有些可以保证让性命留在身体里的咒语,但那种咒语不可能什么人都会,而且……我看你已经有点儿明白了吧?”

“呃……”

“你说什么?”

“是,大人。我是……呃……我会照办,我的意思是说,我会拼命照……我是说我会照顾他,保护他,不让他受伤害。”完事以后,我肯定会找到另一份在地狱里用雪球变戏法的工作……他痛苦地暗想。

“太好了!我已经知道,你跟双花的关系非常好。多么好的开始!等他安全回到他们国家,我亏待不了你。说不定我会不再追究你犯下的罪过。谢谢你,灵思风。你可以走了。”

灵思风心想,还是别追着讨要余下的五枚利努为好。他小心翼翼地退下了。

“哦,还有件事。”巫师刚摸到门把手,王公又发话了。

“大人?”灵思风心一沉。

“我知道你肯定不会逃出城去,躲避你的责任。我看得出来,你生来就是个城里人。但为了请你放心,我还是会在今晚之前,把你的情况通知其他城市的王公们。”

“大人,我向您保证,我压根儿没这么想过。”

“真的吗?那你就得控告你自己的脸了,因为它流露出想逃跑的表情,对你犯下了诽谤罪。”

灵思风没命似的跑回破鼓酒馆,和一个匆匆从里面出来的人撞个正着。这个人之所以这么急,因为他胸口上插着把矛。他口吐白沫,一头栽倒在灵思风脚下,死了。

灵思风从门框望进去,一下抽回身来。一把大飞斧,仿佛一只山鸡,“嗖”的一声从眼前飞过。

小心翼翼再看一眼,才知这斧子其实不是专冲着他来的。破鼓酒馆黑乎乎的店堂里一片大乱,众人打成一团。又看第三眼,这一眼看得比较仔细——他发现其中不少已经挂了彩。灵思风侧过身,躲过一把猛扔过来的凳子。凳子飞到街道另一头,摔了个粉碎。随后,他冲进店堂里。

灵思风身穿深色长袍,经久不换,加上难得洗一次,颜色越发深。店堂里灯光幽暗,场面混乱,谁也没注意一团暗影飞快地从一张桌子底钻到下一张桌子底。有一个打架的正踉跄着后退,脚仿佛踩上了谁的手指头,好像有谁的牙在他脚脖子上狠命一咬。他尖叫起来,盾牌脱手,正好给刺过来的匕首让了道,他的对手在惊讶中一刀将他刺了个对穿。

灵思风边吮着受伤的手指,边弯着腰,以一种奇怪的姿势飞跑,终于摸到楼梯附近。一支十字弩箭射进他头顶的楼梯扶手,他发出一声哀鸣。

他没命地往楼梯上冲,觉得随时可能飞来射得更准的箭。

到了二楼楼道,他直起身来,喘着粗气。眼前的地板上已经是横尸累累。一个留着黑络腮胡子的大块头,一手拿着沾满鲜血的剑,一手在拧一扇门的把手。

“嘿!”灵思风大叫。这人一回头,几乎是无意识地,从肩袋里抽出一把短飞刀扔了过来。灵思风迅速低头闪过。身后响起一声尖叫,只见一个拿着弓正在瞄准的人扔下十字弩,捂住了喉咙。

大块头又去摸第二把飞刀。灵思风疯狂地想法儿应付,最后狗急跳墙,摆出巫师施法的架势。

他双手高举,大喊:“阿索尼提!克尤鲁查!碧兹尔布勒!”

大块头迟疑了,紧张地左顾右盼,不知会出现什么魔法。其实什么魔法都不会出现,只是与此同时,灵思风自己冲了过去,照着他小腹下面猛踢一脚。

趁他狂叫捂裆的工夫,灵思风一把打开门,冲进去,随手把门紧紧撞上,用整个身子堵住,大口喘息着。

进了屋便十分安静。双花在低矮的床铺上睡得正香,靠在床脚的是他那件“行李”。

灵思风往前迈了几步,贪财之心让他仿佛脚底生了轮子,动作飞快。大箱子敞开着,里面大包小包的,其中一个包里透出金子的光芒。一时间,欲念压过了谨慎,他兴奋地伸过手去……可是,拿着钱又有什么用?自己绝对活不到花钱享受的那一天。他勉强地抽回手来,惊奇地发现敞开的箱子盖微微哆嗦了一下——难道看走眼了吗,怎么好像被风吹得抖动起来了?灵思风看看自己的手指头,又看看箱子盖。盖子看上去挺沉的,还包着铜皮。现在,它不动了。

什么风能吹动这盖子呢?

“灵思风!”

双花一下子蹦下床。巫师退后几步,堆出一脸微笑。

“好朋友,你真准时!我们马上去吃午饭,然后……我想你肯定都安排好了——整个下午,一个景点接一个景点地转!”

“呃……”

“太棒了!”

灵思风深深吸了口气。“您看,”他无奈地说,“咱们还是上别处去吃饭吧。楼下现在有点儿小争执。”

“酒馆里打群架!你刚才怎么不叫我起来?”

“您看,我……您说什么?”

“我早上都跟你说清楚了啊,灵思风。我想见识见识地道的摩波生活——奴隶市场、妓女窑子、小神庙、乞丐行会……还有地道的酒馆斗殴。”双花的声音带着一丝疑虑,“你们这里肯定有的,是不是?抓着吊灯悠来荡去,隔着酒桌斗剑,总有野蛮人赫伦或是鼬子他们的踪影。这……多带劲!”

灵思风扑通坐在床上。

“您就想看打架是不是?”他问。

“是啊。难道不行吗?”

“首先,打架会伤着人。”

“哦,我不是说咱们也去跟着打。我只是想见见大场面,仅此而已。当然,还想看看你们这里那几位勇士。他们真的生活在这里,是不是?不会只是海员们编出来的吧?”灵思风惊奇地发现,说到这里,双花几乎是在恳求了。

“哦,是的。他们确实都在这里活动。”灵思风赶紧说,他在脑子里想了想这些人的尊容,一个激灵,赶紧抛开这个念头。

或迟或早,环海一带的勇士们总会经过安卡—摩波的城门。

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来自冰雪覆盖的中轴周边的野蛮人部落,那里似乎盛产勇士。多数人都拿着粗制滥造的魔法刀剑,这些粗笨的魔法刀剑无法抑制它们在星际平面上产生的声波,方圆几英里内施展的任何精妙巫术都会受到这种声波的破坏。所以,一名勇士哪怕在城门口露个面,都会让魔法营地内的烧杯烧瓶“砰然炸裂”,让隐匿的小鬼们现出真身,但灵思风却毫不在意这种破坏效果也并不因为这个讨厌这些勇士。他知道自己是巫师中的“奇葩”。他讨厌勇士并不是出于魔法方面的原因,只是因为勇士们平时清醒的时候总是郁闷得仿佛要自杀,一旦喝多了,便疯狂得像要去谋杀。

他讨厌勇士,还因为这样的人太多了。城周围一些出了名的决斗场所,赶上高峰期,简直乱成一锅粥。据说以后要实行进城登记制度了。

灵思风揉揉鼻子。他最常打交道的勇士布拉伍德和鼬子这会儿都不在城里,还有野蛮人赫伦——此人在说话之前还能先过过脑子,以中轴地的标准,他就算是个文化人了——据说他此时正沿着顺时向漫游。

“问您一句,”灵思风终于道,“您见过野蛮人吗?”

双花摇摇头。

“我就担心这个……”灵思风说,“嗯,他们……”

窗外的街道上传来一阵脚步飞跑的嗵嗵声,楼下又掀起一阵骚动。随后,楼梯开始晃动。没等灵思风下定决心跳出窗口,屋门被猛地推开了。

出乎他的意料,站在门口的不是楼下利欲熏心的疯汉,而是一位长着红彤彤圆脸盘的警卫队中士。他这才恢复了正常呼吸。只要发生斗殴事件,警卫队总是秉承小心驶得万年船的慎重态度,绝不会过早介入,尤其是一方人数不占明显优势的时候。这是一份能领到退休金的工作,吸引的都是小心谨慎、善于思考的应聘者。

中士盯住灵思风,随后饶有兴致地瞧着双花。

“你们这儿没什么事吧?”他问。

“哦,很好。”灵思风说,“你们呢,路上又被耽搁了?”

中士没理他。“那么,这位就是外宾啰?”他问道。

“我们正准备上路。”灵思风赶紧说,随后换上璀博语,“双花,我想咱们得另找个地方吃午饭去。我知道一些不错的馆子。”

他鼓足勇气,竭力保持镇定,踏入楼道。双花跟在他身后。过了几秒钟,只听中士嗓子眼儿里发出一声震惊的哽咽——“行李”自己“啪”地合上盖子,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后,跟了上来。

楼下的警卫队员们正把尸体往外抬。留在现场的都是死人。

警卫队拖了很久才来,给活着的人留下足够的时间从后门逃跑。

迟来一步真是既谨慎又公道,警匪双方都受益。

“这些都是什么人?”双花问。

“哦,没什么,只是普通人而已。”灵思风说。闭嘴之前,脑子里有块闲着没事干的地方接管了他的嘴巴,于是他鬼使神差地又找补了一句:“实际上,他们是勇士。”

“真的?”

如果一只脚已经踏进克鲁尔的灰色毒雾,最好干脆继续跨进去,一死了之,逗留挣扎只会延长痛苦。灵思风干脆信口开河。

“是的。您看那边那个就是壮臂埃里格,还有那个,是黑芝奈尔……”

“野蛮人赫伦也在这里面吗?”双花边问边热切地四处张望。灵思风深深吸了口气。

“我们后面那个就是他。”他说。

好个弥天大谎,余波阵阵,甚至传到了河对岸远处下层星际平面的魔法营地。那里常年凝聚不散的巨大魔力让这个谎言猛地加速,将它一下子弹过环海,追上了赫伦本人。赫伦正在凯德莱克群山之巅跟一对豺狼人搏斗,突然莫名其妙地犯了一阵恶心。

与此同时,双花掀开箱子盖,急匆匆地从里面翻出来一个挺沉的大黑匣子。

“太妙了!”他说,“家里人肯定不敢相信。”

“他想干什么?”那个中士满腹狐疑。

“您救了我们,他表示很高兴。”灵思风说,斜眼瞅着那个黑匣子,猜想这东西也许会突然炸开,或是传出奇异的音乐什么的。

“哦。”中士答道。他也正盯着黑匣子看呢。

双花冲他俩灿烂地笑着。

“我想记录一下事情经过。”他说,“您能让他们都站到窗户边上去吗?只要一小会儿就好。嗯……灵思风?”

“您说。”

双花小心翼翼地悄声道:“我想你知道这是什么,对吧?”

灵思风低头盯着这个黑匣子。其中一个面的中心部位探出一只圆圆的玻璃眼睛,后边还有个操纵杆。

“不完全知道。”他说。

“这是个快速做画片儿的机器。”双花说,“是个新发明,我引以为傲。但是,你看,我想这些先生大概不会……呃……我的意思是,先生们可能有点儿不太明白。你能帮我跟他们解释清楚吗?耽误了他们的时间,我可以付钱的。”

“他这个黑匣子里面住着会画画儿的妖精。”灵思风简短地介绍,“这个疯子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待会儿他会给你们发钱。”

警卫队员们神情紧张地笑了。

“灵思风,我希望画片儿里也有你。哦,好的。”双花拿出之前灵思风见过的那只圆圆大大的金家伙,眯缝着眼睛,瞧了瞧灵思风当时没看清的那一面,嘴里嘀咕着,“大约三十秒就行。”接着高兴地说,“来,笑一笑。”

“快笑!”灵思风哑着嗓子吆喝道。黑匣子里嗖嗖作响。

“成了!”

第二只信天翁飞向碟形世界的上空。飞得那样高,它那鲜艳的橙黄色小眼睛几乎能俯瞰整个世界,还有周边波光粼粼的环海。它腿上绑着一只黄色的信筒。远在它下方的云层里,那只曾为安卡—摩波的王公送来口信的鸟儿,正拍打着翅膀,缓缓飞回家去。

灵思风震惊不已地瞪着那块小玻璃方片儿。他看见了他自己——成了个小人儿,色彩鲜明,站在一堆面容僵硬、张着大嘴的警卫队员前面。队员们都伸着脖子越过他肩膀往里看,啧啧作声,声音里带着恐惧。

双花微笑着掏出一大把小一些的金币。灵思风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些是四分之一利努。双花冲他眨眨眼。

“我在布朗群岛停留的时候也遇到过这样的困难。”他说,“他们老觉得把他们照成画片儿是偷走他们的灵魂。真可笑,是不是?”

“呃……”灵思风出了声,然后觉得这一声实在不算回答,于是又补了一句,“我倒觉着画出来的不是特别像我。”

“操作其实很简单。”

双花没接他的话茬儿。

“看,你只要一按这个按钮,其他的就全交给留影机了。那么,现在我去站在赫伦旁边,你给我照一张。”

拿到钱以后,惊惶不安的队员们安静下来了。

金子总能起到这个作用。半分钟后,灵思风惊奇地发现,自己手里攥着一张玻璃小画片,上面的双花手执一把巨大的锯齿剑,看那笑容,仿佛所有的梦想都实现了。

他们在铜桥附近一家小饭馆里吃了午饭,行李箱在桌下歇息着。酒菜的水平远远超过灵思风平时自己吃的标准。吃了喝了,他轻松了不少。事情也没那么糟,他想。胡诌一通,加上点儿“脑筋急转弯”,足够应付差事了。

双花好像也在思考着什么。看着自己在杯中的倒影,他说:“我猜酒馆斗殴在这里很常见吧?”

“哦,相当常见。”

“要不设备配件怎么都毁成这样了呢……”

“设……哦,我明白了。您是说桌子椅子什么的吧。对,我想是这样的。”

“店老板肯定不高兴。”

“这我倒没想过。开店嘛,这也算是干这行的风险之一啊。”

双花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这方面,说不定我能帮帮忙。”他说,“我的工作就是风险。哎,这儿的吃的有点儿太油了,是吧?”

“您不是说您想试试地道的摩波菜吗,”灵思风说,“您说什么风险?”

“我知道各种各样的风险。风险是我的工作。”

“您刚才也是这么说的,可我还是不信。”

“哦,我自己并不冒风险。我干过的最惊心动魄的事只不过是打翻墨水瓶而已。我做风险预估。你知道德斯·佩拉吉红三角区里一幢房子失火的可能性是多少吗?五百三十八分之一。我计算出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豪。 aRHJzjuio2qnu4BN6rke2oOC2Lj9eTieUqCbfOQH05omZca1gqPAJA7D0TT/lN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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