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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离别

泥瓶巷一栋宅子外头,挂着鼻涕虫的顽劣孩子顾璨正在凶狠踹门,骂骂咧咧,唾沫四溅:“陈平安!再不滚出来,我就找人砍死你,把你家一堆破烂都砸了!我知道你在家里,忙啥呢,难道是在跟宋集薪的小媳妇,跟稚圭在那个啥?大白天的,也不晓得照顾一下宋集薪的感受?好好好,不出来是吧,我走了,我可真走了啊?我这一走,你这辈子就别想见着我啦,我那些宝贝,本来想着都留给你,陈平安!快出来啊!”

不知为何,骂到最后,顾璨竟然带着点哭腔,狠狠将两条鼻涕虫抽回了老窝。

猛然间他觉得脑壳一阵生疼,赶紧转身望去,看到那张熟悉面孔后,破口大骂道:“陈平安!你大爷的……”

陈平安脸色不太好看,顾璨赶紧见风转舵地补了一句:“身体还好吗?”

行云流水,转折如意,毫不生硬。

习惯了这兔崽子的没心没肺,提着个新陶罐的陈平安没好气道:“好不好,你还不知道?”

顾璨意识到自己还有正事,赶紧把陈平安扯到院门口,然后将两只绣工精美的袋子,一股脑塞到陈平安手里,压低嗓音问道:“还记得我去年跟你要的那条小泥鳅不?”

陈平安一头雾水,拿着沉甸甸的袋子,东西并不陌生,当时强行买走那条金色鲤鱼的锦衣少年,事后就专程送了一袋子铜钱给自己。陈平安四处张望,泥瓶巷两头并无行人,仍是赶紧开门,把顾璨带进院子,将陶罐放在一旁后,直截了当问道:“有外乡人跟你买那条泥鳅,对不对?!顾璨,我劝你千万别卖!打死都别卖,你不是想着以后让你娘过上好日子吗,你一定要留着那条泥鳅,知不知道?!”

顾璨哇一下就哭出声来,双手抓住陈平安的袖子,哽咽道:“我想把泥鳅还你的,可是娘亲不让,还打了我一耳光。娘亲从小到大都没打过我。还有那个说书先生,不知道是神仙还是鬼怪,吓人得很,先是把我给带到了白碗里,然后那条泥鳅一下子就变得很大很大,比我家大水缸还要粗很多很多……”

陈平安一把捂住顾璨的嘴巴,脸色严肃,瞪眼道:“泥鳅送给你了,就是你的!顾璨,你还想不想以后让你娘亲过好日子?能每天都吃上肉,能让你娘用上胭脂水粉,买那种摸上去滑溜溜的绸缎衣裳?”

顾璨抽了抽鼻子,使劲点头。

陈平安松开手,蹲下身,问道:“两袋子钱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偷拿出来的?”

顾璨眼珠子一转,刚想骗人,陈平安跟他实在是再熟悉不过,小王八蛋刚撅起屁股他就知道要拉什么屎,便直接又赏了顾璨一个爆栗,厉色道:“拿回去!”

顾璨犟脾气也上来了:“就不!”

陈平安被气得脸色铁青,扬起手就要来个货真价实的爆栗,只不过看到顾璨死犟死犟的表情,又有些心软,缓了缓语气,想了想,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

顾璨就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不否认这个孩子平时让人恨得牙痒痒,但确实早慧得很,从老槐树到铁锁井,再到泥瓶巷院子,把那个说书先生要收他为徒的奇遇,跟陈平安说了个清楚明白。陈平安这一刻心里大致有数了,顾璨多半就是小镇上自己得到祖荫槐叶的人物之一。祖坟冒青烟也好,像齐先生、陆道长所说有机缘福气也罢,顾璨应该会被那个说书先生带离小镇。但是一想到那个截江真君刘志茂,陈平安就心弦紧绷。按照齐先生的说法,此人品行实在低劣,更想将自己除之而后快,且不惜用上了仙家神通来陷害自己和蔡金简,顾璨认了此人做师父,真是好事?不过退一步说,此人愿意收顾璨为徒,而不是坑蒙拐骗,或强买强卖,是不是可以说明顾璨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鬼灵精怪的顾璨眼珠子急转,趁着陈平安想问题的时候,冷不丁抓起陈平安手里的两只钱袋,一下子砸向屋内,然后转身就跑。结果被陈平安一把抓住后领口,扯回原地。

顾璨双手抱头,模样可怜兮兮的。

陈平安虽然把顾璨强行拽了回来,但是如何处置,犹豫不决,涉及的事情太大,他很怕做出错误的选择,害得顾璨和他娘亲被连累。若只是自己的事,这个无依无靠的草鞋少年,恐怕要干脆利落很多。

宁姚不知何时已经下床,站在门槛后头:“我娘曾经说过,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个孩子一看就是祸害遗千年,以后也不缺狗屎运的那种人。”

顾璨眼睛一亮,赶紧把两条鼻涕擦掉,咧着嘴,露出缺牙的光景,笑脸谄媚道:“姐姐你长得真俊,长得跟我家二姐一模一样!这里地方小,去我家坐坐?”

陈平安无奈道:“你娘啥时候改嫁给你爹的?”

被拆穿后的顾璨立即翻了个白眼,换了一种脸色和语气,啧啧道:“陈平安,可以啊,出息了,啥时候拐骗了个婆娘回家?要闹洞房吗?可惜我是赶不上了,要不然我一定蹲墙根,听你们在床上神仙打架……”

陈平安一巴掌按在顾璨的脑袋上,对宁姚歉意道:“他就这样,别生气。”

宁姚瞥了眼顾璨:“熊样!”

顾璨正要发挥一下家传本事,察觉到自己脑袋上的手掌悄悄加重了力道,立即病恹恹的,有气无力道:“姐姐你长得这么水灵,说啥都对。”

宁姚没搭理顾璨,转头望向陈平安,含有深意道:“那两袋子铜钱,你最好收下,省得以后反目成仇。而且这孩子将来一旦修道有成,你今天不让他少一些愧疚,极有可能害得他道心不稳,导致外化天魔乘隙而入。”

这话顾璨爱听,对着宁姚伸出大拇指:“头发长,见识也长,果然比隔壁某个小娘们靠谱儿!”

宁姚挑了挑眉头,竟欣然接受。

泥瓶巷远处,响起一声火急火燎的怒吼:“顾璨!”

顾璨脸色微白:“走了走了,陈平安,我走了啊!”

嘴上说要走了,其实顾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抓住陈平安的五指愈发用力。可能在潜意识里,顾璨早已把陈平安当作娘亲之外唯一的亲人了。

陈平安带着顾璨走出院子,蹲下身,悄悄说道:“顾璨,记得小心你师父。还有,照顾好你娘亲,男子汉大丈夫,你娘亲以后只能靠你了,别总让她担心。”

顾璨嗯了一声。

陈平安又说道:“到了外边,多做事少说话,管住自己这张嘴巴,吃些亏就吃些亏,别总想着嘴上讨回便宜,外边的人,不像我们,会很记仇的。”

顾璨红着眼睛,唱反调道:“我们这边的人,也很记仇的,就你不是。”

陈平安哭笑不得,一时无言。

陈平安猛然惊醒,沉声问道:“顾璨,你有没有拿到一片槐叶?”

如果没有的话,陈平安不觉得顾璨是得了仙家机缘,说不定那说书先生的到来,就是一张催命符。

顾璨一听这个就来气,哗啦一下从兜里掏出一大把,习惯性骂娘道:“不知道哪个挨千刀的混账,偷偷往我兜里塞了这么多破烂叶子,我也是刚才偷溜出家的时候,藏那两袋子钱才发现的。不是赵小胖,就是刘梅那丫头片子!要是给我娘洗衣服的时候看到,可不又得骂我不省心了!亏得我这就要离开了,不然看我不偷偷往他们茅坑里砸石头……”

顾璨骂得起劲,陈平安先是目瞪口呆,然后如释重负,眼见这家伙要使劲往地上丢,赶紧阻止他的举动,神情无比凝重道:“顾璨,收好它们!一定要收好!如果可以的话,这些槐树叶子,最好连你娘亲也不要给她看到,这很有可能是为了她好。”

顾璨茫然,但仍是点头道:“好的。”

陈平安长呼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下子我是真的放心了。”

顾璨突然身体前倾,使劲用脑门磕了一下陈平安的脑袋,呜咽道:“对不起!”

陈平安揉着他的小脑袋,笑骂道:“傻样!”

顾璨突然在他耳畔窃窃私语。陈平安愣在当场。

顾璨转身跑开,一边慢跑,一边转头挥手:“听那老头子说,要带我和我娘去一个叫书简湖青峡岛的地方,以后你要是混得媳妇也娶不起,就去找我,不是我吹牛,隔壁稚圭这种姿色的臭婆娘,我一送就送你十七八个!”

陈平安站在原地,点了点头,有些伤感。

毕竟这个家伙,就像是他的弟弟,所以什么事情,陈平安都愿意让着顾璨。

陈平安望着顾璨渐渐远去的身影,怔怔出神。

他的人生总是这样,真正在意的人,好像如何也挽留不住。陈平安咧嘴一笑。老天爷挺小气的。

隔壁院门轻轻打开,走出婢女稚圭,她亭亭玉立,如一株池塘里的荷花。

陈平安问道:“先前顾璨说你坏话,都听见了?”

她眨了眨那双秋水长眸,道:“就当没听到,反正我吵架吵不赢他们娘俩。”

陈平安有些尴尬,只好帮顾璨那个兔崽子说好话,打圆场道:“其实他心眼不坏的,就是说话难听了点。”

稚圭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顾璨心眼好坏,我不知道,她那个寡妇娘亲,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很确定。”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跟她现学现用,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稚圭突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陈平安,你真不后悔?”

陈平安愣了愣:“啥?”

稚圭见他不像是装傻扮痴,叹了口气,转身返回院子,关上木门。

眼力极好的陈平安一直站在巷中,终于看到远处顾璨家院门打开,走出三人,其中母子二人各自背着大小行囊,缓缓走向泥瓶巷另一头。陈平安甚至清晰看到,那个说书先生转过头,瞥了自己一眼,笑意玩味。

三人身影消失在小巷尽头后,陈平安回到自己院子,看到宁姚竟然已经能够自己坐在门槛上。她的身子骨是铁打的不成?

陈平安先将齐先生赠送的玉簪子,以及顾璨拿来的两袋子铜钱,都放在桌上,然后开始烧水、抓药、煎药,熟门熟路,不像是窑工出身,反而像是在药铺里待了很多年的伙计。

宁姚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开口询问,百无聊赖的她起身来到桌旁,想了想,又自顾自将陈平安藏在一只瓶肚里的钱袋拿出来。

她坐下后,桌面上摆着三袋钱和一根玉簪,当然还有一把识趣“龟缩”在角落的灵性长剑。

陈平安没阻拦她取钱,但是转头叮嘱道:“玉簪是齐先生送给我的,宁姑娘你小心些。”

大概是生怕宁姚不上心,陈平安又赧颜提醒道:“真的要小心。”

宁姚翻了个白眼。

三袋子金精铜钱,迎春钱、供养钱、压胜钱,很巧,刚好凑齐了。

宁姚一手托着腮帮,一手伸出手指,拨弄着三枚铜钱,随口问道:“你的事情如何了?能不能跟我说说?”

陈平安蹲在窗口那边的墙根,小心盯着火候,时不时翻看一下三张药方,听到问话后,说:“合适说吗?”

宁姚皱眉道:“你都混到这般凄惨田地了,还担心我听了秘密后,被谁杀人灭口?陈平安,不是我说你,实在是你这种滥好人,我劝你这辈子都别离开小镇,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宁姚很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这种古板性格的少年,哪怕是一位兼具罗汉金身、天君道术的强大剑仙,只要丢到她家乡那边,一年之内必死无疑,而且尸骨无存。

陈平安乐呵呵道:“那我就给你说说看?”

宁姚用三根手指按住三枚铜钱,在桌面上抹来抹去:“爱说不说。”

陈平安便将齐先生出现之前的事情经过跟宁姚说了一遍,之后的事情,选择性说了一些。

宁姚听完之后,云淡风轻道:“那截江真君刘志茂,显然是罪魁祸首,不过蔡金简和苻南华,也都不是什么好鸟。若不是齐先生出来捣糨糊,你以后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三方势力的围剿捕杀。说句难听的,杀你真的很容易。如果不是在小镇上,别说刘志茂,就是那个云霞山的女子,一根手指头就能将你碾压得魂飞魄散。”

陈平安点头道:“我知道。”

宁姚气呼呼道:“你知道个屁!”

陈平安没有反驳,继续煎药。

她问道:“你之所以有这场劫难,全是因为那条泥鳅,为什么不告诉那个孩子真相?”

陈平安这次没有沉默,也没有转头,坐在小板凳上,低头看着青红色的火焰,轻声道:“这样做不对。”

宁姚欲言又止,最后望向那个瘦弱背影,感慨道:“那你知不知道,你的拳头不硬的话,就没有人会在乎你的对错。”

陈平安摇头道:“不管别人听不听,道理就是道理。”

他好像有些不确定,便转头笑问道:“对吧?”

宁姚怒目相向:“对你个大头鬼!”

陈平安悻悻然重新转过头,继续熬药。

宁姚拿起那根碧玉簪子,凝神望去,发现上面篆刻有一行小字。

她瞥了眼叫陈平安的少年。

簪子上有八个字,便是仅算粗通文墨的他,也觉得极为动人: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煎药是一件类似线穿针眼的细致活,陈平安做得有板有眼,沉浸其中,身上散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快乐。

不过宁姚不是个耐心好的,事实上除去练刀练剑,她对什么事情都不太提得起兴趣。小小年纪便背井离乡,独自游历四方,很粗糙地活着,所以对家徒四壁的少年小宅,她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实在是她自己风餐露宿得太多了,风里来雨里去,原本再精致讲究的人,也会变得很不讲究。

宁姚问道:“你的左手没事情?”

左手用棉布条包扎的陈平安,正用双手端来一碗药,在她接手后,笑道:“没事,我回巷子之前,找了些草药捣烂,给伤口敷上了。以前我当窑工那会儿跌打割伤,都用这个,百试百灵,是很久之前杨家铺子一个老人告诉我的秘方。不过我当初答应老人不外传,要不然宁姑娘你走南闯北,说不定用得着。你要是想要,我可以去找找杨家铺子的老人,跟他求一求。只是今天去药铺比较急,也没见着那个老人,只希望他是临时走开了。”

宁姚喝药的时候,那双不似柳叶却似狭刀的长眉,微微皱了一下,但仍是面不改色地喝完了药汤。将瓷碗还给一旁等待的陈平安后,她嘀咕道:“滥好人,难怪穷得叮当响,活该被人欺负。”

不等陈平安反应过来,她又添加了一句:“别介意,我这个人说话比较直。”

宁姚大概不知道,后边这句话更伤人。

陈平安欲言又止。

宁姚用拇指擦拭掉嘴角的药汤残渍,然后端正坐姿,一本正经道:“如今坐镇此方天地的圣人,也就是你所说的那位学塾先生,虽然有心帮你收尾,好让你今后性命无忧,但是你要知道,人力终有穷尽之时,哪怕是圣人也不例外。更何况那位齐先生的处境不太妙,有点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意思,怕就怕他之后管不着你的生死。我宁姚为人处世,滴水之恩,也会涌泉相报,瞪我一眼,就要睚眦必报!”

人力有尽时,涌泉相报,睚眦必报,泥菩萨过河……

此时宁姚内心,充满不为人知的骄傲。听听,我这番话说得是不是很有学问?

只可惜陈平安隔壁,就住着个学识不浅的读书种子,几乎每天清晨黄昏两次,邻居就要诵读圣贤书以明志,按照宋集薪自己的说法是“吾善养浩然气”。所以陈平安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对于读书人文绉绉的那套说法,并不陌生,即便有些晦涩词语,通过上下文来解析,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宁姚死死盯着陈平安,试图从他脸上寻找出震惊、仰慕和疑惑,可陈平安偏偏是一脸“我听明白了,姑娘你接着说”的欠揍表情。

宁姚很是灰心丧气,本来意气风发的神采,锋芒锐减,没好气道:“比如你救了我一命,我事后自会帮你杀掉老龙城的苻南华,或是书简湖的刘志茂,但是你想要两个都杀的话,永绝后患,就得破财消灾。因为咱俩萍水相逢一场,可没那么深厚的情分,所以你需要用一袋子金精铜钱,作为报酬。”

宁姚很快用手指了指那袋子迎春钱:“比如这袋,我就很喜欢,其他两袋子供养钱、压胜钱的铜钱样式,不好看,铸文也不讨喜。”

接下来宁姚微微扬起下巴:“如果在做成这笔买卖之外,你愿意支付给我两袋子铜钱,我就帮你摆平老龙城和云霞山。当然,如果我早早死在刘志茂手里,一切休提。毕竟我现在修为不高,武道九境,才刚刚跻身第六境,作为纯粹武夫的体魄坚韧程度,还不成大气候。至于修行登山的十五重楼,十五层境界,更是只到达中五境里的龙门境。丹室之内,我有六幅图案,尚未成功画龙点睛,也未让天女飞天……”

这下子陈平安是真的听迷糊了,一头雾水。

宁姚顿时有些恼羞成怒。境界低下,一直被她引以为耻,陈平安这种“姑娘你再给我解释解释”的痴呆模样,无疑是戳中了她的最伤心处。

看到宁姚阴沉的脸色,陈平安就是傻子也知道形势不妙,赶紧转移话题:“为何姑娘你先前伤得那么重,现在就像痊愈大半了?”

宁姚眉目低敛些许,双手环胸,嗓音沙哑道:“当时的确是快死了,如果陆道长没有救下我,我就要……反正我欠了你一个天大人情,我更不该趁火打劫,让你拿出三袋子金精铜钱。我宁姚的一条性命,哪里是刘志茂之流可以媲美的,所以是我不对,你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等离开小镇之后,我会尽力而为,争取帮你解决那些后顾之忧。但是丑话说在前头,我宁姚只会量力而为,不会心知必死依然去跟人拼命……换命。”

大概是自己低头认错,太过稀罕难得,所以宁姚心情极其失落。

陈平安问道:“供养钱是哪袋子?”

宁姚指了指其中一只金黄绣袋。

陈平安从里头拿出三枚铜钱,握在手心后,用手臂将三只袋子横推到少女身前,笑道:“这些,送给你了。”

宁姚目瞪口呆,久久回神后,问道:“陈平安,你小时候脑子被门板夹过?”

陈平安无奈道:“没有,小时候帮人放牛的时候,经常被牛尾巴甩。”

宁姚蓦地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质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陈平安呆若木鸡。

宁姚咧嘴一笑,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道:“眼光不错!”

然后她弯曲大拇指,指向了自己,神采奕奕道:“但是我可不会答应。我宁姚喜欢的男人,一定要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剑仙。全天下!最厉害!大剑仙!什么道祖佛陀,什么儒家至圣,在他一剑之前,也要低头,都要让路!”

陈平安涨红了脸,挠挠头道:“宁姑娘你误会了,我没喜欢你啊……”

宁姚一挑眉毛,想了想,身体前倾,眯起一眼,抬起一手,拇指食指之间空出寸余距离,心虚问道:“这么点喜欢,也没有?”

陈平安斩钉截铁,语气坚定道:“没有!宁姑娘你放心!”

宁姚收回手,重重叹了口气,怜悯道:“陈平安啊,你以后就算侥幸娶了媳妇,多半也是个缺心眼的。”

陈平安坐在桌子对面,开心笑道:“只要她人好就行。”

宁姚对此不置可否。

混吃等死,小富即安,飞黄腾达,就像她娘亲说的,是因为各有各的缘法,未必有高下之分。只不过她爹对此有不同意见,命里无时莫强求。可不强求,并不意味着一点都不求,求还是要求一下的,如果最后仍是求而不得,则是另外一回事。当然,这些话她爹是绝不敢跟她娘当面说的。

陈平安随口问道:“宁姑娘也是来咱们小镇求机缘来的?”

宁姚没有任何藏藏掖掖,回答道:“我耗尽所有奇遇积攒下来的家底,加上一个人情,才换来进入小镇的这个名额,不过我跟那些人不一样,我不求什么机缘气数,只是想着让人帮我铸一把剑,最好能够合我的心意。至于锋利不锋利,能否承载海量剑气,是很其次的事情。”

陈平安疑惑道:“铸剑?”

宁姚说道:“就是那个打铁的阮师傅,他在你们这儿名声很大,还有个‘铁打不动’的规矩,每三十年只铸一把剑,他之所以愿意来此顶替齐静春,就是觉得此地适合开炉铸剑。我去碰碰运气,看他愿不愿意为我铸剑。实在不行的话,我也没辙,就当自己运气不好。”

陈平安笑道:“好人有好报。”

宁姚有气无力道:“没辙。”

她瞥了眼陈平安:“你左手不疼?”

陈平安愣了愣:“疼啊。”

她怀疑道:“那你怎么看着不像啊。”

陈平安天经地义道:“我就算满地打滚,大喊大叫,也不会就不疼了啊。”

宁姚一拍额头:“真没辙了。跟我爹一个德行,不过你本事比他差远了。”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了,安安静静望向屋外的院子。

宁姚将那三袋子铜钱推回去:“我不要。”

陈平安收回视线,轻声道:“宁姑娘,你有没有想过,我留着它们,不一定是好事情。见过齐先生之后,我更加确定这点。”

一件事情宁姚决定之后,就再也不会更改了,她摇头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跟我无关。我想好了,救命之恩,我以后一定会偿还,而且绝对不偷工减料,要对得起‘宁姚’这个名字!但是你在这些年,一定要好好的,别一不留神就死了。你只要熬过这段时间……”

一直很好说话的陈平安,第一次主动打断宁姚的言语:“救你的是陆道长,宁姑娘,所以你不用觉得亏欠我什么。我如果当时不是觉得自己死定了,想着能够让陆道长为我爹娘多做点什么,我根本就不会开门。”

宁姚冷哼道:“那是你的事情!”

陈平安笑着重复她的话:“那是你的事情。”

大眼瞪小眼。

宁姚竟然率先败下阵来,自顾自头疼道:“假如你喜欢我,可我真的不能答应你啊。”

陈平安双手抱住头。摊上这么个一根筋的奇怪姑娘,他也没辙啊。

此时有人从院墙爬入院子,会这么做的人不作他想,肯定是刘羡阳。他小跑到门槛后,正要扯开嗓子,却像是突然给人掐住脖子,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陈平安赶紧起身,来到刘羡阳身边低声道:“我这两天能不能去你那边住,这位姑娘可能要住我这里。”

刘羡阳一把推开陈平安的脑袋,如苍蝇搓爪一般,搓手殷勤道:“姑娘,我家宅子大,物件也齐全,姑娘不嫌弃的话,去我家住,如何?”

背对两人的宁姚平淡道:“嫌弃。”

刘羡阳龇牙咧嘴,看着那个纤细动人的佩刀背影,不死心道:“姑娘,你是不晓得,之前就有两伙人在廊桥那边堵住我的路,哭着喊着求我把祖传宝物卖给他们,我都没答应。倒霉催的,那帮人害我差点被阮师傅骂死。姑娘你也是来小镇碰运气的外乡人吧,我刘羡阳虽然也未必卖给你,但是让姑娘过过目,开开眼界,肯定没问题啊!”

宁姚依然冷漠道:“不需要。”

刘羡阳自顾自坐在原先陈平安的位置上,看到宁姚的容貌后,两眼放光道:“姑娘,你别这么见外,我和陈平安挤在这破宅子就是了,姑娘你去我大宅子后,也就不会感到拘束了,好像连手脚都没地方搁放。”

宁姚板着脸回答道:“好意心领,人一边凉快去!”

刘羡阳也不觉得尴尬,起身道:“得嘞,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了解了解。”

刘羡阳把陈平安拉扯到门槛外,用手肘顶了一下陈平安:“咋回事?”

陈平安为难道:“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就说我能不能去你那边住?”

刘羡阳白眼道:“这有啥能不能的,但是你得答应我,帮我盯着稚圭,千万别让宋集薪那个小畜生强行糟蹋了,到时候你可得帮我保住我未来媳妇的清白!”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别想!”

刘羡阳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就当你答应了。”

屋内宁姚突然转头说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天生的剑坯子?买瓷人之所以在你九岁的时候没有带你出去,应该是想让你在这里汲取更多的灵气。这个选择,是对的。所以你在阮师傅那边,一定要抓住机会,让他收你为徒。记住,至少是入室弟子,最好是嫡传门生。至于关门弟子,不用奢望,你的根骨天资,还没有好到那夸张的份儿上。”

刘羡阳笑着使劲点头,嘴上说着好的好的,然后回头望向陈平安,指了指屋里的宁姚,然后指了指自己脑袋。

陈平安说道:“她说的是实话,你别不当真。”

刘羡阳不再嬉皮笑脸,沉默下来,低声道:“我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廊桥两拨人,你猜是谁领头带路的?是福禄街卢正淳那个龟孙子!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吗?我又没掉钱眼里去,凭啥要跟他们做买卖。何况那件铠甲是我家一代代留下的老物件,我要卖了,以后在梦里梦着我爷爷,还不得给他骂个半死啊!”

陈平安听到这一切后如临大敌:“你要小心,卢正淳和那些外乡人,不好惹!”

陈平安转头问道:“宁姑娘,知道那些人的来历吗?”

宁姚点头道:“老人和女娃娃,来自正阳山,算是你们东宝瓶洲的名门正派。老人非人……总之,他比起苻南华或是蔡金简,要厉害百倍。妇人和他儿子,也不简单。其实能够结伴进入小镇的,当然不是一般有钱的有钱人。那个妇人城府很深,小男孩也不像是个心思良善的,所以我劝你朋友,赶紧让阮师傅认了弟子,就等于有一张保命符傍身。在小镇上,靠山再高,背景再厚,也还没有人敢跟一位圣人掰手腕。”

陈平安又问刘羡阳:“你有没有把握做那个阮师傅的徒弟?”

刘羡阳有些纠结,吞吞吐吐道:“这不当时第一天去当学徒帮工,阮师傅看我的眼神,就跟姚老头那会儿差不多,估计是观察我一段时间再做决定要不要收徒弟吧。只是……”

陈平安狠狠瞪眼。

刘羡阳讪笑道:“只是阮师傅有个宝贝女儿,特别能吃,把我给震惊到了,于是就稍稍玩笑了几句。没想到那闺女打铁的时候,抡起锤头来,那叫一个生猛霸道,偏偏平时又特别腼腆害羞,我哪里想得到她这么开不起玩笑,当时就把她给惹哭了,又不凑巧给他爹撞了个正着,看我的眼神就不对劲了,认徒弟保准没影了。不过反正我也没想着给人做牛做马当徒弟,伺候过姚老头一个怪脾气的,就够咱们受的了,我这不就想着在铁匠铺那边混碗饭吃嘛……”

陈平安抬头,黑着脸。个子比他高出大半个脑袋的刘羡阳,低着头,不敢正视他。

这一幕场景,让宁姚感到有些疑惑不解。

这也是宁姚第一次看到陈平安真正生气的模样。

陈平安低声问道:“你经过老槐树那边的时候,身上有没有莫名其妙多出一些槐叶?”

刘羡阳摇头道:“没有啊,倒是那个老喜欢偷瞄妇人的算命道人,跟我说了些晦气话,我差点把他的摊子给砸了。”

陈平安脸色微变,眉头紧皱,转头望向屋内,问道:“宁姑娘,作为交换,三袋子金精铜钱,行不行?还有就是,会不会让你有大麻烦,这一点,请你务必事先说清楚。”

宁姚仔细想了想:“麻烦不小,但问题不大。不过这两天一定要小心,让你朋友别满大街乱窜,毕竟我眼下情况不太妙。”

她又说道:“两拨人,两袋钱。让阮师傅认徒一事,又一袋钱。总之做成几件事,我收几袋钱。放心,我既然答应下来,就算是有保底两袋的收成了。”

陈平安跑进屋子,赶紧将迎春钱在内的两袋钱,火速推给宁姚:“收下吧。”

宁姚本就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没有拒绝,收起两袋子铜钱后,皮笑肉不笑道:“天底下多的是往自己兜里搂钱的人,还有你这种喜欢当散财童子的?”

陈平安这一次没有反驳,点头笑道:“钱是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

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刘羡阳火急火燎道:“陈平安,你疯了吧,为啥把钱给她?整整两袋子铜钱,够你花多久了?”

陈平安没好气道:“我的钱,你管得着?”

刘羡阳理直气壮道:“你的钱,不就是我的钱吗?你想啊,我要是跟你借钱,你有脸皮催债要我还?”

陈平安不说话,陷入沉思。刘羡阳也意识到自己的插科打诨不合时宜,遂闭嘴不言。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重。

陈平安开口问道:“宁姑娘,你真的不会因此……”

宁姚瞥了眼桌上的白鞘长剑,点头道:“没问题!”

之后她实在忍不住,说道:“婆婆妈妈,你烦不烦?你还说你不是滥好人?”

陈平安笑了笑。

刘羡阳想了想,没有说话。

刘羡阳最后把话藏在肚子里,心想姑娘你大概是没见过这家伙的另外一面吧。

陈平安很少有不好说话的时候,可一旦不好说话,真的会很不好说话。

他刘羡阳见过。隔壁的宋集薪应该也见过。

刘羡阳来到泥瓶巷没多久,小巷又来了个稀客——气度翩翩的青衫读书郎赵繇,颇有几分神似教书先生齐静春。

赵繇是小镇四大姓之一赵家的嫡长孙,比起卢正淳那些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同样出身富贵的赵繇,口碑就很好。小镇许多孤寡老人都受过他的恩惠,若说这是书本上所谓“名士养望于野”的手腕,好像太高估赵繇的心志,有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毕竟少年从十岁起,就已是这般与人为善的心性,年复一年,并无丝毫懈怠。哪怕是福禄街看着少年郎长大的老人,也都要伸出大拇指,每次训斥自家子弟,总会把赵繇拎出来作为例子,这就使得赵繇在同龄人当中没有几个交心的朋友。

卢正淳那拨人心性自由,也不爱跟一个成天之乎者也的书呆子打交道。试想一下大伙儿兴致勃勃去爬墙头偷窥俏寡妇,结果有人在旁边念叨非礼勿视,岂不是大煞风景。总之,少年赵繇这些年喜欢跟福禄街以外的人打交道,大大小小的巷弄,他几乎都走过,除了泥瓶巷。因为这条小巷里住着宋集薪,一个让赵繇经常感到自惭形秽的同龄人。

不过真要说朋友的话,赵繇大概只认宋集薪这个棋友,虽说这么多年下棋一直输给宋集薪,但是胜负心归胜负心,想赢棋的执念归执念,对于天资高绝的宋集薪,赵繇其实心底一直很佩服。只不过赵繇有些失落,是因为直觉告诉他,宋集薪虽然跟自己嘻嘻哈哈,平时交往亲密无间,可好像从来没把他看作真正的知己。

赵繇虽然之前没有拜访过宋集薪家,但是当他一眼看到某栋宅子,就知道这里肯定就是宋集薪的家了。这源于门口张贴的那副春联,字极多,且一看就是宋集薪的字,理由很简单,委实是风格太多变了,几乎可以说是字字不同。例如“御风”二字,一气呵成,随心所欲,大有飘然之意。“渊”一字,水字边,尤为深意绵长。“奇”一字,那一大提起,气魄极大,雷霆万钧!“国”一字,又写得中正平和,如圣贤端坐,挑不出半点瑕疵。

赵繇站在院门口,几乎忘了敲门,身体前倾,痴痴望着那些字,失魂落魄,只觉得自己快要没了敲门的胆气。正因为他勤恳练字,临帖众多,才更加知道那些字里的气力之大、分量之重、精神之盛。

赵繇黯然伤神,掏出一只钱袋子,弯腰放在门口,准备不告而别。

这时候院门骤然打开,赵繇抬头看去,宋集薪好像正要和婢女稚圭出门,两人言笑晏晏。

宋集薪故作惊讶,打趣道:“赵繇你行此大礼,所欲何为?”

赵繇有些尴尬地拿起钱袋子,正要开口解释其中缘由,就被宋集薪一把拿走绣袋,笑嘻嘻道:“哟呵,赵繇是登门送礼来啦,收下了收下了。不过事先说好,我是穷苦人家,可没有能让赵兄入法眼的礼物,来而不往就非礼一回吧。”

赵繇苦笑道:“这袋子压胜钱,就当是我的临别赠礼吧,无须往来回礼。”

宋集薪转头对自家婢女会心一笑,将钱袋子交给她:“看吧,我就说赵繇是小镇最懂礼数的读书人,如何?”

稚圭接过钱袋子后,捧在胸口,笑得眯起双眼,很是开心,稍稍侧身施一个万福:“谢过赵公子,我家少爷说过,积善之家有余庆,行善之人有福田,奴婢在这里预祝赵公子青云直上,鹏程万里。”

赵繇赶紧回礼作揖道:“感谢稚圭姑娘的吉言。”

宋集薪摸着后脑勺,打着哈欠:“你们不累啊。”

稚圭笑眯眯道:“若是每次都能拿到一袋子钱,奴婢施一万次万福也不累。”

赵繇有些汗颜道:“要让稚圭姑娘失望了。”

宋集薪大手一挥:“走,喝酒去!”

赵繇一脸为难,宋集薪激将道:“草包一个!读书只读出死板规矩,不读出点名士风流,怎么行?”

赵繇试探性问道:“小酌怡情?”

宋集薪白眼道:“大醉酩酊!”

赵繇正要说话,就被宋集薪搂住脖子拖拽离去。

婢女稚圭锁门的时候,那条四脚蛇想要偷偷溜出来,被她一脚踹回了院子。

经过隔壁宅子的时候,她悄然踮起脚,斜瞥了几眼,看到了刘羡阳的高大身影。后者也发现了她,立即笑脸灿烂起来。刘羡阳正要跟她打招呼,她已经收回视线,快步走掉了。

小镇有酒楼,只是虽然不大,开销却不小。不过赵繇毕竟是赵家子弟,风评又好,出了名的铁公鸡酒楼掌柜,今天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拍胸脯说不收一文钱,能够让两位读书人赏脸来店里喝酒,是他家酒楼蓬荜生辉了,两位公子收他钱才对。宋集薪立马就笑呵呵伸出手,当场讨要银子。掌柜的悻悻然地给自己找台阶下,说“欠着欠着,明儿就让人给宋公子送几坛子好酒去”。赵繇当时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掌柜的素来晓得泥瓶巷宋大少爷的古怪脾性,倒也没真生气,亲自给三人在二楼找了个雅静的靠窗位置。

宋集薪和赵繇说话不多,宋集薪也没劝酒坑人,这让原本视死如归的赵繇反而觉得很奇怪。

从酒楼二楼窗户望去,正好能够看到十二脚牌坊的一块匾额:当仁不让。

宋集薪问道:“齐先生真的不跟你一起离开小镇?”

赵繇点头道:“先生临时改变了行程,说要留在学塾,教完倒数第二篇《知礼》。”

宋集薪感慨道:“那么齐先生是要讲一个大道理了,为儒家至圣传授世人,告诉我们世间最初是没有律法一事的,圣人便以礼教化众生。那时候的君主皆崇尚礼仪,认为悖理出礼则入刑,于是就有了法,礼法礼法,先礼后法……”

赵繇已经微醺,有些口齿模糊,问道:“你觉得对吗?先生又为何不干脆传授最后一篇《恪礼》?”

宋集薪答非所问:“走出小镇之前,如山魈水鬼,神仙精怪,信则有,不信则无。至于齐先生怎么教,学生如何听,各安天命吧。”

婢女稚圭也喝了一杯酒,一副晕晕乎乎的俏皮模样,从头到尾都没看那座巍峨的牌坊。

十二脚牌坊,石柱底座分别是龙之九子的九种异兽,之外便是白虎、玄武和朱雀。小镇老百姓世代居住于此,早已见怪不怪了。

赵繇忍不住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站起身,道:“与君一别,希望再会。”

宋集薪想了想,也跟着起身,微笑道:“肯定会再见的。赵繇,莫愁前路无知己啊。”

两眼发花的赵繇咬着舌头,诚心诚意道:“宋集薪,你也早日离开小镇,天下谁人不识君,你一定可以的!”

宋集薪明显没怎么当真,摆手道:“走啦走啦,醉话连篇,有辱斯文。”

赵繇和宋集薪出了酒楼后,就分道扬镳了。赵繇在离开之前,约莫是酒壮人胆,问了一句:“宋集薪,要不要去窑务督造官的官邸看一看,我能说服门房的……”

宋集薪冷着脸从牙缝蹦出一个字:“滚!”

赵繇黯然离去。

婢女稚圭看着那个背影,低声道:“少爷,人家也是好意嘛。”

宋集薪冷笑道:“世上好人的好心好意,到头来办坏事结恶果,少吗?”

她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么个乏味无趣的道理,便不再坚持。

赵繇所住的福禄街在小镇北面,泥瓶巷在贫户扎堆的西边。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并肩走过牌坊的时候,稚圭抬头看了眼,“气冲斗牛”匾额已如同迟暮老人了。本名王朱的她,笑不露齿。

赵繇回到福禄街的祖宅后,下人告诉他老祖宗在书房等他,他必须马上过去,一刻也不能停。一身酒气的读书郎立即头大,硬着头皮赶往书房。

赵家在小镇不显山不露水,富贵内敛,不像卢家那般气焰外露,而是自诩书香门第,故书房很古色古香。

手持拐杖的老妪正站在一张书案旁,抚摸着桌面,她那张沧桑脸庞,满是伤感的追忆神色。

老妪闻到门外嫡长孙的浓郁酒气后,也不生气,笑着招手道:“繇儿,进来啊,杵在门口作甚?男儿喝点酒算什么,又不是喝马尿,不丢人!”

赵繇苦笑着跨过门槛,毕恭毕敬给老祖宗行礼,老妪不耐烦道:“书读多了,就是这点不好,条条框框的,搞得读书人一辈子都在鬼打墙,腻歪得很。就说你爷爷吧,啥都个顶个拔尖,唯独与我说起大道理来,絮絮叨叨,真是烦人啊。尤其那做派那神态,啧啧,尤为欠打。可我偏偏说不过他,真是让人恨不得一拐杖砸过去……”

老妪突然被自己逗乐了,哈哈大笑起来:“差点忘了,那会儿我可用不着拐杖。”

她笑问道:“怎么,是跟姓宋的小白眼狼一起喝酒了?”

赵繇无奈道:“奶奶,跟你说多少回了,宋集薪很有才气的,悟性很高,学什么都快人一步。”

老妪嗤笑道:“他啊,聪明是最聪明了,只不过你爷爷生前早就三岁看老,看死了那小东西,想知道你爷爷是咋说的不?”

赵繇赶紧答道:“孙儿不想知道!”

老妪才不管宝贝孙子愿不愿意听,自顾自道:“你爷爷说啊,‘小小年纪,城府深重,只可惜败祖辈家声者,必此人也’。”

然后她指了指赵繇:“你爷爷还说,‘温良恭俭,初无甚奇,培子孙之元气者,必吾孙也’!”

老妪说完后,笑了笑:“死老头子,酸了一辈子,最后总算说了句顺耳的好话。”

有些疑惑的赵繇刚要说话,只听奶奶唏嘘感叹道:“老喽老喽!”

赵繇只得收回话,笑着上前挽住老妪的手臂:“奶奶寿比南山,还年轻得很。”

老妪伸出干枯的手掌,拍了拍宝贝孙子的手背:“比你爷爷强,读书不只会讲狗屁道理,也会说好话给人听。”

赵繇笑道:“爷爷是真有学问的,齐先生也说爷爷治学有道,解‘义’字,极有心得。”

老妪立即露出狐狸尾巴了,遮掩不住的扬扬得意,却要故作冷哼道:“那可不,也不看是谁挑中的男人!”

赵繇紧抿嘴唇,忍住笑。

老妪带着赵繇来到书案后的椅子旁,赵繇发现书案上摆放着一尊卧龙木雕,栩栩如生,只是不知为何,仔细观察后,就发现这条青色木龙,有眼无珠。

老妪拿起一支早已蘸满墨汁的毛笔,是一支由老槐枝制成木管的崭新小锥笔,双手捧住,颤颤巍巍递给嫡长孙。

赵繇不明就里地接过毛笔后,肩头一沉,原来是奶奶将手按在了自己肩上,他顺势坐在那张只有赵氏家主才能落座的位置上。

老妪向后退出一步,无比庄严肃穆道:“赵繇,落座!今天就由你替赵家列祖列宗,为龙点睛!”

一尊尊破败不堪的泥塑神像,在荒草丛生的地面上,横竖歪斜,无人问津。千百年来皆是如此,甚至会不断有泥像沦落此地。小镇百姓不只是对很多事物见怪不怪,其实见到这些神像也早就没有太多敬意了。

老人偶尔会唠叨几句,让自家孩子不要来这边玩耍,可是稚童们仍是喜欢来此捉迷藏、捉蟋蟀等等。可能等到这些孩子长大成人,再变成了垂垂老矣的老人,也一样会跟孩子们说不要来此嬉戏,一代一代,就这么过来了,也无风雨也无波澜,平淡无奇。

只见这里,滚落的头颅,断裂的躯干,分开的手掌,好像被人勉强拼凑在一起,才堪堪维持大致原貌,但也仅剩下这点颜面了。

陈平安从泥瓶巷那边匆匆忙忙跑到这里,他手心紧攥着三枚供养钱,当他来到这里后,一路绕来绕去,还碎碎念着,然后无比娴熟地找到一尊神像,蹲下身,环顾四周,并无人影,这才将铜钱悄悄放入神像破裂的缝隙中。起身后又去找第二尊、第三尊,皆是如此作为。

陈平安离去之前,独自站在绿意郁郁的草丛中,双手合十,低头默念道:“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希望你们保佑我爹娘下辈子不要吃苦了……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们告诉我爹娘,我现在过得很好,不用担心……”

黄昏时分,陈平安返回小镇路过城东门的时候,看门的邋遢汉子还在那里哼着曲子,正唱到“一寸光阴不可轻,荣华富贵皆可抛”。兴许是被陈平安的急促脚步惊扰,他睁开眼,刚好和小跑入门的陈平安对视。汉子看到是这个催债鬼后,扫兴至极,没好气地挥手道:“去去去,你小子的光阴值个鸟钱,‘荣华富贵’四个字,你要能有一个字沾边,就烧高香吧。”

陈平安跑过之后,高高抬起一只手掌,五指张开,使劲晃了晃。显然是在提醒那看门汉子,他们两人之间,可是有着五文钱的香火情。

看门汉子狠狠吐了口唾沫,骂道:“也不是啥好鸟!”

陈平安身影很快消失,看门汉子抬头看了眼蔚蓝色的澄净天空,就像一层漂亮的釉色。

看门汉子揉着满是胡茬子的下巴,啧啧道:“齐先生说过一句诗,什么来着,好物、琉璃?”

一辆牛车缓缓驶出小镇,车上坐着那位有口皆碑的青衫读书郎赵繇,车夫是个神色木讷的中年汉子。

看门汉子立即招手,大声笑道:“繇哥儿,你先别忙着走,哥哥我有句话掉肚子里了,只记得‘好物、琉璃’啥的,其他是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你小子学问大,给说道说道!”

神采飞扬的赵繇怀里抱着一只行囊,朗声道:“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汉子伸出大拇指:“不愧是繇哥儿,学问顶呱呱,以后出息了,莫忘记回家乡看看老哥,说不得到时候还能代替你先生,给咱们小镇孩子当个教书先生,也很好嘛。”

赵繇愣了愣,随即抱拳微笑道:“承老哥吉言!”

看门汉子一高兴,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绣袋,一抖腕,高高抛给赵繇,咧嘴笑道:“这么多年白让你写了那么多副春联,关键是你小子也厚道,从来不觉得麻烦。老哥看人从来没错,送你点小玩意儿,一路顺风!”

赵繇连忙接住钱袋:“后会有期!”

看门汉子笑着点头,朝赵繇的牛车摆摆手,只是呢喃道:“难喽。”

陈平安向小镇深处走,赵繇的牛车则奔赴小镇以外的天地,彼此擦肩而过。

坐在树墩子上的看门汉子掰着手指头数着:“拎着竹篓金鲤鱼的大隋少年,泥瓶巷顾寡妇的崽子,再加上福禄街的繇哥儿,这就已经三个啦。可是接下来还有那么多人,一头撞进来,还不得只剩下捡破烂的活计?要不然,我也趁机找个能揉肩敲背的孝顺徒弟?”

看门汉子伸出手扒拉一下皱巴巴的黝黑脸颊,嘿嘿笑道:“若是个盘儿亮、条儿顺的漂亮女徒弟,就最好了。嗯,脸蛋差些也能忍,可腿一定要长!”

这个小镇出了名的光棍汉子,双手抱住后脑勺,仰头望着天空,独乐乐偷着乐呵。在想到这些开心事后,便一下子没了忧愁,只觉得天地之间有大美。

陈平安离开泥瓶巷之前,就跟刘羡阳和宁姚约好了,到时候直接在刘羡阳家的宅子碰头。等到陈平安跑到刘羡阳家,门没锁,他便推门而入,到了正堂,看到刘羡阳正在用洁净棉巾清洗、擦拭那副祖传宝甲。

黑衣少女宁姑娘重新戴上了浅露帷帽,腰间佩刀,那柄雪白剑鞘的长剑,则被她随意拎在手里。不知为何,陈平安总觉得宁姑娘好像有些嫌弃这把剑。

桌上那件刘家代代相传的压箱底老物件,说是宝甲,在陈平安看来是真的丑陋吓人。巨大甲胄上,布满了枯树瘤子似的铁筋,更有五条并列的深刻抓痕,从左肩头一路倾斜向下,一直抹到右边腰间。

关于这一点,两个少年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想象不出,到底得是多么庞大的山林猛兽,才能造就这幅恐怖光景。后来朝廷多次封禁山峰,不让百姓进山砍柴烧炭,陈平安和刘羡阳几乎从不逾越禁例,很大一部分原因便在这里。

陈平安有些奇怪,这副黑炭似的铁甲,丑归丑,但是刘羡阳是真打心眼里将它当作了传家宝。哪怕是陈平安这样的交情,这么多年也就只给看了一回,不到半炷香就又小心翼翼搬回朱漆箱子,供奉了起来。

不过眼见着刘羡阳时不时偷瞄宁姚的情形,陈平安有些释然,刘羡阳从来就是这种德行,见着好看的女子就管不住眼睛,但他其实不是真的喜欢心动,只是喜欢显摆炫耀。比如以前夏天在廊桥那边,在小溪里光膀子洗澡,若是有提着秧苗或是牵着黄牛的同龄少女经过,刘羡阳是必然要来三板斧的。先火烧屁股般地爬到岸边的大青石上,然后大声咳嗽——宋集薪将此点评为“昭告天下”——最后再一个扎猛子。眼力很好的陈平安,其实能清楚看见远处少女们的眼神、脸色,所以他一直很想告诉刘羡阳真相:那些相貌好看的姐姐们,有翻白眼的,有嘀嘀咕咕骂人的,更多的是根本视而不见,唯独没有眼睛一亮、觉得你是一条英雄好汉的。

当然,后来刘羡阳看上了宋集薪的婢女稚圭,莫名其妙就深陷其中。在那之后,刘羡阳好像眼里头就再没有其他的漂亮女子了。哪怕此时此刻跟宁姚摆阔绰,也更多是希望傲气冷漠的宁姚不要小看他:别以为挎着刀提着剑,就能跩得天王老子似的,我刘羡阳的这件传家宝,那也是小镇独一份。

宁姚等到陈平安后,环顾四周,最后将长剑横放在一个彩绘戗金花卉的老旧博古柜上。彩漆斑驳翻裂,她为了给长剑腾地方,挪开了许多瓶罐杂物,发现柜子后壁镶嵌有一幅图案:一株金色桂树,正值圆月当空。

宁姚转头说道:“剑放在这里,你们不要动它,否则后果自负,我没有开玩笑。”

刘羡阳忙着擦拭宝甲,时不时低头呵口气,直接用手指轻轻摩挲,已经真正乐在其中了。

陈平安承诺道:“一定。”

宁姚对刘羡阳说道:“这只柜子不值钱,但是这幅金桂挂月的镶嵌图案,你别轻易贱卖了。”

刘羡阳头也不抬,道:“那玩意儿,我打小就不喜欢,姑娘你要中意,自己刮下来便是。”

宁姚当然不会做此焚琴煮鹤之举,只是好奇问道:“这幅图案的材料是什么?”

刘羡阳回头瞥了眼:“好几百年的物件了,我哪晓得,就连我爷爷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

陈平安轻声道:“应该是从小溪滩里捡来的石子,有很多种颜色。不过刘羡阳的长辈,当年肯定是只拣选了金黄色的,先碾碎了再粘在一起。我们把这种石头叫蛇胆石。”

宁姚问道:“石子?溪里多不多?”

陈平安笑道:“宁姑娘你要是想要,我能给你一天捡一大箩筐来。我们这边没谁待见这个,就顾璨喜欢,经常自己一个人去捡。”

宁姚叹了口气,深深望着泥瓶巷的贫寒少年:“住在金山银山上的穷光蛋啊。”

陈平安惊讶道:“这种石子在外边值钱?”

宁姚扶了扶帷帽,说道:“价格高低,也看落在谁手里。除此之外,哪怕落入懂行的人手上,成不成,还要看运气。运气好,一颗就够,运气不好,堆积成一座山的石子也不成事。不过不管如何,是值钱的,而且很值钱。就是不知道能否带出小镇,这点很关键。”

刘羡阳插了一句话:“这石头有一点比较古怪,只要拿出小溪之后,一旦风吹日晒,颜色就会变淡,尤其是下过雨雪之后,掉色掉得更厉害。除此之外,就没啥了。”

宁姚惋惜道:“果然如此。”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要不然我明天去捡一大箩筐回来,试试看?万一有例外的呢?”

宁姚摇头道:“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刘羡阳已经将那具宝甲搬回屋内藏好,此时斜靠着房门,笑道:“陈平安是个大财迷,说不定今晚就去小溪摸石头去了。”

宁姚撂下一句:“走了。”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转头问道:“簪子和药方,我会替你妥善保管。不过明天还是需要你去泥瓶巷,帮着熬药。”

陈平安点头道:“没问题。”

她想了想,脸色凝重,提醒道:“跟我差不多时候进入小镇的这拨外乡人,最厉害的,应该就是正阳山的那个老头子,这趟是专程护送小女孩的,接下来才是打伤我的那个大隋宦官,之后是带走顾璨的刘志茂,那个笑里藏刀的妇人也别小觑。所以你们只要遇上正阳山那个老家伙,尽量别争执,可一旦起了冲突,只管拖延时间,不许跟人动手,不要有任何侥幸心理,一定要拖到我出现为止。”

刘羡阳低声道:“在咱们地盘上,这些个人生地不熟的外地佬,真敢杀人不成?”

陈平安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敢。”

刘羡阳咽了咽口水。

陈平安突然问道:“还记得陆道长……也就是那个摆摊的算命先生,是怎么跟你说的吗?”

刘羡阳一阵头大,使劲回忆之后,抓耳挠腮道:“这我哪里记得清楚,只知道是些不好听的晦气话,反正就是说什么有大祸、要烧香之类的,乱七八糟。我当时只当他是胡说八道,坑人骗钱……”

陈平安转头望向宁姚。

宁姚恶狠狠道:“他自己记不牢签文,我怎么给他解签?真当我是神仙啊!”

陈平安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不通宁姑娘为何突然如此恼火。

宁姚大步离开宅子,比来时的慢慢悠悠,雷厉风行了许多。

宁姚走在宽敞巷弄,心想是不是回头抽空找几本书啃啃?

她一想到自己以后行走四方,干脆利落地飞剑斩头颅之后,再来几句慷慨激昂的即兴诗词,哪怕四下无人,也觉得真的很帅气啊!

正当宁姚充满憧憬的时候,一个熟悉身影飞一般擦肩而过。

“宁姑娘明天见啊。”

嗓音落地的时候,身影几乎已经在小巷尽头了。

草鞋少年,背着箩筐,健步如飞。

宁姚呆若木鸡,喃喃自语:“真有这样的财迷啊?”

陈平安一路踩着细碎星光,出了小镇一直往小溪去,虽然是在夜幕里,可是陈平安跑得不比白天慢。他刻意绕开了水位最深的廊桥位置,那边的溪水要远远高出其他地方。陈平安拣选了一段溪水仅仅没过膝盖的溪流,摘下背后那只竹编大箩筐,弯腰拿起藏在里头的一只小竹篓,紧紧系挂在腰间,脱掉草鞋,卷起裤管,这才下水去摸石子。

他左手被碎瓷割破的伤口还在刺心地疼,自然不能浸水,就只能用右手在小溪里翻翻拣拣。其实干涸河床的石子最容易拾取,但是就像刘羡阳说的那样,颜色会褪得厉害。如今陈平安从宁姚那边粗略知晓了其中玄机,并不难理解,觉得这些石子,其实就像是早年自己跟随姚老头翻山越岭,四处嚼尝过的各座山头的土壤。看似平常的泥土,有些地方哪怕只隔着一座山头,到了嘴里,也是截然不同的滋味。

姚老头说这叫树挪死人挪活,泥土挪窝成了佛。一把抓在手里的泥,只要离开了原本的土地,很快就会变味。

小溪没有名字,小溪里那些大如拳头、小若拇指的石子,五颜六色。可小镇百姓,世世代代见惯了它们静静躺在清澈的溪水当中,自然没谁觉得是什么稀罕玩意。谁要是往家里搬这些石头,肯定要被当成傻子,吃饱了撑的,有这份气力,不去多干点农活,不是傻子是什么。

弯腰蹚水的陈平安不断搬开、翻动溪底的大石块,已经捡了七八颗石子放入竹篓,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石子皮色有的像秋天高挂枝头的金黄橘子,也有的白皙细嫩得像是婴儿的肌肤,还有的一团漆黑,而且黑得发亮,还有的鲜艳得像是大红桃花,又以虾背青的颜色最多,不一而足。

这些村野俗名叫蛇胆石的石子,多半不大,握在手里滑腻沉重。如果是白天在阳光下高高举起,或是深夜里用烛光映照,石头内在的肌理纹路,纤毫毕现,隐约如丝,如细微的蛇鱼蜿蜒,稍稍拉开一段距离观看,皮色又如闪闪发光的鱼鳞、蛇鳞。

将近一个时辰,陈平安腰间鱼篓差不多已经装满,他原路回到安放箩筐草鞋的溪畔,先去岸边拔了几大把芦苇、野芹和狗尾巴草,垫在箩筐底部,这才将石子一颗颗放入箩筐。拎着草鞋,系着鱼篓,背着箩筐,上岸而行,到了之前折返处的小溪岸边,再次放下草鞋箩筐,下小溪继续翻挪石头。

捡了半篓后,陈平安直起腰,仰头望着星空,希冀着能够看到流星划过夜空,只不过今晚显然没有这么好的运气。陈平安回神后,继续凭借依稀星光和过人眼力,做一个财迷该做的事情。

每次成功翻拣出石子,陈平安就油然生出一股喜悦。对他来说,每颗石子,都像一份希望。

不知不觉,陈平安已经拣了大半箩筐石子,总计八十余颗,其中最大的一颗比他拳头还大,几乎没有瑕疵裂纹,色彩极为醒目,如同凝结成团的鸡血,色艳而正,丝毫没有给人不舒服的感觉。此时陈平安走在岸上,走向下一段溪流,手里正把玩一颗中等大小的蛇胆石,浅绿色,比起小镇瓷器里的梅子青要淡许多,石子圆润光滑,十分可爱,陈平安一眼就喜欢上了。

陈平安走向岸边的巨大青石崖,崖下溪水尤其深,最深的一个坑得有两个陈平安那么高,是这条小溪水深仅次于廊桥下深潭的地方。小镇孩子在炎炎夏日多在这段溪水洗澡,水性好的少年,最喜欢在这里比拼谁在水坑底下待的时间长。

陈平安之所以选择这个深坑,是因为他以前和刘羡阳在这里洗澡的时候,发现坑底的蛇胆石极其繁多。刘羡阳有次为了显摆自己水性出众,甚至故意腋下夹着一块蛇胆石上浮。陈平安记得那块石头最少得有顾璨的脑袋那么大,石头微白透明,里头竟然有鲜红色的细细点点,就像被冰冻起来的桃花瓣。

刘羡阳当时觉得此举颇有意义,便让陈平安帮他把那么大块石子扛回家,结果到了小镇上,没个定性的刘羡阳又觉得没劲,就让陈平安自己解决掉石头。陈平安那次刚走进泥瓶巷,就发现隔壁的稚圭莫名其妙地跟在自己身后,也不说话,一直死死盯着他怀里那块石头,眼神就跟陈平安每次瞧见杏花巷贩卖的肉包差不多。陈平安实在扛不住她的眼馋,就将石头送给了她,结果她一开始还搬不动,差点砸了脚,陈平安只好干脆搬到宋集薪家的院子里去,至于之后石头的最终下落,陈平安便不得而知了。

石头清白如水,桃花漂浮其中。就像桃叶巷那边的雨后桃花,霁色葱茏。

哪怕今天之前,陈平安根本不晓得这种石头的玄妙,他也始终打心底觉得那块大石头是真的好看。

陈平安叹了口气,突然停下脚步。

三十步外,溪畔青色石崖上,坐着个青衣少女,腮帮鼓鼓的,可她还在往嘴里塞东西。

陈平安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是,少女应该是饿死鬼投胎吧,才会大半夜饿得这么可怜兮兮。

陈平安想了想,就不再走近了,生怕打搅了少女吃宵夜的心情。只不过也没掉头就走,毕竟他已经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去那个水坑碰碰运气。陈平安水性没刘羡阳那么好,但也不算差。每次摸一两块石头上岸便是,次数多了,总能成功。再者这个水坑里的蛇胆石,比起小溪其他地方,更大,色彩似乎也更加鲜艳。

陈平安没有想到那陌生少女吃完了一样,又从身边拿起一样吃食,就没有空闲停歇过,腮帮就没有不鼓胀的时候。陈平安背着大半箩筐沉甸甸的石头,想着等下下水摸石也是体力活,就侧过身摘下箩筐放在地上。

陈平安低估了那个青衣少女的听力,只是这轻轻一放,少女就蓦然竖起耳朵,眼神瞬间直接扫过来。

陈平安又不好说姑娘你慢慢吃便是了,只好尴尬笑着。

少女表情有些呆滞,接连打了两个饱嗝,然后她好像噎到了,赶紧挺起胸膛,伸手使劲拍打胸脯。

陈平安这才发现她年纪不大,但脖子往下那边的风景真是壮观,胸前衣衫紧绷得厉害,竟然完全不输很多生养过孩子的妇人。

陈平安赶紧收回视线,没有任何邪念遐想。

青衣少女这才想起自己带了水壶,不忘侧过身背对着陈平安,仰头灌了一大口水,呼吸这才顺畅了。

拎着草鞋的陈平安,当时其实只有一个简单念头:这位姑娘身上衣裳的布料一定不是便宜货,否则吃不住这么大劲。

青衣少女继续吃东西,这次含蓄了许多,至少腮帮子没那么夸张,低头小口小口啃咬,时不时拿眼光斜瞥奇奇怪怪的小镇少年。一双桃花似的狭长眼眸,眼尾微微上翘,让她天生就像一头年幼狐魅。

她好像在用眼神询问陈平安:你咋回事,继续赶路啊。

陈平安满脸无奈,只得伸手指了指青色石崖外的溪水,喊道:“我不是路过这里,我要到你那边去溪里。”

少女看着清瘦的陈平安,就是不说话。

陈平安赶紧从箩筐里拿起一块石子,继续解释道:“我要去溪里捡这些石头。”

少女像是突然记起要紧事情的模样,伸出手指竖在嘴边,示意陈平安不要说话,然后她挪了挪位置,显然是让陈平安过去,表示她不会妨碍他下水捡石头。

陈平安只得背起箩筐,硬着头皮走过去,好在青色石崖很大,能站十多个人,而且少女已经主动坐到边缘,不像之前双腿伸直了,而是规规矩矩盘腿而坐。她膝盖上放着一个打开的包裹,里面堆满了形形色色的糕点小吃,像一座小山。目前为止,才被少女吃掉一个小山头而已。

陈平安放下草鞋、箩筐和竹篓,原本是想着三更半夜的,可以赤膊下水,现在就别想了。旁边就坐着个陌生的黄花大闺女,且不说她会不会尖叫,这要是给她家长辈看到或是听到,陈平安估计自己被人打断两条腿,还不冤枉。

陈平安来到石崖边,一个扎猛子,冲入水坑底部。很快就摸上来一块石头,手掌大小,可惜不是蛇胆石,只得抹了一把脸,继续下潜。三次过后,终于摸起一块青黑色的蛇胆石。陈平安浑身湿漉漉地爬上石崖,将石子放入箩筐,然后继续扎入水中。

从头到尾,少女都背对着这边,忙着吃东西。

不到半个时辰,陈平安就已经摸出七八块石头,除了第一块颜色偏暗,其余石头皆是个大且鲜艳。

最后一次扎猛子下去,他却没有拿石头上岸,而是抓了条手掌长短的活鱼上来,小镇俗称石板鱼。这鱼肉味极美,但一遇见人就喜欢躲藏在石块下,一般不过是比手指稍长,很少有陈平安手中这尾这么大的。陈平安之前其实也在坑底石头缝隙摸到过几条,只不过当时为了石头,给放了。这次是灵光一现,突然觉得若是今夜能够抓个十来条鱼,明天炖锅鱼汤给宁姑娘,也挺不错。

陈平安上岸后,将鱼随手丢入竹篓。

第二次抓鱼上岸的时候,陈平安突然发现那个少女就蹲在鱼篓旁边,看着躺着孤零零一条鱼的鱼篓,能看得她满脸神采焕发,就跟当年稚圭在巷子瞧见那块石头差不多。

陈平安把第二条石板鱼丢入竹篓。

少女缓缓抬起头。赤着脚的陈平安已经转身快步走去,又下了小溪。

少女听着陈平安扑通一声后,迅速从竹篓一手抓起一条鱼,低头望着还在蹦跳的它们,神情严肃,点头道:“厉害的厉害的!”

青衣少女知道这座小镇有很多怪异的景象,杏花巷的那口水井,所挂铁链不知有多长;不远处的廊桥,前身其实是一座横跨小溪三千年的石拱桥,桥底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剑尖所指,是一座深不见底的碧绿水潭。还有那座长着十二只脚的螃蟹牌坊;祠堂外草丛里横七竖八的破败泥像;北方有座瓷山,堆积着历朝历代被督造官亲笔判定为残次品的瓷器,一律被敲碎打烂;等等。

她甚至知道大半缘由。

她很小就跟随爹走南闯北,所以属于当之无愧见过大世面的。

但是当陈平安第三次抓着石板鱼上岸后,双手已经空空的少女,依旧蹲在鱼篓旁,只是两只手还在偷偷擦拭着衣角。她仰头看着陈平安走近,就像老百姓看待神仙的眼神。

陈平安被她的古怪眼神看得浑身不对劲,试探性问道:“你想要这些鱼?”

少女下意识使劲点头。

陈平安笑道:“那这三条就都给你好了。之后我再抓。”

少女眨了眨眼睛,然后开心地笑了,狐魅且狐媚。

陈平安很熟悉这种眼神,和自己小时候看待刘羡阳是一般无二的。那会儿的刘羡阳,是杏花巷、泥瓶巷这一带的孩子王,抓蛇捕鸟捞鱼,好像天底下就没有他刘羡阳不会的事情。到后来,原本跟在刘羡阳屁股后头当跟班的同龄人,有些去了龙窑当学徒,更多是散入小镇各个杂货铺子当伙计,或是给亲戚帮忙管账,也有如宋集薪所说,最没出息的人,才会去庄稼地里刨食吃,最后还跟刘羡阳混在一块儿的,就只剩下他了。

陈平安将送给少女的三条石板鱼,用几根狗尾巴草穿过鱼鳃串在一起,递给少女。少女接过这串鱼,拎了拎,有些轻,感觉不像是能凑足一碟青椒炒鱼的,她便歪头瞥了眼小溪水坑,满是期待。陈平安心领神会,歉意道:“接下来抓起的鱼,我要熬汤给朋友补身体,不能送给你了。”

少女指了指不远处那只打开的包裹,示意可以用那些糕点来换鱼,陈平安摇头笑道:“不行,糕点好吃,也能填饱肚子,但是不如鱼汤养人。”

少女点点头,没有强人所难,默默坐回原位,小心翼翼将鱼放在脚边,然后继续她“坐吃山空”的大业。

陈平安虽然好奇她的身份,但也没有多嘴询问,看她穿着打扮,不像是福禄街、桃叶巷那边的大家闺秀,倒有些像隔壁邻居稚圭,秀里秀气的,也不爱说话。陈平安突然有些担心,她不会是偷了家里东西出来吃的小丫鬟吧,听说那些大宅里的规矩厉害得很,刘羡阳和宋集薪两人总喜欢反着说话,唯独在这件事情上是个例外。只不过刘羡阳的说法很吓人,说是丫鬟婢女在那些院墙高高的宅子里头,一个走路姿势不对,就会被眼神跟捕蛇鹰一样锐利的管家派人打断腿,丢到墙外的街上等死。宋集薪则说刘羡阳以讹传讹,才没那么夸张,只不过大家门户里的丫鬟嬷嬷,确实走路都跟猫似的,听不着半点声音。当时刘羡阳瞥见一旁偷着乐的婢女稚圭,立即就恼羞成怒了,大骂宋集薪:“鹅什么鹅,你家的鹅能说话啊?”

陈平安最后抓上来七八条石板鱼,竹篓被它们撞得摇摇晃晃,脸色惨白的少年知道自己差不多已经到极限了。春天的水冷,是往骨子里钻的那种冷,最主要的当然还是受伤的左手经不住。陈平安最后一次上岸后,快步跳下青色石崖,钻入溪畔草丛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没过多久就拔出三四样草,不少草根带着泥土,握在手心里有一大把。他捡了块普通石子,回到石崖后,找到石崖一处手心大小的天然小坑洼,擦干抹净后,开始轻轻捣捶草药。草药很快就变成了一团青色的糨糊,汁水散发出春季水畔野草的独有芬芳。

背对着少女,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开始拆解左手上的棉布,他额头上很快渗出汗水,一下子覆盖了从头发滑落的冰冷溪水。血肉模糊的伤口,虽然比起包扎前的白骨可见,已经好了一些,但仍然称得上触目惊心。陈平安来时并没有想到左手会触碰溪水,所以没有准备棉布条,之前满脑子都是蛇胆石可以挣钱以及抓鱼炖汤两件事,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他正有点蒙,突然一只手掌出现在眼前,手上摊放着几条干燥洁净的布条,原来是青衣少女不知何时撕下了一截袖管。陈平安惨然一笑,顾不得跟少女客气,往手心伤口涂抹上草药后,靠近嘴边,用牙齿咬住一端,右手扯紧,绕手背两圈后打结,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又如蝴蝶绕枝,让旁观者眼花缭乱。

绑扎完毕后,陈平安缓缓抬起右臂擦拭满脸的汗水,两条胳膊颤抖不止,根本不受控制。

蹲在附近的青衣少女,朝陈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满脸你很厉害的表情。

陈平安右手指了指自己眼睛,苦笑道:“其实痛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少女转头瞥了眼陈平安自己编织的大箩筐和青竹鱼篓,有些疑惑。

陈平安神色尴尬:“那些石头能挣钱的,而且抓鱼也很重要。”

少女懵懵懂懂,但仍是没有开口说话,两眼有些放空,扭头怔怔望着波光粼粼的溪水。潺潺溪水摩挲着那些露出水面的石头,哗啦啦作响。

那一刻,星空璀璨,天地寂寥,人间好像唯有一双少年少女。

陈平安的身体逐渐安静平稳下来,原先急促的呼吸,开始下意识放缓,转为悠远绵长。就像从山洪暴发的小溪,变成了春秋枯水期的溪水。

这种悄然转变,陈平安自己根本没有在意,浑然天成,水到渠成。

陈平安知道自己一身湿漉漉的,不能被初春的冷风吹太长时间,得赶紧回到小镇换身衣衫去。陈平安自然不会懂医书上的那些养生和病理,但是这辈子最怕生病一事的他,对于四季节气变换和自身身体的适应,早就培养出一种敏锐直觉。所以他很快穿上草鞋,在腰间系上鱼篓,背起箩筐,跟青衣少女挥挥手,笑道:“我走了,姑娘你也早些回家。”

陈平安一边走下石崖,一边忍不住转头提醒道:“廊桥那边水特别深,千万小心别脚底打滑啊。回家的时候,最好靠着水田这边,哪怕摔倒了,一身泥总好过掉溪里去……”

陈平安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不吉利,听着不像是好话,反倒是泥瓶巷顾璨他娘最擅长的那种咒人的混账话,所以很快就闭上了嘴巴,不再唠叨,加快脚步,向北跑向小镇。

箩筐很沉,可是陈平安格外开心。

解开那个近乎死结的心结后,陈平安第一次觉得自己要好好活下去,好好的。

比如说要有钱!能买得起带着独特墨香的春联、彩绘门神,吃得上毛大娘家铺子的肉包子,最好再买一头牛,像隔壁宋集薪那样能养一窝鸡……

青衣少女依然还在孜孜不倦地“挖山”,神色认真严肃,每次拿起一样新糕点,都像是在对付一个生死大敌。

她正在跟一块桃花糕较劲的时候,突然身体僵硬,意识到大事不妙后,不是逃跑,而是张大嘴巴,囫囵吞下大半块糕点,然后拍拍双手,坐在原地束手就擒。

不知何时多出一个汉子,身材不高,但给人一种敦厚结实的感觉,可也不会让人误以为是个村夫庄稼汉,因为男人的眼神实在太过刺眼,让人不敢正视。

男人看着只剩下“山脚”的那个碎花纹包裹,满脸无可奈何,想要开口教训两句,又舍不得。默默看着自家闺女那种我犯错就认罚的倔强模样,他更是心疼得一塌糊涂,好像自己才是犯错的那个人。

男人很想说些缓和气氛的话,比如闺女你饿了,就在剑炉茅屋那边吃便是,吃完了明天爹再给你去小镇买。可是话到了嘴边,生性内敛的男人又说不出口,仿佛一字千钧,死死压住了舌头,无论如何也不知道怎样安慰女儿。

这一刻,男人觉得自己还不如那个草鞋少年有本事,好歹女儿不用那么紧张兮兮的。

青衣少女突然抬起头,问道:“爹,当时为啥不收他当学徒?”

闺女主动说话,让男人如释重负。

男人虽然板着脸,但已经一屁股坐在女儿身边,解释道:“那娃儿后天性情挺好,但是根骨太差了,就算爹收下他,他也会一下子就被师兄弟们拉开距离,再努力,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差距变大,万一到时候又多出一个柳师兄来,何必呢。”

青衣少女脸色黯然,不知是听到那个“柳师兄”的缘故,还是草鞋少年的擦肩而过。

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打算藏掖,以免她误入歧途或是坏了圣人的谋划:“再者,这个少年太平凡了,在小镇上,反而显得很特殊。秀儿,你大概不知道,这娃儿的本命瓷器很早就被人打碎了,所以就成了孤魂野鬼一般的货色,不受祖荫的庇护,与此同时,又会有种种不易察觉的怪事发生,这也是宋集薪和那女子选择做他邻居的原因,要不然以宋集薪的身份,会连福禄街也住不得?显然是不可能的。”

少女认真思考了一番:“爹,你是说他有点像是鱼饵?”

男人摸了摸她的脑袋:“差不多。”

然后他笑道:“若我们父女二人不是天底下最不讲究外物、机缘和气数的剑修,说不得爹也会让他留在身边,看能否让你多一些好处。”

青衣少女有些闷闷的,心情不太好。

男人感慨道:“秀儿,爹话糙理不糙,别嫌不好听。”

青衣少女还是病恹恹的模样,提不起精神。

男人想了想,指向远处如黑龙横在溪水之上的廊桥:“那座廊桥的建造,是大骊王朝耗费无数心血的大手笔,只为镇住那柄不起眼的铁剑。试想一下,一柄元神残破、流逝殆尽的无主之剑,在足足三千余年后,为了压制它仅剩的那点威势,一个王朝仍是需要付出那么巨大的代价,所求之事,不过是让它休憩片刻……”

少女哦了一声,耷拉着脑袋,眼睛余光一直在瞥那个“山脚”,心不在焉地附和道:“厉害的厉害的。”

男人哭笑不得,揉着额头。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可是孩子她娘也不是这样的女子啊,那么这闺女到底是随了谁的性子?

男人拍了拍女儿的肩头,柔声道:“爹去见个人,你自己吃吧,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少女猛然抬起头,抓住男人手臂,她手腕上一只赤红手镯,熠熠生辉,呈现出头尾衔接的蛟龙之姿,如一条鲜活的火焰小蛟缠绕于手腕。

男人欣慰道:“总算还有点良心。行了,别担心,爹是去见齐先生。”

少女松开手,立即抓起糕点,狼吞虎咽起来。

男人气不打一处来,千辛万苦忍到现在,终于忍不住嘀咕道:“吃吃吃,姓刘的兔崽子欠揍不假,可是还真没有说错话,迟早有一天要吃成一个肥嘟嘟的胖妞!到时候谁敢娶你当媳妇!难道爹还要抢个上门女婿不成?”

少女停下吃东西,双手捧着糕点,泫然欲泣。

男人落荒而逃,背对自己闺女的他不忘给自己一巴掌。次次都是这样,功亏一篑。

大半夜的,陈平安一路跑回刘羡阳家的宅子,开门的时候,就能听到那家伙打雷一般的鼾声。

心真大。换成是他陈平安的话,今夜绝对睡不安稳。

先将箩筐和鱼篓都放到搭建在院里的灶房,去到刘羡阳给他倒腾出来的右边偏屋,陈平安抓紧时间换了一身衣服后,这才回到院子中的灶房,开始对付那些石板鱼。开膛剖肚,洗干净后放在一只干净瓷碟里,再用另外一只碟子覆上,以免勾引来蛇鼠虫。

陈平安又从箩筐里,挑出五六颗最有眼缘的蛇胆石,搬到自己睡觉的偏屋里。

顺便看了眼宁姑娘之前放在柜子上的那把长剑,长剑还在那儿安安静静地横躺着。

做完这一切后,陈平安终于能够躺在被窝里了,身体渐渐温暖起来,但是他两眼发亮。一方面是左手刺疼,一方面也是没有困倦睡意。但是真正的原因,还是陈平安比刘羡阳更知道那些外乡人的“不讲道理”。

陈平安不敢睡死过去,于是他一宿没睡,始终留心院门和屋门两个地方的动静。

到了拂晓时分,陈平安起床来到灶房,挑起担子,准备去杏花巷的铁锁井那边挑两桶水回来。

睡眼惺忪的刘羡阳躲在被窝里,只露出一颗脑袋,听到轻微声响后,迷迷糊糊喊道:“陈平安,起这么早?你干啥去?”

陈平安没好气道:“挑水!”

刘羡阳又喊道:“要是碰到稚圭,替我问一声好。”

陈平安懒得理睬这家伙。

正要走出小院,陈平安突然听到刘羡阳说道:“陈平安,你只要肯帮忙,回头我就帮你去水坑摸石头!”

陈平安灿烂一笑:“好嘞!”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连脑袋都缩进被子,嘀咕道:“没义气的家伙,就知道这招才管用。”

廊桥石阶上,独自坐着一位中年儒士,他枯坐到天明。

当天开青白出现第一缕曙光时,他抬头望去,轻声笑道:“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NHtkt2fWttlV2R1ITzatIB9hgM21lpyICxJc4q3XXHPM5fcgrxtDvEjE6MdUwZt+



第六章 敲山

陈平安挑着水桶来到铁锁井的时候,中间经过杏花巷的几家早点铺子,肚子不打声招呼就饿了起来,只是囊中羞涩,他只能硬着头皮排队挑水。前面还有三户人家,轮到他的时候,稚圭突然拎着只小水桶横插一脚,后边的人立马不乐意了。虽不至于骂骂咧咧,可话也说得不好听,尤其有个佝偻老妪,人称马婆婆,两个儿子都很出息,各自拥有一座龙窑,虽然极小,在三十几口龙窑里头垫底,可在杏花巷这边自然算是顶天高的富贵门庭了。但是不知为何,老妪和两个儿媳妇的关系都处不好,儿子儿媳早已搬到桃叶巷那边去了,老妪就一直独居在杏花巷的祖宅里。在陈平安、刘羡阳这一辈人眼中,马婆婆一直是很可怕的长辈,骂人极狠,尤为小气吝啬,大冬天院门外的积雪,她都恨不得往自己家里搂,若是有孩子打雪仗用了她家门口的雪,或是拔掉她家屋檐下的冰锥子,她能拎着扫帚追着打骂几条街也不累。

以前小镇西边这些巷子,应该就只有顾璨他娘亲能够压得住马婆婆的气焰。如今顾寡妇据说跟着她那死鬼男人的远房亲戚投奔了夫家的家乡,这些年原本已经稍稍慈眉善目一些的马婆婆,立刻就生龙活虎、重返江湖了,逮着谁都瞧不顺眼。这不,宋集薪的婢女来这么一出,马婆婆立即开始阴阳怪气地说话,嗓门不大,皮笑肉不笑,故意跟身边妇人拉家常,说:“有些姑娘家家的,总算可以开脸绞面啦,反正走起路来双腿都没法子并拢了,这是大喜事,终于不用小姐身子丫鬟命,可以光明正大被人喊夫人喽。”

陈平安听得头皮发麻,又不好把有错在先的稚圭赶走,毕竟这么多年的邻居了。两桶水装满后,陈平安赶紧给稚圭也拎上来一桶,想着早点离开这个七嘴八舌的婆娘堆。马婆婆见宋家那小贱婢竟然假装听不到,一时间更加恼火。

高手过招便是如此,最怕对方根本不接招,空有一身好武艺,却无处落脚。

马婆婆以往跟顾寡妇那个骚狐狸吵架,输归输,但每次事后都觉得自己功力见长,下次吵架肯定能找回场子,哪像这个泥瓶巷的小浪蹄子,次次故意闷不吭声,但是每次离开时候的眼神,又透着股让她极其不舒服的意味,真是让马婆婆恨得牙痒痒,很想上前就抓她个满脸花,省得附近几条巷子的少年和青壮汉子,人人恨不得把魂都挂在那不要脸的婢女的腰肢上。

尤其是她那个孙子,虽然在外人眼中一直是个傻子,可最近就连她这个奶奶,也觉得这孩子真真正正是失心疯了,一天到晚都说些胡话,总说以后要把这个泥瓶巷的婢女娶回家当媳妇,然后要把这老天一拳打出个窟窿来。

见可恨至极的婢女没反应,马婆婆就把主意打到了贫寒少年身上,啧啧道:“没出息的贱泥坯,害死了爹娘也有脸活在世上,知道自己注定没本事娶媳妇,就觍着脸勾搭别人家的婢女,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狗男女,干脆在一起好了,反正泥瓶巷就是住垃圾贱种的地儿,以后生出来的孩子,说不得真能在泥瓶巷称王称霸呢。”

陈平安想了想,弯腰刚要放下肩上的担子,稚圭已经早早放下水桶,大步走向那个有恃无恐的马婆婆。她二话不说就是一巴掌,打得马婆婆整个人原地转了一圈,晕晕乎乎,给旁边妇人们搀扶住才没跌倒。稚圭不等马婆婆回过神,又是上前一步,劈头盖脸就是一耳光甩下去,骂道:“老不死的东西,忍你很久了!”

马婆婆晃了晃脑袋,气得七窍生烟,正要还手,不知是不是错觉,身边两位妇人的搀扶,太过尽心尽力,让她一时间无法挣脱开,结果惨遭第三次羞辱,那婢女第三次出手,弯曲着手指在她额头往死里一敲:“以后再敢骂人,就把你这个长舌妇的舌头拔出来,你骂一个字,我就用针刺你一次!”马婆婆吓得不轻,竟忘了还嘴,更别提还手。

稚圭转身快步离去,发现邻居陈平安已经帮她提着水桶,她笑了笑,跟他一起向回走。

不等陈平安说话,稚圭就把话说死了:“别谢我啊,我骂人跟你没关系。”

陈平安无言以对。

两手空空的稚圭,自己在那边嘀嘀咕咕,反正没想过要从陈平安手里拿回水桶。

铁锁井辘轳车旁边,马婆婆坐在地上干号:“挨千刀的小贱婢,要遭天谴啊……我的命好苦啊,老天爷不长眼,怎么不劈个雷下来,砸死这个小浪蹄子啊……”

稚圭脚步轻快,双手一下一下向天空撑起,手势很古怪。

好在陈平安跟她做了这么多年邻居,并不觉得奇怪。

两人经过早点铺子的时候,陈平安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姑娘个子不高,身穿青色衣裳,正在买刚出炉的肉包子,肉包子热气腾腾,香味飘荡整条街。

陈平安会心一笑,有句家乡谚语,能吃是福。

今天清晨,不知何时已是云层低垂的景象,格外厚实,像富人家的一条大被褥铺在那边晒太阳。

轰隆隆,小镇头顶雷声大作。

铁锁井那边的马婆婆麻溜站起身,匆匆忙忙跑回家去了,小水桶摇摇晃晃,一路洒出不少水,估计到家后,不会剩下半桶。

约莫是马婆婆心知肚明,老天爷若真是开眼,第一个雷劈下来,多半就要落在她头上。

陈平安听到雷声后,抬起头望去,有些疑惑,不像是下雨的迹象。

稚圭笑眯眯道:“我家少爷说他在书上看到过,传闻每逢初春,就会有天庭正神身披金甲,擂鼓于云霄,辞旧迎新,震慑万邪,以报新春。”

陈平安点头道:“你家少爷读书确实多。”

稚圭叹了口气:“我家少爷什么都好,就是懒散了些,再就是喜欢骂老天爷,我觉得这样不好。”

陈平安没有背后说人是非的习惯,对此没有说什么。隔壁宋集薪有个坚持很多年的怪脾气,就是骂老天爷,跟马婆婆是一个路数。不过读书人也有读书人的讲究,风雪夜,雷雨天,天边挂满彩霞的时候,这是宋集薪的三不骂,说他是要趁着老天爷打盹的时候,骂他一骂,老天爷听不到,便不会生气,而他宋集薪也能解气舒坦,一举两得。

见陈平安不搭话,稚圭就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你昨晚没回家,去刘羡阳那边啦?”

陈平安点头道:“家里有客人,不方便。”

稚圭冷不丁问道:“对了,齐先生是不是跟你见过面,说了什么啊?”

陈平安反问道:“为啥这么问?”

稚圭天真无邪笑道:“随便问问,因为今天我出门打水的时候,刚好碰到齐先生说是清晨散步,还问我你在不在家呢,我便如实回答了。”

陈平安笑道:“之前无意间遇上了齐先生,先生就跟我说了几句家常话,大致意思是当年我应该和刘羡阳一起去学塾读书的。我只能说家里穷,没法子的事情,要不然我也愿意读书。”

稚圭疑惑道:“就这样吗?”

陈平安望向她的那双眼眸,笑问道:“要不然你以为?”

她一笑置之。

两人在街角分开,稚圭接过水桶去往泥瓶巷,陈平安返回刘羡阳家,在这之后,还要去城东门那边取家书信笺,一封一文钱,要是早早拥有这份生意,就凭陈平安跑遍方圆百里山头的脚力,估计媳妇本都已经攒够了。

泥瓶巷口子上,稚圭看到自家少爷站在那边,打着哈欠。

她快步走去,好奇道:“公子,你怎么出来了?”

宋集薪缓缓伸展身体,懒洋洋道:“待着也无聊。”

她小声问道:“公子,新任督造官什么时候回小镇啊?那之后咱们是不是就能去京城啦?”

宋集薪想了想:“也就一旬之内的事情吧。”

稚圭犹犹豫豫,手里的小水桶也跟着晃晃荡荡。

宋集薪笑问道:“咋了,有心事?”

她怯生生道:“公子,那本地方县志能借给我瞅瞅不?就一两个晚上,我好认字,省得到了那啥京城,给人瞧不起,到时候连累公子给人看笑话。”

宋集薪哑然失笑,略作思量后:“这有啥不好意思开口的,不过记得翻书之前,洗干净手,别在书页上沾上污垢,再就是小心蜡烛油滴上去,其他也没什么需要注意的,一本‘到此为止’的破书而已。”

稚圭灿烂笑道:“奴婢谢过公子!”

宋集薪乐了,开怀大笑道:“来来来,公子帮你提水。”

稚圭躲闪了一下,正色道:“公子!不是说好了君子远庖厨吗?这些杂事,公子哪里能沾碰,传出去的话,我可是会被街坊邻居戳脊梁骨的!”

宋集薪气笑道:“规矩、道理、礼法这些东西,糊弄吓唬别人可以,公子我……”说到这里,这位生长于陋巷的读书种子,不再说下去了。

稚圭好奇道:“公子是什么?”

宋集薪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笑容,伸手指了指自己:“公子我啊,其实也就是个庄稼汉,把一块田地给一垄垄、一行行,划分出来,然后让人撒种,引水灌溉啊,我就坐等收成,年复一年,就这样!”

稚圭迷迷糊糊。

宋集薪哈哈大笑。

宋集薪突然收敛笑意,一本正经道:“稚圭啊,姓陈的是不是帮你提了一路的水桶?”稚圭点点头,眼神无辜。

宋集薪语重心长道:“有一位圣贤曾经说过,愿意把陌生人的些许善意,视为珍稀的瑰宝,却把身边亲近人的全部付出,当作天经地义的事情,对其视而不见,这是不对的。”

稚圭更加懵懂疑惑:“啊?”

宋集薪揉了揉下巴,自言自语道:“竟然没有听出我的言下之意,让少爷我怎么接话才好?难道到了京城,要换一个更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的漂亮水灵小丫鬟?”

稚圭忍不住笑出声,根本不把自家少爷的威胁放在心上,揭穿真相道:“少爷其实是想等我问,谁是这位大学问的圣贤吧?少爷,我知道啦,是你嘛!”

宋集薪爽朗大笑:“知我者,稚圭也!”

学塾书屋内,齐静春正襟危坐,他眼前棋盘上的所有黑白棋子,皆在春雷声中化作齑粉。

小镇孩子们在小溪抓石板鱼,有一种法子,是手持铁锤重击溪中石块,就会有躲在石底的鱼被震晕,浮出水面。与书上所谓的敲山震虎,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若是要警告一方圣人,莫要逆天行事,背离大道,那么天地间与之身份匹配的重器,大概就只有威势浩荡的天雷了。

陈平安挑水回到刘羡阳家院子,将水倒入灶房水缸里,然后跑到房门口喊道:“刘羡阳,我用一下你家的柴火油盐,要给宁姑娘炖鱼汤补补身体,可以吧?”

美滋滋睡着回笼觉的刘羡阳被惊醒后,怒吼道:“姓陈的!你烦不烦,老子刚梦到稚圭对我笑了!快赔我一个稚圭!”

陈平安摇了摇头,记起一事,歉意道:“刚才还真在铁锁井那边遇上稚圭了,不过被马婆婆打岔,忘了帮你捎话。等会儿我去给宁姑娘送鱼汤的时候,保证帮你把话带到。”

刘羡阳一个鲤鱼打挺,迅速穿上衣服,跑到正房大堂外的门槛上坐下,看着灶房里忙碌的消瘦身影,嘿嘿笑道:“等下我跟你一起去送鱼汤。对了,今天稚圭是不是穿那件大红色的石榴裙?还是浅绿色那条?唉,回头等我再攒两百文钱,就能买到那个百余辗龙银粉盒了。我知道她看中它很久了,就是舍不得买。都怪宋集薪那个臭穷酸,实在小气,自己穿得挺像是福禄街的阿猫阿狗,可怜稚圭一年到头也没几件新衣裳,换成我是她家少爷,保准让她看中啥就买啥,比福禄街的千金小姐还富贵,做那万金大小姐!”

陈平安没理睬刘羡阳的痴人说梦,他实在不理解为什么刘羡阳偏偏就喜欢稚圭,当然不是看不起她作为宋集薪婢女的出身,也不是觉得稚圭长得不好看,只不过总觉得她和刘羡阳,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姻缘的。

陈平安好奇问道:“你怎么也喊她稚圭,不喊王朱了?”

刘羡阳咧嘴笑道:“晓得原来你也不知道‘稚圭’两个字怎么写之后,我就无所谓了。”

陈平安无奈道:“你跟我比有啥用,跟宋集薪比啊,稚圭又不是我的丫鬟。”

刘羡阳嗤笑道:“那个家伙也不是样样比你好的,比如他这辈子喊过谁‘爹’‘娘’不?没有吧,这不就不如你陈平安啦?也难怪顾璨他娘,还有马婆婆那些婆娘们嘴巴毒,宋集薪那家伙,本来就算不得什么清清白白的人家,不然为啥不光明正大住在那座督造官衙署,反而要去你们泥瓶巷过苦日子?这家伙竟然还敢狗眼看人低,所以活该给人泼脏水,骂野种。”

陈平安站起身走到灶房门口:“刘羡阳,虽然我和宋集薪根本算不上朋友,但是你这么说人家……”

刘羡阳急忙举起双手,坚决不让陈平安继续絮叨下去,狡猾道:“我不说了,行了吧?陈平安你这认死理的烂脾气,随谁呢?我爷爷可说过,你爹娘都是很好说话的,尤其是你娘亲,说话细声细气的,还喜欢笑,那脾气好得真是没话说。我爷爷还说早年马婆婆,几乎骂遍了附近巷弄的人,唯独见着你娘亲,非但不挑刺,还会有些笑脸呢。”

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

刘羡阳挥手赶人:“赶紧给你家小媳妇炖汤去。”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有本事你当着宁姑娘的面说?”

刘羡阳笑道:“你傻我又不傻。”

不久之后陈平安捧出一只小陶罐,两人锁好屋门院门,一起走向泥瓶巷。到了院门口,看到陈平安在那儿傻乎乎敲门,刘羡阳才知道原来这家伙,把家门钥匙全留给了宁姚,刘羡阳觉得陈平安是真无药可救了。

宁姚在家的时候并不戴帷帽,开门的时候露出一张清清爽爽的容颜。刘羡阳心底有些害怕这个不苟言笑的少女,他甚至都不知道原因,要说性子冷淡,隔壁稚圭有过之而无不及,刘羡阳一样有胆子死皮赖脸;若说宁姚悬佩刀剑的缘故,也不对,刘羡阳对上福禄街的膏粱子弟,哪怕几次围追堵截,像一条丧家犬逃窜,但他内心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怵过。可他就是有点怕这名叫宁姚的外乡小娘。

宁姚坐在桌旁打开罐子后,闻着香味,微微眯起那双狭长眼眸,点头柔声道:“谢了。”

陈平安的观察细致入微,知道这应该就是冷漠少女心情很好的意思了。

陈平安先帮她煮上一锅粥,让她自己注意火候,然后对刘羡阳说道:“你自己等着稚圭出门?我得去送信。”

刘羡阳正坐在门槛上,竖起耳朵聆听那边的动静,唯恐被他听出一点神仙打架的声响。心情正糟糕的他不耐烦道:“你忙你的!”

陈平安离开院子,即将跑到泥瓶巷口的时候,突然发现前方视线昏暗下来,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位身穿一袭雪白袍子的高大男子一手负后,一手搭在腹部的白玉腰带上,放眼远望。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挡住了狭窄巷弄的去路,男人微微一笑,主动侧身给陈平安让路。

陈平安一肚子疑惑,加快步子离开,回望一眼,男人已经缓缓走入泥瓶巷。

先前哪怕是匆匆一瞥,陈平安也看到一尘不染的雪白袍子上,胸前后背两处,皆绣有疏淡的金丝,隐隐约约,构成两幅图案,好像有活物游走于山雾云海之中,很是奇妙。陈平安不再深思,只当是苻南华那般的外乡人,又要来泥瓶巷寻找机缘了。那天和齐先生一起走过老槐树之后,他已经不太担心,总觉得只要有齐先生在小镇,退一万步说,哪怕真出了事情,好歹也能求到一个公道。

陈平安小跑路过杏花巷的时候,看到昨夜遇到的青衣少女,还在那边一家馄饨铺子坐着,一手一根筷子,竖立在桌面上,轻轻敲打,整张略带稚气肥嫩的圆乎乎脸庞神采奕奕。她满眼都是那边热锅里煮着的馄饨,根本没注意到五六步外的陈平安。对青衣少女而言,美食当前,天塌下来也要吃完再跑路!

陈平安由衷佩服这个陌生的姑娘,也不打搅她,笑着继续跑向小镇东边。

某些人和事,哪怕是路边的风景,可是只要看一眼,依然会让人觉得很美好。

陈平安来到东边栅栏门的时候,那邋遢汉子站在树墩子上,踮起脚尖向东边眺望,好像在等待重要的人物。

陈平安以前在老槐树那边听老人闲聊,说起现任督造官大人第一次进入小镇的时候,就有很大的排场,四姓十族的祖祠老辈们几乎倾巢出动,在城东门这边“接驾”。只不过大太阳底下等了几个时辰后,最后一名官署管事火急火燎跑到东门,说督造官大人在衙署后院午睡刚醒,让众人直接去衙署会晤便是,把那帮富贵老爷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过据说进了衙署大门后,没谁敢放一个屁,一个比一个笑得像人家的乖孙子。

陈平安一直感到奇怪,那些个老人怎么说得跟自己亲眼见到似的,每次说起福禄街、桃叶巷的小道消息,比真的还真。例如说起卢家二姨奶奶跟护院教头成了相好,给人撞破房门的时候,连二姨奶奶慌乱之下,如何收拾衣裳遮挡丰硕胸脯的一大串细节,也说得半点不差。说故事的人,简直就像是那护院教头本人。

刘羡阳每次都听得咽口水,宋集薪偶尔也去,不会带着稚圭,笑得比刘羡阳含蓄些,但跟着众人一起偷偷起哄的时候,格外卖力,比早晚两次读圣贤书还要大声。

陈平安蹲在树墩子旁边,耐心等着小镇看门人。

看门汉子骂了句娘,跳下树墩子,瞥见陈平安后,也不说话,去黄泥茅屋拿了一摞信过来,六封家书,只给了五枚一文的铜钱。

陈平安大略翻了下书信地址,也没说什么,因为有两封信是福禄街的隔壁邻居,陈平安也不愿意占这便宜,当然如果汉子破天荒发善心,起先就给六文钱,陈平安也绝不把钱往外推。

陈平安想好送信的顺序后,随口问道:“等人?”

看门汉子瞥了眼东边的宽敞大道,气咻咻道:“等大爷!”

陈平安不想留下来当出气筒,赶紧跑路。

看门汉子气笑道:“哟呵,还是个有点眼力见儿的。”

看门汉子看了眼天色,滚滚雷声早已没有,原本几乎压到屋檐的低垂云层,已经渐渐散去。

看门汉子一屁股坐在树墩子上,叹息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六封信,福禄街那边的卢、李、赵、宋四大姓各有一封,还有两封在桃叶巷,其中一封很凑巧,还是先前那位和蔼老人的家书,更巧的是开门收信的还是老人。看到是陈平安后,老人认出了草鞋少年,就玩笑道:“孩子,真的不进来喝口水?”

陈平安腼腆一笑,摇摇头。

老人没有觉得意外,只是从袖子里摸出一把铜钱,递给陈平安,笑呵呵解释道:“今天家里有好事,这点喜钱,见者有份,图个吉利而已,不多,就十几文钱,所以你就放心拿着吧。”

陈平安这才接过铜钱,笑道:“谢谢魏爷爷!”

老人点点头,突然说道:“孩子,最近啊,没事的时候,可以经常去槐树底下坐坐,见到地上有槐叶、槐枝啊什么的,就拿回家去放着,能够防蚁虫蜈蚣,多好,还不用你花钱。”

陈平安在台阶下,向老人鞠躬致谢。

老人微笑着:“去吧去吧,一年之计在于春,少年多活动筋骨,肯定是好事。”

陈平安跑着离开青石板街面的桃叶巷。

老人久久站在家门口,看着两边的桃树,一个身材婀娜的妙龄丫鬟来到老人身旁,小声道:“老祖宗,看什么呢?外边天冷,可别冻着。”

丫鬟服侍老人有些年数了,知道老祖宗菩萨心肠。丫鬟对老人有敬无惧,就笑脸嫣然,俏皮问道:“老祖宗,该不是想起少年时遇见的姑娘了吧?那位姑娘当时就站在桃树下?”

白发苍苍的老人笑道:“桃芽,你跟那送信少年一样,亦是‘有心人’啊。”

丫鬟得了表扬,娇憨笑着。

老人突然笑道:“这两天有个远房亲戚要登门拜访,到时候桃芽你就跟随家里那几个孩子,一起离开小镇。”

丫鬟愣了愣,眼睛一下子红了,哭腔道:“老祖宗,我不想离开这里。”

一向极好说话的老人挥挥手:“我再看一会儿巷子风景,你先回去。桃芽,听话,否则我会生气的。”

丫鬟只得怯生生离去,一步三回头。

桃叶巷的桃叶郁郁,尚无桃花。

老人轻轻呼出一口浊气,跨过门槛,走下台阶,走向最近的一棵桃树,站在树底下,伤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真的是再也见不到啦。”

老人回望一眼自己的宅子,呢喃道:“小镇的得天独厚,本就不合大道,当初被圣人们硬生生改天换地,享受了整整三千年大气运,历代走出小镇之人,多在整个东宝瓶洲开枝散叶,可是老天爷何等精明,所以是时候来秋后算账、跟咱们收取报酬喽。你们这些孩子,不赶紧离开这里,难道跟随我们这些本就破碎不堪的老朽旧瓷,一起等死吗?要知道,死分大小,咱们小镇几千口人,这一死,是大死啊,连来生也没了。

“所以啊,如今趁着老天爷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能多走一人是一人。”

老人伸出干枯手掌,扶住桃枝:“有心人有心人,希望真能天不负吧。”

不知何时,读书少年郎赵繇的奶奶、拄着拐杖的老妪已经走近这边:“都快入土的老头子了,还这般天真,如老娘们涂抹胭脂,真是尤其面目可憎。这场灭顶之灾,是你那点好心肠就能改变丝毫的?”

老人眼神有些恍惚,看着同样满头雪白的老妪,莫名其妙说了一句:“你来了啊。”

老妪先是一愣,然后立即恼羞成怒,一拐杖就打了过去:“老不羞的贼坯子,一大把年纪了,还敢嘴花花?!”拐杖雨点般落在身上,老人只得落荒而逃,不过哈哈大笑。

老妪站在桃树下,犹然气恼不已,后悔自己不该心软,鬼使神差走这趟桃叶巷。最后,老妪抬起头,看着抽出嫩芽的桃枝。

老妪一步一步走回福禄街,拐杖在青石板上一次次敲响。

一座繁华千年的安详小镇,不承想到最后,皆是没有来生来世的可怜人。

当真就没有一线生机吗?

溪水渐浅,井水渐冷,老槐更老,铁锁生锈,大云低垂。

今年桃叶见不到桃花。

陈平安又一次看到青衣少女,她默默跟在一个中年男人身后,低着头啃着一张葱油鸡蛋饼。那男人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

见到陈平安后,男人停下脚步,问道:“你是不是上次那个被我赶走的家伙?”

男人后背被重重一磕,撞了“墙壁”的青衣少女,抬头后一脸茫然,突然看到陈平安,她刚想笑,猛然转身背对着陈平安,手忙脚乱地擦拭嘴角。

陈平安忍住笑,对男人点头道:“阮师傅,你好。”

看样子,那个姑娘多半是阮师傅的女儿了。

不过父女的长相是真不像,也幸好不像。

被陈平安称呼为阮师傅的男人,正是那个到了小镇没多久,就迁往南边小溪畔的铁匠。他继续问道:“刘羡阳这两天怎么没去打铁?”

陈平安刚要帮刘羡阳解释,男人已经冷声道:“你去告诉那小子,今天要是再见不着他这位大爷的面,明儿就不用去我家铺子了。”

陈平安急匆匆道:“阮师傅,他家里出了点急事……”

男人打断陈平安,很不客气道:“那是他的事情,关我屁事?!”

陈平安本就不是擅长言辞的人,愣在当场,急得满脸涨红,又不知如何开口,生怕自己帮倒忙。阮师傅的耿直脾气,他可是切身领教过的。

青衣少女试图帮陈平安说点好话,结果被知女莫若父的男人提前教训道:“吃你的饼!”

满腹委屈的少女突然加快脚步,一脚狠狠踩在男人脚背上,然后脚下生风,瞬间就一溜烟没影了。

男人哀叹一声,把陈平安晾在一边,继续前行。

陈平安也叹息一声,跑去早点铺子买了一笼六只包子,赶往泥瓶巷。

到了自家宅子,结果看到刘羡阳蹲在墙头上,半边身体倾向宋集薪家院子,偷听得很是聚精会神。

陈平安有些时候也会觉得,刘羡阳确实是挺欠揍的。他只得提醒道:“刚才见到了阮师傅,让你今天就去铁匠铺子帮忙,还说要是今天见不着你,就把你辞退。”

刘羡阳心不在焉道:“急啥,我这种既手脚利索又吃苦耐劳的学徒,打着灯笼也难找。阮师傅就是放狠话,明儿再去也没关系。”

陈平安摇头道:“我确定阮师傅绝对没有开玩笑。”

刘羡阳烦躁道:“等会儿就去,别耽误我干正事。”

陈平安给宁姚送去早餐,直接给刘羡阳拿去三个,自己只咬着一个。

刘羡阳三下两下就解决掉了所有的肉包,一边抹嘴一边小声道:“刚才宋集薪家来了个客人,一看就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应该就是现任窑务督造官大人。那次他穿着官服去咱们龙窑的时候,姚老头嫌你们这帮不成材的学徒碍眼,根本就没让你们露面长见识,我不一样,姚老头还让我给那位大人演示了一下何谓‘跳刀’。”

陈平安笑道:“现任督造官比较照顾宋集薪,是小镇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你在这里疑神疑鬼做什么?”

刘羡阳忧心忡忡道:“宋集薪这种小白脸,是绝对争不过我的,可是万一稚圭喜欢上这位气度不凡的官老爷,我胜算就不大了啊!到时候你的未来嫂子就跟人跑了,我咋办?你咋办?”

陈平安直接走回屋子,留下刘羡阳蹲在墙头自怨自艾。

宁姚坐在桌旁,腰杆挺直,一手握住刀柄,如临大敌。她的额头渗出汗水。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神情,虽然身体紧绷充满戒备,但是眼神发亮,跃跃欲试。

陈平安退回到门槛那边,她问道:“知道隔壁客人的身份吗?”

陈平安答道:“听刘羡阳说是咱们小镇的现任窑务督造官,人挺和气的,刚才在巷口那边,还给我让了路。”

宁姚冷笑道:“这种人才可怕。”

陈平安疑惑不解。

她问道:“人走在路边,看到蚂蚁,会踩上一脚吗?”

陈平安想了想,回答道:“顾璨肯定会,他经常拿水去浇蚂蚁窝,或是用石头堵住蚁窝的出路。刘羡阳心情不好的时候,估计也会。”

宁姚无言以对。

陈平安咧嘴一笑:“宁姑娘的意思,其实我懂了。”

她讶异道:“真的假的?”

陈平安点头道:“我觉得姑娘你说了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我们小镇的老百姓,在你们这些外乡人眼中,都是脚底爬来爬去的蚂蚁。第二层意思是外人当中,又分高低,苻南华、蔡金简是顾璨这样的稚童,才会觉得掌握蚂蚁的生死,会有趣,或者会觉得碍眼。但是来到我们泥瓶巷的那位官老爷,不一样,说话做事,都会符合他的身份,所以显得特别客气。宁姑娘,对吧?”

宁姚问道:“怎么琢磨出来的?”

陈平安玩笑着回了一句:“捡了条命回来后,好像脑子灵光了些。”

宁姚郑重其事问道:“临死之前,你看到了什么?”

“我没看到什么啊。”陈平安有些疑惑,不过仍是诚实回答,“其实在那条巷子里,我从头到尾都没多想什么。这个问题,宁姑娘问苻南华和蔡金简比较好,他们说不定能看到什么。”

宁姚冷哼道:“哟,口气真大!”

说完这句话,她没来由死死盯着陈平安。

陈平安给看得心慌:“咋了?”

宁姚皱紧眉头,有些懊恼,用家乡方言自言自语道:“我家的剑学,无论是剑诀心法,还是用以淬炼体魄神魂的法门,都是独门独路的不传之秘,我学都没学全,哪敢教别人啊。而且我也没学过那些别处天下的粗浅东西,要不然也能给他指条明路,就算只是用来强健体魄、延年益寿也好。现在让我去哪儿找本门槛最低的入门秘籍来?”

宁姚眼睛一亮:“打劫?不对不对,不是打劫,是找人借一本秘籍,有借有还的嘛。”

可惜她很快脸色黯然,恨恨道:“该死的老宦官!给我等着,看我不把你们皇宫掀个底朝天。”

她哭丧着脸,忧伤道:“难道真的只能去找姓阮的铸剑师?砍人我还凑合,有我娘的四五分真传了,可是求人,我真的不擅长啊。”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看着那个名叫宁姚的少女,自说自话,脸色变化不定,就像是天边的云彩。

白袍玉带的英俊男子站在宋集薪的房间里,环顾四周,微微皱眉:“姓宋的他就给你安排了这么个寒酸地方?”

宋集薪嘴唇抿起,没有说话。

婢女稚圭早已识趣地躲到自己的偏屋去了。

按照小镇流传最广的说法,前任督造官宋大人,业务不精,没能造出让朝廷满意的御用贡瓷,靠着那点苦劳,留下一座廊桥,就回京任职了,当然也留下了宋集薪这个私生子,只给他买了个贴身丫鬟照顾起居,再就是“托孤”给好友,即顶替他位置的新任督造官,听说也姓宋。但是事实真相如何,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未必清。

宋集薪自己也不清楚眼前这家伙跟那个姓宋的男人,到底是何种关系。关系莫逆的官场同僚?昔年求学的同窗好友?还是京城庙堂其他山头派系的对头?姓宋的离开之前,略微提到过几句,说新任督造官到了小镇之后,很快就会带他们主仆二人离开小镇,赶赴京城,对那位大人,要求宋集薪必须极其礼敬,不得有丝毫怠慢。

宋集薪对眼前这个气势凌人的京城男人,大概是恨屋及乌的缘故,并无半点好感。

他在婢女稚圭那边流露出来的胸有成竹,对于接下来离开家乡的从容不迫,不过是他的自尊使然。

男人笑道:“罢了,那姓宋的酸秀才,历来就是谨小慎微的性格,不像大老爷,倒像是个娘们,否则也不会让他来这边看顾你。”

宋集薪眉宇间阴沉沉的。男人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宋集薪储藏物品的大箱子,撇撇嘴,不屑一顾的神色,缓缓道:“来这里之前,我已经见过老龙城的苻南华,真是个倒霉秧子,在这里都会差点道心崩碎。你与他的买卖,照旧进行便是,你小子盈亏自负,我不掺和这种芝麻绿豆大小的破烂事。不过离开之前,你必须跟我去趟廊桥,磕几个头,之后就没你什么事情了。跟我回家,做你该做的事情,坐你该坐的座椅,尽你该尽的本分,就这么简单,听明白了没?”

“听当然听明白了,宋大人的言辞并不晦涩。”

宋集薪讥笑道:“只不过凭什么?”

男人笑了,转身第一次正视宋集薪,反问道:“姓宋的娘娘腔说你天资卓绝,这评价也真是不怕闪了舌头,你不妨猜猜看,觉得我凭什么?”

若是细看,就会发现两人之间,竟然有几分形似和神似。

宋集薪怒气更重,只是始终隐忍不发。

男人不再卖关子,玩味道:“凭什么?当然凭本王是个天字号的大倒霉秧子,竟然会是你小子的亲叔叔。”

宋集薪内心剧震,脸色微白。

白袍男人对此视而不见,双手扶住那根玉带,望向窗外的天空,微笑道:“也凭本王是大骊王朝武道第一人。”

其实这句话换成另一个说法,更为震慑人心,只不过男人宁做鸡头不做凤尾,觉得只要是居于人后,哪怕是仅仅一两人之后,也根本不值得宣扬。

男人想起那个坐镇此地的儒家圣人,嘴角满是鄙夷,冷哼一声。

假若不是身处此方天地,老子一只手,就能捶杀你齐静春之流的三教神仙。

学塾茅屋内,齐先生正襟危坐,正在听蒙学稚童们的琅琅书声。

真正意义上的正襟危坐,宋集薪和赵繇这些读书种子,也难以领略其中精髓。

儒教有一部“立教开宗”的经典,名为《大礼》,其中《修身篇》有专门讲到,君子当坐如尸,因为尸者神像,坐姿如尸,则其庄重肃穆,可想而知。

此时此刻,齐静春好像一五一十听到了白袍男人的心中默念,云淡风轻,微笑道:“武夫掌国,了不得了不得。只不过,白龙鱼服,非是吉兆啊。”

宋集薪家门口那边传来脚步声,刘羡阳刚想要跳下墙头,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有人温声笑问道:“你小子是不是宝溪窑口姚老头的徒弟?姓刘?”

是那位身穿白衣腰系玉带的窑务督造官,大步走出门槛,向墙头这边笑脸望来。

刘羡阳随之身体僵硬,发现自己竟然没了力气跳下墙头,心虚干笑道:“回大人的话,是我。当时大人去咱们龙窑开窑的时候,师父让我给大人演示过几样活计。”

男人点了点头,打量了一眼刘羡阳,开门见山地问道:“少年,想不想去外边看看?比如投军入伍,上阵厮杀,我保证你只要熬得过十年,就能当上大官,到时候我亲自给你在京城摆酒庆功,如何?”

站在男人身后的宋集薪脸色阴沉似水,握紧那块苻南华赠送的老龙布雨玉佩。

这个顶着“私生子”“野种”头衔很多年的读书种子,如今已经知道身边男人的真实身份,所以才更加明白男人所说言语的分量,“亲自摆酒”这四个字,将会是一张大骊最厉害的保命符,是一架官场最长的青云梯。

刘羡阳绞尽脑汁想出一些酸文醋字,结结巴巴道:“谢过督造官大人厚爱,不胜惶恐……只是小的已经答应要做阮师傅铁匠铺的学徒,实在不好反悔,还望大人不要……大人不计……”

刘羡阳想说的话一下子卡在喉咙那里,死活都记不得了,急得满脸通红。

宋集薪看似善解人意地提醒道:“是大人不记小人过。”

白袍男人一笑置之,不以为意:“无妨,等你哪天有机会走出小镇,可以去最近的丹阳山口,找到一个叫刘临溪的武人,就说是京城宋长镜举荐你来此投军,他若是不信,你就跟他讲那个叫宋长镜的人说了,你刘临溪还欠他三万颗大隋边骑的头颅。”

刘羡阳痴痴点头道:“好的。”

男人笑着离去,宋集薪送到院门口就想止步,男人好似算死了他的心思,没有转头,直接说道:“随我去趟督造官衙署,我领你见个人。”

宋集薪两只脚如钉子一般扎根地面,黑着脸道:“我不去!”

那个于小镇百姓而言门槛极高的地方,对于听着流言蜚语一年年长大的宋集薪而言,却是一座龙潭虎穴,是一道过不去的心坎。

在外边一向行事雷厉风行的宋长镜,没有恼火宋集薪的不识时务,也没有停下脚步,但是语气放缓了许多:“根据衙署谍子眼线的记载,你已经见过那个姓高的隋朝皇子了吧?你知不知道,隋朝高氏与我们大骊宋氏,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千年宿敌。同样是皇子,他敢来到这座位于敌国大骊腹地的小镇,而你宋集薪,同样是皇子,却不敢在自己家的江山版图上,去一座小小的官邸?”

宋集薪第一时间不是咀嚼这番话的深意,而是瞬间转头望向刘羡阳,只见高大少年正坐在墙头那边揉手敲腿,好像完全没有听到宋长镜说话。

走在泥瓶巷里的大骊白袍藩王嘴角翘起,他收获了一点意外之喜。不愧是我们老宋家的种。

不过一想到宋集薪还是那个女人的儿子,身为大骊第一武道宗师的权势藩王,也觉得有些心烦和棘手。

宋集薪一咬牙,回头跟站在屋门口的稚圭说道:“我去去就回,午饭不用管我。”

宋集薪刚走出院门,又转头笑道:“拿上我床头那兜碎银子,去杜家铺子买下那对龙凤香佩,反正以后咱们都不用攒钱了。”

稚圭点点头,打了一个小心的哑语手势。宋集薪开心一笑,潇洒离去。

等到宋集薪走远,坐在墙头上的刘羡阳小心翼翼问道:“稚圭,宋集薪跟督造官到底啥关系?”

稚圭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刘羡阳。

刘羡阳最受不了她这种眼神:“干啥,不过是认识个管烧瓷的官老爷,了不起啊?”

稚圭扯了扯嘴角,自顾自回屋取了食物来,开始喂养老母鸡和那群毛茸茸的小鸡崽子。

刘羡阳没来由觉得灰心丧气,跳下墙头对屋内嚷嚷道:“姓陈的,咱们去铁匠铺!不受这窝囊气了。”

稚圭背对着一墙之隔的邻家院子,嬉笑道:“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可惜窝囊废就只有一肚子窝囊气。”

刘羡阳热血上涌,连耳根子都通红了,走到黄泥墙边,一拳重重砸在墙头上:“王朱!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稚圭丢掉所有玉米、菜叶,拍拍手,转头笑眯眯道:“你以为你谁啊,让我说就说?”

刘羡阳看着身姿正在抽条、越来越明艳动人的稚圭,说不出话来,感觉空落落的,就像心里有一只瓷碗摔在了地上。

陈平安其实早已站在门槛那边,看到这一幕后快步走到院子,轻声道:“走吧。”

两个少年并肩走在小巷里,刘羡阳突然问道:“陈平安,我是不是很没有出息?”

陈平安想了想,认真说道:“巷子里的街坊邻居都说我娘亲很好,又说我爹是出了名的闷葫芦,所以我觉得喜欢不喜欢谁,跟有没有出息,可能关系没那么大。”

刘羡阳哭丧着脸:“那我更惨啊,就算以后自己打拼出来一座龙窑,或是把阮师傅的手艺都学到手,她岂不是也一样不喜欢我啊!”

陈平安识趣地闭嘴不言,以免火上浇油。

陈平安走在熟悉的小巷里,突然想起一幕场景。早年跟随姚老头沿着溪水进入深山,看到一头小麋鹿在溪边饮水,见到他也不惧怕,麋鹿喝过水后,就低头望着溪水,久久没有离去。溪水水面除了麋鹿的倒影,水中还有一尾徘徊不去的游鱼。

走出祖宅前,宁姑娘建议他既然有了一片槐叶,就早点离开小镇,有了祖荫槐叶的无形庇护,便不至于有太大的意外,最好不要在小镇逗留太久,因为她不知道刘羡阳一事会不会殃及他。但是陈平安坚持要亲眼看到刘羡阳被阮师傅收为徒弟,才能安心离开。因为当年要是没有刘羡阳,他早就饿死了。

当然,陈平安内心也希望能够看到那位宁姑娘在他家里把伤养好了,只不过当时他没敢说出口,怕被她认为是轻薄。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爷爷留给你的那件宝甲,是不是绝对不会卖给外人?”

刘羡阳一脸天经地义道:“废话,当然死也不卖!”

他一拳捶在身边的陈平安肩头,玩笑道:“我又不是你这种财迷。”

刘羡阳双手抱住后脑勺:“有些东西暂时没有,可以用钱挣来,可有些东西没了,这辈子就真的没了。”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懂了。”

快走到泥瓶巷巷口的时候,刘羡阳爆了一句粗口,陈平安随之收起思绪,抬头望去,顿时有些心情沉重。

是福禄街的卢家大少卢正淳,当年就是此人带着一帮狐朋狗友,把刘羡阳堵在这条巷子里,差点把他活活打死,如果不是陈平安跑去喊那几嗓子,家中已无长辈亲戚的刘羡阳,恐怕就真要被扔去乱葬岗了。

宋集薪当时蹲在墙头上看热闹,还不停地推波助澜,之后又跟心有余悸的陈平安说,卢正淳他们那种行为,在小镇外叫作“为气任侠”。

卢正淳拦住刘羡阳的去路,挤出笑脸道:“别紧张,我今天不是来跟你算旧账的,而是……”

刘羡阳打断卢家公子的话语:“还来?好狗不挡道,给老子起开!”

卢正淳脸色尴尬,强颜欢笑道:“刘羡阳,我这次是真的有事情跟你商量,上回那事儿,你不等我们把话说完,就直接跑了,这样不好。你好歹听听看我这边给出的条件,对不对?真要说起来,咱们哥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没必要闹得那么僵,我和那些客人,是很有诚意的!”

刘羡阳歪了歪脑袋,讥讽道:“怎么,你给人牵线搭桥还上瘾了不是?我就奇了怪了,你说你卢正淳,好歹是咱们小镇最阔绰人家的孙子,咋就那么喜欢给外人当狗腿子?”

卢正淳脸色铁青,却依然要维持住脸上的笑容,整个人显得很滑稽可笑,近似哀求道:“刘羡阳,只要你开口,不管要什么,他们都会尽量满足你,比如说铜钱?要不然你说个数目,如何?例如……一百五十贯钱?便是……两百贯,我也能帮你还价去,两百贯啊,这都能让你在咱们福禄街买下半栋宅子了。”

刘羡阳凝视着眼前此人的眼神和脸色,鄙夷道:“两百贯,你打发叫花子啊?还诚意?劝你就别跟我在这儿虚头巴脑的了,老子还要忙活正事,你滚一边去!”

泥瓶巷外拐角处,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骑在魁梧老人肩头,身穿一袭大红袍子的男孩被妇人牵着手,本该天真烂漫的岁数,脸上已经有了与年龄不符的阴鸷神色,用自家家乡那边的言语说道:“这个卢家人是不是太蠢了些?要来何用……”

妇人摇头柔声笑道:“施恩于人,要懂得斗米恩升米仇,谈买卖,想要获利最大,就该如卢正淳这般,先试探对方心理价位的底线所在。”

男孩疑惑道:“跟这些土人贱民做生意,也需要如此麻烦?”

妇人笑道:“人性复杂,人心阴暗,并不以修为高低来分多寡。小地方的人物,哪怕见识短浅,可是也不全是傻子。你若作此想,迟早有一天会吃亏的。”

男孩哦了一声:“娘亲熟稔人心,为何不直接出面谈?”

妇人耐心解释道:“看看咱们的穿着,任你去哪家店铺买东西,只要是稍微精明的卖家,都忍不住会宰客的。”

男孩叹了口气:“只是我们如此扭捏,也太不舒心了。”

妇人蹲下身,双手扶住孩子的脸颊,望着那张酷似他爹的容貌,正色道:“记住,修心,亦是修行之一。顺境修力,逆境修心,缺一不可。”

男孩晃了晃脑袋,挣脱开妇人的双手,没好气道:“又来这套空泛道理,烦死了。”

妇人有些无奈,却也没有继续语重心长传授道理,只觉得自家孩子天资好、根骨好,又有两个姓氏的家世作为靠山,所以未来的路还很长,虽说性情稍显偏执阴沉,但是大可以文火慢炖,拔苗助长才是最大的不妥。

听着小巷里的无趣对话,女童有些忧愁:“猿爷爷,要是那人死活不愿意卖,我们怎么办啊?”

双手及膝如猿猴的老人笑了笑:“那就让他去死好了。老奴来此,本就是为了应付这种最坏的情况,要不然那笔钱,就等于打了水漂,连个响儿也没有。不过到时候小姐的安危,会有些麻烦,估计得托付给宋家,或是李家才行。”

抛开其他不说,若是杀人,虽然老人会被圣人驱逐出境,但是比起无声无息打了个水漂,就算是往水里投下一颗石子,好歹有点水花溅起。只不过不到万不得已,老人绝不会出此下策,毕竟那部剑经意义再大,正阳山再视若珍宝,比起自己肩头上这位小姐的长生大道,终究是远远逊色的,至少对老人而言,是如此认为。

小镇四姓十族,以卢氏为首。但如果放在外边,恰恰相反,实则是卢氏垫底。这源于由卢氏主支当国执政的一个王朝,被大骊两大边军联手覆灭后,卢氏在东宝瓶洲的地位,已是岌岌可危。

巷子那边,刘羡阳听卢正淳说着什么高官厚禄、腰缠万贯、美女如云,就像是对着一个掉书袋的宋集薪,格外恼火,上前一步,指着卢正淳的鼻子斩钉截铁道:“那铠甲是我刘家的祖传,跟钱没关系!你就算今天就让我搬到你家去住,从今以后你卢正淳每天喊我爷爷,我也懒得理你!姓卢的,听清楚了没?!”

孤零零站在泥瓶巷口子上的卢正淳,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混不吝,摆明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刘羡阳,一头撞死在这里的心都有了。

之前自己在廊桥那边担任说客,挡住刘羡阳去往铁匠铺子的路,结果出师不利,回到福禄街的宅子,爷爷招待过了那些高高在上的贵客,不露声色地将他喊到密室,没有说任何狠话,也没有说任何家族大业的大话,只是指着白布下的尸体:“正淳啊,爷爷没有其他要求,只希望别让你弟弟死不瞑目,希望到了头七那天,你已经走出小镇,就当是替他看看外边的风景。”

卢正淳突然眼眶湿润,哽咽颤声道:“刘羡阳,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刘羡阳目瞪口呆。

这个锦衣玉食的年轻人,愈发脆弱无助,嘴唇颤抖,泣不成声道:“好不好?我给你下跪,我给你认错,行不行?”

扑通一声,卢正淳结结实实跪在泥瓶巷的泥地上,开始磕头。

男儿膝下有黄金。但卢正淳磕头磕得很不含糊,砰砰作响。

泥瓶巷外墙根那边,小女孩脚丫一下一下轻轻踢着老人胸膛,想着这一路行来,相中了哪些入眼的山峰,想着挑选哪一座搬回家乡才好。

男孩有些幸灾乐祸,随口问道:“娘亲,这个姓卢的是不是失心疯了?以后咱们难道真要带着个疯子离开小镇,那多丢人现眼啊?”

妇人神色复杂,想起许多亲眼目睹的奇人异事,欲言又止,最后摇头道:“不会的。”

刘羡阳有些手足无措。他打破脑袋也想不到卢正淳会如此作为。一个小镇最富裕门户的嫡长孙,就这么跪在自己脚边磕头?

刘羡阳脸色纠结,就在此时,一直在观察刘羡阳和卢正淳的陈平安,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子,对他轻轻摇头。刘羡阳于心不忍道:“这也太不像话了……”

陈平安眼神坚毅,不言而喻。

大大咧咧的刘羡阳,已经有心软的迹象。可是在宁姚眼中滥好人的陈平安,此刻反而显得极其铁石心肠。

陈平安的直觉告诉他,如果刘羡阳在卢正淳下跪之前,答应下来这笔买卖,说不定最多吃些苦头,但是性命无忧。可是现在刘羡阳,已经陷入自己之前遇到的困境,当时若非齐先生插手,自己的命运就是杀死苻南华,然后被杀,或是被云霞山的人,或是被老龙城的人。而且更致命的是,按照宁姑娘告诉他的“规矩”,卢正淳本身就是小镇人氏的话,他或者卢家要杀刘羡阳,齐先生极有可能是无法管束的。

陈平安心思一转,趁着卢正淳还在拼命磕头,压低嗓音跟刘羡阳说道:“实在不行就假装答应他,咱们先见到阮师傅,等你被收为徒弟再说。”

刘羡阳点了点头,对卢正淳说道:“哥们儿,你还是先起来吧,起来说话!你他娘的这么整,算哪门子事!”

卢正淳没有起身,抬起头,红肿额头上沾满泥土。

刘羡阳无奈道:“不过你需要先回去,跟他们好好合计合计,商量出一个公道价格才行。别再糊弄我了,我又不是傻子,什么两百贯铜钱,且不说我会不会亏到姥姥家,只说那帮贵人不嫌掉价吗?”

卢正淳缓缓起身,笑道:“是这个理儿!只要你肯松口就好。刘羡阳,以后我卢正淳就是你兄弟了!你认不认我都没关系,反正我认你!”

刘羡阳走过去,跟卢正淳勾肩搭背,一起走向巷口,安慰道:“老卢啊,以后可要带着兄弟一起享福。回头等到这笔买卖谈成了,我怎么都该请你喝顿好酒。”

卢正淳一边擦抹额头,一边欢畅笑道:“喝酒还不简单,这有什么难的,而且我来请,哪能让你破费,就这么说定,不然老哥我可就生气了。”

刘羡阳哈哈笑道:“就知道老卢你是厚道人,以后跟你混准没错!”

陈平安跟在两人身后,稍稍偏向小巷墙壁一侧,死死盯住巷口那边的动静。

宋长镜带着少年宋集薪,在年迈管事的领路下,赶往督造官衙署后厅。

管事说那位远道而来的书院崔先生在此等候了小半个时辰后,说要动身去学塾拜访一位儒门长辈。

宋长镜对此不置一词,只是问道:“死在小巷的那个刺客,查出来是哪方势力的棋子没?”

管事有些犹豫。

宋长镜皱眉道:“嗯?”

年迈管事赶紧弯腰惶恐道:“正是福禄街的宋家。”

宋长镜冷笑道:“也不知道给本王一点点惊喜!”

年迈管事汗如雨下。

宋集薪默不作声,眼神炽热。

学塾内,齐静春轻轻放下书本,转头望去,门口那边站着一位面容英俊的年轻人,高冠儒衫,笑而不语。齐静春面容沉静,不苟言笑。

小镇上,一个身穿古怪衣服的光头男人,赤脚而行,神色枯槁,来到铁锁井旁,望向深井,双手合十,闭眼轻声道:“佛观一钵水,十万八千虫。”

小镇外,一座山峰之巅,有人立于一株参天古树的粗壮树枝上,眺望小镇轮廓,腰悬一枚虎符,背负一柄长剑。

此方天地之外,一条倾斜向上、仿佛通天的漫长道路上,四周云雾缭绕,看不到任何风景。有年纪轻轻的黄冠道姑,身骑白色麋鹿,缓缓登高。她身旁又有一位面如冠玉的道士,步伐轻灵,如行云流水,有一红一青两条长须大鱼,在他四周萦绕游弋。

儒释道兵,三教一家,即将齐聚于小镇。

小镇南边溪畔的铁匠铺,父女打铁,火星四溅如一场绚烂火雨。

男人手持剑坯,对正在抡锤的马尾辫少女说道:“这段时日,不要去小镇了。”

少女手上的力道立即弱了一大截,感觉全身力气都随着小镇上的吃食点心溜走了。

男人气笑道:“出息!”

少女化悲愤为力量,重重一锤,使劲砸在通红的剑条上。璀璨火花映照之下,少女如一尊火神降世。

刘羡阳和陈平安走出泥瓶巷后,发现两拨人马分别站在左右两边,小女孩骑在魁梧老人的脖子上,身穿鲜艳红袍的倨傲男孩站在仪态雍容的妇人身边。刘羡阳从中走过的时候,泰然自若,落在白发老人眼中,倒也算有几分大将风度,陈平安竭力隐藏的那份谨慎拘谨,则相当不入法眼。

卢正淳和两人告别后,战战兢兢留在原地,小心翼翼禀报道:“刘羡阳提议诸位仙师给出一个适宜价格,下次他便忍痛割爱,卖了传家宝。”

妇人望向正阳山的那位白发老人,笑问道:“猿前辈意下如何?”

老人略作思量,沉声道:“事不过三。在这之前,就按照刘羡阳所说,给他一份滔天富贵便是,正阳山能够给这少年一个山门真传弟子的身份,除此之外,我还会私自借他一件法宝,为期百年。至于你们清风城许家,自己看着办。”

妇人震惊道:“正阳山真传身份,已经尊贵至极,猿前辈竟然还要拿出一件法宝?难道这个刘姓少年,还是一位九岁时被买瓷人放漏的修行天才?”

老人置若罔闻,只是对小主人笑道:“小镇好些铺子,各有渊源来历,小姐可以逛逛,说不定就能捡漏。”

小女孩童心童趣地嚷着“驾驾驾”,身为正阳山首席供奉的老人哈哈大笑,慢跑起来,如山岳移动。

男孩笑道:“正阳山真是好大的威风!”

妇人示意卢正淳先行打道回府,她自己带着儿子随意走在街道上,给他解释其中渊源:“正阳山除去那条普通的登山主路,还有专门的‘剑道’,传承至今,已经开辟出六条登顶之路,这就意味着正阳山涌现过六位货真价实的证道剑仙。”

男孩嗤笑道:“老皇历再厚有何用,吃老本能吃几年?能够进入小镇的各方练气士,就连比我们后来的那几拨,家家户户,谁家祖上没阔过?”

妇人牵着男孩的手,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最近百年,有两条崭新剑道即将到达正阳山之巅?那个跟你同龄的小女孩,出奇之处,在于她可以在那座剑气纵横的‘剑顶’之上,进退自如,逗留时间之长,甚至比正阳山几位老祖也不逊色。”

男孩愣了愣,随即停下脚步,无比恼火道:“既然那蠢丫头这么身世不俗,娘亲你为何不早就告知我,我就不会一路上跟她针锋相对,惹得她有事没事就顶撞我。若是让我过几年娶了她做媳妇,以后再顺势结成道侣,对于我们清风城岂不是一桩大利好?!”

妇人看着那张犹带稚气的漂亮脸蛋,怒气冲冲,像一头雏虎,她不怒反笑:“你与那小女孩,都是有望登上‘上五境’的修行巨材,所以你们的姻缘线,就会更加复杂多变,一意孤行,刻意为之,反而不美。你真的以为现在那丫头,只是全心全意讨厌你?”

男孩皱眉道:“不然呢?”

妇人柔声道:“顺其自然吧。”

男孩突然一本正经道:“娘亲,我不喜欢跟在刘羡阳身后的那个家伙。从第一眼起,就很不喜欢!”

妇人好奇问道:“这是为何?”

男孩用心思考片刻,回答道:“这个家伙,有些奇怪,他跟什么都明白的卢正淳,还有什么都不懂的刘羡阳,都不一样。还有,我尤其讨厌他那双眼睛!”

妇人只当是儿子又开始耍孩子气,便劝解道:“小镇之内,不可随心所欲,但是你要想啊,这里所有人在此方天地崩塌之后的下场,你心里是不是就舒服很多了。”

男孩点了点头,下意识重复说了初见陈平安时的两个字:“蝼蚁!”

出了小镇,陈平安和刘羡阳很快就见到了那座廊桥。刘羡阳随口问道:“你说宋集薪他老子,为啥要盖这座廊桥?盖也就盖了,又为啥偏偏要将以前那座石拱桥给覆住,听说石拱桥也没拆,就像穿了件衣服似的,不晓得到了夏天会不会热,哈哈哈……”说到最后,刘羡阳被自己逗乐了。

廊桥这端悬挂一块金字匾额,是一块不知出自谁手笔的“风生水起”四字匾额,字极大。

两个少年走上台阶的时候,刘羡阳狠狠跺了几脚,神秘兮兮道:“姚老头有次跟我说,这台阶底下有古怪。说刚刚建造廊桥那会儿,有天深夜,宋集薪他爹命人在这里挖了个大坑,埋下一只等人高的大瓷罐。你怕不怕?”

陈平安没好气道:“这有什么好怕的。”

两人走入阴凉的廊桥,刘羡阳低声道:“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桥底下的那个深潭,淹死过好几个人,需要请和尚道士来作法镇邪?”

陈平安从不妄言鬼神之事。刘羡阳得不到答案,也就没了兴致。

这座新建没多久的木制廊桥,如今还泛着一股淡淡的木香和漆味,主要梁柱的木头,全是从封禁无数年的深山老林里砍伐而来,极难搬运出山。绕山而行的小溪平时水位不高,远远不足以浮起那些巨大木料,只好挑选暴雨时分,但那时节山路泥泞湿滑,一个不小心就会掉入洪水当中,可谓极其危险,所幸那一次并无青壮百姓落水身亡。有人说那趟运木出山,学塾先生齐静春亲自前往帮忙,手把手教人如何运作,所以是托了齐先生的福,这才万事平安。

到了北边的廊桥台阶,刘羡阳突然一屁股坐在巨大的长条青石上,陈平安只得跟着他蹲在一旁。

刘羡阳笑问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和宋集薪会不会成为很要好的朋友?”

陈平安摇头道:“可能关系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刘羡阳好奇问道:“为啥啊,你们俩街坊邻居的,又是差不多岁数。说实话,宋集薪是喜欢掉书袋,说话也难听,可好像也没做啥伤天害理的事情啊,你又是好相处的脾气,怎么就不行?”

陈平安笑道:“不聊这个,等下咱们到了铁匠铺,你千万别吊儿郎当的,能不能保住你家的宝甲,就看你能不能当上阮师傅的入门徒弟了。”

“知道啦知道啦,陈平安,说实话,你这喜欢叨叨叨的脾气,以后真得改改,要不然能被你烦死。”

刘羡阳向后倒去,后脑勺搁在廊桥最上边的台阶上,望着蔚蓝天空,道:“你跟着姚老头走得很远,爬山也爬得很高,那到底能看到多远的风景啊?”

陈平安随手拔出一根甘草,掸去尘土后就放在嘴里咀嚼,含糊不清道:“最远一次,应该是大前年的时候,我跟姚老头来回一趟,大概是一旬时间,光是封禁的山头就绕过十多个,最后走到一座很奇怪的山,高到吓人,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爬到半山腰的时候,你一眼看去,就已经全是云雾了,最后我和姚老头好不容易才到了山顶,结果……”

刘羡阳等了半天,一直没等到下文,转头笑道:“没你这么拉屎拉一半,就提起裤裆的啊!”

陈平安有些感伤,轻声说道:“你也知道,姚老头对我印象很差,几乎从来没有跟我说过道理,也不愿教我烧瓷的真本事。每次进山,姚老头都不爱说话,往往从进山到返回龙窑,加在一起,都没几句话。可是那次到了山顶之后,姚老头大概是心情好,便多说了一些,说让我看看那边的风景,看到就算了,下山之后别多嘴,做人就该埋头做事,如果光耍嘴皮子,以后就算出了小镇也是丢人。”

刘羡阳安慰道:“不是我给姚老头说好话,他不喜欢你,可也不讨厌你,他对谁都是那副臭脾气,也就到我这边稍微好点。”

陈平安点头道:“所以其实我心底一直很感激姚老头。”

刘羡阳突然怒道:“扯了这么多,你还没说到底看到啥了!”

陈平安伸手指向东边:“我们爬的那座山已经很高了,但是我在山顶看去,最东边还有一座山,更高,我都说不出来它到底有多高。”

刘羡阳骂骂咧咧道:“不就是看到一座高山嘛,我他娘的还以为你看到腾云驾雾的神仙了!”

陈平安想了想,充满憧憬道:“说不定那座山上,真有神仙呢?”

刘羡阳笑问道:“陈平安,那你觉得神仙也需要吃喝拉撒不?”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如果神仙也要拉屎的话,比较不像话啊。”

刘羡阳一巴掌狠狠拍在陈平安脑袋上,然后站起身就跑:“这不神仙就拉屎在你头顶啦!”

刘羡阳下手没轻没重,这一下把陈平安打得有点晕乎,他也没想着追打刘羡阳,起身后自言自语道:“打雷,是不是神仙们在睡觉打鼾?下雨的话,总不应该是神仙撒尿吧,那咱们也太惨了……”

陈平安加快脚步,很快就追上了刘羡阳。

打打闹闹,终于来到溪畔那座铁匠铺,连同黄泥屋和茅舍在内已经搭建了七八栋,在陈平安眼中,这些都是大把大把的铜钱啊。

有一大拨小镇少年和青壮年正在打井,同龄人多是刘羡阳这般的龙窑学徒出身,没了皇帝老爷赏赐的那口瓷饭碗后,能够在铁匠铺继续混个铁饭碗,已经算运气很好的了。不过按照刘羡阳的说法,这些帮忙的人当中,多是临时打杂干活的短工,阮师傅说他最多只收几个入室弟子,其余人最多成为长工。

刘羡阳挥手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跟阮师傅打招呼去,看能不能带你见识见识打铁的光景。啧啧,你要是看到他闺女抡锤打铁的模样,我保证能吓死你!”

陈平安站在原地,没有随意走动。

环顾四周,已经有七口水井的雏形了,井口还留着辘轳架子和围栏,有些井口,不断有人用头顶着簸箕钻出来。

看着忙碌打井的众人,陈平安习惯性蹲下身,捏起一把泥土,在指尖缓缓摩挲。摸上去比较湿润,但其实并不是水性土,恰恰相反,而是火性土,不过属于火性土的最后一种,按照姚老头的说法,这叫“七月流火壤”,土性会自行转为温凉,不算太燥,可塑性强,而且这意味着加固井壁的时候,不易塌方,是好事情。

显而易见,铁匠阮师傅即便不是挖凿水井的行家,也绝对不是外行人。只是陈平安不太明白这么点大的地方,凿出这么多口水井做什么。

陈平安转头望向小溪方向,咧嘴一笑。现在这条无名小溪,落在他眼里,那就是一座躺着金银铜钱的宝库。

只不过今夜摸完蛇胆石之后,陈平安要偷偷去趟泥瓶巷,按照顾璨离开小镇之前的悄悄话,去他家那只大水缸底下挖东西。顾璨当时走得火烧屁股,也没说啥,只说是他家的宝贝,连他娘亲也不晓得东西被他藏在那里了。

陈平安一想到那个鼻涕虫,就想笑。

以前陈平安是刘羡阳屁股后头的跟屁虫,跟着刘羡阳抓鱼捕蛇掏鸟窝,陈平安成为少年之后,自己身后也多出一个小跟班。

对无依无靠的陈平安来说,一个是他的哥哥,一个是他的弟弟。一个需要他报恩,一个需要他照顾。所以这么多年下来,陈平安活得很艰辛,但是不苦。 NHtkt2fWttlV2R1ITzatIB9hgM21lpyICxJc4q3XXHPM5fcgrxtDvEjE6MdUw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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