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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痛苦

克拉夫脱家的祖籍是安特卫普。老约翰·米希尔少年时喜欢打架,一次闹出了乱子,所以逃出了家乡。因为他很叛逆,所以下场也不好。

大约在五十年前,他落户到这个小城,小城里有红色的屋顶、尖尖的屋脊、葱郁茂密的花园,小城坐落在小山坡上,倒映在淡绿的莱茵河里。他是一名出色的音乐家,在这个到处都是音乐家的地方马上被人赏识。四十年前,他娶了王府管弦乐队指挥的女儿克拉拉·萨多罗斯,从此在这儿扎了根。接着他承袭了岳父的差事。克拉拉是个文静的德国女子,生平只喜欢烹饪和音乐。她像崇拜父亲一样崇拜自己的丈夫,约翰·米希尔也非常赞赏妻子。

他们和和睦睦地生活了十五年,生了四个孩子,但一个也没活下来。后来克拉拉去世了,约翰·米希尔为她的去世感到非常悲痛。五个月后,他又娶了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她脸蛋通红,非常健壮,脸上总带着笑容。结婚八年后,她也去世了,但已经给他生了七个孩子,只有一个活了下来。虽然他很疼孩子,但那些接二连三的打击并没有改变他快活的脾气。最残酷的打击是三年前他的年轻妻子的去世,因为在他那个年纪已不容易重建人生、再组家庭了。然而悲痛过后,老约翰·米希尔又定下心来:不能被任何灾难搅扰。

他是一个富于感情的人,但他身上最强大之处就是健康。不论他遇到如何悲伤的事,他绝不少喝一杯,少吃一口,更是从来不放弃他的乐队。在他的指挥下,亲王的乐队在莱茵河地区颇有些小名气,而约翰·米希尔运动员般的体格与容易动怒的脾气也是遐迩皆知。尽管他为此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他还是无法克制自己,这个性子暴烈的人实际上胆子很小,生怕败坏名誉。

他怕人批评,却又受血气支配:冲动起来,会突然暴躁,不但在乐队预演的时候是这样,而且在音乐会上也会这样。他自己也觉得不妥,有一天他大发脾气之后,乐队几乎罢工,他便提出辞呈。他心里却希望,看在他服务多年的份上,大家会很难接受这件事,会挽留他。可事情并非如他所想,由于他太高傲不愿意主动提出再回去,他只得伤心地离开,认为人家无情无义。

从此,他就不知道怎样消磨日子了。虽然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但他还很健壮,他照旧工作,从早忙到晚在城里跑来跑去,不是上课,就是聊天,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他心思巧妙,想出种种方法来打发日子。他开始修理乐器、发明、做实验,有时做一些改进。他也作曲,并把他的曲子收藏起来,但让他羞愧的是没有一部杰作。

乔治·桑说过:“有些不幸的天才缺乏表现力,他们把深思默想得来的秘密带到了坟墓里去。”老约翰·米希尔便是这种人。他在音乐方面并不比在语言方面更能表现自己,但他老是自欺欺人。他非常愿意说话、写作,做个大音乐家、大演说家!这种力不从心的隐痛,他对谁也不说,自己也不承认,尽量不去想,但又不由自主地要想,而一想就觉得心灰意冷。可怜的老人!无论在哪方面,他都不能完全表露他的本来面目:心中藏着多少美丽而充满活力的种子,可是都没法结出果实。

约翰·米希尔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而曼希沃最初也承诺要实现这些希望。他从小极有音乐天赋,学习能力非凡,小提琴的技艺很早就成熟了,大家在音乐会中捧他,把他当作偶像。他钢琴弹得很不错,还能玩别的乐器。他能说会道,长得很好,虽然笨重一些,可却属于德国人认为古典美的那种类型:没有表情的宽广额角,粗线条的五官生得很端正,留着卷曲的胡子。

老约翰·米希尔对儿子的成功很得意。曼希沃要表达自己的思想毫无困难,糟糕的是他根本没有思想,甚至不愿意思考。正如一个庸碌的喜剧演员,只知道卖弄抑扬顿挫的声音,而不关心声音所表现的内容,只知道焦急又虚荣地留神他的声音对观众的影响。最奇怪的是,他虽然老是讲究舞台姿势,尽管小心翼翼地遵守社交礼仪,可像约翰·米希尔一样始终有些稀奇古怪、不合乎常规、出其不意、糊里糊涂的表现,使人家看了都说克拉夫脱家族的人总带些疯癫。

攀了那门大众认为荒唐,他自己也认为荒唐的亲事以后,曼希沃越来越没有节制了。他不再用功,深信自己的技巧已经高人一等,结果把那点高人一等的本领很快就丢了。别的小提琴演奏家后来居上,被大众追捧,这令他非常痛心,但他并未奋起力追,反倒更加灰心。他凭着那种荒谬的骄傲,满以为能够继承父亲做乐队指挥;结果是任命了别人。他认为自己受了伤害,便装出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他凭借老克拉夫脱的声望在管弦乐队里还保住了小提琴琴师的职位,但渐渐地在这个小城里教课的差事差不多全部丢掉了。这个打击固然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但影响更大的则是他的财源。

几年来,他的资源变得越来越少,家庭的收入已经减少许多。真正富足的日子过去了,窘境来了,而且一天一天地加剧。曼希沃只是不理会,也没有因此在装饰与享受方面少花一文。他不是一个坏人,而是不好不坏,这样也许更糟糕。

曼希沃每年让妻子生一个孩子,根本不考虑将来的结局。有两个在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另外两个正好是三岁和四岁的年纪。曼希沃从来不照顾他们。

鲁意莎要出门,就得把两个小的交给约翰·克里斯朵夫,他现在已经有六岁了。他很得意人家拿他当大人看,便认真履行他的责任。他竭力逗小兄弟们玩儿,向他们展示自己的游戏,用母亲和小娃娃说的话跟他们讲话。再不然他就学大人的样子轮流抱他们,重得坚持不住了,他就咬紧牙关,使劲把小兄弟搂在怀里,不让他跌下去。小兄弟们折磨他,常常把他弄得发窘。约翰·克里斯朵夫不知道怎么办。他们欺负他,有时他真想打他们一顿,可是又想:“他们还小呢,什么都不知道。”便任由他们抓、打、耍弄。

有些时候家里非常艰难,而这种情形越来越多了。遇到这样的日子,感觉最清楚的要算约翰·克里斯朵夫。他父亲是一点也没感觉,他第一个夹菜,尽可能地吃,他咭咭呱呱地说话,自得其乐地哈哈大笑,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尽情吃喝时他的女人正强颜欢笑地瞧着他。盘子从他手里递过来时,一半已经空了。鲁意莎给孩子们每人分两个马铃薯。轮到约翰·克里斯朵夫,有时盘子里只剩了三个,而母亲自己还没拿。他早已知道,没轮到他时就已经数过了。他便鼓足勇气,装作满不在乎地说:“只要一个,妈妈。”

她有些不安。

“两个吧,跟大家一样。”

“不,真的,只要一个。”

“你不饿吗?”

“是的,我不太饿。”

可是她也只拿一个,他俩仔仔细细地剥皮,把马铃薯切成小块,尽可能慢吞吞地吃着。母亲留心看着他,等他吃完了就说:“来,把这个吃了吧!”

“不,妈妈。”

“你生病了?”

“不是的,我吃饱了。”

于是父亲怪他作难,自己拿去吃了。

在这片沉闷的黑暗中,开始闪现出那照耀他一生的光明:神圣的音乐!

祖父给了孩子们一架旧钢琴,那是他的一个主顾准备扔掉的一架钢琴,交代他拿走。他花了许多心血将其修理得像个样子。这件礼物并没有受到欢迎。鲁意莎觉得屋子里不再添东西就已经很窄了;曼希沃说爸爸约翰·米希尔并没有白费劲,那不过是堆烧火用的木柴。唯有约翰·克里斯朵夫不知为什么为这件新来的东西感到非常高兴,在他看来这是一只有魔法的匣子,里面充满了奇妙的故事。

当没有人在旁边的时候,约翰·克里斯朵夫便走向钢琴,揭开琴盖,轻轻地按下一个键,好像用手指掀起什么大虫子的壳,想把关在里面的怪物放出来。

有时他急忙中用力太猛了,母亲就嚷着:“你不能安静一会儿吗?不要什么东西都乱动!”有时他合上琴盖的时候压痛了手指,便哭丧着脸吮着淤青的指头。

如今他最大的快乐就是母亲整天出去帮佣或是到小城里去拜客。他听着她下楼,到街上了,走远了,只有他一个人了。于是他打开钢琴,拖来一把椅子,爬在上面。他的肩头刚和键盘一样高,这对于他达成所想足够了。为什么他要等大人不在家呢?只要声音不太大,平常也没人拦着他不许弹。但当着别人的面他不好意思,他不敢。况且他们说话、走动,把他的乐趣给破坏了。

没有人的时候才妙呢!约翰·克里斯朵夫屏着气,因为希望周围更安静一些,也因为有些激动,仿佛要去开枪似的。

有一天,他被父亲曼希沃撞见了。父亲的大嗓门把他吓得跳了起来。约翰·克里斯朵夫以为自己做了错事,马上用手抱着耳朵,准备抵挡猛烈的巴掌。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父亲曼希沃没有骂他。他心情很好,面带笑意。“你喜欢这个吗,孩子?”他亲切地拍拍孩子的头,问道,“要不要我教你弹?”

怎么不要呢?他高兴极了,嘟囔着说:“要的。”

两个人便一齐坐在钢琴前面。这一回约翰·克里斯朵夫是坐在一大堆厚厚的大书上,很用心地上他的第一课。他首先了解到这些咿咿唔唔的精灵都有古怪的名字,像中国的名字,单音节的,甚至是单字的。他觉得很诧异,他想象中的名字是完全不同的:它们美丽动人,好似神话里的公主一般。他不喜欢父亲提到它们时那种亲狎的态度。

而且父亲招来的不是原来的那些精灵了,在他手指底下滚出来的都显得冷漠。但约翰·克里斯朵夫仍旧很高兴学到了音与音的关系、层次和音阶,好比一个国王统领着一支军队。

他很用功,因为那并不乏味。父亲的耐心使他感到很奇怪。曼希沃毫不厌倦地叫他把同样的功课练了一遍又一遍。约翰·克里斯朵夫不明白父亲怎么肯这样费心:难道是喜欢他吗?那太好了!孩子一边用功一边心中充满了感激。他要是知道了父亲的心思,他就不会这样热情了。

从那天起,曼希沃把孩子带到一个邻居家里。那边有一个室内音乐会,每星期演奏三次。曼希沃当第一小提琴手,约翰·米希尔当大提琴手。另外还有一个银行职员、一个老钟表匠。他们五点开始,九点散场。一阕终了,大家喝些啤酒,街坊上的人随便进进出出,靠墙站着,默默地在那里听,按着拍子摇头顿足,抽的烟把屋子弄得乌烟瘴气。

约翰·克里斯朵夫坐在一架钢琴后面属于自己的角落里。听着音乐,终于钢琴顶上露出了一个人头,对他喊道:“小子,你发疯了?离开钢琴……不然我要拧下你的耳朵!”

这一下他可是又羞又恼。别人干吗要来扫他的兴呢?他又不干坏事,别人老是跟他过不去!那些只会演奏协奏曲的老实的市民要是知道在场的人中间对音乐真有感觉的只有那个孩子的话,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有一天,曼希沃踮着脚尖悄悄进来,撞见孩子坐在对他来说还太高的键盘前面,他打量了一会儿,忽然心中一亮:“神童!怎么早先没想到呢?这可是家族的运气!”毫无疑问,他一向认为这孩子将来不过是个乡下人,跟他母亲一样。“可是试一下又不破费什么,这倒是个机会!他将来可以带着他周游德国,也许还能到国外去,那不是又愉快又高尚的生活吗?”

曼希沃老想在自己的行为中发掘出一点高尚的成分,而在一番深思熟虑后,几乎都能发掘出来。有了这点信心以后,他一吃完晚饭,最后一口东西刚下肚,就马上把孩子拉到钢琴前面,要他复习白天的功课,直到他累得睁不开眼睛。接着第二天又是三次,第三天还是三次,从此竟是每天如此。约翰·克里斯朵夫很快就厌倦了,厌恶得要死。终于他支持不住,试着反抗了。

强迫他做的事毫无意义,除了要他的手在键盘上飞奔得尽可能快之外,没有别的。这叫他头疼,听起来一点也不美。余音袅袅的妙境、迷人的鬼怪,刹那间感觉到的梦一般的世界都消失了,除了音阶和练习还是音阶和练习。

他决定不再弹了,或尽可能地弹错,好让他父亲失望。做到这一点也不容易,但无论多大的代价,他也要获得自己的自由独立。从下一课起,他开始实施他的计划。他故意把音弹错,曼希沃叫着喊着,继之以怒吼,戒尺的抽打像雨点般落下来。

曼希沃和他的儿子一样固执,他发誓哪怕两天两夜地拼下去,他也决不放过一个音,直到他弹准为止。戒尺抽打的次数成倍增加,约翰·克里斯朵夫的手指完全失去了知觉。他不声不响、可怜巴巴地抽噎着,把眼泪往肚子里咽。他觉得这样下去是没有侥幸可图的,只能试试孤注一掷了。

他停下来,一想到他将要掀起的暴风雨,就开始发抖了,他勇敢地说:“爸爸,我再也不想弹了。”

“什么!你说什么!”他喊道。

他摇着孩子的手臂,差点把它扭断。约翰·克里斯朵夫哆嗦得越来越厉害,一边举起胳膊肘防备着拳头,一边继续说:“我再也不愿意弹了。第一,因为我不愿意挨打,其次……”

他话还没有说完,一个可怕的巴掌就落了下来。曼希沃嚷着:“嘿!你不愿意挨打是吧?你不愿意挨打是吧?”

接着拳头就像雨点一样落了下来。约翰·克里斯朵夫大哭大叫道:“其次是……我不喜欢音乐!我不喜欢音乐!”

他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曼希沃狠狠地把他重新抱上去,压着他的指关节往键盘上捣了一阵,嚷道:“你非弹不可!”

约翰·克里斯朵夫嚷道:“不!不!我偏不弹!”

曼希沃不得不放弃,只能抽打着孩子把他推到门外,说他整天整月都没有东西吃,直到能够不出任何差错地弹奏出练习曲为止。曼希沃一脚把他踢了出去,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孩子被丢弃在楼梯上,孤独无助,沉浸在痛苦之中。不一会儿,面色苍白、脏兮兮的小约翰·克里斯朵夫就睡着了。 PchA3PN3edxqO9cyjM/9D7kcpcQyaPscceNc2/9fnN5QiYU4timy2Mz3UuNi4sb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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