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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开端

屋后传来潺潺的河水声,雨水一整天都在敲打着窗户,一股水流沿着玻璃的裂痕蜿蜒流下。室内显得有些昏暗和沉闷。

初生的婴儿在摇篮里扭动。

虽然老人进来时把靴子脱在门外,但他走路的时候地板还是嘎吱作响,孩子哭了起来。母亲从床上探出身子抚慰他,祖父摸索着点起灯来,免得孩子夜里醒来时害怕。

灯光照亮了老约翰·米希尔红红的脸、粗硬的白须、炯炯有神的眼睛。他走近摇篮,鲁意莎示意他不要走得太近。她淡黄色的头发看上去差不多像白色的,面容憔悴,她不胜怜爱地瞅着孩子。

孩子醒来,哭了,惊慌的眼睛在那儿乱转。哦!漆黑的一片、突然照过来的灯光,多可怕啊!他没有力气叫喊,吓得不能动弹,睁大眼睛,张大嘴,只在喉咙里喘气。他脸上与手上的皮肤是棕红色的,还有些黄黄的斑点。

“天哪!”老人语气很肯定地说,“他太丑了!”

鲁意莎好似挨了骂的小姑娘。约翰·米希尔用余光觑着她,笑道:“你总不至于要我说他好看吧?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得了吧,这又不是你的错,小娃娃都是这样的。”

她把手臂伸过去,对老人说道:“给我吧。”

老人照例先发表一通议论:“孩子哭时不该迁就他,你应该由着他哭。”可是他还是走过来,抱起婴儿,嘀咕着:“从来没见过这么难看的孩子。”

鲁意莎迫不及待地接过孩子搂在怀里。她瞅着他,既羞怯又欢喜地笑了笑。

“哦,我的小乖乖!”她羞愧地说,“你多难看!多难看!我多疼你!”

“好儿媳!”约翰·米希尔说,“别担心了,他还会变呢。即使丑也没关系,我们对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做个诚实的人。”接着,约翰·米希尔在椅子上微微一仰,加重语气说:“做个正人君子才是最美的事。”

他沉默了一会儿,想着要是把这意思再阐述一遍是否不太合适;但他再也找不到话可说。沉默了半天后,他生气地问:“你丈夫怎么还不回来?”

“我想他在剧院里吧,”鲁意莎怯生生地回答,“他要参加预演。”

“剧院的门都关了,我刚路过那儿,他又扯谎了。”

“没有。别老是埋怨他。也许我听错了。他大概在学生家上课吧。”

“那也该回来啦。”老人不高兴地说。他踌躇了一会儿,很不好意思地压低了声音问道:“是不是他又……?”

“没有,父亲,他没有。”鲁意莎抢着回答。

老人瞅着她,她避开了他的目光。

“这不是真的,你骗我。”

她悄悄地哭了。

“哎哟,天哪!”老人一边嚷一边往壁炉上踢了一脚。拨火棒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把母子俩吓了一跳。

“父亲,算了吧!算了吧!”鲁意莎说,“您会把他弄哭的。”

“我造了什么孽,生下这么个酒鬼儿子?我这一辈子过的什么日子啊,省吃俭用的,真是受够了!可是你?你难道不能阻止他吗?老天呀!这是你的本分啊……你应该把他留在家里的!……”

鲁意莎哭得更伤心了。“别埋怨我了,我已经够伤心的了!我已经尽力了。您真不知道我自个儿在家的时候有多害怕!好像老听见他上楼的脚步声,然后我等着门开。想到这个我就难过死了!”

她抽抽噎噎地在那儿哆嗦。老人开始慌了,走过去用手摸着她的头:“得啦,得啦,别怕,有我在这儿呢。”

为了孩子,她静下来勉强笑着:“我不该跟您说那些。”

“我可怜的孩子,是我难为了你。”

“那只能怪我,”她说,“他不该娶我的,他一定后悔曾经做过这件事。”

“后悔什么?”

“您明白得很,当初您也因为他娶了我而生气。”

“别再说啦,当时我的确有点伤心。我这么说可不是怪你,像他这样一个在我的精心养育之下成长的年轻男子,又是位优秀的音乐家,完全可以攀一门体面的亲事,用不着追求像你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既不门当户对,也不是音乐界的人。姓克拉夫脱的一百多年来没娶过一个不懂音乐的媳妇!可是你非常清楚,我并没有恨你;自从了解你以后,我就喜欢你。而且事情一经决定,也用不着再翻什么旧账,只要老老实实地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

他们不再说话了。约翰·米希尔坐在壁炉旁边,鲁意莎坐在床上,两个人都黯然神伤。

老人嘴上虽那么说,但心里还是为儿子的婚事感到非常懊丧。鲁意莎也在想这件事,还在埋怨自己,虽然她没有什么可埋怨的。她从前是个佣人,嫁给了约翰·米希尔的儿子曼希沃·克拉夫脱,大家都觉得吃惊,她自己尤其想不到。

克拉夫脱家虽没有什么财产,但在老人生活了五十多年的莱茵河畔小城中是很受人尊敬的。他们父子都是音乐家,从科隆到曼海姆一带,所有的音乐家都知道他们。曼希沃拉小提琴,约翰·米希尔曾是乐队指挥。

曼希沃的婚事使老人倍感丢脸,因为他原来对儿子曼希沃抱着极大的希望,想要将其打造为一个他自己没能成为的名人。不料儿子放荡不羁,把他的雄心给毁了。约翰·米希尔先是大发雷霆,把曼希沃和鲁意莎痛骂了一顿,但他骨子里是个好人,所以在认清了儿媳的品性以后就原谅了她,甚至还对她有些慈父的温情。

没有人明白曼希沃怎么会攀这样一门亲的,曼希沃自己更莫名其妙。那当然不是因为鲁意莎长得俏。她身上没有一点迷人的地方:个子矮小,脸色苍白没有血色,身体又弱,跟曼希沃和约翰·米希尔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俩都是又高又大、脸色红润、威武有力、见饭豪饮、喜欢粗声大气地笑着嚷着。

她似乎被他们压倒了,没人注意到她,她自己也希望尽量不引起任何注意。倘若曼希沃是个心地仁厚的人,还可以说他看中鲁意莎是因为他认为她的朴实比别的长处更宝贵;然而他最虚荣不过了。像他那样脾气的男子,长得相当漂亮,而且知道自己漂亮,妄自尊大,也不能说没有才华,完全可以攀一门有钱人的亲事,不料他突然间挑了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子,既穷,又没受过什么教育,长得也不漂亮,对他的事业也不能给予任何帮助。但曼希沃总是做出出人意料,甚至出乎自己意料的事。

结婚后他就对自己所做的事后悔了。这一点,他在可怜的鲁意莎面前毫不隐瞒,而她只是诚惶诚恐地向他道歉。他心地并不坏,也愿意原谅她;但当他和朋友在一起或是在有钱的学生家里时,他又立马后悔了;学生们对他的态度变得傲慢了,当他校正指法而在琴键上碰到他们的手指时,这些学生也不再发抖了。于是他沉着脸回家,鲁意莎心里非常难受,一眼就能看出他那股怨气。再不然他就在这家或那家酒店待到很晚,想在那儿找回自尊或温暖。

像这样的晚上,他就嘻嘻哈哈,大笑着回家,这使鲁意莎觉得比平时的话中带刺和隐隐约约的怨恨更难受。鲁意莎认为自己对这种放荡的行为多少要负些责任,那不但消耗了家里的钱,还把她丈夫仅剩的一点理性也消耗掉了。

曼希沃情绪越来越消沉。在他这个年纪,本应发愤用功、发挥才能,他却把它们弃置不顾,给别人把位置占了去。

但这跟将他与金发女仆拉扯到一起的那股无名力量有什么关系?他已经尽了他的本分;而小约翰·克里斯朵夫便在命运的驱使之下来到了人间。鲁意莎在床上已经躺了几个小时,困顿不堪。她的手和身体都在发烧,厚厚的毯子压着她;她觉得漆黑一片,快要被闷死了;可是她不敢动弹。她瞧着婴儿,虽是在夜里,她还是能看出他皱皱巴巴的脸,好似老人。她困了,乱哄哄的影像在她脑中闪过。她以为听到曼希沃开门,心不由得跳了一下。

这时,约翰·米希尔冒着雨站在屋子前面,胡子上沾着水雾。他在等他那可怜的儿子回来,大脑胡思乱想,老想着许多酗酒酿成的惨剧。虽然他并不相信,但今晚要没有看到儿子回来,便是回去也是一分钟都睡不着的。他想到破灭的希望,他又想到此刻冒雨站在街头是为了什么,不禁羞愧交加地哭了。

时光慢慢地流逝。昼夜递嬗,好似汪洋大海中的潮汐。几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周而复始。循环不已的日子仍好似一日。

约翰·克里斯朵夫稍稍长大一点时,祖父在黄昏散步的时候常常带他一块儿去。孩子拉着老人的手在旁边急急忙忙地迈着小步。他们沿着大路,穿过锄松的田地,闻到泥土浓烈的芬芳。

祖父咳嗽了几声,约翰·克里斯朵夫很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老人特别想讲故事,但要孩子向他请求。约翰·克里斯朵夫立刻凑上去,他俩彼此很默契。老人非常疼爱孙子,有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更使他快乐。他喜欢讲自己从前的事,或是古今伟人的历史。那时他总是那样慷慨激昂,发抖的声音里充满了孩子般的快乐,过去他常常努力将这些情绪压抑在心里。他自己讲得高兴极了。

孩子常常会毕恭毕敬地听着,认为祖父很有口才,就是沉闷了一点。他俩都喜欢不厌其烦地重述关于那个征服过欧洲的科西嘉人 离奇的传说。

他爱听祖父的故事!爱一切!所有的人和物!一切都是好的、一切都是美的……他睡着了。祖父的故事、伟大的英雄们的面貌在快乐的夜里浮现……要像他们那样做个英雄!是的,他将来会成为英雄……他现在已经是了……哦!活着多有意思!

在这小生命身上有的是过剩的精力、欢乐与骄傲!多么精力充沛啊!他的身心一刻不停地在跃动、飞舞回旋,无休无止。他有一股对什么都不倦的热情。一场美妙的梦、一道飞涌的泉水、一个无穷的希望、一阵笑声、一首歌曲、一场永远不醒的沉醉。生活还没有拴住他;他总是躲过了:他在无垠的宇宙中畅游。他多幸福!他天生是幸福的!他全心全意地相信幸福,拿出他所有的热情去追求幸福!

可是生活很快会教他屈服的。 xqbuIvA55mIdcvHJh3UNB5IB1cwHinvayjct72YvwttOCxN1yODq1l31hOmCG17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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