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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天,双方进行了第一轮例行的订婚互访。在这类事情上,纽约的礼规容不得半点马虎,也不容变更。

虽然曼森·明戈特太太家很远,但去那儿接受这位老祖宗的祝福是很有必要的。拜访曼森·明戈特太太对于年轻人来说永远是件乐事。那屋子本身就是一个历史的见证,尽管它不会像城市中的某些老住宅那样令人肃然起敬。

同时,因为她喜欢接见的人全都过来看她(她能像博福特夫妇那样,轻而易举地把她家的客厅塞满,而且无须往晚餐菜单里加一道菜),所以住处偏僻并未让她遭受与世隔绝之苦。

人到中年,身体发福,一个原先丰满活泼、步履轻盈的小巧女子,而今成了自然奇观般的庞然大物。她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个变化,就像接受所有不如意一样,她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堆厚实且粉白的赘肉,一张小小的面孔嵌在中央,仿佛等着被移开;胸部白得令人目眩,平滑的双下巴一直垂到了胸部深处;在四周及以下部位,一波接一波的黑丝绸在大扶手椅的边棱上流泻而下,两只雪白的小手静静地搁在那里。

曼森·明戈特太太因肥胖臃肿早已无法上下楼梯,她以特有的独立精神将客厅设在楼上,并且(公然违背纽约所有的社会准则)在住宅的一楼居住。

客人们对这种布置的异国风味既惊叹又为之倾倒。它使人想起法国小说中的那些场景,以及单纯的美国人做梦也不会想到的那些不符合道德规范的建筑学诱因。正如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在旧时道德沦丧的社会里,所有的房间都在同一层,那就是女人们和她们的情人度日的方式。纽兰·阿切尔在自己的脑海中构想着这样一幅情景:在充满不道德情爱关系的社会大舞台中,明戈特老太太过着让人无可指摘的生活,这不禁使他感到妙趣横生。但他又在心里津津有味地想道:假如有个情人符合她的要求,这位无所畏惧的女人一定也会投入他的怀抱。

令访客们感到宽慰的是,在拜访期间,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并不在她祖母的客厅里,拜访正如预期的一样成功。明戈特老太太对这桩婚事很满意,观察入微的亲戚们早已预见,并在家族会议上给予了认可。

拜访在愉快的氛围中结束了,这时门开了,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一位不速之客——朱利叶斯·博福特。

“哈!博福特,这可是难得的到访!”曼森·明戈特太太惊叹道。(她用奇特的异国方式直呼男士的姓。)

“多谢,但愿这种事多发生几次,”客人以一种傲慢的语气从容地说道,“我总是很忙;我在麦迪逊广场恰巧遇上了埃伦伯爵夫人,她十分客气地邀请我和她一起回家。”

大厅里,当韦兰太太与梅在穿外套的时候,阿切尔看见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脸上带着一丝疑惑,微笑着看着他。

“当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和梅的事,”他说,并以腼腆的笑回应她的注视,“她责备我昨晚在歌剧院没有把消息告诉你。她曾嘱咐我把我们订婚的消息告诉你——但那么多人,我就没说。”

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她看上去更年轻了,更像他孩提时认识的那个大胆的棕发小姑娘埃伦·明戈特了。“是的,我当然知道,而且非常高兴。不过这样的事是不会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宣布的。再见,改天过来看我。”她说,眼睛仍然注视着阿切尔。

马车里没有人再提及埃伦·奥兰斯卡,然而阿切尔知道韦兰太太心里正在想:“埃伦的出现是个错误——一个刚刚与丈夫分居的女人,在自己刚回来的第二天,就与一个已婚男人,朱利叶斯·博福特,一起大摇大摆地走在第五大街上。”

第二天晚上,西勒顿·杰克逊老先生前来与阿切尔一家共进晚餐。阿切尔太太是位腼腆的女人,她畏避社交界,但对其中的细枝末节却喜欢问个究竟。她的老朋友西勒顿·杰克逊先生善于将收藏家的耐心与博物家的知识用在对朋友们私事的调查上。因此,每当有阿切尔太太想了解的事情发生,她便请杰克逊先生前来一聚。

老杰克逊当然想谈谈埃伦·奥兰斯卡的事,阿切尔太太与詹尼当然也想听听他要说些什么。纽兰的在场使得三个人都略显尴尬,因为他与明戈特家族未来的关系已经世人皆知。年轻人饶有兴趣地想看一看,他们将如何解决这一难题。

他们首先谈论了纽兰和梅·韦兰的订婚,当然,纽约再也没有比他们更般配的一对了。阿切尔太太同意这一观点,她儿子也明白这一点。但是,他同时还知道,过早宣布他订婚的消息让她很不安。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因为总的来说,他是一个极为温和宽厚的人——那天晚上他才留在家中。

“我并非不赞成明戈特家的团结精神;可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把纽兰的订婚与奥兰斯卡那个女人的事搅在一起。”阿切尔太太有天晚上对詹尼抱怨道,女儿是唯一见证了她稍欠温柔的一面的人。

在拜访韦兰太太时,阿切尔太太的举止一直很优雅。不过纽兰明白(他的未婚妻无疑也能猜得出),在整个拜访过程中,她和詹尼都紧张地提防着奥兰斯卡夫人的闯入;当他们一起离开时,她毫不掩饰地对儿子说:“我很高兴韦兰太太单独接待了我们。”

这些内心焦躁不安的迹象更加让阿切尔感动,以至于他也觉得明戈特家做得有点过头了。但是,母子二人谈论心底的想法,是完全违背他们的道德规范的,所以他只是回答说:“唉,一个人订婚以后总要经历一系列的家族聚会,这种活动结束得越快越好。”

他觉得,她的报复——她合法的报复——就是要在今晚从杰克逊先生口中“套出”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的事。阿切尔既然已经当众尽了作为明戈特家族未来成员的义务,那么听一听对那位夫人的私下议论,他也并无异议——只不过这话题已经开始让他感到厌倦了。

阿切尔太太拐弯抹角地问了关于埃伦·奥兰斯卡的问题,杰克逊先生从容地回答道:“不,她没有去参加舞会。”

“噢——”阿切尔太太低声说,那口气仿佛在说她还算知礼。

“今天下午有人看见她和博福特先生一起沿着第五大街散步。”

“我的天——”阿切尔太太呻吟着说道。她显然明白想把外国人的这种行径与高雅的感觉联系起来简直是白费力气。

“我很好奇她下午戴的是什么样的帽子,我知道她在看歌剧时穿的是深蓝色的天鹅绒,普普通通的就像睡衣一样。”

“詹尼!”她母亲说,阿切尔小姐脸一红,试着摆出一副无所顾忌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她没有去舞会,还算知趣。”阿切尔太太接着说。

一种不能自已的情绪使阿切尔接腔道:“我认为这不是她知趣不知趣的问题。梅说她本来是打算去的,只是后来又觉得你们刚刚说到的那身衣服不适合穿着参加舞会。”

阿切尔太太对儿子用这样的方式证实她的推断付之一笑。“可怜的埃伦。”她只是这样说了一句,接着又同情地补充道:“我们时刻都不能忘记,梅多拉·曼森培养她的方式是如此的稀奇古怪。”

“她当然是‘可怜的埃伦’,因为她很不幸,经历了倒霉的婚姻,”儿子插嘴道,“但我不认为她因此就得像个罪犯一样躲起来。”

“我想,”杰克逊先生沉思道,“这正是明戈特家的人打算采取的立场。”

年轻人脸红了。“奥兰斯卡夫人经历了一段不幸的生活,这并不意味着她无家可归。”

“外面有些谣传。”杰克逊先生开口说,瞥了詹尼一眼。

“噢,我知道,是关于那个秘书的吧。”年轻人打断他的话说。“人们不是说,”他接着说,“是那个秘书帮她成功逃离了那个把她当成囚犯看待的畜生丈夫吗?哎,是又怎么样?我相信,我们谁遇到这种情况,都会这么做的。”

杰克逊先生平静地说:“我听说她在找房子,打算在这住下来。”

“我也听说她打算离婚。”詹尼冒失地说。

“我希望她离婚!”阿切尔大声地说。

这话像一颗重磅炸弹一样落在阿切尔家素雅宁静的饭厅里。

杰克逊先生接着说道:“你说那个秘书仅仅是帮她逃跑吗,亲爱的?可一年后他仍然在继续帮助她呢,有人曾在法国见过他们住在一起。”

纽兰脸红了。“住在一起?哎,为什么不可以?假如她自己没有结束自己的人生,那么谁又有权结束呢?把她这样年轻的女子活活葬送,而她的丈夫却可以与其他女人在一起,这种伪善真令人恶心!”

他打住话头,气愤地转过身去点了支雪茄。“女人应该是自由的——和我们一样自由。”他断然地说。他仿佛有了新的发现,由于过分激动,还无法估量其可怕的后果。

“嗯,”杰克逊先生停了一下说,“显然奥兰斯卡伯爵和你观点一致,因为我从未听说他动过一根指头去把妻子弄回来。”

那天晚上,杰克逊先生离开之后,纽兰·阿切尔若有所思地上楼进了自己的书房。他坐在火炉旁那把扶手椅上,眼睛直盯着梅·韦兰的一张大照片,那是他们恋爱初期年轻女孩送给他的,如今已经取代了桌子上所有的其他画像。他怀着一种敬畏而又异样的心情注视着她那坦诚的前额、目光严肃的双眸,以及洋溢着天真快乐的小嘴巴。这位年轻姑娘是他归属并信奉的这个社会制度所创作的令人惊叹的作品,她一无所知,却又盼望着拥有一切。她像一个陌生人,借助梅·韦兰那熟悉的容貌回望着他。他又一次深刻地认识到:婚姻并非他惯常认为的那样;婚姻不是一个安全的港湾,而是大海上一段茫然的航程。

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的事唤起了那些根深蒂固的旧观念,这些观念在阿切尔的脑海里徘徊不定,危险地游移着。“女人应该是自由的——和我们一样自由。”他的感叹击中了一个问题的关键,而这个问题在他那个圈子里被认为是根本不存在的。“有教养”的女子,无论多么委屈,都绝不会要求得到他所说的那种自由,而像他这样心胸宽阔的男人却因此——在激烈辩论中——更乐意把这种自由授予她们。虽然他发誓要替未婚妻的表姐作辩护,但事实上,如果表姐的所作所为发生在自己妻子身上,他即使请求教会和国家给她最严厉的惩罚也会是理所当然的。当然,这种两难境地纯属假设。既然他不是波兰贵族,那么现在假设他是,再来推断他妻子会有什么权利,这也未免有些荒唐。既然作为“正人君子”,他的义务是在她面前隐瞒过去的一切,而作为已到婚龄的姑娘,她的义务却是向他坦白过去的一切,那么,两个人又怎能真正相互了解呢?假如由于某种更加微妙的原因使两人厌倦、误解或激怒彼此,那该如何是好呢?

他回顾朋友们的婚姻——那些美满的婚姻,发现没有一个符合他为自己与梅·韦兰构想的那种相守终生的友爱关系——一种充满激情与温情的关系。他意识到要想实现这种构想,梅·韦兰必须有自己的判断力。而这一点恰恰是她被她的家庭——像所有有教养的家庭一样——精心教育得不具备了的。他打了个冷战,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婚姻和周围大部分人的婚姻没有差别,都是由一方的愚昧与另一方的虚伪捏合在一起的社会利益的乏味的组合。

他想到,劳伦斯·莱弗茨彻底实现了这一理想。他塑造了一位给他最大方便的妻子,甚至在他与别人的妻子发生风流韵事、大出风头的时刻,她也照常喜笑颜开,四处宣扬劳伦斯多么循规蹈矩。

他们都生活在这样一种现实中,在那里人们从来不说真话,不做真事,而是用一套符号或代码来表示。有教养的姑娘们对这样的世界知之甚少,一旦嫁为人妻,面对“生活常规”,便大为震惊。纽兰即将与心爱的未婚妻结婚,他不明白为什么埃伦·奥兰斯卡的闯入会给他的生活和精神世界带来这样的困扰。他真不明白为何她的命运会和自己的命运扯在一起,然而他隐约感觉到,他才刚开始估量订婚强加给他的这一捍卫者角色的风险。

几天后,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洛弗尔·明戈特家为了使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融入上流社会,大发所谓“正式宴会”的请柬,对来宾精挑细选,颇具胆识。

请柬发出后48小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除了博福特夫妇、杰克逊老先生及其妹妹,所有人都拒绝了明戈特家的邀请。甚至在明戈特家族中也有人从中作梗,雪上加霜。而且他们回函的措辞也十分统一,都说“很遗憾不能接受邀请”,连一般情况下出于礼貌常用的“事先有约”的这种借口都没有。

那时候纽约的社交圈还很小,娱乐活动也少得可怜,大家都非常清楚各自的空闲时间。正因如此,接到洛弗尔·明戈特太太请柬的人们才能把不愿与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会面的决心表达得如此斩钉截铁、冷酷无情。

这一打击出乎意料,然而明戈特一家以其惯用的方式勇敢地面对这一打击。洛弗尔·明戈特太太向韦兰太太吐露了实情,韦兰太太又向纽兰·阿切尔吐露了实情。纽兰·阿切尔听后大为光火,急切而强横地要求母亲立即采取行动。经过一段痛苦的内心斗争,母亲还是接受了他的要求。先前的犹豫反令她劲头倍增,她说道:“我去找路易莎·范德卢顿。”

在纽兰·阿切尔那个时代,纽约的上流社会还是个滑溜溜的小金字塔。其坚实的底部由阿切尔太太所说的“平民”构成,他们多数属于相当有身份的家庭,尽管体面,却没有名望,他们通过与某个占统治地位的家族联姻而崛起。阿切尔太太总是说,人们已不像过去那样讲究了。第五大街的两端分别由老凯瑟琳·斯宾赛和朱利叶斯·博福特把持,人们无法预料那些陈规陋习还能维系多久。

明戈特家族、纽兰家族、奇弗斯家族及曼森家族所代表的是一个举足轻重的紧密组合,这个组合沿着这条富裕但不显眼的权力线坚定地向上收缩。在多数人的想象中,他们便是金字塔的顶端,然而他们自己(至少阿切尔太太这代人)明白,只有为数更少的几个家族才有资格享有那份荣耀。

跟所有纽约人一样,阿切尔太太与她的儿女们都知道享有这份荣耀的人物要么来自古老的英国家族,要么与范德卢顿一家有姻亲关系(范德卢顿一家是曼哈顿首任荷兰总督的直系后代),或者与法国及英国的几位贵族有姻亲关系。

在众多显赫人物中,亨利·范德卢顿夫妇作为老纽约贵族的领军人物独领风骚。范德卢顿夫妇把他们的时间花在了马里兰的宅邸,以及哈得逊的斯库特克利夫大庄园。庄园原本是荷兰政府对著名的首任总督的赏赐,范德卢顿先生如今仍是“庄主”。他们在麦迪逊大街的那座庄严肃穆的大宅邸很少对宾客开放,只在进城时接待几位至交。 bTmRYIYEbB/fqsvxUk33dEtzhb3kQFMmeV3UX0R5azzyJDRgXR3P0mopDleM87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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