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在《王观堂先生挽词》的序言里,为说明王国维1927年6月2日自沉昆明湖不是为了“殉清室”,而是殉延续几千年的中国固有文化,提出中国文化的最高境界具有“抽象理想之通性”,比如“以朋友之纪言之,友为郦寄亦待之以鲍叔”。郦寄是西汉时期有名的出卖朋友的小人,史家称为“卖交”,为后世所不耻。而鲍叔则以能知人著称于世,少年时发现管仲有出息,就始终不变,不论管仲有什么小的缺点,处境如何,都“善遇之”,直到推荐给齐桓公,使居于自己之上,感动得管仲不知如何是好,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管鲍故事是中国人友朋相交的最高境界,向为人们所称道,但复按历史,真正达到这一境界的例证并不很多。不过我在这里要说,我国现代学术文化史上的两位巨子——陈寅恪与吴宓,他们之间的友谊,是可以比之管鲍而不愧疚的。两个人自1919年在哈佛订交,以后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不论顺利也好,挫折也好,他们总是真诚不欺,相濡以沫。共事于清华国学研究院时期两个人的深厚情谊已如上述。感人的是1944年10月底,吴宓从昆明西南联大去成都看望在燕京大学任教的陈寅恪。当时寅恪先生右眼已失明,左眼因劳累过度也于12月12日不能辨视物象,两天以后住进医院治疗。
我们打开1944年12月14日至1945年1月24日的《雨僧日记》,几乎是天天、有时一天两次,吴宓都去医院看视、陪同寅恪先生。例如《雨僧日记》1944年12月14日:“寅恪以目疾,住陕西街存仁医院三楼73室,宓1-2往探视,久陪坐谈。”12月15日:“10—11存仁医院探寅恪病……4:00再探寅恪病,以万元付寅恪作家用。”12月16日:“在燕京大礼堂讲《红楼梦》评论”,“探寅恪病。”12月l7日:“下午1:30始得至存仁探寅恪病。”12月18日:“12—1探寅恪病。今日下午,左目将行割治。”12月19日:“往存仁视寅恪,仅得见夫人筼,言开刀后,痛呻久之。”12月21日:“探寅恪病,甚有起色。”12月23日:“夕,探寅恪病,仅见筼夫人,言寅恪不如前。”12月24日:“上午探寅恪病,转佳。”12月25日:“探寅恪病。逢陈医检查其病目。”12月26日:“探寅恪病,医方检视,宓急退出。”12月28日:“夕,探寅恪病,方眠。”12月30日:“探寅恪病,方食,后筼夫人送出,密告:医云割治无益,左目网膜,脱处增广,未能黏合,且网膜另有小洞穿。”12月31日:“探寅恪病。方眠。”1945年元旦:“9:30探寅恪病。”“下午,阴,2-3以借得之张恨水小说《天河配》送与寅恪。”1月3日:“夕5-8探寅恪病,陪坐。”1月5日:“探寅恪病,方眠。” 吴宓几乎是天天去医院“陪坐”“久坐”“陪谈”。这一时期的《雨僧日记》,如同寅恪先生眼病的病历卡一样,纤毫不漏,很少见到朋友之间有如此至爱亲情的。陈寅恪的特点是深挚,吴宓的特点是投入。1961年吴宓赴广州最后一次看望老友,陈寅恪赠诗有句说:“幸有人间佳亲在”,这“佳亲”二字,不妨看作也包括两个老友的关系在内。
吴宓和陈寅恪在1949年以前,尽管有战乱和流离,总有机会倾心谈叙,互相切磋;1949年以后,本来是寰宇已定的和平环境,反而天各一方、相见时难了。因此1961年已是六十七岁的吴宓亲赴广州看望七十有一的陈寅恪,可不是一件小事。吴宓于8月23日乘船到武汉,会见老友刘永济先生,然后于8月30日抵广州,到中山大学已是夜里12时,寅恪先生仍在东南区一号楼上相见。这一天的《雨僧日记》写道:“寅恪兄双目全不能见物,在室内摸索,以杖缓步。出外由小彭搀扶而行。面容如昔,发白甚少,惟前顶秃,眉目成八字形。目盲,故目细而更觉两端向外下垂(八)。然寅恪兄精神极好,撮要谈述十二年来近况。” 读这篇《日记》,令人感到凄然。吴宓9月4日离开广州,与寅恪先生有四个整天在一起叙往谈心,学术、政治、人事,无所不及,又交流诗作,劝吴宓与陈心一女士复合。陈寅恪《赠吴雨僧》诗第一首:“问疾宁辞蜀道难,相逢握手泪汍澜。暮年一晤非容易,应作生离死别看。” 不料想这首纪实的诗,后来竟成为谶语,果然是“生离死别”,从此这两位结管鲍之谊的老人再没有见过面。
1964年暑期吴宓本来还计划有广州之行,因政治风云忽变而未果。陈寅恪1962年跌断右腿,盲目膑足,在十年内乱期间倍受摧残。吴宓处境更为不利。1969年挨批斗,被猛向前推跌倒,左腿扭折,至1971年6月又盲了右目。扣发工资,每月只给三十七八元生活费。但此情此景,他担心、眷念的是寅恪先生,竟于1971年9月8日写信给“中山大学革命委员会”,问询老友的消息。他在信中说:“在国内及国际久负盛名之学者陈寅恪教授,年寿已高”,“且身体素弱,多病,双目已久盲。不知现今是否仍康健生存,抑已身故(逝世)?其夫人唐稚莹(唐筼)女士,现居住何处?此间宓及陈寅恪先生之朋友、学生多人,对陈先生十分关怀、系念,极欲知其确实消息,并欲与其夫人唐稚莹女士通信,详询一切。故特上此函,敬求贵校(一)复函,示知陈寅恪教授之现况、实情。(二)将此函交付陈夫人唐稚莹女士手收。请其复函与宓,不胜盼感。” 其实寅恪夫妇早在1969年10月和11月去世,吴宓的信晚了差不多两年。不过即使两年前写此信,他大约也得不到回复吧。
使我们感到格外钦敬的是吴宓的勇气,身处自身莫保的险境,他居然敢于写这样一封充满对老友系念、礼敬的信,这只有吴宓才做得出。而且十分细心,开头即说明陈寅恪是“国内及国际久负盛名之学者”,在当时恐怕也包含有对迫害知识精英的抗议吧。“身故”一词后面加一括号,注明是“逝世”的意思,想得也极周到,因为当时以戕贼文化为使命的文化环境,可能读不懂雨僧先生的至诚无华的信,连吴宓的“宓”是否识得都在未知之数。当时吴宓下放在四川梁平县,不久又由于为孔子和儒学辩护,所受迫害更变本加厉,以至于不得不回到陕西泾阳老家,终于孤独地死去,比陈寅恪更加不幸。
而当晚年的吴宓独卧病榻时,他还在不停地思念老友。一生以维系中国固有文化为己任而又具有诗人浪漫情怀的吴宓,到生命的晚期,把他与寅恪先生的友谊升华到醇美的诗的境界,管鲍地下有知,也要为后世有如此气类知音之士而额手至再罢。
1992年7月19日初稿
2013年8月17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