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到这里,我们不妨将静安先生一生的学术活动,作一简要的归结。
要之,静安之学似可分为六期:一、青少年时期(1877—1897)。主要在海宁家乡,读书、做塾师,可以称作“前学时期”。二、掌握治学工具时期(1898—1900)。来到了省城杭州,一面供职于《时务报》馆,一面在东文学社补习日文和英文,是为“学术准备时期”。三、醉心于欧西新学,包括哲学、美学、伦理、教育,翻译介绍并研究创发,不遗余力。同时致力于诗词创作和词学研究(1901—1905)。王自己称为“独学时代”,实际上是先生学问进境的“新学时期”。四、由诗词创作和诗学研究,进而研究宋元戏曲,这是已往学人鲜有关注的学问领地(1905—1911)。也可以说,是先生之为学由“新”返“旧”之第一步。五,随罗振玉东渡扶桑,住京都乡下,阅读大云书库的丰富藏书,从金石、小学入手,集中研究古文字声韵、古器物和古史研究时期(1912—1922),这是静安之学的“旧学时期”,也是他学术创获的高峰期。六、最后五年(1923—1927),潜心研究元史和西北史地,在清华讲授《古史新证》,其为学更见平稳安成。角色则是从帝师到国学研究院导师。我愿意称这一时期为“潜学时期”。
静安之学治学态度和研究方法的特点,诚如近人王森然氏在《王国维先生评传》中所说:“先生之研究方法,所以能上世界学术界之公路者,实具最伟大之魄力与天才也。其考究商代甲骨、周秦铜器、汉晋简牍、唐人写本、古代生活、种族历史、社会制度,无一不以西洋最新研究史学之科学方法治之。”又说:“先生对学术界最大之功绩,便在经书不当作经书看,而当作史料看;圣贤不当作圣贤看,而当作凡人看;龟甲钟鼎经籍实物,打通一贯,拆穿古代史迹之神秘。此又与罗氏专信古代圣道王功者,迥乎不同。故先生驳许慎、驳郑康成,罗氏均不以为然,斥其过于大胆。此先生所以异于罗氏,而罗氏之所以不及先生者正在此。先生在古史学与崔东壁、康长素不同之点亦在此。崔、康仅能破坏伪古史,而先生乃能建设真古史。” 信哉,斯评。
而先生代罗振玉起草的《观堂集林》序中,也一再申明自己治学方法的特点:
余谓征君之学,于国朝二百年中最近歙县程易畴先生及吴县吴愙斋中丞。程君之书以精识胜,而以目验辅之。其时古文字、古器物尚未大出,故扃涂虽启,而运用未宏。吴君之书,全据近出文字器物以立言,其源出于程君,而精博则逊之。征君具程君之学识,步吴君之轨躅,又当古文字古器物大出之世,故其规模大于程君,而精博过于吴君。海内新旧学者咸推重君书无异辞。
又说:
盖君之学,实由文字声韵以考古代之制度文物,并其立制之所以然。其术在由博以反约,由疑而得信,务在不悖不惑,当于理而止。其于古人之学说亦然。君尝谓今之学者于古人之制度文物学说无不疑,独不肯自疑其立说之根据。
则先生之学实际上已融会了有清一代的学术精华,并与当时流行之疑古思潮很早就判然两分了。而他在仓圣明智大学的一位同事费行简先生,后来在回忆当时相聚论学的情形时也曾提到,静安先生认为“近世学人之敝有三:损益前言以申己说,一也;字句偶符者引为确据,而不顾篇章,不计全书之通,二也;务矜创获,坚持孤证,古训晦滞,蔑能剖析,三也” 。此可以反证王学之平实纯正,包括静安先生对自己著作所作的评价,看起来可不算低,实则不失为公允客观之论。
先生晚年执教于清华有两年多的时间,为学环境是好的。除授课之外,已开始对西北地理和元代史事着手研究。《蒙古史料校注四种》 、《耶律文正公年谱》及有关辽金元史的一些论文,即写于此一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