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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答允去清华国学研究院执教,是一个曲折的故事,容后再谈。这里先说他何以不去北大。别忘了,他本来已经同意担任北大国学门的导师,还写过堪称典要的“研究发题”。最后决定去清华而不去北大,他内心一定有特殊的权衡。

可以想到的原因,一个是,以静安一贯的思想,他可能不愿接受北大的“新潮”。另一个是,他已经感觉到北大似乎存在派系问题。这后一方面,他1924年写给蒋汝藻的信里曾有所透露:“东人所办文化事业,彼邦友人颇欲弟为之帮助,此间大学诸人,亦希其意,推荐弟为此间研究所主任(此说闻之日人)。但弟以绝无党派之人,与此事则可不愿有所濡染,故一切置诸不问。大学询弟此事办法意见,弟亦不复措一词。观北大与研究系均有包揽之意,亦互相恶,弟不欲与任何方面有所接近。” 鉴于如是之看法,静安先生与北大的关系实维持在“远近之间”。

更重要的是,当年发生的另一件事情,促使他决意与北大脱却关系。这就是北大考古学会发表《保存大宫山古迹宣言》,指陈皇室“占据官产”,“亡清遗孽擅将历代相传之古器物据为己有”,等等。王国维看到后当即致函沈兼士和马衡,一一为之辩陈,并将问题置诸社会法律的高度,措辞强硬地写道:

诸君苟已取销民国而别建一新国家则已,若犹是中华民国之国立大学也,则于民国所以成立之条件与其保护财产之法律,必有遵守之义务。况大学者全国最高之学府,诸君又以学术为己任,立言之顷不容卤莽灭裂如是也。抑弟更有进者,学术固为人类最高事业之一,然非与道德法律互为维持则万无独存之理,而保持古物不过学术中之一条目,若为是故而侵犯道德法律所公认为社会国家根本之所有权,则社会国家行且解体,学术将何所附丽?诸君所欲保存之古物,欲求其不为劫灰岂可得乎?即不然,强有力者将以学术为名,而行掠夺侵占之实,以自盈其囊橐,诸君所谓文献将全为齑粉者将于是乎实现,不审于学术何所利焉?于诸君何所利焉?

王国维在信函之末尾,特别注明,他是“以考古学者之资格”写这封信的,为的是“敬告我同治此学之友”,而不是以“皇室侍从”的身份来讲话。而信后面的“再启者”,更其决绝不留余地,提出取消他的北大研究所国学门导师名义,研究生前来咨询事“饬知停止”,甚至已交给《国学季刊》的文章也要求“停止排印” ,等于完全断绝了与北大的诸种学术联系。

清华国学研究院礼聘王国维为导师,最早是胡适之的主意,尝特地向曹云祥校长推荐。但静安只答应考虑,并没有立即接受。后来胡适想到一个办法,即由溥仪下一纸“诏书”,王先生便不好不去了。所谓“诏书”,按已往的说法,实即其他师傅代写的一张条子而已,忠于自己内心的静安,却应命“受诏”,而没有“违诏”。所以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鲁连黄鹞绩溪胡,独为神州惜大儒。学院遂闻传绝业,园林差喜适幽居。”指的就是因胡适的推荐而应聘清华国学研究院一事。

然则胡适的提议是谁去施行的呢?得有人将此事告知溥仪啊。近读外傅庄士敦的《紫禁城的黄昏》,终于找到了答案。庄士敦在是书里是这样写的:

自从逊帝逃入日本公使馆之后,王国维忠心耿耿,不愿离开他的皇上。他本是个穷书生,自然要找生活。国立清华大学便请他担任史学教授,这个职位对他是最适当不过的,他也很乐意接受,但他又不愿在这个时期舍弃他那个在“蒙尘”中的皇上而去。清华的校长和我是相识的,他写信给我,他说,只有一人可以使王国维前来就职,就是逊帝,请我对逊帝说一下,可否由逊帝叫他去教书,莘莘学子受惠不浅。我便把这个情形对逊帝说了,结果是逊帝一开口,王国维奉命唯谨。

原来王国维就聘清华一事,提议人是胡适,穿线人是庄士敦。这就里外皆无不合了。《紫禁城的黄昏》一书,依叙事而言,我参照各种相关资料复按,应可认定是翔实可信的。2019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高伯雨译注本,尤可信赖。译注人是有名的熟悉晚清史事的专家,有不确的地方,他都一一予以注出。此处他还注明,王国维是去清华学堂研究院,因为清华大学是1928年成立的,可见其严谨。

那么前往具帖拜请的是哪一位呢?是当时担任国学研究院主任的吴宓。《吴宓自编年谱》1925年条写道:“宓持清华曹云祥校长聘书,恭谒王国维静安先生,在厅堂向上行三鞠躬礼。王先生事后语人,彼以为来者必系西服革履、握手对坐之少年,至是乃知不同,乃决就聘。” 这样,整个过程就严丝合缝地连起来了。静安在1925年3月21日给罗振玉的信里,也写到了此事:“清华房屋顷得七间五间各一所,拟即与定约,下月中当移居也。” 此信的开头一句是:“昨别后,午刻抵京。” 则写信的前一天,王、罗还曾在天津晤面,应聘清华的过程,相信静安必向罗细陈。

清华国学研究院成立于1925年,是一旨在研究高深学术,造就专门人才之机构。1925年4月17日(农历三月二十五),先生携全家搬入清华园西院十八号居住,并提议“多购置书籍” 。所聘之导师除王先生外,还有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学者称“四大导师”。讲师有考古学家李济,研究院主任则是吴宓,都是当世大儒。在国学研究院开学之前,先生应清华学生会邀请,尝以“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见之学问”为题做演讲,后来改定稿刊载于《学衡》等刊物。研究院九月开学,先生作为经史、小学科的导师,每周讲授《古史新证》两小时、《尚书》两小时、《说文》一小时。

他的著名的“二重证据法”,就是在《古史新证》中提出的。他说:

吾辈生于今日,幸于纸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种材料,我辈固得据以补证纸上之材料,亦得证明古书之某部分全为实录,即百家不雅驯之言亦不无表示一面之事实。此二重证据法惟在今日始得为之。虽古书之未得证明者,不能加以否定,而已得证明者,不能不加以肯定,可断言也。

此论一出,对当时流行的疑古思潮,应不无震撼性的补偏救弊之作用。是非经久而论定,时至今日,我辈当益信静安先生之论为颠扑不破之的论也。

听过静安先生课的国学研究院同学的印象是:“先生体质瘦弱,身着不合时宜之朴素衣服,面部苍黄,鼻架玳瑁眼镜,骤视之,几若六七十许老人。态度冷静,动作从容,一望而知为修养深厚之大师也” ,“他讲学的时候,常说‘这个地方我不懂’,但又宣称‘我研究的成果是无可争议的’。他这样讲,只能使我尊敬他” ,“先生于当世人士,不加臧否。唯于学术有关者,即就其学术本身,略加评骘。” 这大约就是置身学府的王国维的风格。至于为学之方法,先生给诸生以启发者尤多。一次对国学研究院同学姚名达说:“治《史记》仍可用寻源工夫,或无目的的精读,俟有心得,然后自拟题,亦一法也。大抵学问常不悬目的,而自生目的,有大志者,未必成功,而慢慢努力者,反有意外之创获。” 可见先生学问精神之纯正。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中,陈寅恪与王的关系最密。梁启超、赵元任也都极服膺先生之学,遇有疑难,梁总是说“可问王先生” LizbSFL9LkaTl5J/OOfAPdT+dVQSOoxu7as45LOnTw6kjYp1Vz0qDuYYKl7ze1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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