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王国维到北京入值南书房,开始了他生命的一个特殊段落,也是造成他最后归宿的一次转折。
辛亥革命的第二年,也就是在溥仪当了三年皇帝之后,下诏逊位,但仍住在紫禁城,一应礼仪体制,继续保持皇家气派,所以才有“遴选海内硕学入值南书房”的举措。溥仪的谕旨是1923年农历三月初一发出的,同时选中的还有杨锺羲、景方昶、温肃。杨、景、温都是进士出身,只有王国维是举人身份。此事的关键人物是升允。升允是蒙古镶蓝旗人,当过山西按察使、布政使、江西巡抚等。他反对清帝退位,是个强硬的复辟派。1913年走东瀛,曾参加“宗社党”,谋求日人给予支持。1917年张勋复辟,他是积极参与者。罗振玉与升允交厚,升允从青岛移居天津,是罗的主意,而罗回国选载天津而不是上海,也与升允有直接关系。因此推荐人虽是升允,牵线人必为罗振玉无异。入值南书房的消息,也是罗写信到上海告诉王国维的。
王国维到北京的时间是1923年5月31日(四月十六),5月28日先到天津晤见罗振玉,6月1日觐见,算是报到。6月2日谢恩,溥仪告诉他:每日进来入值。只是随口说的而已,由于赶上建福宫失火,入值办法一直未能确定下来。直到7月14日(六月初一日)方发出“谕旨”:“加恩赏给五品衔,并赏食五品俸。”六月中旬决定每六日入内一次,对先生而言,是很闲暇的。他感受到了京城的寂寞。而笔墨应酬却不少,虽不善书,扇面写了二三十幅。接近年关的十二月初二(1924年1月7日)又奉“谕旨”:“着在紫禁城骑马。”虽时候早已是民国,王国维仍视为“异遇”。为尽职分他做的很郑重的一件事情是上了一道奏折,这就是一向为研究者所注意的《论政学疏》。
今《王国维全集》第十四卷诗文编所收之《论政学疏》,题目作《论政学疏稿》。盖此稿系王与罗振玉氏的讨论稿,也许有罗的改笔掺杂期间,但此疏的真实性应无可疑。由于另一侍从陈宝琛认为作为帝师遇事当面陈,不合具折上奏,所以实际上并没有呈交给溥仪。不过疏稿的章法还是颇合于历来具折上奏的法式的,如开头一段:“奏为敬陈管见恭折仰祈圣鉴事。窃念臣以疏贱迂拙,蒙皇上知遇,置之侍从之列,糜太官之厚禄,荷前席之殊荣,中夜彷徨,罔知报称。重以时事阽危,灾异又告,正皇上焦思之日,亦臣子效力之时,敬将微臣管见所及有关宗庙大计及圣躬者,不敢缄默,敬为我皇上陈之。” 由措辞可推见该疏的具草时间应该在1924年初,因“着在紫禁城骑马”时在1924年1月7日,则此疏固应在获此殊荣之后。
王国维在此疏中主要是提出了三条建议。第一条关乎中西政治与学术渊源的利弊得失,这应该是静安先生最难以为说的部分。我们知道他一生为学,开始的涉猎、介绍、研究西学,占去他不短的时间,即便后来转变为古文字、古器物、古史研究,其于中西学术亦从未持彼此对立之见。但此疏他就无法不屡陈中国固有政治与学术的好处,而指陈西政与西学的弊端。一则曰:“中国立说,首贵用中,孔子称过犹不及,孟子恶举一废百。西说大率过而失其中,执一而忘其余者也。”再则曰:“数年以来,欧洲诸大学议设东方学术讲座者,以数十计,德人之奉孔子、老子说者,至各成一团体。盖与民休息之术,莫尚于黄老,而久安之道,莫备于周孔,在我国为经验之良方,在彼土尤为对症之新药,是西人固已憬然于彼政学之流弊而思所变计矣。”三则曰:“西人以权力为天赋,以富强为国是,以竞争为当然,以进取为能事,是故挟其奇技淫巧以肆其豪强兼并,更无知止知足之心,浸成不夺不厌之势,于是国与国相争,上与下相争,贫与富相争,凡昔之所以致富强者,今适为其自毙之具。此皆由‘贪’之一字误之,此西说之害根于心术者一也。”四则曰:“臣观西人处事,皆欲以科学之法驭之,夫科学之所能驭者,空间也,时间也,物质也,人类与动植物之躯体也,然其结构愈复杂,则科学之律令愈不确实。至于人心之灵及人类所构成之社会、国家,则有民族之特性,数千年之历史与其周围之一切境遇,万不能以科学之法治之。而西人往往见其一而忘其他,故其道方而不能圆,往而不知反,此西说之弊根于方法者二也。” 人权、竞争、科学、追求富强,一股脑都成了静安先生的挞伐对象。但亦不是不留余地,在批判西人之科学方法之前,特加上一句:“臣不敢谓西人之智大率类此。”
当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苏俄革命成功,欧洲社会与政治本身暴露出来的问题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包括梁启超在内的许多中国学者不约而同地产生了欧西衰落,而东方道德文化之复兴恰逢历史契机之想往。静安《论证学疏稿》中所表达的亦是此一时代思潮的反映。如《疏》中所谓:“西洋近百年中,自然科学与历史科学之进步,诚为深邃精密,然不过少数学问家用以研究物理、考证事实、琢磨心思,消遣岁月斯可也。而自然科学之应用又不胜其弊,西人兼并之烈与工资之争,皆由科学为之羽翼。其无流弊如史地诸学者,亦犹富人之华服、大家之古玩,可以饰观瞻而不足以养口体。是以欧战以后,彼土有识之士,乃转而崇拜东方之学术,非徒研究之,又信奉之。”以及“数年以来,欧洲诸大学议设东方学术讲座者,以数十计,德人之奉孔子、老子说者,至各成一团体”等等,出自大学问家王国维之口,所叙说的也并非毫无依据。不过显然混淆了思想潮流与学者为学的界限,盖“欧洲诸大学议设东方学术讲座”,以及成立关于孔子和老子的学术团体,所昭示的是欧洲东方学的兴起,以此作为中国固有道德文化的复兴,未免其牵强。当然这位南斋侍从撰写此疏的目的原不在论学论政,他更为悬心的是另外两件大事,即他的第二、第三条建议所申申言之者。
此疏的第二条建议,是希望溥仪当此闲暇无事之际,不妨效法康熙和乾隆二帝,“于文学艺术心之所好者,不妨泛览,或有所专习”,亦即“游于艺”。王国维写道:“愿皇上春秋鼎盛,闲暇多方,欲勤政而无政之可施,虽忧民而无民之可理。焦劳则无益于事,而有损于圣躬;逸豫则不安于心,而亦亏于至德。皇上典学之余,将何以遣此岁月乎?亦曰游艺而已。” 说开来,就是希望溥仪在无所事事之际,多看点闲书,消磨岁月而已。所担心者,是怕静中生动,闹出什么意外的大事来。这段话最精彩的对句,是“欲勤政而无政之可施,虽忧民而无民之可理”,简直妙绝,把困于紫禁城内,无所事事,闲得无聊的末代皇帝的窘境,概括得天衣无缝。
《论政学疏》的第三条建议,是无论如何不能让溥仪出国。静安先生写道:“至报纸以出洋游历劝皇上者,亦殊类此。夫民国所以不敢侵入宫禁者,以皇上在内也。如皇上朝出国门,则宫禁旦夕不能保,皇上异日将安归乎?且欧洲激党,中国乱民,何地蔑有?而行幸所至,无周庐设卒之防,无出警入跸之制,岂皇上不赀之躬所宜冒此?且游历之事,意在增益见闻,而动止不得自如,与今日处宫中何异?报纸之论,乃均未计及此。皇上受祖宗之付托,虑亿兆之安危,有视民如伤之仁,有沉几先物之智,岂不能洞兹利害、察彼是非?臣之鳃鳃,诚为过虑,然可使微臣多此一言,不可使圣虑千有一失。此臣所欲言者三也。”
这是最紧要的一条。因为当时之报章多有以此为建言者。尤其担任英文师父的庄士敦,更是力主溥仪应出国游历,溥仪本人心有所动就不奇怪了。他在紫禁城里早已坐不安席,开始骑自行车,后来还有了汽车。一次竟坐汽车去了陈宝琛师父家。还安上了电话,不仅打给了胡适,还约请胡博士到宫里来了一次。那些“王公大臣”已经被溥仪的行为吓坏了,更增加了限制他的“理由”。这时,外傅庄士敦从优待清室条文中,发现了可以常驻颐和园的依据 ,很长时间颐和园就成为溥仪的悠游之地。为给已被罗振玉买下的“内阁大库档案”找个存放之地,罗、王还曾经到颐和园找庄士敦寻求帮助。庄提出可考虑排云殿西面的一所建筑,罗、王大喜过望,畅谈了未来的学术理想。尽管此计划后来落空,庄士敦却将此次的“一日勾留”,郑重地写入他的书中。 溥仪周围的势力,既有留洋的主张,也有伺机复辟的势力。而各派势力的消长,又受制于民国和各路军阀的纵横捭阖之格局。宫禁内外各派势力的利益集合点,是绝不能让溥仪失去“逊帝”的有名无实的“尊号”。“逊位”的皇帝也是皇帝呵。试想,如果“皇帝”走了,变成“有宫无主”,空余一座紫禁城,那还了得。这是包括静安在内的众侍从最感担心的事情。
就是在这种紫禁城内外惶惶无定的情况下,冯玉祥决定将溥仪赶出宫的计划已开始付诸行动。传闻早就有了,生活的惯性使人们不愿意相信。王国维在《论政学疏》中,还铁定认为不会有此种情形发生。他说:“民国将帅,孰非大清之臣子?其士卒,孰非皇上之编民?臣愚以为,皇上端居禁中,则虽有乱人,决无敢称兵向阙者。何则?以下逼上,则为不顺;以众陵寡,则为不祥。列邦之耳目具在,万姓之是非未昧,虽病狂失心,岂敢为此。” 然而,静安的话音未落,冯玉祥就来逼宫了。
将溥仪逐出紫禁城的决定,是1924年十一月四日深夜,由摄政内阁做出的。背景是当吴佩孚出关攻打张作霖之际,冯玉祥发动了一场轻松的政变,总统曹锟下台,成立临时的摄政内阁。十一月五日施行,执行人是警备司令鹿钟麟、警察总监张璧。溥仪出宫的时间是当日下午三时,在什刹海的醇亲王府暂住。 法律依据是重新修正的《清室优待条件》,共五条。主要是第一条:“大清宣统帝即日起永远废除皇帝尊号,与中华民国国民在法律上享有同等一切之权利。”第三条:“清室应按照原优待条件第三款,即日移出宫禁,以后得自由选择居住,但民国政府仍负保护责任。”一句话,将逊帝溥仪降为平民。溥仪见大事不好,只好接受。这就是载入史册的所谓“甲子之变”。但末代皇帝的价值,想利用的人可不在少数。最看重此事的是日本人。幕前幕后的活动便戏剧性地展开了。为了安全,溥仪周围的谋士认为得到外国使领馆的保护是上策。庄士敦显然是最便捷行事的角色,他立刻去见驻京公使团的领袖人物荷兰公使欧登科 ,经与英、德公使会商,得到了允予保护的承诺。但罗振玉等人的想法不是如此,他们必然而且只能将溥仪送到日本人手中。所以出宫之后的溥仪,很快就由醇亲王府迁到日本使馆。翌年就被送往天津,住在张园。这一过程,罗振玉是主要角色,这是罗等和日人早就谋划好的“路线图”。
但我们的静安先生,可以说完全被蒙在鼓里。背后的那些谋划他不仅没有参与,而且也不知情。或者说,他也不屑于知道那些鬼鬼祟祟的事情。但溥仪于事变后躲进日本使馆,静安仍“时往觐见”,并且还上了一封“敬陈管见折”。他至诚地写道:
臣伏愿皇上入境问俗,入国问禁,起居言笑慎之又慎。至驻跸之期尚需时日,环堵之室颇苦回旋。皇上每日须读书一二时以颐养心神,运动三四刻以操练身体。又仆之数,惟在足供使令,引对之臣,亦须选择贤否。凡诸举措,皆系观瞻,务令外人知帝王之自有真,天人之有攸属,则天下幸甚!前日奉驾抵日馆后,陈宝琛对臣诵《檀弓》之言曰:“亡国恒于斯,得国恒于斯。”味此十字,实为名言,愿皇上一日三复之。又皇上出潜邸时,未及携带书籍,臣谨呈《后汉书》及唐陆贽《奏议》各一部,用备御览。
静安此折署年为“宣统十六年十一月初七日”,即1924年12月3日。溥仪住进日本使馆的时间是1924年11月29日,静安是在之后的第四天呈递此折的。折中语气措辞,在在是倾心的关切,句句温馨之至。陈宝琛所诵《檀弓》,为《礼记》本文。本事是晋献公之子重耳,为躲避晋国的宫廷残杀,逃亡到翟国。后晋献公去世,秦穆公派人到重耳那里吊丧,而且说:“寡人闻之,亡国恒于斯,得国恒于斯,虽吾子俨然在忧服之中,丧亦不可久也,时亦不可失也。孺子其图之。”意谓,虽在举丧期间,也不应忘掉了重掌国柄之大计,而是不论“亡国”还是“得国”,自己的恒心都是一样的。陈宝琛诵《礼记·檀弓》此句,可谓恰切之极。故静安希望溥仪每天能诵读三遍。
翌年,溥仪离京赴天津,静安也在张园被“召对”过。
可是,1924年的“翌年”,就是1925年。对中国现代学术史感兴趣的读者,我不说也会想到,刚成立的清华国学研究院,已经频频向静安先生招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