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到这里,不妨看看静安先生安居上海期间,当时中国的时局、政治等背景方面有过一些什么样的突发事件、人物浮沉和文化变迁及其对静安的影响。首先一个大事件,是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凯称帝,宣布自己是中华帝国大皇帝。结果招致全国性的讨伐,致使许多省份宣布独立。最后这位“大皇帝”也在千夫所指的困境之下,于1916年6月6日病故。
但一年之后,即1917年7月1日,矢志忠于清室的“辫帅”张勋将复辟的理想变成了复辟的行动,在康有为等的支持下,率所统辖之兵力进京,拥戴宣统皇帝溥仪恢复旧制,改甲辰年五月十三日为宣统九年五月十三日。同时加封了一批内阁阁丞和各部尚书,康有为被任命为弼德院院长。重要的是,一向被静安先生尊为学术楷模的沈曾植也悄悄地北上任职,被补授为学部尚书。其离沪北上近乎秘密而行,与之交往频密的王国维完全被蒙在鼓里。待看到消息之后,罗、王二人的心理颇为复杂。设若此次复辟获得成功,而罗、王(主要是罗振玉)被排出局外,不免感到遗憾。故罗在致王的信里说:“弟初十致书乙老,言必趁正轨,斯言又幸中。惟此老持局外主义,弟始终不赞成。”
随后又在7月4日致王的信中写道:
此次我邦成功,不借东力,彼邦人士凡所以诅咒谤诋,无所不至,然则借彼力而成功,为彼所至快,可知。易地以思,利害可想。乙老等以前执迷不悟,今柄政矣,恐方针益惑。弟初欲与面陈此利弊,又恐有猎官之嫌(在弟自问虽无嫌,此老终不知我,或以为借此求出,亦未可知),又不忍不言。兹将报章携沪,又信一封,请送渠宅,询明渠在京住址,双挂号寄去为要(寄学部恐遗失)。
又说:
乙老果长学部,不出预料。弟意中兴诸臣,当以让德先天下,乃竟不能。弟幸免为之佐,乃深得前日面争之力,不然殆矣(若发表而不就,其怨弟尤甚矣。此老狭隘,终可虞,深为忧之。各部尚侍,颇多不妥,此老赞画居多)。然弟独不敢入都者,因彼必以大学总长、或国子监丞、图书馆长诸职相牢范,则去留都难。素公在政府,不过伴食,然此老虚心毅力,必不肯自认伴食,或就弟咨询行政,若采择二三,乙等必以弟为素党,门户水火,将于此始,党祸必不免。弟即不往,亦必然。
观此函之措辞,似事前亦曾有约罗参与其中之微意,并可能于事成之后委以“大学总长、或国子监丞、图书馆长”等职,因前此罗恰在沪,与寐老相晤应非止一次,故当面婉拒云云必有来历。可是又想对沈寐叟等“中兴诸臣”有所建言,希望“诸臣”们能够“以让德先天下”。那么请王代寄的致沈信件,应大体不出这些内容。但罗对沈的不满溢于言表。至信的开头“此次我邦成功,不借东力,彼邦人士凡所以诅咒谤诋,无所不至,然则借彼力而成功,为彼所至快可知”等语,则似暗藏玄机。盖罗氏并非不赞成复辟,他没有想到的是,没有借助东瀛的力量却获得了“成功”。后来溥仪住进日本大使馆,乃至最终沦为日人的傀儡“皇帝”等事件,罗氏的态度可通过此函关于东瀛一段语词中窥知一些信息。
张勋复辟如同袁世凯称帝一样,很快招致全国上下的反对,尤其当北面的有实力的段祺瑞和南方的冯国璋站出来发声之后,局势已经洞若观火。故王在致罗的信中写道:“今日情势大变,北军已多应段,战事即将起于京津间,张军中断,结果恐不可言。北行诸老恐只有以一死谢国。” 罗致王的信亦云:“乙老诸人,依赖已成性根。往者以弟为偏,乃以不狂为狂,弟逆料其必致今日之事也。天乎人乎!” 似不无惋惜。罗在随后的信中又说:“乙等不知如何作计,恐亦不能善终如始。海内读书种子,寥寥仅此数人,若此次遽丧其平生,茫茫宇宙,谁与共处乎?” 王7月14日致罗函与罗同此为忧:“此次负责及受职诸公,如再䩄然南归,真所谓不值一文钱矣。诸公中以横渠为最可惜,素公、玉老当能不忘久要,寐叟于前日已有传其南归者,此恐不确也。”
实际上,静安先生素所尊敬的沈寐叟确实在事败后不久即回到了上海,时间在1917年9月8日左右。嗣后直到沈病故,静安与之来往更为频密,几乎是几天就能一见。罗振玉致沈的信笺也经常请静安面交。他们谈学问、谈图籍版本和书画的同时,也每每谈及时局和政治。谈得不洽的情况也发生过,如1918年12月3日,静安致罗振玉的信中写道:“昨往寐叟处,又以无意开罪。因渠前次将贵州汉刻交维,归后读之,乃全系赝刻,以示景叔,景叔即退回,不复付印。昨面交还,因言此刻人谓为赝,维以文章观之,亦有未妥之处,不料大触其怒。本知此语当忌,又思将来不印,又必不妥,故遂告之。当时虽无言,然谈次及日本那珂、白鸟旧事,渠谓日本人尚知敬重老辈,今中国北京已非昔比,上海人则更骄,即如汉刻一事,彼等竟敢断定为伪。余(叟自称)固知上海评骘书画皆由掮客把持,学问亦由一种人把持,凡学术上之物非由彼辈出者,皆斥为伪也云云。此语亦有因。因寐初问此刻曾著录否,维归检《汉石存目》无之,次日因报以书。维不与辨,又敷衍少时而去。此后威海卫路虽不能不往,将视为畏途矣。” 诚然,乙老生于道光三十年庚戌(公元1850年),比静安长三十七岁,则静安在沈的面前则为晚辈矣。但此次愠怒没过多久也就缓过去了,可知情绪是一时之事,惺惺相惜的学谊才是恒久之事。
1917年秋天国外发生的另一件大事,是俄国发生了“十月革命”,此事对中国的影响巨大,静安的反应也很敏感,只不过他的态度是站在了置疑和反对的一面。此一期间,静安与身处北京的元史专家柯劭忞联系也比较多。柯字凤荪,号蓼园,所著《新元史》,享誉士林。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爆发,王尝致书凤老,认为北方邻国的这场革命之风会吹到中国来,并对时局做出预测:“观中国近状,恐以共和始而以共产终。” 如果撇开政治是非判断价值取向的一面,则静安先生的预测早已被后来的事实所验证。沈、柯两老当时有“南沈北柯”之称,政治上固是与时论不合的边缘人物。由此可知静安当时的心境和对时局所持之态度。先生给日人狩野直喜的信里曾说:“世界新潮澒洞澎湃,恐遂至天倾地坼。然西方数百年功利之弊,非是不足一扫荡,东方道德政治或将大行于天下,此不足为浅见者道也。” 则先生关注时局,也包含有自身的文化理想能否得以实现的成分在内。
1919年农历四月,罗、王联姻,王之长子潜明娶罗的三女孝纯为妻 ,成为儿女亲家,两人之关系又进了一层(两人之失和亦由此埋下种子)。这一年,罗振玉也回到国内在天津赁房安居,本来准备住在上海,王国维已经在哈同花园附近看好了一处居所,后来罗氏选择天津应与升允有关。罗回天津后,王亦曾赴天津罗宅小住养病,据记载是1919年农历八月十八日赴天津,九月十一日左右返回到上海。
此时,先生尝多次接到北京大学欲聘请为导师的邀请,均婉拒。1918年6月26日,静安先生在致罗振玉的信里写道“京师大学昨有使者到此,仍申教授古物学及宋元以后文学之请。”又说:“闻尚有第二次人来,将来拟以哈园一信复之。” 1922年8月,北京大学又有专人以马衡的亲笔信面交,并送二百元作为两月之薪水,静安作书婉谢并退还修金,但同意保留北大研究所国学门通讯导师的名义。他在同月8日致罗的信中写道:“仍许留名去实,不与决绝,保持一线关系,或有益也。” 其致马衡的信里写道:“前者大学屡次相招,皆以事羁未能趋赴。今年又辱以研究科导师见委,自惟浅劣,本不敢应命。惟惧重拂诸公雅意,又私心以为此名誉职也,故敢函允。不谓大学雅意又予以束修。窃以导师本无常职,弟又在千里之外,丝毫不能有所贡献,无事而食,深所不安。况大学又在仰屋之际,任事诸公尚不能无所空匮,弟以何劳敢贪此赐,故已将修金讬交张君带还,伏祈代缴,并请以鄙意达当事诸公,实为至幸。” 后由于马衡又恳切致函,至8月底才决定收下修金 。但是年季秋,先生即致信给北大国学门主任沈兼士 ,拟出“研究发题”四项,作为北大国学门的参考选题。
静安先生所开出的“研究发题”,包括(一)《诗》《书》中成语之研究;(二)古字母之研究;(三)古文学中联绵字之研究;(四)共和以前年代之研究。并对各题之研究价值暨已有之研究现状逐一做了说明。
关于《诗》《书》中成语之研究发题,静安先生写道;“古今言语文章,无不根据于前世之言语。今之言语中,有元明之成语;元明言语中有唐宋之成语;唐宋言语中,有汉魏六朝之言语;汉魏言语中,有三代之成语。凡此成语,率为复语,与当时分别之单语,意义颇异,必于较古之言语中求之。今之成语,我辈得求之于元明以上之言语中;汉魏六朝之成语,我辈得求之于三代言语中。若夫诗、书为三代言语,其中必有三代以上之成语,然今日所存言语,无更古于三代者,其源既不可求,其语亦遂不可解,然犹可参互求之。” 并举《诗·鄘风》“子之不淑,云如之何”为例,说明此“淑”字不应以“善”训,而是与古“吊”字同。又“不淑”有“不幸”之意,是“古弔死唁生之通语”。又如另一古之成语“陟降”,可转为“陟各”,亦可转为“登假”或“登遐”等,静安因之得出了“古之成语不能以分别之单语解之”的结论 。静安先生可谓循循善诱,在发之以题的同时,又以具体案例加以解说,对初学者的启发可以想见。
其于古字母之研究,则写道:“一字之音,有母有韵。古韵之学,创于宋人,至近世而极盛。古字母之学,创于嘉定钱氏,同时休宁戴氏亦作《转语》二十章,而其书不传,其流亦微。惟番禺陈氏作《切韵考》,始据《广韵》中反切以求中古字母之系统,其所得与等韵家之三十六字母不同。至于古音中之字母,则尚未有论其全体者,此亦音韵学上一阙点也。此问题不待说明,所当说者,材料方法耳。今举其委,约有五端:一、经传异文。如《尚书》古今文、《春秋》三传,实同名异,往往遇之。汉儒注中,某读为某,亦其类也。二、汉人音读。古注中某读如某,某读若某是也。三、音训。如‘仁’‘人’,‘义’‘宜’之类。《释名》一书,所用以相释者,什八九皆同母字也。四、双声字。如‘玄黄’‘觱发’‘栗烈’之类,皆同母字也。五、反切。孙炎以下,至于徐邈、李轨之音,见古书注及《经典释文》者是也。苟以此数者参互相求,但顺材以求合,而不为合以验材,仿顾氏《唐韵正》之例,勒为一书,庶几古字母部目或睹其全,不让古韵之学专美欤!”
其于古文学中联绵字之研究,又写道:“联绵字,合二字而成一语,其实犹一字也。前人骈雅、别雅诸书,颇以义类部居联绵字,然不以声为之纲领,其书盖去类书无几耳。此等复语,其变化不可胜穷,然皆有其公共之源。如风曰‘觱发’,泉曰‘觱沸’,跋扈曰‘畔援’,广大曰‘伴奂’,分散曰‘判奂’。字虽不同,其声与义各有其相通之处。又如雨之小者曰‘霢霂’,草之小者曰‘蘼芜’、曰‘緜马’,木之柔者曰‘木髦’,虫之小者曰‘蠛蠓’;状草木之细密曰‘覭髦’,状鸟之小者曰‘緜蛮’;殆皆与‘微’字之音义相关。辞赋既兴,造语尤伙,乃至重叠用之,如《离骚》‘须臾’‘相羊’,见于一简之中;《上林赋》‘湢测’‘泌瀄’,‘谽呀’‘豁閕’,叠于一句之内,其实为一语之变化也。若集此类之字,经之以声,而纬之以义,以穷其变化而观其会通,岂徒为文学之助,抑亦小学上未肋之事业欤。”
关于共和以前年代之研究,也作了相应说明,写道:“史记年表起于共和,历王以前,年祀无考。《鲁世家》别据鲁历,上讫考公;而伯禽一代未著年数,则未能上关周初也。其诸公(羊){年}数,(亦){与}刘歆《三统历》所纪,互有异同。《汲冡纪年》虽有夏商年纪,此太史公所谓‘不同(乘){乖}异,不足取信者。今兹所传,又非原本,自皇甫谧以下向壁虚造者,更无论已。然《周书》‘武成’、‘召诰’、‘顾命’诸篇,颇具年月,如能以黄帝、顼颛、夏、殷、周、鲁六历,各上推四五百年,各著其分至,朔望之甲子,以与《尚书》及古器物之月日相参证,虽宗周诸王在位之年数无从臆说,然武王克殷之年、周公营洛之岁与成王在位年数,或可得定欤。”
盖先生一经答允导师之任,便冀图有贡献于诸生,而不愿徒托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