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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安先生是在1915年4月,与罗振玉一起自沪返回日本的。但仅在八个月之后,即1916年丙辰正月初七,他便最终结束了浮海东瀛的五载光阴,回到他熟悉的上海,开始人生的新的旅程——当时恰值他的不惑之年。

他是经同乡友人邹安(字景叔)的推荐,应聘为上海哈同花园的主人主编一种学术刊物。丙辰年正月初三和长子潜明一起乘海船回国,携带行李计十二件,仅书箱就有十个,包括新购置的《太平御览》《章氏遗书》等,而词曲一类书籍则留给了罗振玉。船行的三日夜,他的研治未遑稍停。《丙辰日记》写道:“(初四日)阅段注《说文》二十页。”“(初五日)作一书致韫公,论石鼓‘ ’字,并为举《说文》一字两声者,共得三字”、“前疑殷商卜文及小盂鼎之 字,从日、从立、从 ,此疑‘巤’字。疑‘立’、‘巤皆声’,而苦无其例,今始得之,为之一快。”“初七日早,舟行至中国近海,风浪渐平。昨晚在卧床中思石鼓第二鼓之‘ ’字,当即《说文》火部之‘枲’字。‘辝’本台声,故‘辝’声、台声可通。用如‘枲’字,小篆从木,台聲;籀文作‘ ’,则从林,辝声。以 字即枲字例之,可知‘ ’即‘枲’字,其音亦当读如台,与下‘时’字为韵,但不能知为何字之假借耳。” 人在船上,风雨如晦的归国途中,学问精神和学问状态,固如磐石一般不倾不移。

静安在京都期间,长时间住在罗振玉家里,后罗氏虽为先生另租了房舍,但资用之大部分仍为罗氏接济。这种经济上长期依赖于他人的状况,必给静安带来精神上的不安。《丙辰日记》元旦条写道:“自去岁送家眷回国,即寓韫公家,至是已八越月。去冬十二月,同乡邹景叔大令移书谓,英人哈同君之夫人罗氏拟创学问杂志,属余往任其事。” 哈同和他的夫人突然在此时出现,对当时的静安而言,无异于天时、地利、人和骤然凑泊一处,他的立即应允并马上成行正不足怪也。

哈同是英籍犹太人,在上海做房地产生意,因而有机会踞有哈同花园。哈同夫人名罗诗,系混血,传说出身娼寮。其所办的“仓圣明智大学”,实相当于教人识字的小学或初中。哈同的主要管事者姬觉弥(号佛陀)也是颇遭疵议的人物,连沈曾植都说此人不足成事。但哈同主人和主事者对中国文化的兴趣是真实的。王国维知其利弊,虽出席了正月二十二日的开学典礼,但未就“大学教务长”之聘,而以专一主持编撰《学术丛编》为职司。此一期间王罗有频繁的书信往来,对应聘哈同的不尽如人意的情形,以及如不合意将辞却他图,也对罗有流露,因此罗振玉在正月十七日的信中,对相关事体详加剖解,勖勉殷殷,写道:

得十一日手书,知景叔尚未见面,观此次大札语气和平,不似前函之严重,当不至决裂,为之差慰。弟意公仍以守初志,专意办报(学报内容仍愿闻),能兼教科更佳。弟所以以此相劝者,办学报与公平日学术有益无损,学堂则是长局。我不与人以可侮,外侮无由而至,此即善为戒备之良法,若别有防御之策,即是过度,转启争招侮矣。不知尊意如何?方今谋食虽至艰,然以常理观之,断不致饿死。必欲舍此他图,以弟所知,若往昔杨子安之广学会,月谢百番,抗父诸君在商务,月薪亦百馀番,然每日必牺牲六七点钟,除去往复钟点,人已疲极,不复能修他业,若岁岁如此,学业终身无增长,况尚须我求童蒙,且(以下原件破损,少约二十字)者,而可决也。抑弟尚有厚望于先生者,则在国朝三百年之学术不绝如线,环顾海内外,能继往哲开来学者,舍公而谁?此不但弟以此望先生,亦先生所当以此自任者,若能如前此海外四年余,则再十年后,公之成就必逾于亭林、戴、段,此固非弟之私言也。若以天挺之质,而以生活二字了之,岂不可惜!弟非无前人之资禀,而少撄患难,根柢未深,中年又奔走四方,遂毫无成就,今且老矣,欲以炳烛之明,补东隅之补,所补能几何?顾影汲汲,绠短汲深,故期之先生者,不能不益殷。择业与修学,相关至切,至于此次馆事,再三相渎,想不憎其(下缺十三四字)进退之小艺,亦须积二三十年之功力,乃可望成就,学术之难如此。

罗的意思,办学报于学术有益无害,只要能“守初志”,就不必有太多顾虑。信中说的“我不与人以可侮,外侮无由而至,此即善为戒备之良法,若别有防御之策,即是过度,转启争招侮矣”,不失为深识老到的经验之谈,此语不是谁都可以讲出的。尤可难能者是对王国维学问的期许,认为如果能继续保持京都时期那样的学问状态,期以十年,当会超过顾亭林、戴震、段玉裁等清代诸大儒的成就。“以天挺之质,而以生活二字了之,岂不可惜”一语,尤恳切感人,可知当时的罗王交谊,可谓正处于蜜月期,而绝非利交之可为比也。

当认定下来在哈同只负责编撰《学术丛编》,静安先生就安心以赴了,在大通路吴兴里租到了合适的房舍,书籍也上了架,到二月二十五日,不仅《学术丛编》的编辑条例、刊前序言,以及第一期的稿件,都一一准备就绪。《学术丛编》的宗旨是:“专在研究古代经籍奥义及礼制本末、文字源流,以期明上古之文化,解经典之奥义,发扬古学,沾溉艺林。” 内容则包括经学、史学、文字学方面的新著,以及未刊或流行甚少的旧籍。经学注重三礼,旁及诸经。每月出版一编,每册八十页。与《学术丛编》同时刊行的还有《艺术丛编》,由邹安主编。经王之手,《学术丛编》共出版24期,王的许多关于金石、考古、音韵、文字学方面的文章都刊载于此刊。罗振玉这一时间的文章也比较多,有的也在《学术丛编》刊登。他们有些文字也刊登在《艺术丛编》上。说来也是静安先生为学的幸运,早年致力于西方哲学和美学的时候,有《教育世界》供他不断发表新作,如今在三代经典和小学研究,以及古史、古器物研究阶段,又有《学术丛编》和《艺术丛编》为他提供驰骋的园地。这一时期繁杂事务虽然多了一些,但精研学问无一日或停。我们不妨摘录一些此一期间的《丙辰日记》,以见他为学的精勤和诸多学术新创获。

《丙辰日记》正月初十,上午“杂阅抗公处书,王箓友(王筠)《说文释例》中说一字两声者数字”。“午后书《通志考异》稿五页”。正月十二日,“写《考异》稿二页”。“购慎修先生手稿《音学辨微》一册,其跋文中有‘韵书三种’云云,以是知之。”正月十三日:“拟将《说文》中籀文辑出为《史籀篇缉释》,午前共抄得百余字。”正月十六日,“早八时起,录籀文三十余字。”正月二十一日,“午后作《史籀篇序录》,未成”。正月二十二日,“晚饭闲思《史篇》诸字,见 字作 ,其所从之‘左’字从二,因思殷虚卜辞之‘又’字有作 者,则‘左’正宜作 。悟得此字,至快也。又阅卜辞有 字,此即拕字,从手,引它,它亦声。”正月二十三日,“午后写《史篇考释》三页”。正月二十四日,“写《史篇考释》五页”。正月二十五日,“写《史篇考释》三页”。正月二十六日,“写《史篇考释》四页”,“夜拟作书《顾命》,即《位礼考》”。正月二十七日,“写《考释》二页余”。“午饭后出,归复写《考释》三页”。正月二十八日,“写《史籀篇疏证》五页”。“三时余归,复写《疏证》三页,初稿已就”。正月二十九日,“作《顾命礼考》,得半”。正月三十日,“早起作《顾命礼考》”。二月初一,“早起写《史篇叙录》,得二页”。“午后续作《叙录》”。“夜作《叙录》毕”。二月初二日,“午后写《史篇叙录》毕,共六页。又写《疏证》稿二页。”二月初三日,“写《疏证》,得六页”。二月初四日,“写《疏证》六页”。二月初五日,“是日写《疏证》五页”。二月初六日,“早起写《疏证》二页半”,“归写《疏证》二页”。二月初七日,“写《史篇疏证》八页半,已毕”。二月初八日,“校阅《疏证》一过”。二月十三日,“写《周书顾命礼徵》,竟日不出”。二月十四日,“写《尚书顾命礼徵》毕,得七页。接写《流沙坠简补正》,得五页”。二月十五日,“写《沙简补正》,得五页”。二月十六日,“归写《沙简补正》毕,共得十三页”。二月十七日,“早起阅《殷虚书契》一卷”。二月二十八日,“作《殷礼小记》,得六页。”二月二十九日,“作《殷礼小记》,得二页。”“是月写定《殷礼征文》一卷,《释史》一篇,《乐诗考略》一篇,又作《毛公鼎释文》,未写出”。

须知,1916年农历一月和二月两个月,是静安先生刚从东瀛归来,与哈同主人商酌承担范围及安家等诸事猥集一处之时,然而就是在此种交错忙乱中,学术研治仍然少有停顿,并不断结出新的果实。

至于1916年下半年到1921年的五年时间,更是他生平最集中的学术繁盛期。这一时期的主要论著包括《生霸死霸考》《周书顾命考》《周大武乐章考》《两周金石文韵读》《汉以后所传周乐考》《名堂庙寝通考》《汉魏博士考》《毛公鼎考释》《魏石经考》《唐诸家切韵考》《五声说》《鬼方昆夷猃狁考》《西胡考》《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殷周制度论》等,都是代表王氏毕生学术成就的重要著作。其中《先公先王考》和《续考》,开启了甲骨研究的断代之学。而《殷周制度论》之刊布,更是佳评如潮。赵万里写道:“此篇虽寥寥不过十数页,实为近世经史二学第一篇大文字。” 先生自己代罗振玉为此书所写的序言,也称:“《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及《殷周制度论》,义据精深,方法缜密,极考证家之能事,而于周代立制之源及成王周公所以治天下之意,言之尤为真切,自来说诸经大义,未有如此之贯串者。”又说自己之学“实由文字声韵以考古代之制度文物,并其立制之所以然。其术皆由博以反约,由疑而得信,务在不悖不惑,当于理而止。其于古人之学说亦然。”又说:“今之学者于古人之制度文物学说无不疑,独不肯自疑其立说之根据。” 在写给罗振玉的信里他也说:“《殷周制度论》于今日写定。其大意谓周改商制一出于尊尊之统者为嫡庶之制,其由是孳生有三:一、宗法,二、服术,三、为人后之制。与是相关者二:一、分封子弟之制,二、君天子臣诸侯之制。其出于亲亲之统者,曰庙制。其出于尊贤之统者,曰天子诸侯世,而天子诸侯之卿大夫皆不世之制(此殆与殷制同)。又同姓不通婚之制,自为一条,周世一切典礼皆由此制度出,而一切制度典礼皆所以纳天子诸侯卿大夫庶人于道德,而合之以成一道德之团体。政治上之理想,殆未有尚于此者。文凡十九页,此文于考据之中,寓经世之意,可几亭林先生。惟文字未能修饰尽善耳。” 可以看出先生对此篇著述何等重视。

我们不妨引录《殷周制度论》中的一段要括的论述,以见其学理精醇:

殷周间之大变革,自其表言之,不过一姓一家之兴亡与都邑之移转;自其里言之,则旧制度废而新制度兴,旧文化废而新文化兴。又自其表言之,则古圣人之所以取天下及所以守之者,若无以异于后世之帝王;而自其里言之,则其制度文物与其立制之本意,乃出于万事治安之大计,其心术与规摹,迥非后世帝王所能梦见也。

如此清晰之理念、闪光之思想,很难想象是从静安先生那样羸弱的躯体中迸发出来的,而且是通过爬梳枯燥的甲骨文字得出来的不易之论。静安先生是纯粹的学者,固然;但他同时也是能够掘发潜德幽光的思想翘楚。

先生后来于1921年手自编定的《观堂集林》,集中汇辑了此一时期的研究成果。《集林》由乌程蒋氏出资以聚珍版印行,罗、蒋并有序言。蒋氏名孟苹,字汝藻,号乐庵居士,与先生同籍浙西,生年亦同。其“传书堂”是江南名藏,被称为海上三大藏书家之一。 此前蒋氏尝聘请吴县(1995年撤销)曹元忠编写藏书目录,但历时一年,未成一字。蒋早有聘王之意,因王与曹有旧,不忍遽夺;俟曹辞去,静安先生方应聘,但接事之后工作态度极为认真,为做好先期准备,用很多时间遍校各书,一一写出跋记,同时还为蒋氏撰写了绍其祖德的《传书堂记》。对王国维来说,这是继在日本得以尽窥“大云藏书”之后,再一次获得了遍览群籍的机会。先生为学的几个阶段,都有特藏之书供其饱览。尝说:“余毕生惟与书册为伴,故最爱而最难舍去者,亦惟此耳。” 而为学之精勤,又非常人所能及。对王先生生平志事颇为了解的赵万里对此曾有过下述说明:“盖先生之治一学,必先有一步预备工夫,如治甲骨文字,则先释《铁云藏龟》及《书契前后编》文字。治音韵学,则遍校《切韵》《广韵》。撰蒋氏《藏书志》,则遍校《周礼》《仪礼》《礼记》等书不下数十种。其他遇一佳椠,必移录其佳处或异同于先生自藏本上。间有心得,则必识于书之眉端。自宣统初元以迄于今,二十年间,无或间断。求之三百年间,实于高邮二王为近,然方面之多,又非怀祖、伯申两先生所可及也。” 这一时期,先生还曾参与《浙江通志》的续修工作。沈曾植为总纂,先生与张尔田一起担任寓贤、掌故、杂记、仙释、封爵五门的撰述。值得注意的是,沈向王说明“通志”编写体例的一封信写得甚具大儒风采。信中称王国维为“大哲学家”(王挽沈之联语称沈为“更大哲人”,不知是否从这里获得灵感),并提出了“显学钜儒,实有关于一代风气者”的论断。

1918年起,王国维担任仓圣明智大学经学教授,于是他写了《经学概论讲义》一书,后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刊行。《经学概论》共十一章:第一章,总论;第二章,周易;第三章,尚书;第四章,诗;第五章,礼;第六章,春秋;第七章,论语;第八章,孝经;第九章,尔雅;第十章,孟子;第十一章,历代之经学。 虽然是一简要的纲要式读本,因深研三代之学有年,此时之静安已经有充分条件来涉足经学了。但此时他的重大收获为小学,尤其清儒诸大家在文字、音韵、训诂方面取得的成就,令他赞赏不已。他在《两周金石文韵读》自序中说:“自汉以后,学术之盛无过于近三百年。此三百年中,经学史学皆足以陵驾前代。然其尤卓绝者则曰小学。小学之中,如高邮王氏、栖霞郝氏之于训诂,歙县程氏之于名物,金坛段氏之于《说文》,皆足以上掩前哲。然其尤卓绝者,则为韵学。古韵之学,自昆山顾氏,而婺源江氏,而休宁戴氏,而金坛段氏,而曲阜孔氏,而高邮王氏,而歙县江氏,作者不过七人,然古音二十二部之目,遂令后世无可增损。故训诂、名物、文字之学,有待于后人者甚多;至古韵之学,则谓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也。原斯学所以能完密至此者,以其所治者不过《三百篇》及群经、诸子有韵之文;其治之法,不外因乎古人声音之自然,其道之简而其事有崖,故数传而遂臻其极也。余比年读《三百篇》,窃叹言韵至王、江二氏殆毫发无遗憾,惟音分阴阳二类,当从戴、孔,而阳类有平无上、去、入,当从戴氏。前哲所言,固已包举靡遗,因不复有所论述,惟前哲音韵皆以诗三百五篇为主,余更搜周世韵语,见于金石文字者,得数十篇,中有杞、鄫、许、邾、徐、楚诸国之文,出商鲁二《颂》及十五《国风》之外,其时亦上起宗周,下迄战国,亘五六百年,然其用韵,与《三百篇》无乎不合。故即王、江二家部目,谱而读之,虽金石文字用韵无多,不足以见古韵之全,然足证近世古韵学之精密,自其可征者言之,其符合固已如斯矣。” 此可见观堂于小学一门之所识、所得、所获,并自己在上古韵语和《诗三百》之比勘方面所做出的建树。 fYGeGSGe3vuC9RbvTQkO4dV/2IsihiPSfbkZCI2uvGeaJ5Ifjg/x2q/UjLpbkM5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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