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辛亥革命发生之后,罗振玉避地东瀛,先生亦随之前往,同寓于日本京都附近的吉田山下之田中村。罗振玉的丰富的收藏也运往日本,寄存在日本京都大学。先生则每天协助罗氏整理藏书、编写书目,因而得以尽阅“大云书库”所藏之古籍、古彝器及各种古器物的拓本。
这时先生的学问兴趣,开始仍在中国戏曲的研究与考证,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宋元戏曲考》即撰成于此时。该书最后之完稿时间应在1913年的年初,其所撰自序写道:“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独元人之曲,为时既近,讬体稍卑,故两朝史志与四库集部均不著于录,后世儒硕,皆鄙弃不复道。而为此学者,大率不学之徒,即有一二学子以余力及此,亦未有能观其会通,窥其奥窔者,遂使一代文献,郁堙沈晦者且数百年,愚甚惑焉。往者读元人杂剧而善之,以为能道人情,状物态,词采俊拔,而出乎自然,盖古所未有,而后人所不能仿佛也。辄思究其渊源,明其变化之迹,以为非求诸唐宋辽金之文学弗能得也。乃成《曲录》六卷、《戏曲考原》一卷、《宋大曲考》一卷、《优语录》二卷、《古剧脚色考》一卷、《曲调源流表》一卷。从事既久,续有所得,颇觉昔人之说与自己之书罅漏日多,而手所疏记与心所领会者,亦日有增益。壬子岁暮,旅居多暇,乃以三月之力,写为此书,凡诸材料,皆余所搜集,其所说明,亦大抵余之所创获也。世之为此学者自余始,其所贡于此学者,亦以此书为多,非吾辈才力过于古人,实以古人未尝为此学故也。” 此书学术上之开辟意义静安先生本人阐述甚明。诚如梁启超所说:“曲学将来能成为专门之学,则静安当为不祧祖矣。”
但到日本以后,没有多久,由于受罗振玉氏的影响和启发,先生之治学方向即转向经、史、小学的考证与研究,而对自己以往的哲学和美学研究,则弃之如敝屣。即戏曲与文学的研究也基本停顿下来。据罗振玉回忆,他劝王专门研究国学,并从小学和训诂方面培养根基,曾说过下面的话:“方今世论益歧,三千年之教泽不绝如线,非矫枉不能返经。士生今日,万事无可为,欲拯此横流,舍返经信古未由也。公年方壮,予亦未至衰暮,守先待后,期与子共勉之。公闻而悚然,自怼以前所学未醇,乃取行箧《静安文集》百余册,悉摧烧之,欲北面称弟子。予以东原(戴震)之于茂堂(段玉裁)者谢之。其迁善徙义之勇如此。” 罗氏的话,有人以为不尽确实,认为王未必烧书。其实以王国维的性情论,尽弃前学,完全可能。
日人狩野直喜在回忆王在日本的印象时也说过:“从来京都时开始,王君在学问上的倾向,似有所改变。这是说,王君似乎想更新中国经学的研究,有志于创立新见解。例如在谈话中,我提到西洋哲学,王君总是苦笑着说,他不懂西洋哲学。” 透露出决心改变学术路向的信息。而1913和1914这两年,先生全身心致力于古文字和古史研究的沉迷状况,我们从他写给缪荃孙的信里可以获知大体轮廓。一则曰:“今年发温经之兴,将《三礼注疏》圈点一过。阮校尚称详密,而误处尚属不少,有显然谬误而不赞一辞者,有引极平常之书而不一参校者,臧、洪诸君非不通礼学,而疏漏如是。此系私家著述,犹不免是病,无怪官书之不能善也。” 二则曰:“比年以来拟专治三代之学,因先治古文字,遂览宋人及国朝诸家之说。此事自宋迄近数十年无甚进步,《积古》于此事有筚路蓝缕之功,然甚疏陋,亦不能鉴别真伪。《筠清》出龚定庵手,尤为荒谬。许印林称切实,亦无甚发明。最后得吴清卿乃为独绝,惜为一官所累,未能竟其学。然此数十年来,学问家之聪明才气未有大于彼者,不当以学之成否、著书之多寡论也。”
这两封信分别写于1913年11月和1914年7月,从而可见其沉潜古学的精神和钻研的深度。而其研治范则不止于古文字、古器物和古史研究,实已返归六经,亦即罗振玉所建言的,如接续“三千年之教泽”“舍返经信古未由”。可知此一时期静安先生所致力的乃是大范围的“三代之学”。其所著之《流沙坠简》及其《考释》(与罗氏合作)、《简牍检署考》、《明堂寝庙考》、《秦郡考》、《生霸死霸考》、《胡服考》、《宋代金文著录表》、《国朝金文著录表》等,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此外还有《颐和园词》也作于此时。总之寓居日本四年多时间,先生之学问大变,而收获成果之丰硕则为已往未有。他自己后来也说,此一时期“成书之多,为一生冠” 。其《丙辰日记》(1916)亦云:“自辛亥十月寓居京都,至是已五度岁,实计在京都已四岁余。此四年中生活,在一生中最为简单,惟学问则变化滋甚。”
1915年春天,先生曾归国扫墓,因得以在上海与沈曾植相识。沈字子培,号乙庵,晚号寐叟,浙江嘉兴人。光绪六年进士,钦用主事,观政学部,迁员外郎,并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俄国股章京。曾参与康有为公车上书和张勋复辟。精通辽金元史及西北舆地之学,世有大儒之目。王的思想和学术旨趣与沈甚契合。沈欣赏王为罗振玉作的《殷虚书契考释后序》,以为可与言古音韵之学;并称赞王善于命题,趣说:“君为学,乃善自命题,何不多命数题,为我辈遣日之资乎?” 1919年沈七十寿诞,王为之序,极称乙庵之学的博大,写道:
世之言学者,辄伥伥无所归,顾莫不推嘉兴沈先生,以为亭林、东原、竹汀者俦也。先生少年固已尽通国初及乾嘉诸家之说,中年治辽金元三史,治四裔地理,又为道、咸以降之学,然一秉先正成法,无或逾越。其于人心世道之污隆,政事之利病,必穷其原委,似国初诸老。其视经史为独立之学,而益探其奥窖,拓其区宇,不让乾嘉诸先生。至于综览百家,旁及二氏,一以治经史之法治之,则又为自来学者所未及。若夫缅想在昔,达观时变,有先知之哲,有不可解之情,知天而不任天,遗世而不忘世,如古圣哲之所感者,则仅以其一二见于歌诗。发为口说,言之不能以详,世所得而窥见者,其为学之方法而已。
又说:
夫学问之品类不同,而其方法则一。国初诸老,用此以治经世之学,乾嘉诸老,用之以治经史之学,先生复广之,以治一切诸学。趣博而旨约,识高而议平,其忧世之深,有过于龚、魏,而择术之慎,不后于戴、钱。学者得其片言,具其一体,犹足以名一家,立一说。其所以继承前哲者以此,其所以开创来学者亦以此。使后之学术变而不失其正鹄者,其必由先生之道矣。
可以说给予了至高而不能再高的评价,我们由此可知静安之学的格致与归宿。而当1922年沈氏在上海辞世,静安先生的挽联写的是:“是大诗人,是大学人,是更大哲人,四昭炯心光,岂谓微言绝今日;为家孝子,为国纯臣,为世界先觉,一哀感知己,要为天下哭先生。”更可见两人交谊之厚。
王国维回国扫墓停留上海期间,罗振玉也回国赴安阳考察,于是两人又会合于沪上,时间在1915年4月。罗振玉经王国维介绍结识沈曾植即在此时。第一次相见,罗向沈请教了古音韵问题,相谈甚得。加上对古籍图书版本和书画的共同爱好,他们应该有谈不完的话题。就一代通儒的学术气象而言,沈的标格,世罕其匹;就一个纯粹学人的为学精神而言,王恐怕应站在沈的右边。罗的所长在中西教育和甲骨金石器物,视野格局亦有可观。沈的所长在边疆史地和学养器识。而静安之学识固然,金石器物的过眼或逊于罗,但书画鉴赏的根底亦有可观。因其多了一层家学熏习,其父王乃誉的书画收藏及长期鉴赏经验,必然如同种子一般植入静安的文化血液之中。明了这一层,可以正解王、罗和王、沈之间的针芥之歧与针芥之合。
陈寅恪在《王静安先生挽词》中对先生此一时期的学术景观有极为准确的评价:“大云书库富收藏,古器奇文日品量。考释殷书开盛业,钩探商史发幽光。当世通人数旧游,外穷瀛渤内神州。伯沙博士同扬搉,海日尚书互倡酬。” “伯沙博士”指的是法国的两位汉学家伯希和暨沙畹博士;“海日尚书”则是指沈曾植,意谓静安先生此时已成为与中外学界顶尖人物并驾齐驱的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