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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长安没了,西安还在。

如果要在中国找一座城——曾拥有不可企及的荣耀,后归于长久的落寞,首选一定是西安。

今天的西安还有什么?

兵马俑、华清池、大雁塔、小雁塔、碑林、明城墙、钟楼、鼓楼、博物馆里周秦汉唐的文物,还有西安事变的痕迹。有这些就够了,还有哪座城能与其相比?在漫长的历史中,一个个王朝在这片土地上荣衰,多少惊心动魄的大剧在此上演,多少人在此成就梦想,又有多少人的梦在此碎成一地渣子。认识中国,理解中国,不能不去西安,哪怕匆匆忙忙,也要亲自用双脚去丈量一番。

去西安游学,童子们都很兴奋,虽然有的童子跟父母去过,但还是期盼着这趟文化之旅。出发前,他们就会背诵杜牧的《阿房宫赋》和白居易的《长恨歌》,还各自选定了顾毓琇的话剧《荆轲》中的角色,选秦王这个角色的就有四五个童子。

2019年7月,全国各地的童子汇聚西安,开始寻找“长安梦”。大家到了西安,心中想的却是长安。好在还有一个大雁塔,可以给人一点念想。诗人流沙河曾经说,大雁塔是造塔工匠的亡魂,大雁塔的窗口就是他们的眼睛,见过唐代长安文明的眼睛。我却想说,大雁塔的一个个窗口,就是唐代长安留下的一双双眼睛。

我们在细雨中来到大雁塔下,塔旁有个亭子正好可以避雨,我们就在这里与长安对话。虽然没有大雁飞过,但见到了燕子;虽然没有听见钟声,却有风铃声。诗人洛夫的《雁塔说》诗中说:“每层有每层不同的景色/每层有每层不同的风声/每层有每层不同的空白/每层有每层不同的寂寞。”而那一刻,大雁塔一点也不寂寞,那么多的童子在塔下读书。一个寻常的夏日,来自21世纪的读书声,要叩开千年前的长安。有童子说大雁塔像一根针,想缝补天空。那天空还是唐时的天空吗?当夜,我批改童子们的习作,每一篇都有独特的视角,童子们以不同的方式走进各自心中的长安。十二岁的金恬欣的《望长安》这样说:

大雁归来时已然苍老,路旁的宫灯变成日光灯,眼前的青石板还曾给许多马车让路。风铃照样响,铃声中带着老者的呼唤。从雁塔怅然而归的,不仅仅有杜甫。

大雁塔一成不变地立在那儿,时光一丝一痕,从她的墙根悄悄蔓延。

长安城,多好的名字啊!这里叫作长安,却不曾长安,这只不过是个愿望。

十一岁的戴欣然写下了《雁塔啼鸣》:

叮当,叮当

雁塔呼唤着唐帝国的盛景

月光和灯光布满了皇城

姑娘们戴着华丽的首饰

在街道上欢笑

卖花的老汉从早唱到晚

此刻回家

与妻共吃一碗热面

而镶满玉石的车辆

则挤满了宽阔的道路

如一条彩龙

蜿蜒在围棋局中

遥望旧时的长安,他们如话家常,仿佛不是在今天的西安,而是走进了李白、杜甫的长安。母语的力量就是如此强大,可以填平时间的沟壑。华清池,也因为童子们朗朗上口的《长恨歌》而变得分外亲切。这里的草木、石头、空气,以及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都被这首诗连接在一起了。

我们一路走来,从兵马俑到明城墙,从兴庆宫遗址公园到西安事变纪念馆,到处都是我们的课堂。童子们始终充满好奇、热情,而且相互激发,相互磨砺,无论阅读、上课,还是写作、排练,都有良好的氛围。我努力避免以知识为中心的讲述方式,而是以审美为中心,将历史、文学、艺术、地理等串在一起进行讲解,旨在启发童子们的想象力。不在已有的现成知识上用力,因此选择什么样的文本给他们读,让他们在人文的现场遇见人,遇见美好的母语便成了重点。

西安之行,又一次践行了我主张的“读出来,背出来,写出来,走出来,演出来”。读、背、写、走、演这五个字,在以母语为中心的人文教育中缺一不可,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每次游学,我自编的游学手册,就是童子们的阅读文本,同时还有现场背诵的古诗文名篇。北京游学时,童子们在北大红楼演绎了沙叶新的《幸遇先生蔡》;南京游学时,童子们在石头城下、秦淮河畔演绎了孔尚任的《桃花扇·余韵》。此次西安游学,我们选择的是顾毓琇的《荆轲》。在大明宫遗址公园等处,童子们自导自演,每个人都尽情投入角色之中,有板有眼。那些精彩的台词被他们发挥得酣畅淋漓。表演是为了提高童子们的口头表达能力,也是他们找到自信的一种方式。

国语书塾的童子们盼望游学。游学的过程,常常成为童子们自我突破、自我成长的契机,比日常课堂更具有挑战性。尽管只是短短几天,童子们的收获却比平时要多得多。

《寻找中国之美:少年双城记(北京与南京篇)》问世之后,《寻找中国之美:少年西安行》又已编成,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童子们的文章写得更好了,他们想象的翅膀正慢慢展开,相信岁月不仅会加给他们身量,还会加给他们知识和智慧。

告别西安时,许多童子在机场或高铁站就完成了此行的总结。刘艺婷让一只燕子、一只大雁和一只乌鸦从母语的天空中飞向西安,跟三个不同的时代对话。她说:“大雁属于唐朝,乌鸦属于民国,而燕子属于未来。但它们都属于西安。”

十一岁的黄若瑜写了一首诗——《西安从一块石头开始》:

一块石头

掂量着人类思想的重量

……

我被筑成华清池

从此成为

荣华富贵的垫脚石

……

那年许下的天长地久

如今只剩生死离别

我只知道这是个意气风发的长安

他还年轻

有的是犯错的机会

我看着

这位青年逐渐成熟老练

方知他年少轻狂的岁月已经成为过去

他不再祈盼

成为一国的中心

从此

他的大名是西安

在西安寻找长安之美,童子们在母语中找到了。这种美,不仅在大雁塔中,也在颜真卿、柳公权、张旭、怀素的书法中,还在李杜的诗篇中。有人说:“语言就是文明的载体,是人类创造中唯一不朽的东西,图书馆比国家更强大,帝国不是依靠军队而是依靠语言来维系的。”有杜甫的“长安水边多丽人”,有李白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那个消失的长安分明还活在文字中。诗人布罗茨基198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曾经说:“人首先是一种美学的生物,其次才是伦理的生物。”从这一意义上说,这次少年西安行,我们找到的正是美学意义上的长安。

傅国涌
2020年5月20日 yDZVkhGdY8raETK9DAkmxt0EaTCAHzevMcIf1jNT/UDAdkNcWDOqwRLVcUQ98ZT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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