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院大门紧闭。赵明诚引着背了李清照的木易,朝树林深处疾走。两株古柏在月光下静立,苍劲如铁塔入云。周围蔓草杂生,将几方断碣遮没。历史在这里沉寂,人突然地失语,似乎顷刻被摄去魂魄。木易沿着院墙转了很久,纵身越到一棵树上,翻过高墙。刚一落地,一个大网兜头撒下,回头看时,跳下墙的赵明诚也被几人制住。树影浓厚,交叠着高墙的影子,阴沉黑暗,难见天日。兰棂从树后绕出来,指着李清照,蹙眉冷笑:“好个刁钻的妖女!竟让这两个男人为你拼命。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今晚只想要一个人的命。你可以选择!”
李清照冷冷道:“如何选择?”
“你若即刻咬舌自尽,我便放了他们两个。”兰棂笑指赵明诚、木易,“当然,你还可以从他们中选一个人死。怎么样?我够厚道吧?”
“杀我,放了他俩!”木易、赵明诚、李清照三人异口同声道。
“嗬!”兰棂冷笑一声道,“抢着死的人,我今儿竟见到三个!”
她本想造成狗咬狗的格局,此时不由恼怒。夜阑人寂,寺里的灯光越过高墙,在树梢打出朦胧的微光。兰棂命属下绑了木易,李清照趁势拿起木易散落的银枪,反手刺向自己。
血汩汩地从胸膛冒出,在银线丝绫蓝袍上洇开妖艳的花朵。赵明诚疯一般挣脱羁绊,扑上去将李清照抱住,呼唤了数声,不见动静,一时面色苍白,心如死灰,环顾苍茫大地,犹如落雪千里,鸟兽无迹。
兰棂气急败坏地走过去道:“你也可以选择!是放下她,还是为她陪葬?”
赵明诚颤抖地抱着李清照,瞪着血红双目道:“一起走或一起死!”
“为什么?”兰棂有些绝望和歇斯底里,“你眼里只有妖女?从来没我吗?”
赵明诚咬牙切齿:“兰姑娘,不,蔡夫人,你以为,爱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吗?”
头顶月光颤抖,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又悲又怒:“我今天才看清你!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你……还要做些什么?!”
“哈哈……”兰棂宽挥臂如刀,指向李清照,“我要做什么?我要她死!”
“你你你……”赵明诚目眦欲裂,浑身发抖。
“我可没动手!不过试探一下。是她见你们这般无能,便伤心、绝望透顶,才自寻死路,咯咯……”兰棂的冷笑飘荡在树梢,向从属挥手,“走!”
深林,荒径,青石松柏间荡着那一抹旧时月色。空气里氤氲出一股诡异景象。彼时,寺院里钟声已歇,潺潺的溪流,伴着孤独的光阴在花间流淌。虫声在草底起伏,似在诵一曲古老的梵唱。
丫鬟打扮的小厮跟在兰棂身后,边走边道:“李清照绝望自杀,小娘子以后可该放下了。”
“我输了,我输了……”兰棂似哭似笑,似悲似咽,“凭什么他会这样对她?凭什么她李家可以世代扬名,我蔡家就偏要这般不幸?她抢了我喜欢的人,李格非弹劾使我公爹罢官削职,还有我兄长……他们李家赵家却快乐逍遥!老天为何要厚此薄彼?我不甘!不甘……”
黄昏时风催薄暮,蝉鸣飘荡在树梢。圣旨像惊雷在李府炸开,如乌云压在庭院上空,使李格非夫妇喘不过气来。他们送走传旨的童贯,恰见王珪带着孙女王美娘从石级上走来,便施礼迎进。
院中各处次第掌灯,从房屋到廊下一片通明,廊檐下摆满花卉盆景。房檐左边正是风口,挂上去的灯笼很快熄灭。春香搬了高凳,踮着脚再次点亮灯笼,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王珪落座明间,王月新跪地哭求:“照儿重伤在身,限定半月后送进宫去。我夫妇万般无奈,求父亲大人拿个主意吧。”
王珪沉声道:“后宫佳丽如云,六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三千粉黛,八百烟娇……今上酷爱文艺,只是要个侍读!”
王月新哭道:“那王皇后、郑贵妃、蔡贤妃、刘淑妃等争宠夺爱,党同伐异。照儿羊入狼群,焉能自保?”
烛火闪烁,窗外是呼啸的风。王珪无奈、愁苦道:“只怕是圣命如天,难以违抗啊……”
王月新匍匐在父亲脚下,哀声哭道:“求父亲上疏官家,收回成命吧!”
无论女儿怎么哭求,胆小怯事的王珪只是不动。王月新闷声入内不久,便有丫鬟哭着来报:“不好了,夫人……夫人投缳自缢了……”
待王珪、李格非惊悚入内,小厮已将奄奄一息的王氏救下,王珪横抹一把老泪道:“老夫这就去求官家!只怕是竹篮打水,把人也沉进去!”
慈元殿宫灯灿亮,金碧辉煌。蔡贤妃疯了似的扫落满桌的物什,朝蔡京和兰棂怒吼:“竟要我劝谏官家速下诏让美人入宫?你们都神经错乱了!李格非女儿一旦入宫得宠,那些儒官就会彻底铲除你!这种为仇人搭桥引渡的计谋,也只有您能想得出了!”
蔡京须发已灰,但眉目疏朗俊秀,风度儒雅从容,与生俱来的美男子气质,丝毫不妨碍他的阴毒狠辣,他满脸的细纹里隐着阴沉:“娘娘,作为皇帝的女人,最是不能小肚鸡肠,凡事都要往大处着眼。新皇登基,天下大变,已经不是以前!李格非参奏,为父被贬,你伯父保全不了,自章惇出事,一帮政敌妄图牵连,拼命地弹劾他。咱全家的前途,就全靠女儿你了。”
蔡贤妃仰头冷笑,笑掉了发簪,笑出了泪:“真好啊,真好!我这个家真好。先因父亲被贬,伯父被参,我的皇后位置被元符刘后的外甥女儿抢去,贵妃位又被向太后的侍女占住,这还不够!一家人居然琢磨着皇上的胃口,忙不迭要给我的夫君再送美人……”
她痛恨皇权,顾影自怜,痛恨世俗之力,被怨恨填满的心无法呼吸,酒醉一般趔趄着,低伏在桌案上呜咽了一声,便再也控制不住自腹底爆发的悲愤,哭得一声比一声破裂,一声比一声尖利,终穿成一串连在一起。
蔡京的脸色永远苍白如纸,少有鲜活颜色,他目光寒冷如冰,仿佛带着地狱的气息,上前捏着女儿下巴,盯着她泪痕纵横的脸:“我当初将你嫁给瑞王,从没巴望着他变成皇帝,以为怎么也轮不到他。既然他赶上作了皇帝,这就是天命!你知道什么是皇帝?他一高兴可以给你高爵厚禄,给你无可比拟的富贵荣华;一不高兴又可以让你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既然权力如此来之不易,争取的唯一办法,就是尽死力让皇帝高兴。”
赤金烛台上,红烛跳跃,如同人难以掌控的情绪。蔡姬抽泣着站起来,死命地推开父亲的手,嗓音嘶哑地冷笑:“说到底,父亲为官这么多年的觉悟,就是竭力服务皇权,而不是国家,更不是天下百姓。瑞王登基以来搜集花石、建明堂、建延福宫、建九成宫、建良岳、立九鼎、崇道教,哪一件不消耗国家的物力人力?人事、财物筹备、调度,肥了多少当事官员,误了多少朝政?国库不足,就从地方上调。地方财物从何而来?还不是加重税赋、盘剥百姓?对于这一系列劳民伤财的工程,作为右丞的我的伯父,作为翰林学士兼侍读的我的父亲,不仅不劝说皇上以民生为重,还找出‘丰、亨、豫、大’的借口,让他安心享乐。孟子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而你们完全颠覆了儒礼。你和伯父整天口头上为百姓谋福祉,实则揭取民脂民膏!可叹啊,我胸藏韬略的父亲,生灵涂炭的大宋!”
蔡贤妃心怀怨怒、妒恨,平生第一次言辞激烈地嘲讽父亲,极尽挖苦、责备之能事,希望父亲回心转意。说完这番话她觉得好累,跌落在紫檀椅上支颐喘息。
蔡京以不可思议的目光悲悯地看着女儿,像在看着懵懂的婴孩,唇角荡起一抹讥讽:“真正可笑的是历代皇帝,而不是你可怜的父亲。历代皇帝无不重用邀宠的佞臣,还承袭祖宗教条,对大臣极为猜忌,将决定权和任免权紧握在自己手里。任何得宠之臣,任何经天纬地之才,都得看皇帝的脸色行事,一切投其所好。在皇帝眼里,大家都是奴才,都是他随意玩弄的棋子。”
“一切权力尽在皇帝掌握之中,所有人的利益全都取决于皇帝的意志,想要产生出不逢迎讨好、不围着皇帝好恶打转的官员,无异于痴人说梦。父亲有卓越的政治手腕、经济才能和行政能力,也不免如此行事。政治最是无情,娘娘就不要再怨父亲了。”兰棂说着,上前为蔡贤妃插好发簪,捋顺她的如瀑长发。
蔡京对兰棂颔首,轻拍不住啜泣的女儿。见女儿不屑地别过头去,他弯腰,轻轻抚平她裙上褶皱,换成悲天悯人的语气:“为父被贬,去得匆忙,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与你。我的十个子女中,就你最小,也是我最疼爱的,九个兄姐便都让着你,下人也都捧着你,将你的调皮捣蛋当成天真无邪,将你的刁蛮无理当成率性可爱,由着你撒娇任性。可是姬儿,你已嫁人了。须知妇者,以丈夫为天,以顺从为德。诸皇子中,瑞王的性情最是温厚,但如今他已是王者之尊。他是君,你是臣,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你千万不可像往日一样任性,须知别人不会像父母一样爱你,把你的缺点全当优点;不会像自家人一样容忍、迁就你。你还这么年轻,一生很长,很多人很多事,必须自己去考量、判断。为父有生之年可以帮你,使你不至偏斜,但立于不败之地,最终还要靠你自己!”
这一番语重心长的话,终说得蔡贤妃回心转意,回想起昔日在父亲怀里撒娇的情形,不由泪眼相望,见父亲两鬓斑白,满面枯皱,叹这唯一无条件爱自己的男人,为什么老得这样快?曾经山一样可以依靠的人,仿佛一瞬间就变成枯枝羸叶,恰似一阵风便可吹走。
蔡贤妃哭着扑进蔡京怀里,捧起他的脸:“父亲保重,孩儿听您的便是。”
蔡京了解身为后宫的诸般苦楚,见女儿哭了,心痛不已地抱住,语重心长道:“乖女儿,这世间男人,只有你父亲真正疼你爱你,切记,切记!”
蔡京本是偷回汴京,偷偷进宫的,终劝得女儿开颜,便戴上人皮面具,扮作侍卫,拿着宫中腰牌,趁着夜色,一径沿着朱漆长廊去了。
当王珪在童贯示意下闯入慈明殿时,蔡贤妃正引领着一大群后宫,跪在赵佶面前,口称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并赞李清照堪比卓文君蔡文姬再世,入宫侍读乃是天子之幸天下之福。
紫衣常服的向太后正和赵佶对弈,阅尽千帆的沧桑妇人,满目淡然地收尽了眼前景观,轻走一个棋子,不动声色道:“这个蔡贤妃,还真是贤淑,到底无愧于贤妃封号。”
蔡姬神色如常,叩首、伏拜:“启奏皇太后,皇上身系天下,他的幸福就是我等后宫的天恩。圣人云,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伏拜在地,嫂子兰棂和父亲的声音交替回响:“那李清照和赵明诚过从甚密,两下里有盟约也未可知。她信奉儒家的舍生取义,追求道家的逍遥,相信佛家的因果,求人格平等情爱之尊。这种人只会忤逆官家,犯下灭门之罪!”
“将欲废之,必固兴之。这是圣人之道,蔡姬你要弄懂,学学你嫂子的胸怀,请旨让李清照进宫,哄得官家高兴,你只管作壁上观,等着别人鹬蚌相争……”
“娘娘你看,宫殿这么大,谁不想从官家那儿分得一杯羹?请旨让李格非女儿进来,您就等着圣宠不衰吧!”
王珪跪在地上,声音苍老:“老臣叩见陛下。”
赵佶走了一个白子,冷冷道:“说过不叫打扰,你怎么进来的?”
王珪瑟瑟发抖道:“微臣死罪!私自闯进来的。”
赵佶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胆子可不小啊!”
王珪叩头道:“臣有本奏。”
赵佶不屑道:“朕不想听,正忙着呢!”
向太后朝王珪一笑:“王卿请讲,我倒想听听。”
王珪叩头伏拜:“如今新皇登基,人心未稳,百废待兴。陛下应当励精图治、整肃纲纪、以固国本、以稳国基,而不应将心思花在他处。老臣恳求陛下,收回诏选李清照侍读的圣旨!”
殿顶夜明珠光彩四溢,赵佶的面色阴晴不定:“都说你这三旨丞相胆子小,原来你胆子不小。”满脸愠怒地指着王珪,“竟敢忤逆君主!”
蔡贤妃在旁叩头道:“臣从君,忠顺;君从臣,忤逆。但凡君子,都有严谨的行为准则,并时刻遵循。可怕的不是天,而是小人的种种违背礼义道德的举动!”
王珪的苍颜溢出悲愤,苍老的心脏无法呼吸:“君主以臣下为手足,臣下就以君主为腹心;君主以臣下为狗马,臣下就以君主为路人。身为臣下,以忠诚的态度辅佐官家,这叫君臣大礼,叫地道。身为官家,听从臣下的劝谏,体恤臣下的困苦,这叫君臣之道,叫天道……”
赵佶冷笑道:“王爱卿,朕敬重你是几朝元老,声名远播的儒官,但你也别失了君臣之仪,下去吧!”
王珪跪地,哭着叩头道:“陛下不准,老臣就跪死在这里。”
赵佶冷笑道:“恐吓朕?来人,拖出去!”
“陛下,请收回成命吧!陛下,请收回成命吧……”高喊着的王珪被侍卫们拖了出去。
“夫人,您一直这样不吃不喝,熬坏了身子,谁能替你受罪?您就喝了这碗燕窝粥吧。”冬雪惴惴言罢,端着青瓷盖碗跪在床前,默默流泪。
李格非上前扶起妻子,擦去她眼角泪水道:“凡事从长计议,夫人若是病倒了,两个孩子怎么办?”
王月新愤然推开他:“什么从长计议?你这人遇事完全没有主意!”
李格非颓然落座,双手紧扣搭在膝头,眸色黯然默无一语。屋里就这样静了下来,窗外的叶舞依稀可闻。
秋菊绣着花鸟的布鞋拂过一路飘落的茉莉,她进入后院的明间,跪拜道:“奴婢有个主意,或可一试。”她一身橘黄色褙子,系着褐色丝绦,白绸裙上的芳草纹绣像是沾了活灵活现的青草。
王月新不屑的目光自她的裙裾向上,一点点飘移,看到她秋水似的双眸流出卑微,藏着隐隐的桀骜,再看那张让人嫉妒的芙蓉面时,心里倏忽一喜,上前将她拉起。
时间一闪而逝,这日灼灼晨辉,众目睽睽,李府大少主与父母挥泪惜别,由冬雪扶着上了辎车。辎车轱辘辘地轧过青石地面,轧过飘落的茉莉,轧过一片聒噪的蝉声和阳光万缕,自桐花巷拐向敞阔的潘楼街。
李府二少主目送着马车在视野里消失,抬袖抹泪,语声怔忡:“你说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只有默默祝福……”
春香举起手帕在她面前绕绕,好奇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几圈,嘻嘻笑道:“秋菊,自从你被认了义女成了少主人,身价嘭地涨了。这一打扮,比小娘子还要小娘子,连说话都一样。”
她话音甫落,肥臀上挨了一脚,一个趔趄一声尖叫,回头一看急忙跪倒:“夫人饶命啊,奴婢再也不敢多嘴多舌了……”
王月新逆光而立,语声冷冽如刀:“蠢蹄子,再这么浑说,打一百板子赶出府去!”
天虽冷些,潘楼街人也不少,马车只好放慢速度。李格非押着金顶紫帷马车,苍郁的目光掠过密集的人群,辉煌建筑伴着市声鼎沸,心里却是苍凉无际。
堂皇的宫城仪门将辎车拦截下来。朱门上鎏金铆钉、瑞兽铜环锁,映着阳光熠熠生辉,迎接的司仪仪仗严肃、口令整齐。李格非退后,冬雪近前,挑起璎珞流苏装饰的紫帷车帘。
从轿门探出来一只粉色锦缎花鸟纹绣鞋,高跷的鞋头缀着金银丝线流苏,流苏正中两颗明珠。冬雪紧盯着鞋头的明珠,伸臂将主子搀扶,见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明艳夺目。
司仪队伍走过一路的花光摇曳朱阁凝彩,奢华、凛然之气在周际弥漫,让人喘不过气来。
艳霞万道照亮丹墀,冬雪虚扶着主子拾级而上,进入仁明殿,朝拜帝后。王皇后提出留她们在仁明殿,学习宫仪三个月时间,赵佶只有应允,童贯进来禀事,引着他去了。蔡贤妃进来拜见,要替皇后分担,将李府小娘子领回慈元殿,将丫鬟冬雪送往秾华殿里。
……
寒气袭人的冬月之夜,秾华殿里灯烛辉煌,燃着炭火,点着素香。刘淑妃半卧在炕上,将蚕丝被拉到胸口以上,由四个宫娥围着捏肩捶背。冬雪刚在门口探下头,刘淑妃拿着一个青瓷花瓢摔了过去,骂道:“好你个贱婢,鬼头鬼脑的做什么!”
冬雪偏头躲过,花瓢砸在门上,碎成闪亮的瓷片,她忙跪地道:“奴婢该死,娘娘恕罪!”
刘淑妃的斥骂惊破了满屋沉静:“贱婢,又上哪儿钻沙了?进宫半月了,还是不懂规矩!”
冬雪脸上血色尽褪,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奴婢旧主被蔡贤妃关了……”
刘淑妃冷笑道:“什么旧主?慈元殿的奴仆!泡脚的柚子水,熬好没有?”
冬雪爬起来,微微抬头:“早熬好了,在火上热着,奴婢这会子就去端来。”
刘淑妃看着冬雪去了,少顷,冬雪端了冒着热气的大木盆进来,轻轻地放在地上。由宫娥伺候着刘淑妃坐了绣墩,冬雪蹲着为她洗脚,按摩脚底,细声道:“娘娘这样坚持洗一段柚子水,今冬脚就不会冻了。”
一个宫娥进来和刘淑妃私语,刘淑妃满脸讥诮道:“一大把年纪了,还为脸上长斑哭?不长斑又怎样?偷偷给官家找个老子不成?”倏忽一笑,“说是说笑是笑,我还得感激她。”
宫娥点头笑道:“说得也是,娘娘能有今天,也是她的照拂。”
冬雪往刘淑妃脚上撩水,偷眼瞧她,怯怯地道:“奴婢有祛斑秘方,保证太后药到病除。”
刘淑妃疑惑道:“有祛斑方子?果真管用么?”
“一定管用。”冬雪低头道,“药方在奴婢旧主哪里,娘娘若是有意,奴婢明儿便去讨来。”
“我便信你一回。”刘淑妃傲然道,“谅你也不敢诳人。”
“奴婢岂敢诳了娘娘。”冬雪言之凿凿,主子受难,她便使尽浑身解数,以赢机会。
第二天一早,冬雪便由刘淑妃的侍婢引着,去慈元殿的禁闭房里见旧主,偷偷送了吃的用的穿的,讨到祛斑单方后,抓药、洗淘、煎熬、过滤、浓缩,一概亲力亲为。熬好药膏,放了些许防腐的冰片,刘淑妃拿着药膏进献向太后,果然使太后容颜回复如初,赏赐甚厚。
微寒的月夜,霜月凄迷,秾华殿后院的一池荷塘早已没了生机。刘淑妃想着要去延和殿给赵佶送参汤,心里竟漾出一圈圈温情的涟漪,梳妆毕,接连换了六套衣裙,才朝外道:“快些!参汤还没好吗?”
“好了好了,候娘娘示下。”端着红木填漆盘子的宫娥进来道。
刘淑妃看看盘里放的参汤和胭脂果道:“汤里放了红糖没有?”
“谨遵娘娘吩咐,放过了。”
“那好,不然会有苦味。胭脂果开胃,皇上最喜欢晚间吃它。”
刘淑妃由宫娥伺候着披了粉缎小提花斗篷,带着一群宫娥、太监,朝外走去。夜色沉寂,灯光映着朱漆大门上的鎏金铆钉,熠熠生辉。刘淑妃看起来心情很好,飘飘袅袅地走下几级台阶,却突然失足摔倒。
“娘娘!娘娘!”
众人呼唤,惊慌失措地上前搀扶,由太监背着脚踝受伤的刘淑妃折了回去,刘淑妃痛得面容扭曲,刚进入大门却回头吩咐:“参汤,给皇上送去。”
宫娥们齐声应允,却争着跟随主子娘娘回去,要做那些眼前光活。皇帝那儿总有挤破头露脸的人,他压根不瞧你一眼。端着填漆木盘的宫娥,生硬地将差使推给冬雪。冬雪窃喜,接过木盘,回望着乌泱泱挤进宫门的宫娥、太监,露出诡异的笑。谁能知道,贪图美色的值守今夜为她松动了阶上的石块,只为惩戒欺压她的宫娥。
延和殿浸泡在星月交辉处,沐着辉煌灯影,如同琼楼。高大威武的童贯站在丹墀上,仰望夜空上的一片星光闪烁,意态痴迷。一排侍卫分立左右。冬雪出示了秾华殿腰牌,便施施然入内,裙裾扫过阶面的声音窸窸窣窣。
延和殿里,仙鹤衔芝香炉里袅袅青烟,御案上奏折堆叠,墙挂佩剑,另有屏息敛神的太监。冬雪勉力镇定,瑟瑟跪地道:“请皇上用汤。”
赵佶正凝神批阅奏折,直到冬雪重复三遍,才抬头打量她,语气淡然:“哪宫的?”
冬雪举着木盘,不敢抬头,报上姓名,额头冒汗,冒着被砍头的危险陈述来路,哭求赵佶救她的少主人。赵佶早知许多后宫心术,依然不胜惊诧:“动辄关押,她们也太狠心了!”
“皇上,我家小娘子进宫之日即被蔡贤妃领去,明面上说是学习礼仪,实是干着洒扫、浇花的粗活,每天提着水桶走好远的路,吃的是剩饭睡的是草铺,如今还被关了,那闲置的殿里除了床,就只有老鼠……求皇上救救我家小娘子啊!”
赵佶埋头于奏折间,面色幽暗:“知道了,你下去吧。”
冬雪不甚明白赵佶的态度,也不敢多问,不知这般努力的结局是祸是福,她匆匆走到延和殿的丹墀上,在迎面而来的夜风里倒吸着凉气。
延和殿前悄然沉寂,云破月,花弄影,露华浓,夜月倾洒无尽芳华。蔡贤妃带着一群宫娥太监,刚巧走到合欢树下,看到冬雪从大殿里出来,劈面扇了她几个耳光,喝道:“小娼妇私闯禁地,对官家图谋不轨,拉下去,处死!”
“救命啊,救命啊——”冬雪绝望地呼救,暗叹遇上煞神。
众宫娥拖着冬雪就走,将她的悲惨哭声抛向身后,一瞬间飞满夜空。
“慢着!”一个威严的声音凌空传来,蔡贤妃愕然回望,见赵佶在丹墀上巍然而立,被灯影映着桀骜的影子,几分虚幻几分迷离。蔡贤妃等人急忙跪地拜见。赵佶声色俱厉,“来给朕送汤的人,便是有功,谁敢问罪?”
蔡贤妃一瞬呆成木雕泥塑,在进宫以来的漫长等待中,她头一次无法忍受这样尖锐的内心刺痛,嘴唇哆嗦许久,方才出声:“为什么?臣妾身为贤妃,无法治罪她一个宫婢……”
赵佶的帝王威严隔空逼得人毛骨悚然:“蔡姬,你敢忤逆朕?”
“须知别人不会像父母一样爱你!”父亲的话响在耳边,蔡贤妃打了个冷战,哇的一声大哭,朝夜幕深处狂奔,将下人的呼唤置之不理。折磨、禁闭李氏之事,怕已泄密,会被官家怪罪。她一路想着怕着,回到内殿已是钗松鬟乱,早已取了臂帛,摔向殿柱,看到迎出来的兰棂便冷眼斥道:“又来做什么?”
兰棂一把拉住蔡贤妃,耳语一番,蔡贤妃勃然变色:“什么?李府还有个小娘子,是李格非夫妇新认的义女,长得和李清照一模一样,而且也会吟诗作赋?这,也太巧了吧!”
兰棂眼珠乱转,斩钉截铁道:“这不是巧合,是预谋!宫里这个以逆来顺受等待时机的李清照,是个赝品!李格非舍不得亲生女儿,用了偷梁换柱之计!”
蔡贤妃挥退宫娥,仰头冷笑:“得赶快拿到证据,揭穿李格非父女的欺君阴谋,治罪李格非这只狐狸!”她得意地展开双臂,“待伯父和父亲重掌乾坤,后位舍我其谁!”
兰棂暗藏心事,瞪着眼睛,看起来凶残暴戾:“这个自然!不劳娘娘费心。”
蔡贤妃的怨恨、嫉妒、懊恼已然退潮,此刻像个充满斗志、亟待迎接胜利的斗士。四壁炭火生暖,使得人汗津津的。宫娥端来糕点、瓜果,蔡贤妃、兰棂怀中放着手炉,吃着瓜果,低声谋划。一个宫娥进来,呈上薛涛笺:“启禀贤妃娘娘,奴婢依着少夫人吩咐,弄到李氏笔迹。”
蔡贤妃略有笑意,展开薛涛笺,念道: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兰棂看着头顶灯影,冷笑道:“听听,听听,尽是些淫词浪调。”
又两个宫娥慌慌张张进来,跪禀道:“娘娘,关禁闭的李氏,被官家放了。”
啪,一个画瓢被蔡贤妃摔碎,她面向窗外,瞪着眼珠,脖子扭得像要断裂的百合。
幽静的花木,阒静的大宅。月亮仿佛一个避世者,在一首曲子的某处深藏。后院的西厢房里张着灯笼,燃着熏香,生着壁炉,摆着书案,放着古琴。李府二少主一丝不苟地伏案疾书,缥缈白裙无风自荡,仪态安详。
曲幽小径上芙蓉满枝,虫声东西。春香一手端着果盘一手去捉萤火虫,不小心弄掉了几颗胭脂果,急忙踢到黑影下,踩碎了又踢了落叶盖上去,自语道:“省得被二少主看到了打骂。”她噘着嘴往前走,又歪头思索,捶自己额头,“别用老眼光看新问题了!秋菊那蹄子原本孟浪,可自从身份变换,整个人都跟着变了,再不张牙舞爪了,像小娘子一样斯文、慈悲了呢!”
灯影迷离,几片合欢花幽然飘落。李府二少主运笔如风,在宣纸上留下一行遒劲的颜体: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春香往桌边放了木盘,将切好的哈密瓜递上,笑道:“小娘子快歇歇,尝尝这瓜吧,在冰窖里储藏着,味道可鲜了。”
话音未落,银匙上的哈密瓜掉落在宣纸上,废了两张宣纸。春香赔着笑脸收拾了废纸,自黑自责着又递上一块瓜,偷偷瞧着小娘子的侧影,讨好地笑道:“瞧小娘子这书法,都练得和大少主一模一样了呢!不佩服都不行。”
春香话音未落,脸上挨了一记耳光,扭头看到夫人,吓得急忙跪地,结结巴巴道:“夫人饶命啊!奴婢又说走嘴了,该打!两位小娘子不一样,什么都不一样,都不一样,都不一样……”一边自己掌嘴一边连说“都不一样”。
王月新被逗乐了,指着她道:“你这蠢蹄子,真是蠢透了的,这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
被闹荒了诗兴,李府二少主扶钗、整衣,坐下弹琴,琴韵里飘荡着山河无疆,雪满大地,曲调深婉。她凝神弹奏,自持于沧桑,将自己放逐到时空之外。
灯影被风搅动,窗外的芙蓉花随风飘落,王月新坐在桌旁,支颐聆听,心底升起了一片清明月光。
春香收拾了残局往回走,看看四下无人,便拿出染了哈密瓜汁液的废宣纸看了又看,满脸捡了宝贝的喜悦:“这破字也能换个玉如意,跟在小娘子身边伺候,好处真多!”
月光洒满枯藤缠绕的红墙,赵明诚侧坐于墙头上,染了一身的琉璃白,四周一片静谧。这墙头又高又宽,坐上去很稳,不用担心会摔下去,下面的大街小巷一览无余。冬月的风连同未熄的万家灯火扑面而来,他丝毫不觉得冷,反而心神荡漾。
西厢房里,李府二少主纤指轻动,意态痴迷,琴声缓缓流淌在地上,飞上树梢,倾洒于草底,初似蓓蕾乍放、人间花开,又似沙弥独行、空谷寂寂;再如林木深处枝蔓交叠、溪声淙淙,虽无雨来,空翠已湿人衣;如冷月孤绝,擎于田田荷叶,让诗情、禅心共起,清风徐来,翠盖摇曳,清香四溢,雾霭冉冉;后如灵台拜佛,香烛明灭,唯余一丝袅袅之态,终归于清静,如雪落千里,覆盖故园、亭台,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只片刻工夫,那琴声已将人间生死,世道轮回,无一不清晰地呈现出来。任是你再桀骜不羁,再冷漠无情,心也会随着琴声浮动起伏,归于虚无。
赵明诚听呆了,灵魂出窍般,隔着后窗朝房中凝目:“像,太像了!”
他仿佛跌入难测的梦里,周围的一切都虚无得遥不可及,却又似触手可得。
“少爷,你长千里眼了?隔这么远就能看到屋里啊?”赵真在墙外的树下道。
“像,太像了!”赵明诚凝神赞叹。
赵真一听急了,猴子一样敏捷地爬到树上,停在与少爷同高的位置,探头朝厢房看去,却什么也看不到。
赵真在风里打着寒战,大提花蓝缎袄、黑绸长裤随风颤动,伸臂去拽赵明诚,却是够不到,压低声音催道:“少爷,快走吧!天冷得很啊!”
他喊了几遍,赵明诚才如梦初醒,纵身跳下,拍拍手弹弹衣袍,怅望高墙,心思杂芜。
赵真朝赵明诚嬉笑道:“少爷,少爷,李姑娘早进宫了,您还在这儿……”
赵明诚扭头给他一个响栗,赵真痛得跳脚,笑着跑开了。
眼看天已晚了,赵明诚却恋恋不舍地立在墙外的风里。
这里飘着她特有的气息,淡淡的,说不出来的雅静、幽美。似见月光下她白衣胜雪,灯影里她明眸似水。谁能将迷雾拨开?又有谁把心事暗递?
冬月的阳光透过栖纱窗,照得亭子里温暖如春。蔡贤妃在亭中坐了很久,对着两张纸反复研判,举手投足间尽现豪门大院里长年规整的优雅,脸上是血统高贵者含而不露的威仪。
兰棂分花拂柳走上石桥,进入凉亭,正要对蔡贤妃奉承几句,却被她劈面摔来揉皱的纸团,斥道:“笔迹完全相同,凭什么区分真假?看你还有什么计谋?别一到关键时刻就灭灯!”
阳光被风拂动,层层洒落在帷幔,洒在朱漆蟠龙柱上。兰棂沐着光影,眼珠骨碌碌转动:“娘娘放心!我总要揭开这个暗局!捉住李格非的狐狸尾巴,诛灭九族!”
炽烈阳光倾覆书房,穿透窗口横枝,在赵明诚的白缎袍上洒了一层淡金。他神情黯然,将摆放的玉器一件件抚摸、把玩:“李姑娘,这些金石都饱蘸你的心血,是你偷偷跑出来,指导我买的。”他将一个翡翠玉卧佛抱着,心潮起伏,“李姑娘,这件大日如来翡翠卧佛,我本舍不得买,你说它有收藏价值,将是我大宋玉文化的瑰宝。我狠狠心,买了……”他深情地抚触玉器,如同抚触旧忆,怔忡自语,“言与司合,安字已脱,芝芙草拔……”
赵真一溜烟跑进来,屈身行礼:“少爷,那媒婆又来了,提的是吴敏吴大人的千金……”
赵明诚愣住片刻,怒不可遏地挥臂:“除了李清照,我赵三一概不要!”
赵真满脸的无奈,索性道:“少爷,既然木已成舟,您就另作打算吧。”
“乌鸦嘴,滚开!什么叫木已成舟?李姑娘不会背弃盟约!”赵明诚心里剧痛,脸上血色褪尽,嘴抿成一条直缝,将赵真轰了出去,接连摔了数件古玩。
庆贺李才人册封的宴会,设在宽敞明亮的延和殿大厅。
厅中珠摇玉动,脂粉香浓,乐声绕梁,热闹非凡。赵佶环视依礼而坐的后宫佳丽:“李才人出身名门,才高八斗,令朕敬佩。以后你等要以姐妹相待,精诚团结,互敬互爱,不可相互怨恨、排斥、嫉妒。”
众佳丽各着新装,发式各异,缤纷鲜花一般,齐声应道:“谨遵圣谕!”
王皇后微窥众佳丽的假笑,扼腕沉思:历代帝王都希望后宫和睦,不要嫉妒,是他们太不了解女人,还是一旦叱咤风云就异想天开?
阳光随风声流转,琵琶声似泉水淌过林间晨风。高台上的李才人正在献艺,她水袖婉转,仪态妖娆,涂了丹蔻的指尖自桃红色水袖中伸出,嵌入丝绫裙的腰带上,绿缎荷花纹绣珠履轻盈地踩着琵琶音,就像那曲《菩萨蛮》攀着身体长出,一动一静间,将诗情禅意兼容并蓄,演绎到美的极致,不能不令人钦服。
一曲舞罢,琵琶初歇,众人余兴未尽。赵佶爱到极处,脱口而出:“美人,快来歇歇。”
李才人舞步初停,凝眸于那姿态柔软的右手,兰花指未待收回,目光流盼,轻笑谢恩。
蔡贤妃紧紧攥着裙幅,攥得手腕麻痛,目光如刀,截断了刘淑妃脸上的假笑,附耳道:“你看到了牡丹花么?我却看到了一棵贱草。”
郑贵妃盯着她看了片刻,掩嘴笑道:“妹妹爽快!什么才女?不过是这宫墙边的一棵闲花野草。出身在那儿摆着,无论有多能耐,还能越到哪儿去?”
李才人已脱了舞衣换上礼服,迎风弱柳般,接受了皇帝举帕擦汗。
王皇后看在眼里,恨在心头,手攥得指节发白,切齿低骂:“贱人,妖狐!”
郑贵妃不动声色地想:向太后说过,要想立于不败之地,总需抱团取暖。见乔乔、韦薇两位宫婢在旁侍立,俱是花容月貌,如同出水芙蕖。她眸子转了几转,心里突然好痛好痛。
李才人喘息方平,见王皇后派人过来敬酒急忙站起,说着感谢之词,伸手去接酒盏,那酒盏却在地上摔碎。皇后的宫娥撇过皇帝视线,冷哼了一声,满含不屑和挑衅。人声哗然中,刘淑妃的樱唇挑起讥诮:“后宫里的规矩最为重要,多亏了皇后娘娘的训导,我等才不致举止失仪。”曾几何时,她将皇后同谋的角色驾驭得滴水不漏。
亥时之末圆月更明,玉英阁浸泡在一片银色里。东西两厢房四壁皆由黄锦装成,锦毯铺地,金玉珍宝,富丽堂皇。大红锦绣龙凤双喜帷幔,多重大红锦帐,红光映辉,喜气盈盈。床左长几上一对双喜桌灯,正中挂着幅牡丹花卉图,靠墙放着百宝如意柜。床右设紫檀雕透龙凤宝座两个,几上陈列着瓷瓶、鲜花、宝器、锦盒。
壁炉里炭火明灭,满屋暖意。赵佶在紫檀雕透龙凤宝座上等待已久,脸上红晕目中渴盼,心情的迫切无逊于初夜。
美人出浴,娇弱无力。李才人被宫娥虚扶进来,薄如蝉翼的玉色金罗广袖宫装,肌肤若隐若现。赵佶一时看得痴了,忙不迭环抱着入了罗帷,喘息急促:“朕,想你……”
“臣妾,也想皇上,皇上,这么久都没来了。”李才人嘤嘤咛咛撒娇。
“近日朕政务繁忙,因贬蔡京、章惇,众臣进谏,说蔡卞之害不在章惇、蔡京之下,朕将蔡卞以少府少监分司江宁府。众臣仍不停地进谏,求再降卞职。现已将他移居池州了。政事千头万绪,牵一发动全身,丝毫不敢懈怠,庆贺宴迟了些,才人不要怪朕便是。”
“哪个敢怪皇上啊!”李才人躺在赵佶臂弯里,满面娇嗔。
烛影摇红,锦幔的影子挡在地上,宫娥放下锦幔,悄闭朱门,徐徐退出。烛光将宫娥离去的身影拉长,李才人褪去外衣,只着一件红肚兜,如玉肌肤裹在红绫被里,皓腕上金镯衬着大红帷帐,一派喜色。初时极力迎合着皇帝,渐渐地便有了十分的快意。
被册封后的李才人很快就陷入后宫踩踏与逢迎的泥潭,但随遇而安是她的强项,对于迎合传统规矩和庸俗的繁文缛节,她会做到喜怒不明。后宫佳丽们心肝乱颤地看着她姗姗走过,盘算着不知何时才能拔除这个突兀入侵的眼中钉,眼风如刀口气如箭,周际空气都变得黏稠。李才人只需轻轻一瞥,便知哪个是天生恶德、不容同性,哪个的仇视、怨恨、嫉妒,仅仅源于对前途的茫然无知,对未来的恐惧难测。她八面玲珑,思维敏捷,孤注一掷地要抓住未来的幸福,彻底改变自己的宿命。
一晃到了月底,风增了几分尖峭,宫娥夜值都穿了棉袄。如梦月光停驻在玉英阁窗口,自芙蓉帐顶缓缓滑落,照亮李才人熟睡的脸,依旧粉嫩雪融,像映着湖水的芙蓉花一样娇美。睡梦中的她忽被一群人架起来,不容分说就往外拖。她如坠梦魇,拼命挣扎,厉声质问:“这是皇宫,你们要搞什么阴谋?”
“贱婢,想死!”回答她的是一声冷沉的怒骂,接着挨了两耳光,还被踢了几脚,刚要呼救,被一个帕子堵上了嘴,脚下一滞,被猛地一推,差点跌倒,又被拖起,狠命地搡了几下。
夜风呼啸,她光着脚丫踩着白石地面,每一步都发出噗噗的闷响,走过花坛时,被什么硌得脚掌奇痛。一帮宫娥嬷嬷架着她走得飞快,脚步声纷乱、急促。夜色黑暗浓稠,一张张诡异的脸清晰可见,如同夜的身形。被拖下大殿的台阶时,她刚要跌倒,又被粗暴地架起,拖向一条林荫小道。她惊恐而绝望地回头,远远看到一个人影在朱漆镶金门后探头探脑,多么希望那是冬雪!
阴风凄凄的大殿,她被粗暴地推入,脚底的冷痛直贯肺腑。影影绰绰的烛光迎风打战,加重了一群人脸上的戾气。李才人看到李府二少主时,便瞬间石化,耳听一人斥道:“你这忤逆的贱婢,见到旧主也不行礼?!”
李才人抖了一下,很快平复,提醒自己冷静冷静冷静!迎向李府二少主,拉起她手:“妹妹,半夜三更的,你如何会在这里?”
李府二少主跪地伏拜,垂着眸子:“妹妹见过姐姐,妹妹是被贤妃娘娘请来做客的。”
蔡贤妃从屏风后走出,看看二人,冷冷笑道:“我倒要看看,这真假李清照是如何欺君犯上的!”
李才人眉毛挑了几下,朝蔡贤妃伏拜:“贤妃娘娘,后宫最是讲究礼仪的地方,向来众口铄金。娘娘理应以才德钦服众人,而不该以这样恶劣的手段欺压、戏弄后宫。”
蔡贤妃见她言辞犀利,并无怯意,一时气得发抖,指着她冷斥:“大胆贱婢,竟敢以下犯上,来人,拶指伺候!”
兰棂站在门口,适时挡住了蓄势待发的嬷嬷,朝蔡贤妃丢了个制止的眼色。李才人将这般情形看在眼里,细长眉梢挑起冷笑:“臣妾以为,贤妃娘娘嫉妒生恨,嫉妒,可是犯了七出之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