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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汴京浮华如梦烟
此花不与群花比

潘楼街连接御街,是汴京最为繁华的街道。潘楼街桐花巷深处的一座宽宅大院,便是李府。府中红毯铺地,张灯结彩。下人为迎接主人,院内院外各处铺设,已忙了多日。李清照母女由下人服侍着沐浴、更衣已毕,在明间的红木椅上坐了。丫鬟上茶上果,殷勤细致。李迒草草洗浴,十分好奇地跑了这间跑那间,对各种摆设左看右看。来拜见的不下十批,络绎不绝。来向主母禀事、请示的你来我往,不下七八批。

王月新有些乏了,便传与二门上,无论何人,一应不许进来传禀,俱待改日料理,接着与李格非商议明儿宴请之事,蹙眉道:“我原想只请娘家人来聚,全了长姊之谊,也免得他们今日接风,明日洗尘的,没的大家劳碌。但为了夫君的前程,也只好请请你的同僚吧。”

第二日近午,府中诸事齐备,但闻门外一阵喧嚷,原是宰相王珪的四个儿子王仲修、王仲端、王仲山、王仲岏各携夫人,说笑着来了。王仲修先向姐夫李格非行礼,说是父亲正在垂拱殿议政,无法分身。四妯娌张氏、周氏、方氏、吴氏,各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被引着入内,寒暄已毕,分礼坐了。接着又来了李格非宴请的同僚,或带着夫人的,皆被引入落座。管事婆子引着妇人们暂退厢房。酉时,官员们在明间、次间设宴十桌有余。梢间另设八桌,以礼坐满众位女眷。女眷中姿色欠佳的,便是王仲岏的夫人吴氏,李清照的四舅母。到处是欢声笑语,酒香花香脂粉香,风动帘动帷幔动。红香绿玉,珠摇裙舞。

宴后撤席上茶,摆了各色茶果、点心。王月新一一送走女眷,便与娘家四位弟媳围坐,喝茶叙旧,看得出彼此间感情深厚。

王月新是相府长女,因挑夫婿,在娘家住到二十多岁,出阁时两个弟弟都已婚配且有了儿女。如今两个侄女已经出阁,而她的长女方才及笄。

诸位妇人正在说笑,李迒拿着一张薛涛笺跑过来,朝四位舅母行礼,笑道:“这是姐姐新作的《浣溪沙》,我都会读了,请舅母大人们指点一二吧。”

小李迒拿姐姐作品本是来炫耀的,却已学会文人间的客套话了,逗得大伙儿都笑起来。

李清照暗恼弟弟多事,也只有含笑应景,从弟弟手里接过薛涛笺,落落大方地给诸位舅母传看已毕,最后放到母亲面前,说着恳请雅正的谦恭之词。

王仲修的夫人张氏在妯娌中居长,她微微笑道:“照儿是小才女,两首《如梦令》早在士林中受誉,新词何不早些拿来?叫我们开开眼界,也好佐酒,没的是怕我等多喝了你家的酒。”

众人皆笑起来。王月新一身湖蓝色纱衣,臂上薄纱,一头青丝挽成堕马髻,略施粉黛,俏丽柔美,暗喜女儿举止得体,拿起薛涛笺,笑意铺展了满脸,朗声诵道:

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张氏笑道:“昨日寒食,照儿的词写出一天的生活情景,少女的心娇慵、憨直,斗草的喜悦中夹杂着少年的淡愁及惜春的怅惘。果然妙不可言!姐姐才高八斗,生的女儿自然不凡。”

周氏、方氏同声赞道:“我等庸碌不会作词,但优劣不难辨认,照儿的聪颖自是过人一筹!”

王仲岏的夫人吴氏身上湘绣绫罗,满头的金银珠翠,她带着满脸的假笑说:“妯娌们也不要一味地拣好话奉承。自古女子相夫教子,做好女红便可。女孩家喜欢舞文弄墨,依我看不是好事。吟诗作赋是男人的事,可以考取功名。诗词对于女子,是管吃啊还是管喝?能换来绫罗绸缎和珠钗金玉吗?”

如寒流冲淡了满屋暖意。王月新的脸色暗了下来,又得撑起面子,强笑应酬。李迒在一群孩子中人模人样地坐着,学着大人的样子吃茶吃果。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在李迒身旁坐着。王月新起身拉起女孩儿,笑道:“照儿,这是你四舅的女儿,是你妹妹,名叫美娘。”

表姊妹中,李清照比较喜欢大舅的女儿大表姐王美英,二舅的女儿二表姐王美艳。这个小表妹她只见过几面,还是在数年前,如今长高了不少,看起来眼生了。她客气地笑笑,夹了长生果,边吃边想:“明明不美嘛,却偏要起名美娘。”

吴氏看着满桌茶果、点心,撇着嘴道:“啧啧!欢郎、照儿都这么好的胃口!刚刚进过午食,却又不停地吃茶点,可见在章丘那个穷乡僻壤,什么都没见过。今天为了帮衬姐姐,我老爷请的可是御厨,瞧我的美娘,饭间都不动筷子,早腻歪了御厨风味。”

李清照顿时羞红了脸,纤指抹过额头。王月新正色道:“说句不怕弟妹们见笑的话,你姐夫入仕以来,一直清廉,我们在章丘,原本就是清汤寡水的,孩子们也实在馋了。”

吴氏有些得意,朝女儿王美娘飞了个媚眼,尽管努力挤出假笑、扮演高贵,撇着的唇角、皱着的鼻子,却无一例外地出卖了她。

王家四妯娌带着孩子们在李府玩了一天,反正都住在潘楼街,走趟亲戚就像到邻家串个门子,晚回一些也没关系。

皓月当空照着寂园,园中假山叠翠,溪流淙淙,清幽湖水里漂满莲花。李清照带着弟弟,引着一群孩子绕过假山。王美娘头上梳双鬟、身上栖红锦缎衣,被李迒踩了脚后跟,便转过身来,恶狠狠地推搡:“瞧你这乡巴佬,路都不会走,专踩人脚后跟!”

李迒被推得踉跄着后退,攥紧拳头,小脸通红道:“我不是故意的!”

王美娘捣着他鼻子,满面倨傲:“你就是故意的。别再跟着我!听见没有?”

李清照上前拉住表妹手,温声道:“美娘你怎么学习孔孟之道的?仁义礼智信,忠孝恕悌,你可知道?”

“我不听我不听!”王美娘双手捂住耳朵,“你再说我也不听!”

“唉,”李清照望着夜色怅然一叹,“我外公我舅舅怎么教你的?”话毕,却见王美娘带着孩子们已经跑远,忙追着喊道:“欢郎,等等我!”

一群孩子走过叶声飒飒的竹林,王美娘徒手打死了一条蛇,取出怀中嵌宝匕首割为两段。在众孩子的唏嘘声里,气定神闲地拿起蛇头,扔进湖水里。

假山旁、曲池畔,湖水映着月光,如同星罗棋布的海面。假山那边几丛蓬莱紫,殷红浅紫,开得十分艳丽。李清照攀上假山,采了一枝,低头嗅嗅花香,神情惬意,抬头见众位已随着王美娘走远。

院墙边一大片刺玫,一个书生独立在花影里,风吹衣袂,透出几分孤寂,一袭象牙色长袍,金线纹流光溢彩,清幽空寂的花园,顿时有了一种比花还美比月还洁的亮色。李清照扭头看到他清俊的眉目,棱角分明的脸,欣喜与愕然交织:“赵公子!”

赵明诚踩着月光缓缓走近,月色飞掠眉际,唇角飘落一抹自嘲:“不速之客,冒昧打扰!”

“你,你,你怎么来的……”李清照的面色如花红艳,玉凤钗上的珊瑚珠流苏动荡不已。

“呶,呶。”赵明诚指向院墙。

“翻墙?”李清照惊得张大嘴巴。

“又不是盗窃。”赵明诚弹弹袍摆,面上有些委屈,有些任性,有些欣喜。

树影摇曳出一地破碎月光,缠着凋零的花朵,满空冷香。赵明诚试图拉李清照,她却躲开。闻到他衣袖上的微香,看到他闪亮的眸子,她忙敛心神,手反复地将裙裾揉皱、松开。

风月游遍暮春的云烟,夜色里飘来花的香软,皎洁的月光洒在花前。好一阵静默过后,李清照紧张地环顾身际,微微一福道:“这么晚了,公子没事请回吧!”转身就走。

赵明诚鼓足勇气,紧走几步上前拦截,变戏法般塞给她一束艳红的桃花:“山寺桃花,特意送给李姑娘的。”

总是难免爱花!李清照下巴低着看花,再抬头看他,半惊喜半嗔怒,娇态毕现:“这么晚、这样来就为送花?”

“又没人宴请我,也只有这样来了!”

“这样……被人瞧见,不好吧。”

“我知道不好,可只要能见到李姑娘便是最好……”

“油嘴滑舌。”她偏头斜睨他,依稀薄怒,面色却很温柔。

世界静止,两个人长久地对视,彼此眼里心里,除了对方再无别人。

“来者为客,就一直让我站着?”他终于打破尴尬的沉默,面色有些神奇,兼容并蓄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温柔和桀骜,不待她答话,拖着她便走。

李清照挣脱不得,被他拖着走了一程,边走边低声央求:“男女有别,公子别这样了!”

荷花池里水流淙淙,池旁几树碧翠,在水里留下斑驳倒影。池旁有一水榭,玉阶一直延伸到水里。他与她来到水榭前,望着她黑黝黝的眸子笑道:“不过在这里歇歇脚,说会儿话,李姑娘不用这么紧张。”

不知何方琴声传来,琴韵流淌,极细却极悠扬。李清照听着琴声,娇嗔道:“瞧你说得轻巧,被人撞到不好!有什么话,就快说吧,说完便走。”

微风拂动碧树,掀起榭中帷幔,荡起巨大的阴影。他似乎看着远处的月光,语声激愤:

“苏轼老大人再遭贬诋,放逐儋州,这已经非常悲哀,但仍有人试图加害。”

李清照的手顺着红柱下滑,惊骇、狐疑:“谁要害我师祖?”

“别怕,已被我设法摆平。”赵明诚微微扬臂,拂过眉际,举重若轻的样子。

“公子救了我师祖?清照这里拜谢了。”她提裙跪了下去。

那个日子风和日丽,樱桃树下,骨骼清奇、神情矍铄的老人对她的诗词连声夸赞,信手拂过她的额头。她抬眸收尽他苍眸里的欣喜,闻到他身上的阳光味道。

赵明诚拉起她道:“苏轼被放逐,在我大宋,仅比满门抄斩罪轻一等,那些人仍不甘心。”

李清照笑意凄冷:“像我师祖那样的贤士,竟落得如此下场。”

赵明诚轻轻一笑:“自古忠义之士,总想一腔正气激浊扬清,就不免被奸人所害。”

夜幕厚重,夜风渐显清冷。李清照询问赵明诚的“摆平”细节,原是偷卖了集存多年的金石,收买暗杀者,使之远逃他乡安身立命。

后来,二人热烈的探讨苏轼的诗词和人生,更觉相见恨晚、知音难觅。忽听远处传来一声怒斥:“我李府不容狂徒,快快走开!”

王月新带着王美娘及丫鬟嬷嬷疾步走来,后边跟着几个小厮。

李清照赵明诚急下水榭,迎了上去。赵明诚伏地跪礼:“太学府赵明诚,给夫人请安!”

王月新满面怒容道:“赵公子,你可知你的行为罔顾礼仪?”

李清照忐忑不已,上前扯住母亲衣袖:“母亲,他,他救了我苏爷爷。”

王月新气咻咻甩开女儿,命下人拖了就走,朝赵明诚斥道:“孔子说,人有了廉耻之心,才会归于正道。深夜私入,没以盗贼处置,我已给足了面子,希望别有下次!”

赵明诚跪在一片月光里不敢抬头,被八面来风灌满衣袖。

王美娘悄悄转到赵明诚身后,将一个瓶子朝他脖子里一倒。须臾,赵明诚痛得跳起来惨叫。王美娘由秋菊、春香、冬雪、夏雪助阵,骂了一阵市井俚语,才道:“早就看到了你,我的宝贝专治你这种人!”

赵明诚着火般胡乱抓挠,终捉住了一只蝎子,摔在地上,狠狠踩去,俊目里激射出寒流:“真是最毒妇人心。你是谁?这么小年纪就这么歹毒?”

风吹起无数花蕊,满空翻卷。王美娘飞快地跨过雕栏,眼瞪得没了黑眼珠子:“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我家和蔡京奸党势不两立,你竟敢打我表姐的主意,作死!”

人声已寂,赵明诚坐在水榭的石级上,听着琴声在树梢飞扬,不知琴声来自何方,来自何人之手,这问题犹如生死难猜。

他沉醉于司马相如、蔡文君的缠绵悱恻里,犹似沉入午夜梦里,周围的一切那么虚无,遥不可待,却又似触手可及。他想到了死,想佛家说看破、放下,才得从容、自在。想这万物荣枯、生死,每人都短暂地寄身于世,百年一到,都要归去。喧嚷纷争,上下求索,使人变得世俗、功利,这样的自蔽光明,夫复何益?

想着想着,他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脖子里奇痛,便想起解毒的药膏,猛地站起。

凌晨,李清照躺在床上,梦中水云间,七彩云飘于身际,水流花开,琴声徐来,犹如天籁……一睁眼看到秋菊。

秋菊正往广口曲颈青瓷花瓶里插花,珍珠流苏耳环摇荡不已。带露的蓬莱紫混着白百合,一瞬酿出满屋的清馨。

李清照嗅到一室馥郁的花香,拉开锦帷,坐起穿衣。秋菊听到动静忙来服侍,盈盈笑道:“小娘子早安。”

“我早说过,无人处不要行礼,不讲这些繁文缛节。”李清照拉住秋菊手道。

王月新挑着紫琉璃珠帘进来,鹅黄色锦缎褙子,千褶裙上细碎的梅花纹绣,头上碧玉玲珑簪,缀下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笑吟吟道:“府中诸事已经就绪,霍管家今早也到了。天儿这么好,咱们出去走走。撇下李迒,免得拖累。”

“好啊好啊!李迒那么大了,一正经走路便撒娇、叫累,还要人抱。”李清照笑道。

阳光万里,江天如画如诗。女扮男装的母女二人不带丫鬟、小厮,悄悄出了后角门。与御街毗邻的潘楼街,是汴京的繁华商业街,街面敞阔,碧瓦飞檐,气派非凡,仿造御街上的官邸打造,有着最大的酒肆和最大的青楼,其中斗鸡走狗、麻将围棋、六博蹴鞠,名目繁多,仿佛天下赌局尽在于此。出入的赌客皆是一掷千金的豪门子弟。

王月新拉着女儿在人群里穿梭,感叹这最为熟悉的地方,如今却不免陌生、疏离。一个卖冰糖葫芦的从眼前走过,被李清照叫住,碎银已经掏出,突然又收了回去,连说不买了。母亲忙问其故,她低声道:“听说那些胭脂果洗都不洗,做糖葫芦的人抹了鼻涕也不洗手。”

王月新哧地笑了,露出扁贝似的牙齿,拉着女儿手,指着近处的红楼:“那巨大乐队伴奏着乐曲的豪华,舞榭歌台成为文人墨客游赏的雅趣,勾栏瓦肆更为市民情趣推波助澜。自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推行一系列惠政,才有今日的繁荣兴旺。”

李清照往前走着道:“只怕这繁荣兴旺是梦中水乡,听闻官家赵煦已至弥留了,朝中各派都希望扶起自己派系的皇子,早已是一团乱麻了。”

王月新满面感慨:“当今孟皇后由高太后、向太后选出,遭刘婕妤嫉妒、排斥,以‘旁惑邪言,阴挟媚道’,废居瑶华宫。赵煦自立刘后十分欣悦,病情消减。满朝文武皆夸刘氏命好,该做皇后。哪知她的皇子茂出生不到两月便夭逝了,赵煦为此旧病复发,去年入冬之后,数冒大寒,药石无效。有些好话,不能叫女孩家听。”

紫薇花从高墙飞掠,纷纷扬扬。李清照捏着花瓣,以宽袖遮了面颊:“好话?隋朝展子虔的人物,南唐李煜的松竹,都是好画。”

王月新再往前走,忧患飞上眉头:“你外公著有《华阳集》,乃声名远播塞外的三朝元老,扶立赵煦继位,自赵煦病重,蔡卞、蔡京与刘皇后一番周旋,将他贬为集贤院院士。”

李清照怕母亲悲愁,拽拽她衣袖笑道:“那时我听祖母说,我外公是出了名的三旨宰相,面圣时说取圣旨,接令时说领圣旨,出宫时说已得圣旨……”

王月新点着女儿额头笑道:“傻丫头,哪有取笑自己外公的?《道德经》云,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你外公追寻的是圣人之道。”

潘楼街上的老字号里,字画、古玩、工艺品等琳琅满目。回春堂两边贴着对联:宁可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买药看病者排着长队。

母女们且逛且赏,不觉到了马行街。这里住宅与商铺混杂,酒楼茶肆鳞次栉比,买卖络绎不绝。每一交易,动计千万。夜市至三更尽,到五更复开。酒楼、餐馆通宵营业。瓦市里面搭着遮蔽风雨的棚子,棚内多设勾栏,演着杂剧、傀儡戏、皮影戏、杂技等。

一家勾栏唱着《汉宫吕后》。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四大金钗倾情弹奏。跑堂的引着母女坐下看了半晌戏,走出来时,被当空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王月新拂开肩头的一片柳絮道:“戏里的后宫脂粉战惨烈,戏外的后宫何尝不是?那刘氏恃宠生娇,迫害、废除孟后,夺取后位,无才无德,狭隘善妒,欺下瞒上,制造冤案,尽人皆知,独有官家钻在瓮里。”

李清照仰头看看空中的太阳,微颔螓首道:“孟后贤德被废,狡黠的刘氏得宠。悉数历代后宫,这并非个案。”

王月新点头道:“后宫那个江湖太不一般,丈夫随时可以爱上别人,生出孩子。她们可以无视夺宠者,怎能无视那些孩子?”

经过洪记老字号时,铺里涌满了华服艳妆的美人,母女进去等了半天,买到两盒脂粉,又到朱雀门外尝了张家油饼,过御街、经相国寺,来到皇城南侧的街市,路边小摊上都是风筝、剪纸、工艺画。李清照正在人群里看热闹,忽被拽住衣袖,却见一个衣着褴褛的小女孩拉住,仰面乞求:“少爷,买个风筝吧?”

李清照定睛打量,小女孩头发在头顶扎了个小包,别了一朵紫熏花,看样子必是在路边折的,眉目明净、端丽,也不过五六岁年纪,已有了美人坯子的底质。看着她臂上挂的风筝,李清照问:“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这么小年纪就出来做买卖了?”

小女孩说她叫王师师,母亲病着却没钱治……李清照好生不忍,将自己和母亲的银袋子,一并塞给小女孩,并护送她回到家里,临走叮嘱:“以后若有过不去的日子,便去潘楼街桐花巷找我。巷口种着许多桐树,往里走有个李府,我是李府的大少爷。”

“恩人这就要走吗?师师送送你吧。”王师师十分懂事地道,明净如秋水般的眸子里充溢着感激,一直将李清照母女送上大街,站在路边的一片阴影里,不住地挥手。

“我的儿,你可真是个活菩萨!待会儿我们口渴了,连茶钱都没有。”走上人声喧嚷的大街,王月新感叹女儿过分善良。

李清照歪着头笑:“母亲不是常说嘛,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再说了,那点儿银子能算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我李家出了你这个大善人,将来必定年年余庆,好吗?”王月新凝视着女儿,笑道。

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正月十二,赵煦驾崩,享年二十五岁。谥号宪元显德钦文睿武齐圣昭孝皇帝,庙号哲宗。向太后由曾布、蔡卞等人支持,立端王赵佶为帝。

赵佶即位,尊向太后为母后,垂帘听政。追生母为皇太妃,立原配王妃王氏为皇后,追皇嫂刘氏为元符皇后。向太后复废后孟氏位号,尊元祐皇后,入居瑶华宫,进章惇为申国公,王珪为岐国公,追司马光、文彦博、韩忠彦、黄履、范纯礼、吕公著、吕大防、刘挚等人官阶,用台谏言,复进言:“苏轼乃旷世奇才,始终为小人所阻。”赵佶赦免苏轼,赦旨召回。

李格非呈齐州万民书,状告蔡京纵亲抢掠幼童制造丹药,既害百姓又毁了大行皇帝。蔡京将兰渊绑到殿上,请旨处死。不久蔡京又被弹劾,夺秘书少监职,黜居杭州。

新皇即位半年便除奸逐恶,任忠直、广仁思、开言路、去疑似、戒用兵,将前朝积重难返的公案一一解决,恢复社会公道与正气,一时政风和畅,万民称颂。

李府的明间帘幕低垂,白玉花薰里檀香飘袅。王月新头上的金钗熠熠生辉,蹙眉道:“赵煦殡葬,章惇为山陵使,竟将大行皇帝灵舆陷入泥淖一夜之久,被御史台弹劾欺君之罪,罢知越州,徙睦州,病发而死。童贯却得宠信,四十八岁,人生经验、阅历、精力臻于巅峰,又在西北战场上立功,有收复燕云十六州之志,这恰恰迎合了圣意。”

李清照头上朝天髻,七宝玲珑簪,粉白绢花,清新可人,朝母亲问道:“童贯是谁?”

王月新不屑道:“一个太监,有些经文根底,曾拜宦官李宪门下,李宪在西北担任监军多年,童贯跟随他出入前线,也算能文能武,这使他在宦官中极不寻常。此人外表阳刚,性情乖巧,心细如发,大智若愚,出手慷慨,后宫妃嫔、宦官、宫女、天子近臣无不笼络……”

少女可不管童贯如何,只管笑道:“新皇登基恩泽天下。我父亲由礼部典制司主事晋升礼部侍郎,苏门四学士也调了合适位置。如今又要将我师祖召回,真是大快人心!”

一丝灿光穿越紫锦帷幔,照亮王月新眉目:“蔡京女儿蔡姬因是庶女,成了瑞王侧妃,一直想僭越正妃王氏、侧妃郑氏。谁知赵佶将王氏册后,册郑氏为贵妃。她只有屈身后宫第三——贤妃,见向太后主持选秀填充后宫,眼都红了。”

秋菊走到门口,被阳光闪花了眼,急忙举手遮挡,扬声告诫洒扫的下人:

“今儿要宴请苏门四学士,各处一定要拾掇干净了。若有不妥,定打板子。”

筵席在傍晚开始,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等不论职位,以年龄坐定,上首主宾位空着,以敬苏轼。灯光摇曳,满室馨香。众人举杯同饮,欢声笑语不绝于耳。黄庭坚捧着青瓷酒盏,满面喜庆:“新皇登基,惠及万民,可喜可贺。”

秦观相貌清奇,颔首微笑:“新皇酷爱花鸟、书画,创立瘦金体,倡导文艺,复兴五代旧制‘翰林图画院’,召集了一帮文人雅士,一时惠风和畅,洛阳纸贵,士林们都赞不绝口。”

酒过三巡,众人畅所欲言,各自尽兴。李清照从母亲身旁站起来,执壶笑道:“侄女何幸,得以聆听诸位叔伯教诲,今儿敬上薄酒一杯,略表钦佩。”

李格非笑道:“照儿,先敬你苏爷爷。你这些师伯、师叔都是当世一流大家,更具欣赏目光,更敬仰、重视才学,甚少有世俗偏见,个个当得你一拜。”

李清照倩然一笑:“女儿感谢苏爷爷及众位师伯师叔的赞赏、鼓励,要以苏爷爷及众位师伯师叔为楷模,努力塑造自己。”

黄庭坚词作思致高远,喝了李清照敬的酒,捋须朗笑:“我这侄女秉承了优秀家风,脚下又是一片沃土,整日埋头于浩繁史卷,感受着浓厚的诗学氛围,才情会迅速地抽枝、蓬勃。”转面李格非,“以后宫中有了进帖子诗会,一定要鼓励侄女参与。”

王月新道:“宫里正在为大行皇帝守丧,三年内怕是难有诗会了吧。”

李格非接道:“君在亲前,君礼大于亲礼,新皇继位,要定元开年,守孝三月足矣,历朝历代如此,且可选秀填充后宫,用以冲喜,为皇家开枝散叶。”

王月新恍悟道:“我倒是忘了,向太后早已主持选秀了。”

黄庭坚笑道:“新皇爱好诗词歌赋,进帖子这桩雅事,必不落下。”

秦观话藏机锋:“国史,有人记着,国君的爱好,也一定有人记着。”

王月新笑道:“言之有礼,但凡皇帝喜欢的,自然有一帮人牢牢记着。”

中秋节临近,赵佶果然便被一帮人鼓动,要举行进帖子诗会,谕旨三品以上官员及家眷皆可参与。李清照兴致盎然地进献一首《渔家傲》,殷殷期盼。

大行皇度出殡不久,仁明殿并非往日的花团锦簇,赵佶、向太后、元符皇后刘氏、元祐皇后孟氏、王皇后、郑贵妃、蔡贤妃、刘淑妃等后宫皆是素衣简饰,面前桌案上摆着各色贡果、酸梅汤、珍珠露等饮品。

妃嫔们为讨好皇帝使尽浑身解数,仁明殿一时燕语莺声热闹非凡。统一宫装、头上累丝金凤的一群侍御,将十份帖子及一份文房四宝呈给赵佶及诸位后宫,躬身退到一旁。

赵佶费力塑造至尊表情,对向太后笑道:“这些帖子已经翰林院筛选,选出了前十名。母后要带领我等选出第一名来。”

“皇上要称朕,没的惹人笑话。”向太后笑道,“我老了,眼劲也不行,也不过滥竽充数罢了。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

赵佶又让了两位嫂嫂,元符刘皇后和元祐孟皇后俱都推脱。二十出头的寡妇,正在为大行皇帝守孝,一身素服,几无头饰,敛衽为礼,言辞恭谦。

赵佶环顾众人:“诸位费心评审前十名帖子,按优劣选出前三名,最后总分,得分最多的便是进帖子状元。”

王皇后在双凤雕透宝座上笑道:“臣妾等人才疏学浅,皇上挑出的进帖子状元,必定是实至名归。”

赵佶敷衍地笑了笑道:“进帖子,贵在公平竞选,诸位却要用心,选出真正的诗才。”

王皇后看着众佳丽胸口发痛,却显出欢快之情:“参与选评,亦是圣恩浩荡,敢不尽心?”

看着众位后宫认真地评选帖子,向太后对赵佶笑道:“庄子道,恬淡寂寞,虚静无为,此天地之平、道德之质也。恬淡、寂寞、虚静、无为,乃天地的本原和道德修养的极高境界,历代王朝如东西两汉、魏晋、隋唐,皆是道学治国。”

赵佶满脸静肃,踌躇满志:“朕一定不负列祖列宗,让生民安乐,天下太平。”

向太后点点头道:“庄子道,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

须臾,后宫们各命宫娥,将选出的前三名进呈御览。赵佶念诵,王皇后执笔、合分,很快选出了得分最高的一首《渔家傲》,当众公布,赵佶拈着此帖,双目闪亮:“这首词的上阕写寒梅初放的光润明艳,玉洁冰清;下阕写月下赏梅,侧面烘托了梅的美丽高洁。全词由月光、酒樽、梅花织成了一幅空灵优美、如梦如幻的图画,赞颂了梅花超尘绝俗的洁美本质及独立品格。妙就妙在这最后一句:此花不与群花比!母后快瞧瞧吧。”

向太后接过赵佶递来的薛涛笺,兴致盎然地诵道: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沈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向太后看毕帖子,含笑附和:“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人尚志,圣人贵精。写梅即写人,赏梅亦自赏,能作出此词者,必非凡庸之人。”

赵佶一拢袍袖,拿回薛涛笺阅读,喜形于色道:“不知李清照是谁人家眷?”

童贯外表粗狂,心思细腻,满脸堆笑道:“启禀官家,这李清照乃是礼部侍郎李格非的女儿,年方十六,擅赋诗词,生得天姿国色,美貌无人可比。”

赵佶饶有兴趣地点头,目含微薄笑意:“朕知道李格非,他师承苏轼,曾撰出传世名文《洛阳名园记》。他的女儿,自然是才华横溢的。”

众后宫微微色变,又各自压抑情绪。蔡贤妃粉面凝寒,指着童贯斥道:“好个鲁莽愚蠢的狗奴才,难道连皇后娘娘的美貌,也不如李格非的女儿么?”

童贯自知失言,忙伏地请罪:“奴才鲁莽,恳请恕罪!”

向太后盯着蔡贤妃看,见她一身素色花鸟图案锦缎裙襦,衬得皮肤白腻,艳红的双颊似沾了瑞露的桃花,一双横波目顾盼生辉,惹人怜爱。

郑贵妃暗自鄙薄:“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美人,还动辄原形毕露!”

王皇后以悲悯目光打量赵佶,心想皇上出生那夜,父皇梦到南唐君主李煜,皇上又这么喜欢琴棋书画?天哪!可别是那个亡国之君……这太可怕!

秋夜凉风习习,宛如春天的手指,轻抚着人的肌肤。在便殿宴后,赵佶踏着被灯火筛落的树影缓缓而行,一群宫娥太监紧紧跟随。童贯紧走几步,探着身子道:“皇上,去仁明殿?”

赵佶抬臂,拢拢宽大的袍袖,不胜厌烦,摇头道:“不,去慈明殿。”

慈明殿隐在林木之中,恰似一座金色的岛屿。巍峨屋宇,富丽堂皇。墙壁镂龙刻凤,兽脊飞檐上鎏金铜瓦,檐顶金鳞金甲的飞龙活灵活现,腾空欲起。

寝殿中檀木作梁,玉璧为灯,撒花锦毯,壁嵌金珠。鲛绡宝帐上绣着洒珠银线芙蓉,风一吹起伏如云山幻海。榻上设双色芙蓉抱枕,叠着罗衾。向太后在榻上歪着,几个宫娥在捏肩、捶腿,见赵佶进来急忙行礼,又扶太后起来。赵佶行礼已毕,在旁坐了,与太后喝茶闲聊片刻,向太后笑道:“皇上这般时候来,怕不是闲聊吧?”

赵佶约略思索,面色微红道:“朕欲诏李格非女儿李清照前来侍读,特来请示母后。”

向太后稍稍愣神,笑道:“李格非女儿的才名早在士林中传开,甚得苏轼及苏门四学士赏识。这样的女子会恃才傲物,难以驾驭。官家须仔细斟酌才是。”

赵佶满脸凝重道:“朕已说过,只是侍读。”

向太后面色宁静,轻轻摇头:“圣人云,悲痛与欢乐,会使德性流于邪僻;不忘喜怒,会以道为过错;陷入好恶,便会丧失道德规范。皇上的想法略嫌单纯。”

一弯新月划过精致的殿宇,隔窗望着那一座座静谧、肃穆的宫殿,如同浸泡在一片冰海里。赵佶笑道:“朕贵为天子,选个侍读也不为过。那样一个才女,埋入深闺亏了才情。”

“后宫复杂,稍有不当,便会招致风波,连带朝纲不宁。皇上私事即是国事,万望慎重。”

“唐朝武则天,不也有上官婉儿做侍读么?”赵佶着朱红色宽身广袖云龙纹丝绫袍,内衬白色罗衣,外束玉带,腰挂锦绶,笼着橘红色灯影,面色忽暗忽明。

高鸟黄云暮,寒蝉碧树秋。李清照坐在明窗下奋笔疾书,翠绿窄袖锦缎褙子,散金花水雾绿草百褶裙,白色臂帛,肌若凝脂气若纳兰,风雅入骨三分。丫鬟春香在一旁研墨。

秋菊抹着泪进来道:“小娘子,秦观大人殁了!”

惊悚的阳光在窗口魂飞魄散,小鸟叽的一声飞上横枝。李清照睁大双眸,手中的羊毫掉落在地,染黑了一大片地毯。春香忙捡起羊毫,大声斥道:“休要胡说!吓坏小娘子了。”

秋菊忙道:“岂敢胡说?他真的殁了,前几日出游光华亭,找水喝,水来而殁。”

李清照这才哭道:“秦叔叔他,中秋,还和我父亲,一起吟诗。”

秋菊递帕给小娘子擦泪,哀声道:“外面已在传诵张耒大人的《祭秦少游文》:呜呼!官不过正字,年不登下寿。间关忧患,横得骂诟。窜身瘴海,卒仆荒陋。”

李清照面色煞白,眼泪纷落,呆呆重复:“官不过正字,年不登下寿,他也只留下‘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句子了。”

秋菊红着眼睛劝道:“人各有命,小娘子不要过于伤感。老爷夫人正在筹备去秦府吊丧。”

李清照哽咽道:“父母亲总反对我抛头露面。”伏在桌上,伤心欲绝,不住哭着秦叔叔。

秋菊见她难过便也伤心,好言劝慰一阵儿,见她面色稍霁,才道:“前时蔡攸请了媒人前来提亲,夫人不允。那兰棂以皇妃表妹之尊向赵三公子求婚,亦是遭拒,绝望之中便由她姑母做主,嫁了蔡京六子蔡攸,这对狗男女也算臭味相投,必定对小娘子和赵公子恨之入骨。”

李清照拂开鬓边一丝乱发,推窗观望:“与其委屈自己的意愿博取他人欢心,实在不如以刚直不阿的态度遭小人忌恨。若没有善行而受他人赞誉,还不如没有恶迹却遭小人诽谤。”

秋菊捻着手中粉帕道:“小娘子说得极是,人总会有各种欲望,合理的应当满足,过分的就要压制排除,否则就会贪婪无度。驾驭欲望而不为欲望所驱,才是人与动物的区别。”

李清照惊喜地回望秋菊:“你近来读的什么书?长进了不少。”

“承蒙小娘子教导,《四书五经》《列女传》《商君书》《孙子兵法》《吕氏春秋》《齐民要术》《神农百草》等,小娘子的藏书,我全都读了。连小娘子作的诗词,我也全都会背了。”

李清照赞道:“你倒是个有心人,不错,不错。”

秋菊受了夸奖满脸红晕,含笑扯了扯李清照衣袖,低声道:“赵公子说他曾梦一词,醒来唯余半句: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他父亲为他拆解此梦:言与司合乃词,安上已脱乃女,芝芙草拔乃之夫二字,合起来就是‘词女之夫’。依我看,小娘子和赵公子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谁也休想拆开。”

窗外金霞万道,紫薇花下鹧鸪,睡莲之上蝶舞,杨柳梢头杜宇。李清照脸上腾起红云,心思杂芜,手将裙裾揉皱,佯装嗔怒道:“你这丫头,什么梦啊词的,小心受罚。”

“奴婢岂敢乱说浑话?这不是中秋会文,赵公子亲口说的……”秋菊急忙辩白,她瞥见春香在一旁捂嘴窃笑,便忙住口,悄悄递上书信一封,耳语是赵真送的。

李清照拆开书信一看,原是赵明诚相约去相国寺游玩,微黄的宣纸,黑字映着灿霞,散发着火一般的光焰,将心事洇染得异常斑斓。

在熠熠的阳光里徐徐折起书信,李清照明眸疾转,吩咐正收拾书案的春香:“别在这儿忙了,快去看看老爷夫人吊祭走了没有。”

春香扭头看看主子,口中应着,便慢悠悠出门。秋菊追上去推了一把,斥道:“见不得你这慢吞吞的性儿,火烧眉毛了,还没事人似的。”

春香边走边道:“哪来的火烧眉毛?明明太平盛世嘛!哼!四边净八面光,势利眼儿……”

风吹落层层茉莉,窗台上铺满花瓣。李清照收回散落窗外的目光,对秋菊道:“真正的灵魂高贵,在于以平等眼光看人看物,铲除心中杂草一样的恶念,孔孟之道才会像阳光一般进驻。苦难时不失其志,得意时不失其心,多行春风多集阴德,失势时才不致增添罪责。不论出身多高贵,多荣耀,都需多行善事积福积德。有修养有道德的君子,有势时总是小心翼翼居安思危。”

秋菊惭愧了好一会,春香进来道:“小娘子,老爷夫人少爷才刚去秦府吊祭。”

李清照吩咐道:“准备准备,去相国寺为秦叔叔拜祭、祈福。”

看着女扮男装的李清照和秋菊悄悄出了后门,春香嘟囔道:“老爷夫人才刚吩咐奴婢看住小娘子,不许出府。可奴婢哪里能看得住啊?秋菊仗着和小娘子有几分相似,会背几首破诗词,动不动还竖起两只眼睛骂人,就是只母老虎!”

御街两旁的百年梧桐遮天翳日,交叉着花期正当的茉莉。

一袭米色罗袍的赵明诚在树下恭候多时,手中洒金折扇轻轻摇着,神情有些焦急。

赵真在旁看看头顶的日头道:“少爷,可别被放鸽子了!”

赵明诚拿扇子敲他:“乌鸦嘴!这才什么时候。”

见女扮男装的李清照和秋菊从人群里走来,赵真喜笑颜开道:“来了来了!”

赵明诚含笑迎上去,双方行礼、寒暄,李清照道:“来迟了,抱歉!”

自相识以来,思念日益厚重,一日日叠加成比天还高比云还厚的浓情,填满了日日夜夜。他的笑脸如影随形,走路时想他疾风怒马的样子,吃饭时想他不爱吃米饭。他的玉树临风,如皎月高悬,似彩霞一般近在咫尺远在天边。

赵明诚默语:感谢佛祖,感谢菩萨,终于让我见到她了!此刻,他感觉书中写的那些相思都不到位,那些折磨与他的内心相比都单薄如纸。嗨!本来就是纸好吗?

秋高气爽,金霞万里。御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四人一同融入,李清照在人群里左顾右盼。赵明诚一会儿给她介绍街头风光,一会儿给她介绍风土人情,尽情展现博闻广识的人格魅力。她男子打扮也不失活泼俏丽,他家常便服亦显翩翩俊逸。人们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

她火热的目光偷偷瞟他,碰到他的目光便急忙躲开。勾栏里传来歌声,唱着柳永的《雨霖铃》: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深情柔曼的歌声,切切诉说着缠绵婉转的过往。每闻此曲,她便无端地动容,泪水肆流。与他的遇见,像是一场春天的花开,又像是一场天意的安排。恶虎样横在中间的,是积怨深久的新旧党之争。她顿时伤感,不觉哭红了眼睛。

“李姑娘,好端端的,你怎么哭了?”赵明诚有些愕然,不知所措。

“没哭,好像眼里进了灰尘。”她嗓音沙哑,转身拉了秋菊,“快给我吹吹。”

秋菊便假意吹了吹,问道:“小娘子,好了没?”

李清照应道:“好了。”

相国寺大门内一棵又粗又高的参天梧桐,粗估也有二百年的年轮,上面缠满了红布条及各色剪纸。百姓们迷信大树里面住着大神,越是年代久远的树越能通神,便相互传颂来此叩拜,有钱的送上金银饰物,没钱的绑上红绳或贴上剪纸,祈求万事如意,阖家平安。

赵明诚、李清照越过擦肩接踵的香客,来到大雄宝殿,焚香拜毕,默默为秦观祈福,祝愿他一路走好离苦得乐。拜毕出门,李清照指着隐在树丛中的一处飞檐:“那是个什么殿?”

“走,去拜拜。”赵明诚要拉她手,被她躲开,头前走了。

秋菊赵真在主子后面跟着,边走边比画、争论着。

天气晴好,香客拥挤,秋菊转眼不见了主子,急道:“小娘子呢?小娘子去哪了?”

赵真亦是发急道:“三少爷怎么不见了啊?”

“都怨你,一直和我争,害我找不到小娘子了,怎么办?”

“怨我什么?我不也丢了主子?走,咱快去那边找找吧。”

斑驳晚霞从树顶洒落,映着人脸,忽暗忽明。忽一袭冷风袭向赵明诚身后,寒刃贴上脖颈,抵着他直往前走。两个蒙面人扑向李清照,原来她才是目标。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门窗皆被堵上,门口有人把守。李清照被堵了口,绑在红柱上,挣得浑身酸痛,焦灼难耐。

黑夜如魅,忽两道银光从树梢射出,刺向看守咽喉。一个青色影子从树上一跃而下,一脚踢开房门,极快地割断了李清照身上的绳索,沉声道:“快跟我走!” +nUu7Hfa8C+XyCXmwYURt3mkDU1QwLHs493kVXCRIsEcqejxnOFZFWavd7tnVg2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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