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门内的这座李府官邸,是太学府、武学府组成的区域。朱阁红楼,亭台轩榭,雕栏玉砌,曲水流觞。李清照扶栏临水,看到血红的霜叶荡到水里,铺开了无数涟漪。她衣袂随风轻荡,发出轻若游丝的喟叹:“凤凰山那边歌舞不休,还真个把临安当作了汴州?”如今颓丧到无法算计时光之痛,金人的马蹄声一遍遍响起,狰狞地踏破她的夜夜归梦。
兰棂引着赵明诚走进碧月仙苑后面的院落,见青石小道,林木夹径,人来人往,两旁客房整齐,掩映在高大的林荫下,从窗棂透射出来隐隐灯火。
小道尽头便是客房。兰棂和赵明诚顺着朱漆游廊往前走,跨过右边两个客房,经过第三个轩窗大开的客房时,听到里面传出男女的呢哝轻语,不甚分明。
兰棂凑近一看,急忙以帕遮脸,羞怯地后退。赵明诚被勾起好奇,默念着非礼勿视,便要望去,却被兰棂扯住:“使不得,污人眼目。”
她越是这样,赵明诚便越要看个明白,挥臂将她推开,朝里望去,只见房中的银色花枝型烛台旁,一只紫琉璃曲茎广口瓶中插着百合花,在灯光里显出几许静幽冷寂。一女子双臂后撑,身子松垮地半卧在床上,说笑间眸光生辉,粉红织锦襦半开半合,大红肚兜里的酥胸半藏半露、呼之欲出。一青年男子在她身旁坐着,边嬉笑边动手动脚。好一幅活色生香图!
赵明诚心如撞鹿,欲看那女子面目,恰被男子遮住,好不容易待他错身过去,却见那本是一个少女,清眸横波,发如瀑布,玲珑的香唇,粉面羞煞三春桃花。她不是李姑娘又是谁?赵明诚如遭电击,一时呆滞。
他也不知如何被兰棂弄进客房的,只觉浑身无力,倒卧床上,双目失神。千里迢迢赶来见她,哪料见到,却是以这种方式。
宽敞的房间,烛火离离,桌案上的瓷瓶里插着鲜花,香炉里飘出袅袅香烟,旁边斜坐着兰棂,指甲轻轻刮过桌面,眸光低转片刻,轻轻笑道:“赵公子。”
兰棂叫了几声,赵明诚才坐起来,恍若惊梦,默无一语,以呆滞目光看着她石榴红织锦襦上洒落的点点烛光,如一树散开的花藤,稍稍一动,就在烛光里荡起一圈奢华的涟漪。
兰棂心如明镜,她压下冷笑,朝门口侍立的下人道:“我要和赵公子对弈。”
片刻,两个红衣丫鬟已将棋盘摆好,闪身退出,轻轻掩门。
赵明诚有些心神不宁,修长的手指执着棋子,那动作依然雅致,如意蕴优美的古诗词。
兰棂意在拖延时间,也不管他在不在状态,一边下棋一边说笑,或故意走错棋子或有意替他拨棋,直到半个时辰后才收了棋盘,打着哈欠告辞。
风住雨停尘生香,皓月腾空。赵明诚看看兰棂一行人在曲幽小径上消失,急忙掩门,在黑夜里动如脱兔,奔向游廊右边的第三个客房,猛地推开房门。
房门发出很大的响声,将他吓了一跳,他取出火折子,定睛环视,屋里空寂如斯,男女的调笑声已成了隔世烟尘,连带着他的心堕入深渊。
悬挂在窗外树上的红灯笼仪态安详,静静灯影隔窗透射,他银线纹白缎衣袖上的蕙林兰皋图案暧昧不清,像要随着灯光流泻到地上,就如他此时的恶劣心情,杂乱到无法打理。
花妩媚风婉转,夜月如诗。兰棂和一群下人在树林旁站定,看着在黑夜中奔来的“李清照”取下人皮面具,原是一个俏眉俊目、体态风流的苍颜妇人。
苍颜妇人欠身作揖,微微抬眸:“不辱使命,请兰姑娘不要食言。”
远处高高低低的林木似山巅连绵起伏、云雾缠绕,林中隐约开着繁花千树。兰棂并不看那妇人一眼,只仰着下巴,望着如雾的林梢,三白眼里无一丝笑意:“本姑娘决不食言,你的儿子很快将被送回家里。”
“告辞!”苍颜妇人屈身一揖,一身青色素衣,在林荫道边消失如一袭青烟。
兰棂看着她的影子消失,朝身旁带刀的精壮小厮努努嘴。那小厮会意点头,掂刀追了过去。
少顷,夜幕里传来妇人的一声惨叫。兰棂身旁的红衣丫鬟打着寒战,低声道:“小娘子,她的夫君得了痨病,一家人怪可怜的,原不必……”
兰棂猛一挥袖,厉声道:“想留在我身边,那点可笑的妇人之仁会成为你自杀的利器!”
“小娘子恕罪,奴婢自罚。”红衣丫鬟向自己抡起巴掌。
巴掌声在静夜里徐徐散开,回荡在人心上,如一曲流着悲伤音符的哀乐。
树影斑驳,明灭灯火映出月光倩影,映出兰棂脸上诡笑:“感谢祖宗,我这脑子还算不错。李清照,你想嫁赵明诚,做梦!”
春色斑斓,晚霞染亮无尽繁枝。冬雪、夏雪分别抱着晾晒的衣物、被子进屋拾掇。李清照在窗下作画,映着烛火月光,如古诗画里走出的绝美女子。秋菊轻挑珠帘进来,呈上书信,笑道:“小娘子,赵真给的。”
李清照忙问:“赵真……他人呢?”
秋菊的眉眼被烛火映亮:“在花墙边上等信儿,害怕夫人看到。”
李清照看罢书信,一时花颜暗淡,低声叹息。片刻,抬起充溢着忧伤的眸子,对窗自语:“他说每天都在太学府读书,无暇探访,究竟是什么意思?”
秋菊一听就竖起柳眉:“依我看他是个纨绔子弟,言而无信,也没把小娘子当回事!”
“我只是想要了解汴京政事。”李清照故做淡漠道,抽出案台下的薛涛笺,命秋菊研墨,顷刻间写出一封书信,折叠齐整,递给秋菊,低声叮嘱:“快快送去,千万别被人撞见。”
秋菊接过信,朝主子挤眼:“再约?”
李清照推了她一把:“快去!”
秋菊只是不走,欲言又止。经不住李清照再三追问,终说出赵明诚与兰棂混在一起。李清照听得呆住片刻,抑着凄冷,倩然一笑:“此事或另有隐情。若要整天仔细计较那些有的没的,还怎么活下去?我这心里窝了许多话,必得和他当面说清,你只管将信送去吧。”
秋菊只有揣着信去了,片刻回来,见李清照刚巧写好一首《浣溪沙》: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里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秋菊伏案念毕,笑吟吟道:“小娘子真是好兴致,但不知赵公子的回信几时能来?”
“太平年间,驿递很快,若无意外,回信应在半月左右。”李清照立于窗前,肩头洒落月色,目光静柔。
阳春时节,游丝细软,百蝶撒欢。锦屏山阆峰亭古朴雅致,四面环水,莲花被阳光打上金色光晕。外围是连绵起伏的山峦,气象万千。
赵明诚已在亭外等了好久,望着连绵的山峦,拱形的石桥,山下的羊肠小道,牡丹撒金花折扇在左掌上敲着:“我今天定要当面问个清楚!”迷惘的心无比决绝。
一拨拨游人在亭中转了一圈,又沿着石桥走出。一个黄衣女童差点从桥上掉进水里,吓得大哭,被父亲抱在怀里。赵明诚等得无趣,便折了柳条,探着身子折腾游鱼,愁思袭人,眉间心上,无计消除。
眼前光影倏忽被遮挡,赵明诚抬头一看,李清照手扶红柱,亭亭玉立,于灼灼阳光下,明艳不可方物。像蓦然从世间繁华里隔出这一方天地,往来游客皆是背景,时光在这一刻悄然凝滞。
赵明诚呆了半天,温热的目光里渐渐有了寒芒。
长久的沉默后,少男少女开始谈话。李清照倔强地抿抿下唇,单刀直入:“你为何去了兰府?”
“去兰府……”赵明诚讥诮道,“我为何不能去兰府?你为何去白云湖边的碧月仙苑?”
“我没去过。”
“呵呵,你当然不会承认了。”
“承认去了又如何?去哪儿,是我的自由。”
“好,你我各得……自由。”他站起来便要走,她比他更快地走开,已完全丢弃初时情绪,将思念和期盼、悲切和激愤迅速抛扔,举手擦泪,瞬间还原一个自负、理性的才女。
阆峰亭四周青绿嫩黄,苍山浮翠,曲水流觞,都如那斩不断理还乱的烦愁心绪。赵明诚久久呆坐,一条镶宝额带衬出清俊的眉目,英气蓬勃的脸上覆着一层肃杀暮气。
他不知坐了多久,忽霍然而起,眼前出现了两个李清照,一东一西悄然站立。穿白襦石青裙的立在亭东,穿粉红抽纱襦、同色百蝶穿花裙的立在亭西。
赵明诚忽然冷笑,手中折扇指指二人:“你们,演的哪一出戏?”打量来去,指着穿白襦的,“你是李府少主人。”再指穿粉衣的,“你是那个丫头,这样装扮起来,竟像同一个人!”
穿粉红抽纱襦的秋菊笑道:“既知有长得极像的人,便不知世间有易容二字么?”
锦屏山孤峰突兀,直插云天。群峰似白马奋蹄,惟妙惟肖;石笋如擎天一柱,精妙绝伦;阳桥似天外飞虹,蔚为壮观。石级一层层向上延伸,旁边的藤蔓上开着紫花。李清照的裙子被藤蔓绊住,一个趔趄差点跌倒。赵明诚忙上前搀扶,琥珀色瞳孔映出少女的风情万种。
轻衣玉冠的男子长身玉立,漆黑如缎的发梢拂过额,李清照抬眸望他,心如撞鹿。冰释前嫌,久积的情愫需要突破口,什么话都嫌多余,深情的凝视阐释了一切。
赵明诚望望头顶的灿阳,解下腰间的鹿皮水袋,递给她道:“喝口水吧。”
李清照用涂了蔻丹的纤手接住水袋,轻啜几口,再递给他,每个动作都透出娇媚、优雅,轻柔地连在一起,如一组气韵华美的诗词。他接过水袋时触到她纤细、柔美的手指,顿被一股奇异感攫住,以稀薄笑意掩藏情绪:“锦屏山好美,名不虚传!”
李清照弯腰摘下一朵紫花,轻抚花瓣,颦眉凝思。
赵明诚笑容晴朗,像点亮美景的阳光:“姑娘,有心事?”
李清照的妩媚水眸在霞光里流转:“赵公子在汴京,可识得我父亲李格非?”
赵明诚的袍摆随风摆动,笑得光风霁月:“李格非乃名儒,诗、文、书、画四才兼备,著有《济北集》《左氏传》《李格非集》《礼记精义》《史传辩志》,是汴京文人骚客追寻的目标,与黄庭坚、晁补之、秦观、陈师道等,过从甚密。”
“赵公子谬赞了!”李清照将一张粉笺递给他看,“本人拙作,还请雅正。”
赵明诚接过薛涛笺,仔细品读: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将诗笺收起,他满脸钦佩:“这首《如梦令》,实在清新别致!寥寥数句,写出了酒醉和花美,境界优美怡人,以尺幅之短给人以足够美感,把风景和人的心情融为一体。”
李清照双颊艳红道:“感谢公子夸赞!”
蝴蝶在春的光艳中炫耀着舞衣。一缕彩霞燃亮赵明诚眼底光华:“李姑娘词作已见功夫,假以时日,必定会独步江湖,高标一帜,卓尔不凡!”
两人并肩俯瞰,平湖碧波粼粼灿若流金,屋宇、红阁、层楼高起,掩映着葱郁树丛山坳繁花。章丘城被关中平原千里沃野环绕,城中阡陌交通、集市繁华、人流如织。
忽然山风呼啸,雷声大响,吹得人衣袂飞扬,霎时,天暗得仿佛夜幕降临。片刻,豆大的雨点夹着电闪雷鸣,裹着凌厉的风,席卷万物之势。赵明诚拉着李清照道:“快走!”
李清照满目惶然:“秋菊、春香在山下等着。这么大的雨,人都乱了,找不到她俩咋办?”
“别担心,我帮你找!”雨声哗哗,赵明诚不由提高声音。
两人浑身湿透地走到山下,雨幕茫茫,遮挡视线,找来找去却不见秋菊、春香。赵明诚提议到锦屏客栈避雨,李清照拒道:“秋菊春香或是岔道、找回家了,我不能叫母亲担忧!”
“那好,待我去客栈牵马送你回家。”赵明诚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着前方道。
李清照弹弹裙子上的雨水道:“也好!”
锦屏客栈在雨幕中露出沧桑容颜。院前几棵参天梧桐枝干遒劲,树上拴着的马似是受惊,雨幕里的嘶鸣声此起彼伏。树下落满残花,几个伙计披着蓑衣站在雨中,敞着嗓子招揽租马的生意,被雨水溅湿了半截袍摆。赵明诚牵出自己的马,又租了一匹,庆幸李清照也还会骑。
两匹马冒雨前行,却见雨越下越大,在地上汇成无数的小溪。雨水使马蹄打滑,行速缓慢。暮色渐浓,李清照被雨淋得睁不开眼,只见雨幕模糊了道路,模糊了一切。
前方不远处的庙院透出微光,似是最温暖抑或最危险的地方。
赵明诚勒了马缰大声道:“天已黑了,那边有个庙院,快进去避避雨再走。”
李清照已被淋得头昏脑涨,浑身溢着冷气,寒冷侵入心底,大声道:“这是什么地方?离明水镇多远?”问完又觉多余,他岂会知道?
赵明诚道:“不管多远,我都会送你回去。”
泥墙青瓦的庙院,断壁残垣,檐上积尘被雨水冲成泥流,哗哗下淌。两匹马在寺院前停住。赵明诚下马,扶着跌跌撞撞的李清照走进庙院。年久失修的殿宇,香火已断,神像残破,地上积尘,壁上苔藓。
衣裙不住地向下淌水,李清照虚脱般靠在门上,喘息道:“头痛头晕,浑身无力,好冷……”
赵明诚上前探她脑门,惊道:“李姑娘,你额头很烫,发烧了!”
他话音未落,见李清照已倒在地上。
“李姑娘!”赵明诚忙上前抱起他,哭着唤了数声。
李清照才迷迷糊糊道:“冷,好冷……”
“李姑娘,你好像患了风寒。”
“郎中,郎中……”李清照面色苍白,浑身发抖。
“雨这么大,又南不着村北不着店的,上哪儿去请郎中啊?”赵明诚说完,却见她已毫无声息,又摇又唤,仓皇将她放到草铺上,又飞快地搜集了殿里殿外的枯枝,生了火。树枝慢慢燃烧,火光由暗到明,渐渐大了。窗外乍起狂风,吹得那火摇荡不定。赵明诚看着李清照不住地打着冷战,急得团团转,“怎么办怎么办?上哪儿去请郎中?我若走了,她出了意外怎么办?”
风雨催动料峭春寒,如临寒冬。十八岁的赵明诚心急如焚,束手无策,忽想起古书上的暖体救人法子,将心一横,脱下自己的外衣在一旁烤着,闭上眼睛躺下,紧紧地抱住她,口中念念有词:“诸佛菩萨,请恕赵三无礼,请保佑李姑娘平安无事!”
李清照的身子冰冷透骨,忽然微动一下,他吓得急忙后退,头在墙上碰得生疼。她又颤动一下,他急忙跪下、磕头:“李姑娘,我是要救你,可不是故意冒犯啊……”
头抵在地上半天,听不到一丝动静,他抬头看时,她已然昏迷。他只有躺下来,继续传递热量,可这次,竟然……竟然碰到她的……反正……反正她也不知道!反正我只为救她!他只管闭着眼睛将她抱紧,头脑一阵昏晕。手忽然被掰开,他吓得战栗,如何能说清楚啊?他不敢睁眼,语无伦次道:“李姑娘李姑娘,你醒了就好。菩萨,菩萨知道我的用心……”
他话音未落,便被一脚踢翻,坐起来时,正对上兰渊带着狞笑的脸,忙扯过衣裳挡在身前,撞鬼般大叫:“哇,别看我别看我……”
“哈哈哈……”兰渊及身后的家奴一起哄笑。
“笑什么?”赵明诚怒喝,已穿上衣袍,指着李清照,“我可是在救她……”
“明明赤身裸体,欲行苟且。你若是在救人,我便也要救她一救。”兰渊嘿嘿笑道,俯身欲轻薄昏迷的李清照。
“臭胖子!滚开——”赵明诚猛地扑向兰渊,将他推开。
雨水在房檐下形成无数银丝,如同斩不断理还乱的离愁。阶上的积水形成浊流,哗哗地冲到阶下,集成水洼。王月新站在檐下扶着红柱,焦灼的目光穿透雨幕,满脸惆怅:“照儿去锦屏山烧香,咋就赶上暴雨了?若是走在半道上,岂不淋病了么?她一向身子弱,比不得常人,叫我好生焦虑。”
夏雪在旁劝道:“我家小娘子何等伶俐?猜想着要下雨,必会在山下的客栈里留宿。”
女儿一夜未归,霍管家等人也在外面找了一夜,一直未归。王月新一夜未眠,愁肠百转,凌晨便在檐下等着,望眼欲穿。
霍管家和春香、秋菊、冬雪等人匆匆走来,跪地禀道:“夫人,少主人被兰渊抓住,送往县衙了!”
王月新脑子里一炸响,一瞬涨红了脸,朝春香、秋菊道:“烧香也犯罪吗?章丘县衙难道是兰家的厅堂?照儿是如何被抓的?你们又如何回来了?”
春香、秋菊不住地磕头求饶,一边哭哭啼啼地说明与少主人失散的情状,霍管家最后道:“听说兰渊也逮了户部侍郎赵挺之的三子,在兰府拘了一夜,一大早与小娘子一同送往衙门了……”顿了顿,畏怯道,“信口诬陷,说什么……”
“不要说了!”王月新厉声打断他,挥手抽了秋菊一个耳光,骂道,“小娼妇!快说说你是如何撺掇主子的?”
秋菊跪地哭道:“奴婢岂敢撺掇主子?我们与那赵三公子,本是偶遇的……”
春香粗声大气道:“是是是,秋菊还打扮得妖妖俏俏地去偶遇。”
王月新抬手又一耳光,指着秋菊道:“什么魑魅魍魉!待照儿回来,我一定要问个清楚!”
霍管家三十多岁,浓眉亮眼,健壮精明,情急催道:“夫人,救回小娘子要紧啊!需赶快去往章丘县衙。”
王月新忙回房,为还在熟睡的儿子掖掖被角,交付房中的小丫头子看着,急忙出门,被霍管家引着往后面走,跟着四个贴身丫鬟,但听霍管家道:“此去县衙,不足四里路程,从后角门绕道过去,还更近些,轿已在角门候着。”
王月新望望旭日,目色暗沉:“那县令阿附兰家,沆瀣一气,但无论如何,也终须一试。”
霍管家近前两步,附耳几句,王月新眸中闪过一道希望的光斑,点头道:“照儿在外一时,就多一分危险,不能坐等,你且打探清楚,速忙行动!”
送王月新的轿子行至角门外的水渠旁,霍管家取了树枝,从水里勾上来一节竹筒,拔出塞子,掏出来一张白帛,看后,追上王月新道:“刚接来信,他们要去锦屏山活动。”
王月新打着轿帘,目光冰冷:“速去跟踪,带上几个精壮小厮!”
霍管家满脸冷肃道:“奴才明白,可要给汴京递信?”
王月新的鬓发被风吹起,摇头道:“老爷忙于公务,还是不要惊动他了。”
春天的锦屏山满眼郁葱,踏青的游人络绎不绝。山腰上的一大片密林光线很暗,树叶映着苍黄的太阳,在疾风中抖动。一棵大槐树上吊着一个布袋,仔细看去,里面竟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看样子被吊已久,手脚被绑着,嘴唇干裂,呼吸虚弱。但见衣袂翻动,树影里仿佛藏着两个女巫。丫鬟道:“小娘子,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里人多,要多逮几个,这几个蠢货,也不知在哪儿磨蹭?”兰棂瞪着眼埋怨,大红纱衣罩着黑颜女子,三白眼乱转,好似对一切都充满仇恨。忽仰头笑道:“李清照啊李清照,依我大宋律法,奸淫罪要刑囚一年半,只要你乖乖坐牢,那赵明诚……”
笑声飘散在林梢,听起来十分阴鸷。
时间在慢慢地流逝,兰棂忽道:“得去县衙看看。你去唤人看着这药引,可别丢了。”
“是。”那丫鬟应声去了,须臾来了两个小厮,行礼道:“奴才遵命,会守到药引集齐。”
霍管家和一群精壮小厮隐在大树后静待,看着兰棂离开。一小厮道:“抢了这人证又如何?兰府上面有人,依旧不会认罪。”
“原不是叫兰府认罪的!”霍管家看着兰棂走远,挥手道,“行动!”
王月新为救女儿,在县衙里软缠硬磨了一天,回府已是日落黄昏时分。四个丫鬟跟着轿子走,一路沉寂无声。这县令果然偏袒兰家!那小贼赵明诚竟与兰家妖女混在一起!
暮色渐浓,晚霞远遁。原本绚丽多姿的天空没了一丝色彩。王月新由丫鬟扶着在角门下轿,霍管家正带了一帮人,押着两个汉子出去,众人纷纷行礼。霍管家得知夫人此行不顺,劝慰几句,才道:“抓到兰府的小厮,那童子还在屋里。奴才奉老爷之命,去兰府交涉。”
见王月新一怔,霍管家又道:“老爷从汴京回来了,原是要迎接家眷进京。”
王月新的喜色一闪即逝,示意他借一步说话,看着被小厮押着的两个汉子道:“可有口供?”
霍管家点头,面有喜色道:“也多亏老爷回来了,说要将他们押往刑部大牢,到底是怕了,将细枝末节说了个清楚……”
王月新黯然一叹:“唉,可惜这人证物证俱全,却不能送往县衙,只能去兰府要挟一把。”
“那么多丢失孩子的人家到县衙告状,都是白搭。如今若将兰府嫌犯送到县衙,没的又要叫那县令敷衍塞责一番,反而耽误了时间。”霍管家道,“不过,既被抓到实证,兰家定然做贼心虚,奴才这一去,兰渊狗贼必会撤诉,县衙也便会放了咱家小娘子。”
“乾坤已乱,正道暗淡。何时才能将此事上报,遏制罪恶,叫齐州的百姓安然无虞地生活?”王月新看着霍管家一行远去,仰天自语。
李格非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身上浅米色曲领大袖凉衫,上面鸟兽纹饰,头戴幞头,脚上革履,牵了妻手道:“我已告诉霍管家,将赵公子也请回府来。”
王月新面现薄怒,满目讥诮道:“我怎么弄不明白?老爷这是要招赘了!”
李格非好脾气地笑着,朝她作揖:“夫人恕罪,身在朝堂,身不由己。”
王月新想了想,朝夫君一笑:“好吧,身为妇人便只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暴雨过后芳菲落尽,飞鸟轻点湖面,荡起飘逸的涟漪。湖面上波光粼粼,索桥以绳索和木板搭建,颇具诗意。湖岸是缤纷的花朵,湖中游鱼冒头。晚霞很亮,天幕蓝得没一丝云彩。李格非此晚在水榭设宴,为赵明诚压惊。
水榭基于莲塘之上,四周纱窗,垂着双层帷幔。李格非背抄手立于榭中,看一塘荷叶沐一塘风。秋菊、春香、夏雪、冬雪等人不住地往返,在石桌上摆了红烛、鲜花、香果、美味。
赵明诚拉着李迒,说笑着从索桥上走来,走到桥头忽又站住,回头看看由下人们簇拥的李清照母女。
水榭四周垂柳成荫,海棠花树点缀成诗。众人以礼坐定,李格非坐在风口,紫红帷幔被风撩拨着,直往他身上贴。秋菊忙上前将帷幔挂起。李格非对秋菊和善地笑笑,摆摆手,让儿子坐到身边,满目欣喜道:“欢郎也长这么高了,不知读书认字怎样?”
王月新端起茶盅,轻轻吹出细细涟漪,宛然一笑:“若论起调皮和博闻强识,欢郎比起她姐姐,自是望尘莫及。你这一双儿女都好像投错胎了,要换换性别才好。”
儒雅和坦荡使李格非魅力倍增,他拉住儿子笑道:“我这女儿,完全得自她母亲的遗传。”
王月新轻牵裙摆,换了个坐姿,半是娇嗔半是愠怒道:“老爷可是怪我没教好女儿?”
李格非讶然之后含笑欠身:“岂敢?我是书呆子,不会说话,夫人莫要与我计较。”
片刻开宴,王月新往赵明诚面前的瓷碟里布菜,宛然和悦的表情覆盖着密密麻麻的烦恼,扬眉笑道:“穷乡僻壤,招待不周,望赵公子海涵。”
赵明诚满面诗华,一抹微笑掩着斑斓心事,语声略嫌沙哑:“明诚鲁莽,心里甚愧!”
李格非温和一笑:“此番家眷进京,还须赵家多多照应。”
赵明诚满脸的热忱笑意,抱拳道:“李大人乃士林中的翘楚,值得敬仰,和我父亲同朝侍君,大家正该相互照应才是。”
“嗯,正该如此。”王月新含笑应道,气度娴雅,不动声色,“自古男女大防,以诗会友须讲分寸,比如此次……”顿了顿道,“照儿说去烧香拜佛,如今长大了,会骗她母亲了。”
李清照正在舀猪脚黄豆汤,放下银勺道:“孩儿害怕流言蜚语,才去的锦屏山……”
赵明诚有些愧疚道:“都是明诚思虑不周,连累了李姑娘,连累了李家。明诚恳请责罚!”
王月新笑道:“赵公子身份何等金贵?责罚?你就不要讽刺我们了。”
赵明诚瞥见李清照瘪嘴、垂眸,双脚并拢,不住地刮着袖口的芍药纹绣。
三月芳菲孤绝,天空一轮明月。王月新安顿好客人及夫君歇息,命下人收拾后院,领着一帮丫鬟婆子来到中院,见春香、秋菊、冬雪、夏雪四个丫鬟正忙着拾掇。四丫鬟纷纷朝夫人见礼。王月新朝正在卸妆的女儿埋怨:“自古多少良家女子,都为流言蜚语所伤。说过不让你理奸党的儿子赵明诚,你倒是瞒着你母亲,跑锦屏山去私会。这下好了,连你父母亲都跟着你名声扫地!”
屏风上绘着野鸭寒塘,荒寒的月和清冷的池水。李清照坐在屏风前,萌动的青春在心上荡漾,偏头看着母亲,神情纳闷:“私会?母亲说得太难听了!赵公子知书达理,品行端方……”
悬挂窗前的灯笼打出朦胧的光,王月新沐着光影,面色微愠:“就凭你这双无瑕的眼睛,岂会识得何为金玉何为败絮?自古正邪不同道,赵明诚父亲是蔡京的门生。他们已完全抛弃政治信条,联合童贯,势要将政敌追索到坟墓。官家着重文治,他们便排挤儒官。你就好好琢磨琢磨儒家的仁、义、礼、智、信、恕、忠、孝、悌,首要为仁,孝悌为仁之本!”
李清照觉母亲危言耸听,不满道:“母亲刚才还答应两家相互照应,这会儿又说这些。儒家的信字,是说待人处事要诚实不欺,表里如一,言行一致。”
“你在责怪母亲言行不一?”王月新尾音高挑。
李清照蹭着母亲撒娇:“母亲别再责怪女儿了,女儿以后唯命是从便是。”
王月新拍拍女儿道:“自来公侯伯府出身的公子哥儿,不是庸碌无为便是邪恶。”
李清照听后怔了好久。
晨曦初透,王月新由丫鬟引路来到大门前,对指挥着装车的霍管家道:“需要变卖的家当都在院里放着,你暂且滞留几日,妥善处理,将所得金银救济穷人。”
霍管家抱拳道:“夫人尽管放心!奴才一定尽心尽力。”
旭日东升时分,李清照一家告别赶来送行的百姓,车队浩浩荡荡出了章丘县西门,向前行了一程,左转绕过一大片林荫,右转绕过一大片稻田,迤逦拐上通往汴京的官道。李清照和母亲、弟弟坐在辎车里。赵明诚、李格非骑马随行。辎车上铺着荷花纹绣兔毛毯子,双层的紫绡车帘,上一层璎珞下一层流苏。王月新挑帘看看赵明诚身影,告诫女儿:“照儿,你外公给你取名清照,希望你像阳光雨露一样照拂万民。你一定不能嫁给赵家!”
“女儿……听母亲的便是。”李清照答应着,心里苦涩。
王月新抚过女儿乌发,满目爱怜:“做母亲的,谁不承望女儿嫁个好夫婿,有幸福的归宿。”
李迒笑着扯住李清照衣袖:“姐姐,我承望你嫁个好姐夫。”
兰棂躲在古朴的大栎树后看着车队缓缓驶入官道,伤痛滑过眉梢,晨光照亮赵明诚的影子,她仿佛闻到他衣袖上的淡淡咸味,看到他唇角的隐隐笑意。
无尽绿野,无边春色。她放任了指尖累积的柔情,顿如三月春光,乍放于无际原野,看着他随着李府车队在官道尽头消失,就那样在大栎树下难过了半天。丫鬟在旁悄悄提醒:“小娘子,该回府了,晒了这么久,口渴了吧。”
蝉鸣聒噪,她一口气喝完了丫鬟递来的酸梅汤,边走边痴痴回望:“赵公子,我一定要得到你!”
车队沿着官道缓缓前行,数辆辎车,几十名仆从,长途跋涉,早已走得人困马乏。年过五旬的李格非弹弹衣袍上的浮尘,问侍从道:“距汴京还有多远?”
那侍从道:“启禀大人,汴京离章丘八百多里地,已走了一半,再有六七日便可抵达。”
“天气热了,这一路苦了赵公子啊!”李格非对左旁的赵明诚笑道。
赵明诚的笑容像和煦的风:“男子汉大丈夫,这点苦算什么?”为了不连累赵真,来时偷偷甩掉,那一路才叫苦!自己打尖、叫饭、洗舆、铺床,进入齐州还掉进陷阱里……
再往前走,前面暮色里隐现一片灯火。李格非对侍从道:“快去看看,寻店安歇。”
那侍从应诺,打马去了,片刻回禀:“前面有一家悦来客栈,倒也清净,大人可要看看?”
李格非温厚一笑:“你看着清净便好,在此住宿一晚,明早起程。”
须臾,车队在客栈旁的偏街上停下来,李清照母女由丫鬟扶着下了车,李格非已派人去店中打点好了,回来引着妻子儿女入内,选清净的雅间进了晚食,便各自回房歇息。
李清照睡前向父母亲请安,李迒偏要和姐姐睡在一处,随着姐姐及秋菊走到阁楼的廊檐下,指着下面欢叫:“姐姐姐姐,西府海棠,你最喜欢的!”
秋菊趴在栏杆上朝下看,不由惊叫:“啊,果真好看!来时怎么没有看到?”
李清照亦道:“一座小镇,这等客栈,也算清幽别致。”引着弟弟推开隔壁房门,房间里亦有牡丹芍药盆景,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乐得不得了。
伺候李迒睡下,秋菊退出,李清照穿着白绸睡衣,将窗子的挡板放下,嘤嘤嗡嗡的风声顿时被阻隔在外。一双红烛静静地燃着,火光幽幽,一片静谧。她坐在床头倾情念诵:“文帝曰,天道祸淫,其报甚速。人之不畏,梦梦无知。苟行检之不修,即灾殃之立至……”
夜深人静,风声嘤嗡,悄送花香。窗口横枝摇动月影,红烛映着横枝,将女子妙曼的影子投射在雕花窗上,但见人影手里握着书卷,低头凝思。
红烛忽被刀风剪灭,烛芯突地腾起两股青烟,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袭向李清照后颈。
忽地又一道疾风破窗,紧接着“铮”的一声响,袭击的匕首落在地上。
“有刺客!什么人?”李清照跳起来,吓白了脸,朝外尖叫。
四下里不见动静,但见风摇树影,叶声飒飒。忽听一人在后窗沉声斥骂:“哪来的小贼,竟敢偷袭你爷爷?”
“鸡鸣狗盗,贼喊捉贼,小爷饶不了你!”
李清照背起熟睡的弟弟来到父母亲的客房前,却见一个小厮飞快地跑过来,敲着门道:“老爷,老爷,有刺客了,下面打起来了!”
“什么人打起来了?”李格非的声音自窗棂飘出来。
“一伙黑衣人在围杀一个青衣少年!”
“父亲,有人要刺杀我!快开门!”李清照在一旁道。
“啊!刺杀照儿?”李格非猛地打开房门,王月新忙接过儿子,拉着女儿进屋,惊慌道,“人生地疏的,我们李家从未结怨?哪来的刺客?”
那小厮却只管禀报:“大概是看到那伙人躲在小娘子窗外鬼鬼祟祟,青衣少年便出手了。黑衣人很多,但那使枪的青衣少年十分骁勇!”
夜幕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斥骂声,王月新探头看去,疑虑道:“一个少年,怎敌群狼?”
“快,去支援少年!”李格非断然道。
一场厮杀在客栈内外展开,院里院外、廊道之下,似乎处处都是青衣少年的身影。
劲风疾扫落花,落花拂过他肩头,少年手提银枪,飞身纵横于战场,刺倒一片片黑衣人,轻飘飘地落在廊下的红柱旁,纷乱、嘈杂的世界,顿时有了一道旷古清寂的光亮。
青衣少年的寒眸落了千年冰霜,漆黑的头发被风吹起,衣袍鼓荡如同妖魅,亮闪闪银枪霍霍舞动,如索命无常的刁钻魅影。
“杀了他!杀了他——”为首黑衣人喝令属下,朝少年包抄过去。
旋即又一场气势凌厉的厮杀,比前时更胜一筹。喊杀声、斥骂声、金铁交鸣声响彻夜空,刀剑在夜空里划出夺目的弧线,如同山呼海啸群魔共舞。客栈里的人全被惊醒了,胆大的走出房门观战,胆小的躲在窗后瑟瑟发抖。
战场不停地转换,从院里、院外到一畦菜地。菜地旁的紫玉兰昂首挺立。一阵险象环生的激战后,一大片嫩苗被蹂躏得万劫不复。青衣少年以一个精彩的回马枪刺中为首黑衣人胸口。黑衣人顿时口吐鲜血,倒地毙命。一群蒙面黑衣人群龙无首斗志尽失,不大一会儿,多数被毙,幸存的几人狼奔豕突。
月光被风拂动,满地银辉流淌。李格非在紫玉兰树下情绪激切:“小英雄,抓活口!”
站在李格非身旁的赵明诚也道:“小兄弟,留下活口!”
一群蒙面黑衣人亡命逃窜,青衣少年如影随形,一起一纵间,黑衣人先后被制。赵明诚猛一挥手,家奴们踊跃上前,将黑衣人悉数捉拿,绑了个结实。
雾浸冷月,夜空下蓦然玉兰花开,满树的紫花衬着皓然月色,绝胜诗画,美得摄人心魂。王月新拉着儿女来到青衣少年面前,跪地道:“多谢小英雄救命之恩!”
青衣少年微微探身,敏捷地搀起娘仨,黑琉璃似的眸子流泻桀骜:“我木易专杀贪官污吏,劫银救济穷人。最见不得这等欺负妇孺的恶贼,见一个杀一个,绝不姑息!”
王月新感怀于内,月影映出眸中晶莹泪光:“小英雄义薄云天,令人钦佩!”
月光在少年肩头洒下银辉,他看着李清照,目光如一泓静柔湖水:“小姐姐,没伤着吧?”
“还好,多亏小英雄相救!”李清照敛衽行礼,定神凝视,清眸荡起感激之潮。
李格非从夜色里奔了过来,不住地回想着那个漂亮的回马枪,倏忽一喜:“敢问小英雄,您可是杨家第三代元帅杨文广的孙子?”
青衣少年也不过十四五岁,却将心底的情感一抑再抑,耸着眉头道:“本人姓木名易字欢郎,浪迹江湖,四海为家,最讨厌追宗问族。将相王侯宁有种乎?江湖豪杰宁有种乎?”
李迒却蹦着欢叫:“我小名欢郎!大名李迒。英雄哥哥就随我去汴京吧,我家有处宅院,在潘楼街桐花巷,可美了!英雄哥哥就跟我住吧,也好教我练武!”
“木易?这少年或是杨家后代?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的杨家将何等威名?可自从第三代将军杨文广于熙宁七年病逝,他的后人便茫然无闻了。”李格非感慨万端,“最见不得欺负妇孺的恶贼……最讨厌追宗问族……这少年一身好功夫,一颗侠义心,言词随心、率性、涉世不深。只怕江湖凶险,他这一生不知要经历多少风程雨程山程水程……”
李格非的思绪伴月色纷飞,情绪黯然,由少年而起的忧思百转千回,向前走了两步,欣赏、怜悯和祈求交织:“我乃李格非,朝廷礼部典制司主事,小英雄若不嫌弃,这就随我进京,在我府安身立命,做小儿的伴读和武师,不知小英雄意下如何?”
李清照螓首微扬,清眸里闪射出灼灼希冀:“良禽择木,请小英雄决断。”
名叫木易的少年拄着长枪,表情纯真而不羁,没有回答,枪头的红缨随风飘舞,像是一簇燃烧的火炬。
官道旁的深沟里长着齐腰深的青蒿,百年的梧桐立在路旁。赵明诚弯腰揭开一个黑衣人的面巾,对着陌生的面孔摇头叹息。两个李府家奴来报:“赵公子,被活捉的几个人全部死了!”
赵明诚一惊:“怎么会死了?”
“将嘴里藏的胶丸咬破,中毒而死,七窍流血。”
“唉,掩埋了吧。”
“是!”
赵明诚随着家奴们验看尸体,想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暗杀,杀手吞了含毒胶丸,不得已时选择自杀,便不会暴露主谋,家眷还有希望得到抚恤钱。
雇主是谁?难道是兰府?
一腔狐疑在夜气里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赵明诚见木易欢郎朝官道边走来,青衣伴着发丝飘扬,似疾飞的孤鹜,便迎了上去,含笑拱手:“在下太学府学生赵明诚,对小英雄仰慕已久,有心请去我府做客,不知可肯赏光?”
木易欢郎目光犀利,含了狐疑,唇角扯出一抹清冷笑意:“你我素不相识,何来仰慕已久?”
赵明诚朗然一笑,微微靠近压低声音:“上元节,蔡府,你我在花园角门……”
木易欢郎一愣神间,旧日时光溯流而上——
上元节宴后,蔡府书房华灯如昼,蔡京正坐在书案前审阅公文,忽灯光被劲风拂动,颈部被刀风所摄。他故做惊恐地躲避,悄悄伸臂案下,手执匕首的木易欢郎脚下地板轰隆隆地塌陷,整个人直坠入一个布满机关的地洞……
外应的江湖义士火焚蔡府粮仓,引走大批围歼的门客、护卫。木易九死一生破了机关,推开堵在洞口的巨石,乘着漆黑夜色逃至花园角门。迎面走过来一队护卫,为首者拔剑朝他问话。眼前这位自称赵明诚的公子大叫着捉贼从暗处闪出,猛地扑向为首护卫,将他抱住,故做惊慌地指向身后的树丛,连说有贼有贼。木易逃走时回头一望,抱着护卫的白衣公子右臂渗出血迹,来自为首护卫的措手不及。
月色筛过树影,洒落肩头,映得赵明诚面色忽暗忽明。木易欢郎近前,挽起他右边衣袖。月光下,树影里,赵明诚右臂上一道疤痕赫然在目。
木易欢郎狐疑的眸光里,一丝感激的光一闪而逝,语声冰冷道:“后会有期!”伸臂推开他,直奔茫茫夜幕深处,再没有回一下头。
风吹着他的头发和衣袂朝左后方飘扬,单薄的背影透射出冰冷、寥落。
“嗨!”赵明诚顿足,满目的惋惜。
客房里,蜡炬燃成悔泪,滑下鎏金烛台,烛火挽不住最后一缕风华,映着窗口一片月色,在垂死挣扎中遽然覆灭。王月新在床头依着夫君,怅然慨叹:“若非木易欢郎相救,后果不堪。可惜他一身好功夫……”
李格非微微侧身,轻揽妻子道:“我猜那木易欢郎,应是杨文广将军的孙子……”
“英雄后人,竟沦落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