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些个朝廷赘疣,真个是连商女也不如。”听着凤凰山行宫传来的乐声,李清照扶栏而立,怔忡而语,双鬓染了丝丝缕缕的霜华,发髻旁一支玉凤簪,一朵米色绢丝宫花,自然流淌的秀雅之气遮挡不住。
孙玉夫粉衣白裙,捧着羊奶跨过雕栏来到李清照面前,望望西天的晚霞:“这会子风也大了,姑姑喝了羊奶,去院里坐吧,我还想听听那些北宋故事。”
“那不是故事,是一个帝国的血泪史诗。”李清照语气凝重,接过羊奶喝了,以帕沾沾嘴角,将八宝陶瓷碗递给孙玉夫,被虚扶着走过水榭,紫色裙裾发出细碎的声响。
出了忆青园,从后门回到院里,孙玉夫扶着姑姑坐在海棠树下,看着她霜侵雾染的眸中荡起风浪,终淹于一半叹惋一半怅然里。孙玉夫摘了一朵海棠花把玩,听姑姑讲述前朝旧事:
“自宋辽签订澶渊之盟,边陲的金戈铁马止息了,齐州章丘县一派祥和。这里的人们或不知道高太后的专政和哲宗的抑郁,不知道宋徽宗的瘦金体,却无人不知道我……”
“看您自画像便知,姑姑年轻时美得无可挑剔,又有那样显赫的家世,谁会不知道我姑姑呢?简直白痴!”孙玉夫含笑应答,海棠花的浓艳是百花的冠冕,袅袅娜娜飘到眼前。
李清照摇头,约略遗憾:“玉夫你错了,人们知道我,非因容貌也非显赫家世。”
“明白明白,大才女才是姑姑永恒的标签!”孙玉夫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
李清照忍俊不禁,心却止不住酸痛,一遍遍地追忆旧梦,一次次痛到失声。
黄石悬崖一线天旁的空地上。李清照被母亲一把抱住,哭道:“照儿,我的照儿啊……”
四个丫鬟各站一旁,默默擦泪,唯那秋菊又是欢喜又是伤悲,暗中合手祈祷:“感谢菩萨送回小娘子。”
李迒上前拉住姐姐,哭道:“姐姐姐姐,我好想你啊!”
弟弟的婴儿肥脸上挂满泪水,李清照伸手为他擦泪,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夫人,照儿,无事就好,不要哭了。”一位青衫儒雅秀士从夜色里走来,眉宇清朗,面色温润,正是礼部典制司主事李格非,身后紧跟着四个侍从。
王月新将女儿推给丫鬟,拉了儿子迎上李格非,悲喜交集:“老爷!你可来了。”
李迒被父亲抱起来,胖乎乎的小手捧着父亲脸道:“父亲,您大老远从汴京回来的?”
李清照僵滞的面色瞬间生动起来,流着泪走过去道:“父亲!”
“我的照儿吉人天相,莫要悲伤。”李格非一手揽住儿子、女儿,一手揽住妻子,泪光闪烁,清俊的眉眼温柔如水,脸上没有形状没有棱角没有特征。正是这种上善若水、不张不扬,完美、深邃、安静,让人愈益信赖。
王月新朝夫君道:“说什么吉人天相,是丫头秋菊机灵,悄悄摸到线索……否则,照儿岂有活命?”看看不远处赵挺之一行洒下的一路灯火,又道,“赵挺之那奸贼捕了兰渊,不过是面子功夫,片刻必放。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快走吧。那些人已走远了。”
崖上芳草萋萋,连接着逶迤的山脉,一条山路蜿蜒向下,山路尽头便是广阔的平原。
王月新边朝前走边对李格非道:“为非作歹的兰家人不可饶恕!”
“世间乱麻,不理也罢。我适才有意躲了一躲,不欲和赵贼照面。”李格非走着,手抚过女儿黑缎般的长发,转向妻子,“夫人,孩子小,万不能放任自流啊!”
王月新怨道:“放任自流?你问问你那宝贝女儿,她哪一天不给我淘气?哪一天不被说教?还有那秋菊丫头,也不过十几岁,已是全挂子的武艺,撺掇照儿扒东望西,活像两只猴子。一忽儿不照面,便鼓捣出一堆事儿。我这儿还有儿子,还有一兜子的事儿,岂会照管得了那么多?自照儿丢失以来,吓得我连夜睡不着觉……”说着说着,泣不成声。
“好了好了,我不过随便说一句,你便扯出一箩筐话来。”李格非好脾气地笑道。
月色飘落头顶,映出王月新瞳孔里的激愤:“这个赵贼,转眼便会与兰家沆瀣一气。”
李格非道:“赵挺之是蔡京门生,不护兰家他护谁?”
王月新扭头告诫女儿:“以后再不许理那赵家小子,那家都不是好人,满门奸贼!”
李清照心上钝痛,低头嘀咕道:“赵公子才不是坏人呢!母亲什么都不懂。”
月光迷离,山风肆虐,闻芳客栈的幌子横在官道旁,被夜风吹得呼呼作响。兰棂隐在大树后,看着李格非等人进入客栈,闪身拦住带着家奴路过的兰渊,瞪着酷似其兄的三白眼,怨道:“让你处死李清照,谁让你处死赵公子了?”
“监视我?何不自己去?”兰渊心思暗转,眯着眼道,“你怕留下活口,留下证据?告诉你,没事儿!他们自始至终都是聋子、瞎子!”
兰棂横长的颧骨昭示着从不妥协、让步:“反正男人都不可靠,一放手便会失控。你迷上那妖女了?才舍不得下手。”
“喂喂喂,做人不能没良心哦!为兄为你忙了这一场,差点脑袋搬家了!”兰渊朝妹妹摇头表示失望,拂袖而去,众家奴随行,一行人很快消失于夜幕。
夏夜山谷静幽,远方隐隐响起兽鸣,林梢传来鸟声啾啾。兰棂望望远方的灯火,依稀星辰明灭。丫鬟在一旁催回,她含怒顿足道:“白忙一场!”
丫鬟劝道:“小娘子不要气馁,同在明水,以后有的是机会。”
“走吧。”兰棂边走边道,“我命造船商在船底凿缝,制造‘女子登船,龙王沉舟’的假象;命潜伏的水手紧跟青舟九号,适时为翻船助力;我怕她不死,派人苦找;我让他们选择生死,本想在生死面前,没有人会选择放弃自己。不料,一切都功亏一篑!”
那丫鬟道:“小娘子不要生气,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李清照,你处处比我强?”兰棂目光阴冷,语气决绝,“哼!有你没我,有我没你!”自打她懂事起,最不缺将水搅浑的本事,搅得局势扑朔迷离,对自己更为有利。谁想独善其身,谁想隔岸观火,统统去他的!
闻芳客栈的客房里,红木桌椅,含羞偷窥着久别夫妻的相聚甜蜜。案台上一束百合,弥散的香气沁入罗帷。沿墙放着数盆驱蚊香草,将蚊子远远地挡住。
芙蓉帐起伏方停,王月新目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拿着丝绫帕,为汗水淋漓的李格非擦拭,声如拌蜜:“自从你调往汴京,人家夜夜难眠……”
李格非俊目含笑,有意打趣:“为何?恨我。”
王月新挥动拳头捶他双肩:“人家……夜夜想你……”
“我何尝不想念你们?你为照顾高堂,舍弃汴京住在老家。”李格非揽住妻子。原配妻子多病、不育、早逝,他矢志求取功名,发誓不娶,待宋神宗熙宁九年考中进士,初任冀州司户参军、试学官,后为山东郓州教授,以廉洁清正显名,被宰相王珪相中,招为贵婿,调任太学府太学正。他对妻子充满了宠爱、感激。
王月新感慨良多:“我敬重夫君,便敬重夫君的一切,何况是高堂老母?自元丰二年大婚,也曾将母亲接去汴京,可她老人家住不惯,吵着嚷着要回章丘老家。花甲之人,怎能独居?我跟回老家侍奉,也是人子本分。百善孝为先,我无怨无悔,甘之如饴。”
“可叹老人家一生辛苦,临终也没享过什么清福。夫人又替我守孝,守了这几年。”
“夫君是我最敬爱的人。你当年任山东郓州教授,郡守见你清贫,据当时的兼职兼薪制度,要你兼任官职,可你断然谢绝。那郡守是我父亲门生,你的廉洁清正,震撼了我父女……”
“夫人,你十几岁开始挑选夫婿,挑了近十年,却挑到我这个庸人,唉!”
“庸人……”她故意打趣,“庸人才没有那么多公主、千金和我抢啊!”
“我已着手重建潘楼街桐花巷里的宅院,估计明春,便能接你们过去。”
夫妻俩说罢家事,才说起兰家的胡作非为,王月新道:“蔡京之兄蔡卞,早年阿附王安石。那时王安石为相,权倾天下,将蔡卞招为女婿,蔡卞很快升到尚书左丞。前几年蔡京晋升户部尚书,便设计害我父亲。知枢密院曾布忌恨他,说其兄蔡卞已备位枢府,蔡京不能同时提拔,于是进为翰林学士承旨,位置不高,却由其兄护着,为得官家宠信,为了固宠,便命兰家炼什么仙丹晋献。”
李格非感慨良多,侃侃而述:“当今官家赵煦九岁继位,垂帘听政的高太后对他管束尤严。赵煦敬奉二宫,不迩声色,年纪渐大,依然身不由己。自高太后去世,他便要收回大权,排斥旧党、废止旧法、起用新党、推行新法;生活上也肆无忌惮,他的病,恐非药石可医。蔡家兄弟受皇恩宠不思报效,热衷内耗,将聪明才智用于投机、聚敛、谄媚、钻营,无所不为。”
赵煦曾幸太学府,命李格非撰《洛阳名园记》,对名园盛况详尽描述。此书一经版行,便成为传世名文。李格非调往礼部,为典制司。
王月新侧头望着夫君:“那兰家一贯狗仗人势,在齐州一带为非作歹,欺男霸女。如今,齐州的孩童不断丢失,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那兰家分明是有恃无恐。”
李格非沉思着坐起,满脸无奈:“蔡家权力炙手可热,在朝廷手眼通天,隐忍为上吧。”
王月新跟着丈夫坐起来,轻轻推他:“那兰渊嚣张、狂妄,今儿晚去一步,女儿命都没了。他今儿那些话,分明承认偷盗幼童制丹。老爷理应和父亲商议,弹劾蔡京,为民除害才是。”
李格非陷入沉默好久,接连摇头:“弹劾蔡京,蚍蜉撼树!蔡氏兄弟早已丧失原则,会对政敌追索到坟墓。夫人要照看好儿女。我会尽早接你们到京城,远离齐州的是是非非。”
王月新脸上笼着悲哀的阴霾:“我担心女儿……”
李格非双掌擎起妻子的下巴,疑惑地凝视:“女儿熟读经书,悟性奇高,广知儒礼,如今只是有些孩子气,有些顽皮,假以时日,必能扬长避短,夫人实在无须过虑。”
王月新心烦意乱道:“你不见她看奸臣儿子那样子,毫不掩饰地喜欢。”
李格非屈指一算,朗然笑道:“照儿未到及笄之年,小孩子家,根本不懂什么叫喜欢。”
王月新眉梢挑起薄怒:“我是过来人,有什么看不懂的?只怕女儿,被这奸臣的儿子……”
“听闻那赵明诚心性倒也不差。养育孩子是最为不易之事,我相信夫人。”
王月新受了鼓励有了底气,端然道:“怀诚守正,坚定志向,便会成功。”
李格非的思绪溯流而上,轮回于往昔时光的缝隙:“你我大婚后连续夭折了两个孩子,照儿出世那夜,家奴们都说看到北斗之侧的文昌帝星闪亮、降落,我夫妻全当她是文昌帝君的恩赐,未免宠爱过头了……”
王月新哑然失笑:“若说文昌帝君,他早就保佑了你和我父亲,难不成,他老人家会护佑咱们全家,护佑咱们祖祖辈辈?”
烛火轻爆,烛影在地上流淌。一抹嫣红自芙蓉帐顶缓缓倾泻,荡起一些崭新的憧憬。
碧云天,黄叶地,秋光连波,波上寒烟翠。齐州章丘县郊外,田间陇头,少女李清照双手背后斜倚草地,抖着二郎腿,嘴里噙着草叶哼着小曲,看看身旁野花堆成的小丘,那样子要多得意有多得意。春香、秋菊、冬雪、夏雪四个丫鬟忙着采花,四下里走动,往返不停。
秋菊擦着头上的汗跑过来,将篮中的野花小心地倒在野花小丘上,抬头笑道:“小娘子,这花不少了,差不多够了吧?”
西风凋落秋叶,吹起秋菊的烟绿色裙裾,发出细碎声响。
李清照抬眸望远,看着整齐的雁阵飞掠长空,再看看花堆,站起来笑道:“明儿是我母亲生日,咱们力求别具一格独树一帜与众不同,保管叫来宾喜出望外感觉独特乐不可支终生难忘!男的戴花环女的戴花冠,这野花,宁多毋少才对,而且还要连夜编织不得偷懒,实在不行就熬个通宵!”
“熬通宵啊?明儿又要犯牙痛了。”秋菊不乐意道。
李清照弯腰拿起一束野花,比画着道:“哎呀秋菊,你又给我脸子瞧了。你也真是个怪人!我熬夜了头痛,你却牙痛,不管你牙痛舌头痛,从今到明儿,一定要扛住,死死地扛!”
“奴婢明白。”秋菊应着,提着竹篮敏捷地跑开了,和春香、冬雪、夏雪一起继续采花。
“什么奴婢?说过无人时不要称奴婢,你怎么又忘了?”李清照对着秋菊背影喊叫。
绚烂的霞光照着绿茵般的草地,照着野花堆成的小丘。李清照以倾斜的姿势倒卧,看着天空的白云数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数着数着,眼里突然有了晶莹的泪,近来相思难眠,魂萦梦牵,每晚数羊。
天空飘着奇幻般的霞片,色彩丰富,流光溢彩,耀眼夺目。天边那浊浪翻飞的云片后,应是隔住牛郎织女的天河。
“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汴京齐州,竟如隔着天河?”李清照默语,少女的心,脆弱、敏感、易伤。
“谁在偷采野花!也太大胆了吧?”女子尖利的吆喝,撕裂了旷野间宁静的空气。
看到兰棂神气十足地来到面前,李清照吐了草叶,忙站起来道:“兰姑娘,这是野花!我们费了好半天时间采的,怎么就叫偷啊?”
“这些花是你家种的吗?这是你的地盘吗?既然都不是你家的,不是偷又是什么?”兰棂的目光从下向上斜瞭着李清照,满脸的讥讽、责备、鄙夷不屑。
“不可理喻!”李清照嘀咕一声,忙朝秋菊、冬雪、夏雪、春香喊道,“花已够了,快回家吧。”四丫鬟忙奔过来,小心翼翼地将野花一束束拿起,轻轻放进竹篓里。
兰棂上前便朝花丘上踩踏,对跟在身后的丫鬟、小厮道:快,别让她们偷一群丫鬟、小厮会意,一起上前十分粗野地践踏野花。李清照及秋菊、春香、夏雪、冬雪四丫鬟拼命阻拦,和兰府家奴扭在一处,接连发出尖叫。李清照被两个丫鬟扯住,急得哭喊:“不许踏,不许踏!你们这些疯子——”
“哈哈,真好玩儿,真好玩儿!”兰棂命下人们尽情地蹂躏野花,纵声大笑。
刚才还鲜嫩的野花,霎时在泥土堆里煎熬、翻滚,枝叶狼藉,变成一堆丑陋的烂泥。
李清照声嘶力竭地呼喊,和四丫鬟一次次阻拦,一次次却被外围的小厮制住,眼看着兰棂等人毁尽野花大笑着离开,她坐在地上悲声呜咽,气喘吁吁:“完了,明日的宴会……”
秋菊面色莫测道:“一让再让,不如一教再教。”
“教训,再教训?”李清照眨着眼睛问,转身扶起躺在地上直哼哼的春香。
春香捂着破皮的面颊道:“兰家是老鹰,我家是小鸡,为何不知道躲避?简直是大愚若智!”
李清照被逗乐,却听秋菊道:“那兰棂自诩为齐州最,以我看是齐州醉,齐州罪啊!”
转瞬一度春寒。元符二年(公元1099年)春,李清照坐在琐窗前看着树笼寒烟,沉甸甸的心事在一脉春色中过滤、发酵。七巧桌上放着《荀子》,透窗的霞光丝丝缕缕落在身上,与绿缎湘绣衣裙发出私密的交流。她看书三遍便可成诵,背书声和着窗外鸟声啁啾:“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她的纤手滑过《荀子》边缘,忽痴痴道:“赵公子,你好惹人喜欢哦!我想和你一起,疾风怒马,千里驰骋,共赏峨眉山水、武陵桃花……不行!那我只有变为男子才成……”
“照儿,要和谁共赏峨眉山水、武陵桃花?还只有变为男子才成?”王月新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头上同心髻,赤金花叶发簪,玉兰点翠步摇,绯色绢丝宫花,身上绛红色对襟褙子,连珠团花牡丹纹绣,内罩银丝轻纱小衫,下面月白色千褶裙,腰系淡蓝色丝绦,垂着玉佩,看起来沉静,优雅。
李清照忙站起来,转身道:“母亲……”
王月新缓缓走近女儿,端然道:“前几日学的《道德经》,会背了吗?”
李清照满面盎然:“会背了。”
王月新见女儿头上的金边绢宫花歪了,便替她插好,淡然笑道:“道家的清静无为,指的是居庙堂之高寻求无为之治,处江湖之远清静自守。无为,不轻举妄动。居庙堂者要以少私寡欲约束自己,无为可用于国家大治,官府无为,百姓自治……”
李清照凝神倾听,忽见一个衣着破烂的妇人旋风般扑进来,跪地哭道:“夫人,快救救我的翠儿啊!她被兰渊看上,无奈与喜欢的李崇私奔,现被兰渊抓去,要以通奸罪论处。李崇是你李氏宗族啊,夫人宅心仁厚,不能看着他们被人处死啊……”
王月新忙扶起衣着破烂的妇人,正要说话,却听窗外响起一声冷笑。人影在镂花窗口一闪,兰棂神情桀骜地立在门外,脂粉浓厚,遮不住戾气和邪魅。头上累丝金凤,点金滚玉步摇,石榴红锦缎褙子,臂上紫绡,丫鬟和手拿棍棒的小厮左右侍立。
哭泣的妇人一看到兰棂立时面无人色,忙朝王月新身后躲避。兰棂的三白眼瞪得甚是吓人,指着妇人斥骂:“你女儿和野汉私奔败坏世风。我哥哥惩奸除淫,抑邪扶正,维护天道。你这贱妇不知廉耻,还到处胡说八道?带走!”
“横行霸道!”王月新忙将那发抖的妇人护在身后,扬声喝道,“快来人啊!”
霍管家听说兰家人闯了进来便知不妙,忙纠集了家奴朝这里奔来,老远喝道:“堂堂李府,礼仪之家,谁敢在此逞凶!”
一群手执棍棒的家奴将兰棂等人围住,举着棍棒,齐声喝道:“谁敢在此行凶?管叫他有去无回!”
“我们前来捕贼,谁敢阻挡!”兰府小厮也不示弱,为首者厉声喝道。
兰棂朝前两步道:“进士府一定要为虎作伥吗?”
王月新抱臂冷笑道:“开眼了!往日只听说指鹿为马,今儿竟见到虎猫不分,好笑!”
李清照冷声道:“哪里是虎猫不分?一贯的诬假作真,黑白颠倒。”
一群下人都跟着道:“诬假作真,黑白颠倒!”
兰棂见霍管家等人虎视眈眈,料想也无胜算,眼珠一转,朝王月新道:“多有打扰进士夫人,甚为愧疚。本姑娘要带走盗贼,请高抬贵手!”
李清照在母亲身旁道:“这里是礼仪世家,宣扬孔孟之道的地方,请不要贼喊捉贼了。”
兰棂的三白眼乱转,冷笑道:“宣扬孔孟之道的地方,还有私会男子偷钻岩洞的妇人?”
李清照涨红了脸,双眸泪光盈闪:“我我我……我和他……”
“我我我,我和他,在岩洞里睡着……”兰棂说着朝左右挤眼,下人们纵声大笑。
李清照掩面大哭。王月新气得发抖,竭力镇定道:“信口雌黄、恶口诬陷,如最犀利的剑刺伤人心。还请兰姑娘自重才是!”
兰棂挥臂如剑:“进士夫人,该自重的是你的女儿!”
李迒挣脱乳母的手,上前推搡兰棂:“走开走开!我不让你在此撒野,诬蔑姐姐!”
“一个臭皮蛋,弄脏我衣服了!”
“臭皮蛋臭皮蛋,你才臭皮蛋!”小男孩儿李迒哭着道。
在霍管家喝令下,李府家奴将兰府家奴轰了出去,兰棂回头冷笑:“这笔账以后清算!”
衣着破烂的妇人见兰府众人走远,忙跪地拜谢:“谢过夫人救命之恩。翠儿原与李崇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兰家少爷却要强纳为妾。他已十房妾室,把妾室当成免除月银的奴仆使唤,动手打张口骂,一茬茬地死一茬茬地补。我老婆子死不足惜,还请夫人救救李崇和翠儿吧!”
下人们在旁听着,无不义愤。王月新转面不看妇人,淡然道:“事涉兰府,我管不了。”
李清照上前搡着母亲道:“道家要人追求精神世界的自由。翠儿李崇追求真爱,乃是追寻道家思想。母亲见死不救,或是人伦有错庄子有失?若是这样,我还是不必读书了吧?”
丫鬟小厮面面相觑。王月新面凝寒霜,扬声道:“这人我救不了!”
妇人跪地磕头,扯住王月新裙子啼哭:“进士夫人,你是宰相千金啊!为什么会惧怕权势见死不救啊?原来你惧怕蔡京的亲戚啊……”
李清照仰头望着临安灰蒙蒙的天空,脸上呈现出迷幻色彩,慢述逝去的北宋浮华:“庆历新政、王安石变法都收效甚微,哲宗亲政后实施两税法、代役制、租佃制,激发了民众的生产热情,人口增加,垦田面积扩大,手工技术提高,农作物产量倍增。造船、矿冶、纺织、染色、造纸业得到长足发展,大小城镇贸易盛况空前,经济进入繁荣时期。”
孙玉夫在手里把玩一枝海棠,感慨道:“这么繁荣的北宋大国,竟被女真人攻破,啧啧!”
李清照苍颜愁澹,暮年的伤感、失意毕现无遗:“这一时期,军队数量猛增,官僚机构庞大,土地兼并加剧,国家财政连年亏空,社会矛盾日益激化。此后的赵佶、赵桓二帝,又使朝廷陷入空前的腐朽、黑暗,社会生产力遭到破坏,百姓们倾家荡产无以为生,纷纷起事反抗暴政。方腊、宋江的起义军影响最大,内忧外患无法止息。贤相辈出,却无力改变官场的腐败昏庸。名将汇聚,却无法抵挡小国进攻。才人云集,却热衷内耗无休无止。经济不甚富裕,却用于购买和平。文化繁荣,却不能扭转颓败的国运。北宋,最好的时代,最糟的时代!对辽、夏战事方止,金军又大举南下。靖康元年攻占汴京,二帝被掠,皇妃、公主都充作金奴。我的过于委婉的北宋王朝,在金国‘南朝无人’的嘲笑声中落下帷幕……”
春来去、风花落、鸿飞过。她不知道,那些随季枯荣的是不是梦。若是梦,为什么能有如此鲜活的存在?若不是梦,为什么又那么跌宕起伏、扑朔迷离?
如雾的金霞隐去了楼台,远方的渡口迷茫难辨。驿寄梅花无望,鱼传尺素难期。李清照透过历史的尘埃,看到了那些失声的往事,烟花般一簇簇坠落。
兰家大院带着黑黢黢的本色,以幽静神秘之势伫立在一片风语里。院后一片丛林,林中月影迷乱,风声鹤唳。两个黑衣人背着李崇、翠儿翻过院墙,在林中小径上飞速逃奔。
女扮男装的李清照在树后朝秋菊挥手:“快走!”
秋菊小厮打扮,在潮湿的夜色里抱着膀子,迷惘道:“小娘子,去哪儿啊?”
李清照急拽秋菊:“笨瓜,跟我走!”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朝夜幕深处狂奔。在她们身后,沉寂的兰家大院响起一阵激烈的犬吠,人的大呼小叫充斥着夜空。不多时,一群人打着灯笼火把呼号而出,吆喝声斥骂声伴着火光一路流溢。
“捉贼!捉到有赏啊!”
“快追,别叫他们跑了。”
李清照主仆顺着河道跑得气喘吁吁,边跑边吆喝秋菊:“别叫兰家走狗发现了!快蹚河到对面路口,那是李崇哥哥逃生的必经之路。”
主仆们拼命朝河边奔跑,秋菊肩上的包裹直往下滑,不住地朝上拽,累得满头大汗,湿了鬓发。李清照不小心被灌木绊倒,秋菊慌忙搀扶。
两人一起跨过蜿蜒小径,见后面火光烛天、人声愈近,吓白了脸,无奈躲进芦苇丛里,待火光远去,才出了芦苇丛奔向河岸。河浪在夜风里激荡飞扬,以咆哮、呜咽抒发春寒难渡的孤单。星光映着河面,烁金碎玉一般的影子不住地打战,诉说曲高和寡的冷寒。
来到河边,李清照望着激荡的河水发怵,恐慌道:“秋菊,这河水不浅……”
惊惧在眸子里疾闪疾逝,秋菊一手在袖筒里攥紧,一手指着几块捶布石:“小娘子,你忘了以前咱们去兰府捣乱,从这儿走过?水不是很深。”
李清照哆嗦着道:“呜呜呜,那是梅雨季节,都湿到胸部了。”
秋菊看着主子的一脸恐惧,鼓劲道:“如今又不是梅雨季节,水不会那么深。”
李清照哭丧着脸道:“好吧,左右淹不死人……”
主仆们不再犹豫,拉着手跳进河里,慢慢朝对岸泅渡。
乍暖还寒时节,河水冰冷刺骨,她们在河浪的袭击中浑身哆嗦,上下牙不住地打架,抖得像不胜腊月风寒的幼雀。
哗啦,哗啦……秋菊率先登岸,回头拉了李清照一把。两人在岸上对视,皆是浑身湿透唇脸苍白。湿衣昭揭着身体的玲珑曲线,少女的自尊和羞涩溃不成军,败退千里。青春的风情在夜气里欲盖弥彰、无可逃避。水顺着裙幅嗒嗒下淌,丰腴的腿肚裸露无遗。
李清照被秋菊拉着下了河岸,沿着绿草茵茵的小道奔跑,指着前方道:“这条路到头的时候再往右拐,沿着那条道朝南走,有个四通八达的十字路口。”
秋菊倏忽有了怯意:“小娘子,兰家人不会追来吧?”
李清照语声笃定:“放心,兰家人早被引到河那边的道上了。”
秋菊学着男子动作,抱拳道:“佩服小娘子智谋!”
李清照道:“那是霍管家的智谋,一边背着李崇哥他们过河,一边将兰家人引向歧途。”
李崇拉着惊慌失措的翠儿一路狂奔,紫膛脸上的憨厚飘散在狂肆的风里,淳朴的心被尘世沧桑冻成冰霜,当看到衣裙滴水的李清照主仆站在路口时,雕塑般大张着嘴,呆立原地:“照儿妹妹,你怎么在此?”
“你你……你们……”翠儿惊弓之鸟一般,又羞又怕,单薄的身子向李崇挤了又挤。
秋菊取了肩上包裹硬塞给李崇,顺手推了一把:“什么齐州第一舵手,原是个呆头鹅,我家主子救命、赠银,连个谢字都不会说!”
翠儿忙拉着李崇跪下,泣不成声道:“贵人救命之恩,我二人终生不忘,来世做牛做马……”
“好了好了!哪个要你做牛做马了?”李清照忙搀起他们,语气急促,“眼下逃命要紧!李崇哥,翠儿一个弱女,把一生交与你了,你决不可辜负她!”
“小贵人救命大恩,翠儿来世结草衔环相报!”翠儿颤抖的手拉着李清照,满心感激哽于喉间,泣不成声,忽取下脖子上白鹤玉佩,掰成两半,将一半交给李清照,泪水涟涟道,“天地之大,何处为家?若是哪天我殁了,拿着这玉佩寻小贵人的,便是您的家门侄儿。”
“翠儿,你有身子了?好啊!”李崇激动道,他十分高大,比身边的翠儿高出一头,看起来勇不可当。
翠儿将半块玉佩藏好,摩挲着腹部,满面红晕,含泪点头。
“李崇哥,你这么高的个儿,你的孩儿将来必是个威武强健,玉树临风的。”李清照有意打破尴尬。
“妹妹大恩,没齿难忘!”李崇有些拙嘴笨舌,感激之情流淌在无边夜色里。
“别说了,快走吧!”秋菊在旁催促道。
李崇拉着翠儿磕头拜谢已毕,朝夜幕深处奔去。
月光如水流泻在窗前,将深闺春色洇染得斑斓、迷离。李清照被秋菊伺候着换去湿衣,推开秋菊递来的姜茶,面色凝重地跪在神台前,合手祈祷:“大慈大悲的菩萨娘娘,保佑李崇哥哥一路走好,保佑翠儿嫂子生个贵子,保佑他们白头偕老!”
王月新不知何时已立在门口,心思沉重面色冷寒:“照儿!”
李清照扭头看到母亲愣了一下,急忙站起,心如撞鹿,目光躲闪:“母亲怎么没睡?”
王月新刮着袖口的芍药纹绣,目光幽深:“我睡不着,在等我女儿回来。”
李清照慌忙跪地不敢抬头,怯怯地道:“女儿不孝,女儿有罪,让母亲担惊受怕了。”
王月新扶起女儿,半嗔半笑道:“咱母女倒是心有灵犀,我偷偷救人,你偷偷送银。”
李清照娇憨地朝母亲吐了吐舌头:“母亲,原来你都知道了!”
王月新点她额头:“我不埋怨你的义举,只是,太危险了!”
月华如练,倾覆着李府大院,一色的深红高墙,亭、阁、楼、榭,分布得十分疏朗,装饰也不华丽,却分外高阔,重庑深檐穹顶高拱,各色灯笼映着窗外错落有致的园艺,清新雅致。王月新拉着女儿走到窗前,切切诉说:“自王安石变法和司马光反变法始,朝廷的党争从未消停,且新旧党之争演变为权力之争,两党在朝廷内部划分出整齐阵营,排除异己,擢拔亲信,争名夺利,倾轧得你死我活,政治力量此长彼消。当今官家登基,高太后起用司马光,废新立旧。官家痛恨高太后摄政,逼死他生母,待高太后殁,便废旧立新,追贬司马光、苏轼等旧党人士,诬为党朋。自苏轼流放,你外公你父亲如履薄冰,一不小心便被牵入党争!为娘不得不谨慎行事,暗中救人。”
李清照一时感慨万端,拽住母亲手笑道:“我就知道,我母亲是菩萨,不,是大侠!”
王月新瞪着眼道:“你也不用哄我,我这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只怕稍有不慎便祸及满门。”
“母亲命霍管家暗中救人,就不怕他失手?”李清照略有后怕道。
王月新望着窗外月色澹荡,神情冷肃:“霍管家和兰府护院乃是亲兄弟,从萧关一带逃亡而来。霍管家让他弟弟在酒里下药,药昏兰府看守……若是失手,后果当真不堪。”
李清照亦觉后怕,满怀悲悯:“真是可怜了翠儿,有了身孕还得亡命天涯。”
烛火明灭,照亮王月新的满脸隐忍:“照儿,你外公给你取名清照,是希望你像光一样,将清辉洒满乾坤。你也不小了,但凡能为你外公、父亲的仕途想想,也算照拂你母亲了。”
李清照深深理解母亲的良苦用心,扶着母亲坐了:“女儿以后再不轻举妄动了。”
王月新目凝窗棂,一缕忧患荡于眉梢:“历史的车轮在龙争虎斗、狼烟滚滚中前进,你争我夺的结果是生灵涂炭白骨蒙尘,最终留下断壁残垣马革裹尸。以此看人生世事,尔虞我诈机关算尽的人何其凄凉!不能超脱于世必为世俗所累。所以,要冷眼看世界,静心理世事。”
桌上放着米色金边纸笺,上面是颜体书法《赤壁赋》。李清照拿起来默读,嫣然道:“母亲的书法益发见长了,为我苏爷爷的《赤壁赋》增了气势,我近日都在临摹。”翻出几张草纸叫母亲看,无限神往道,“我若能作出苏爷爷那样的锦绣诗词,此生也不算白活。”
王月新被烛火映亮双眸,神情凝重道:“历代才女各有诗词传世,我却以为,女孩儿家不可偏执于此,首要的是嫁个好夫婿,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李清照心里都是赵明诚的影子,这为她蒙上苦涩、悲哀的纱衣,一时心神不属恍惚迷离。
忽听外面似有动静,王月新厉声道:“谁!”
李清照跳到窗前,顺着雕花窗看去,唯见花木乱动摇曳光影。王月新安抚女儿睡下,由丫鬟打着灯笼往后院走,老远见游廊下一个黑影慢慢移动,走近一看,却是翠儿妈,便道:“这么晚了,老嫂怎么没睡?”
迷离灯火之下,翠儿妈满脸疲累的皱纹,溢着老泪,屈身行礼道:“在此避祸,多有叨扰,也不知我的翠儿如何,实在难以入睡,便出来走走,不料又打扰了贵人,还望恕罪!”
王月新约略思索道:“听说李崇、翠儿已逃出兰府,想来,兰府也不会再为难与你了。”
翠儿妈呆愣了片刻,将信将疑道:“翠儿逃出虎口了?那当真是菩萨照拂啊……”
兰府后宅灯火绰绰,摇动杂乱人影。家奴、丫鬟往返穿梭,一个个神情拘谨如履薄冰。房中古色古香的红木桌椅,富贵牡丹屏风。兽嘴香炉里青烟袅绕,伴着兰渊躁动的身影,他忽然猛一挥手道:“来人,将今夜值守的全部抓捕,连同伙房、更夫!不招,就往死里打!不信谁的骨头比铁还硬。”
“遵命!”在门口侍立的几名汉子应声而去。
一个穿夜行衣的汉子疾步进来,跪地禀报:“少爷,李府好像无甚动静。”
“蠢材,废物!”兰棂匆匆进来,踢了那人一脚,“你死人般蹲点,当然无甚动静。我命人守着后角门,看到女扮男装的妖女李清照带着一个小厮,贼溜溜地从外面回去。”
兰渊霍然转面,盯紧妹妹,袍袖一挥:“将她捉来问责?”
兰棂不屑地朝他拂袖,目中冷辉濯濯:“哥,你脑袋丢到野外了!这事上得台面吗?”
想起王月新的警示,兰渊倒吸口凉气,若是外人混进府中探得实证,那还了得?他猛一跺脚道:“我这人锱铢必较,今晚这事出得蹊跷!”
兰棂冷笑道:“咱堂堂兰府,难道还真怕了她李府不成?但事有缓急,得赶快抓捕李崇、翠儿的父母,逼出个卖身契,严防后患,这卖身契还将有其他用途。”
兰渊略一思索,喜形于色:“妙计!有了卖身契,李崇、翠儿便是兰府家奴了。”
兰棂神气活现地掐住腰,仰着下巴乜斜着眼:“这个卖身契,还将成为一把杀人利器!”
晨雾朦胧,一群小厮在官道中间挖坑,铁锹映着微明的晨光,寒气逼人。强龙不压地头蛇,旅人只有绕道而行,一辆马车陷进稻田里,一伙人费了好大劲儿才推上官道,怨着撞鬼。
兰棂一身石榴红织锦褙子,头上云髻,镶金点翠缠枝菱花,点翠镶宝金菱花,拿着沉香木花团扇站在树下,眺望不远处的地界碑,催促道:“快挖快挖,天大亮之前一定要弄好!”
一个五短身材的小厮被汗水模糊了双眼,用袖子一抿,低声问同伴:“老哥,这里是通往汴京的必经之路,行人甚多,在这儿挖陷阱,不好狩猎吧?”
他的同伴是个瘦高汉子,踮脚望望树下的兰棂,低声道:“话多命少,干好活吧!”
中午的霞光在空中飞扬、激荡,梧桐树顶上泛着耀眼的金光。赵明诚骑着雪青马由远而近,马踏枯叶索索作响,马蹄铁在阳光下泛着银光,一身银线纹锦缎袍被风鼓荡,似白云出岫美不胜收。雪青马迎风奔驰,越过地界碑走了不远,突失前蹄,瞪着惊恐的双目发出一声长嘶。赵明诚连人带马从地面上陷落。
窗外子规啼乱,暮雨潇潇落在湘妃竹上,斑驳泪痕洇入人心。李清照临窗而立,风吹荷衣飞扬,透出几分落寞、清寂,面前桌案上堆着画了图像的白色宣纸。
秋菊抱着一本蓝皮线装书,挑着珠帘进来,笑吟吟道:“小娘子,《汉书》找来了。整天看那么多书,别累坏眼睛了!难道真的要效仿蔡文君、班婕妤吗?”
李清照气度娴雅地接过《汉书》,笑吟吟道:“无意效仿古人,不过牢记母亲训示,学学诗词,聊以寄托情怀,不至辱没了家风。”
秋菊头上双鬟,左右各插鎏金步摇、粉红绢丝菱花,颈上挂着八叶桃花细银链子,她接连看了几张宣纸,搭了李清照的手臂,笑道:“哎哟!画的全是赵三公子。小娘子,你相思入骨了吧?”
李清照气恼地甩开她:“胡说!练画总得有个模子吧?难不成让我画那花心霸王兰渊?”
“才不画他呢!”秋菊颇有同感,“蒜头鼻子窝窝眼,凶狠花心的黑大汉,像个蠢猪。虽说那赵明诚也难保清素,但胜在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值得一画,值得一画,嘿嘿嘿……”
李清照听了,转过脸凝视窗外,久久不语。赵明诚的笑靥乍放在雨幕,灼得她肌肉战栗。与他会面,是她渴得发痛的愿望,这愿望日夜发酵、增长,苍翠葱郁,无处安放。
空中无数银色的乱丝,檐头挂着一层层断线。雨打芭蕉,生生地惹出人心底的深愁。李清照目光静谧,神情迷惘,低声吟着柳永的《八声甘州》: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镇日相思,天地间一片孑然,风吹起她鬓边的发丝,越发显得一副美颜忧郁凄楚。
风吹起锦屏山下的层层稻田,稻花溢香。白云湖水茫茫一片,犹如瑰丽的明珠,镶嵌在章丘县明水镇西北边陲。兰棂带着赵明诚走过石桥、流水,一群丫鬟小厮在后面迤逦随行。七星草在暮色和微雨里不住地颤抖,柳树在昏暗天光里沧桑了华颜。
雨落入湖心,漾开圈圈涟漪。半枝莲慵懒地漂在水面,飘逸得像一首辞赋华美的长短句。杏花衬着冷月水光,飘落无数艳蕊。清清湖水倒映着春日的蒙蒙黄昏,湖边即是碧月仙苑——一个取名雅致的酒楼,白字红底的酒幡,在微风细雨中肆意招展。
酒楼里食客已满,兰棂和赵明诚被酒保引到楼上。洁白如雪的梨花横在窗口,窗前红漆桌上坐着数人,正在热议李格非女儿李清照如何如何不守规矩。赵明诚听得呼吸急促,抓住那人。众人惊叹这位白衣公子好生无礼,见他身后跟着兰棂,便也只好忍气吞声。
兰棂将赵明诚拉开,赵明诚回头训示,告诫他们不得信口诬人清白,随着兰棂进入另一雅间。红木桌凳,桌上醉八仙图案,明窗轩敞,墙四角摆放着杜鹃花盆景,窗口映着修竹,望之惬意。兰棂示意下人退去,待赵明诚落座,笑道:“白云湖边风景优美,碧月仙苑风味独特,故请公子来此,品尝我齐州风味的美味佳肴。”
赵明诚有些心神不守,抱拳应道:“客气,客气!”
齐鲁风味的菜品很快上了满桌:祥龙双飞,爆炒田鸡,糖醋鲤鱼,奶汤蒲菜,玉记扒鸡,济南烤鸭,脱骨扒鸡,八宝野鸭,杏仁拂手,香酥苹果等。
大约实在饿了,或是憋气,赵明诚风卷残云般吃完了灌汤包、糖稣煎饼,这才望着满桌佳肴,蹙起剑眉:“不对啊?搞得这么丰盛,好像我救了兰姑娘你?不行,我一定做东。”唤来店家付钱,那店家却死活不收,说账已结了,搞得赵明诚很是尴尬。
兰棂支颐坐在桌边,凝视着赵明诚,秋波闪闪,溢着别样情愫,一笑莞尔:“能为赵公子压惊,本姑娘荣幸之至,你我之间,何必再分彼此?”
赵明诚颇觉意外地嗯了一声,暗自寻思:你我之间……说得这么近?有这么近吗?也不过在蔡家的宴会上见过一面啊?
在陷阱里等死,等得天昏地暗,侥幸被路过的兰棂救出。想兰氏兄妹一害一救,也算是天意所至,赵明诚沉思片刻,凝眉问道:“刚才那些人为什么诽谤李清照,有仇?”
兰棂沉静地望着他,语气娇嗔:“公子,你只关心李清照……”你实在太过英俊,又出身皇室宗亲,简直就是金龟婿的模板!若能嫁给你,凤栖梧桐,效仿于飞,此生足矣!
赵明诚夹着的水饺掉了,放下青竹筷子,撩着衣袍换了个坐姿,满脸嬉笑:“兰姑娘冰雪聪明,怎么不懂在下的延伸意思?你想啊,兰家在章丘乃是望族,无人不认识兰姑娘,连这个客栈的老板都十分恭敬。而那些家伙当着兰姑娘的面口吐污秽,实乃大不敬!我赵三想要教训他们,却被姑娘拦住。可见兰姑娘待人实在宽厚,佩服佩服!”
赵明诚这番话牵强附会,甚至有些跑题,可听在兰棂耳中,却十分熨帖、顺意。她忍不住朝他飞了个媚眼,笑意温婉:“非是我不训示那些草民,而是我不能堵上说实话的嘴巴。在朝廷那就叫什么来着?堵塞言路。在民间,也会被诅咒祖宗八辈的。”
窗外风过梨树,吹落无数琼玉,一瓣,两瓣,三瓣,飘到树根,墙角。
赵明诚的心如被石块击中,颤抖痛楚,一些杂乱思绪围着他乱飞。
兰棂见火候适宜,便抿着嘴低着头,故做羞怯:“市井草民议论的那些肮脏破烂事,身为女孩儿家,我不便多说。”见赵明诚微笑点头,便支颐凝视,目中尽是暧昧情愫,又羞意怯怯地凑近他,添汤夹菜,软语温存,含情脉脉。
赵明诚虚与委蛇,听得脑子嗡嗡响,一波波的寒意顺着指尖浸入肌肤,手将玉佩攥紧。
残灯当楼,恰似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白云湖水,无语东流。
望望窗外深浓的夜色,兰棂眸光流转道:“赵公子远道而来,一定累了,此处白云湖,离明水还有一段脚程,不如在此歇息一宿,明天一早再走。”
长途跋涉,又在陷坑里跳得筋骨酸痛,赵明诚笑道:“也好,多谢兰姑娘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