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杨花落尽子规啼,充斥着对飘零、离别的叹惋。李商隐的春愁春恨,托付了化为望帝冤魂的杜鹃,悲鸣于千秋万代的时光之上。澹荡秋光染亮雕栏,李清照手拿《荀子》,在水阁中怔忡望远,仿佛将世间一切看淡。
孙玉夫在一旁道:“常听姑姑说起年轻时候,说起青州、莱州、淄州、建康往事,说每到下雪天,你便和姑爹一起赏梅……”
年过半百的李清照,一双明媚的眸子略显疲劳,依然肤若凝脂,面颊上飘起红晕:“每到下雪天,我便和明诚饮酒赏梅。明诚折一枝梅花插到我头上,我便醉了。明诚看看我又看看梅花,他也醉了。梅花看着我们,便也醉了。”
往事早已成了隔世云烟。山河离乱,物是人非,即便泪如抛洒不尽的黄梅雨,那又如何?临安的无数个夜晚,她的思乡之情溯流而上,幽幽飘至元符元年(公元1098年)的端午节。
大宋王朝民风彪悍,中原轩辕龙舟大赛在梁山县境内的梁山泊举行。这里水深数丈,水面辽阔,一望无际,在朦胧晨雾里如一条沉睡的巨蟒。两岸拥挤着看热闹的人。二十条龙舟分为青红二色,在岸边严阵以待。赛手、舵手由各地选拔上来,分左右排列,十队青衣、十队红衣,一个个生气勃勃,脸上挂着夜露,肩上挑着星斗。
面容清俊的赵明诚从“汴京队”前走过,黑缎般的长发在头顶梳成发髻,束在精美的白玉发冠中,从发冠两端垂下鹅黄色丝带,在下颚挽成一个流花结,手中一把金花牡丹折扇,嵌银线白罗袍被风扬起,无法言喻的期待鼓胀着每个血管,像豁命拥挤着破茧的蚕。
“三少爷,三少爷……来了,来了!到环湖大堤那儿了!”一个着蓝绸短襦长裤的童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低声禀道。
“她来了?”赵明诚双手击掌轻轻一笑,星光洒落眸中,沐一脉清风飞扬。
“三少爷,快喝口水,等会儿比赛开始,那可是要出几身汗的。”童子殷勤地递上鹿皮水袋。
赵明诚却焦急地朝岸边张望,嫌水袋子挡了视线,一把推开:“边上去,别挡我!”
那童子头上梳着总角,一张小圆脸,慧黠的眉目间隐着苦涩:“三少爷,老爷要您不得逃学,可您又从太学府出来,偷偷报名参加龙舟赛。老爷要是知道,小的屁股就要开花了!三少爷行行好,喝了这清热解暑茶吧。要是身子熬出个毛病,小的还不得死无葬身之地啊!”
“我喝,我喝,赵真,你怎么像个老嬷嬷?”赵明诚又好气又好笑,拿扇子敲敲童子的头,接过鹿皮袋,仰头饮茶,抬手举足气质儒雅,全然不似凡俗之物。
“少爷,喝完,喝完!”名唤赵真的童子看着少主喝水,颇为使劲地踮着脚。
蜿蜒百里的环湖大堤,青石护坡,绿树成荫。女扮男装的李清照主仆下了雇来的马车,踏着石级登上大堤,被紧迫感绑架着,喘不过气来,毫不吝惜地踏碎了草间露珠的奢梦,蠓虫和飞鸟都望风而逃。
急,急,急!只怕赶不及。李清照膝盖一软,险些倒地,惊叫一声:“哎呀!”
“小娘子,您没事吧?”书童打扮的丫鬟秋菊慌忙上前扶住她,关切道。
“没事没事,快走!”李清照边擦汗边扯着秋菊,踏着石级走下环湖大堤。
主仆刚一接近队列,众赛手齐刷刷地朝她们瞩目,道:“嗬,孪生兄弟。”
赵明诚只是淡淡地笑着,见怪不怪的样子。
“小娘子小娘子,你看他,怎么穿白衣啊?”秋菊指着卓尔不群的赵明诚道。
李清照朝赵明诚微微一瞥,便不由得乱了心、红了脸,脑子里唰唰唰地蹦出一串词——气宇轩昂、风采出众、飙扬绝世、玉树临风。
启明星在东方仓皇一路。敞亮的晨光冲破黑暗的极限,一瞬把世界的暧昧面孔揭穿。几束灿光挂在树梢,清辉濯人。
赵明诚手拿折扇气定神闲,待两人走近时眸光一亮,低声道:“久仰久仰!李……李姑娘长得那么出挑,扮成男子我也认识。”
“赵公子,幸会幸会!”李清照朝赵明诚抱拳,急往齐州队那边走,目光交汇的一瞬,便回想起曾经的那场邂逅。
她随嫁了皇亲的两位表姐游赏太学府,与翩翩公子赵明诚相遇,那仿佛是一场宿命,自此便如着魔一般,朝思暮念魂牵梦萦。
梁山泊地处黄河下游濒临大运河,三面环山,别称小洞庭,成于五代。湖面浩渺,绿柳垂岸,菱芡铺地,芦花飘飘,是镶嵌在齐鲁西南的一颗明珠。
二十条龙舟蓄势待发。赛手们生龙活虎,像吮足甘露的禾苗。两岸是簇拥着看热闹的百姓,后面的踮脚望着前面的后脑勺。你踩了我的鞋子我碰了你的头花,淫贼的手脚,俏妇的低骂。半夜蹲点的占了好位置,后来的人便爬到岸边的树上、民房上看热闹。
李清照主仆来到齐州队前,朝紫膛脸后生笑道:“李崇哥,我来了。”
“还好!没误时间。”舵手李崇黑粗的眉毛,一双大眼折射着憨厚,朝一旁挪挪,飞快地引她们走向近旁的一艘青舟,从舟里拿出参赛服给她们,边转身边叮嘱,“快些!”
主仆们躲在青舟里紧张换衣,李清照边穿上赛服边告诉秋菊:“要不是李崇哥,咱们能来吗?想挣个舵手可不容易,全赖一套扎实功夫,他年年对决无数选手,事实验证了他超人的臂力耐力和爆发力。齐州第一舵手非李崇哥莫属,他是无数少女心中的偶像。”
“偶像?比那赵明诚差远了。”秋菊换完衣服,怎么看都不顺眼,嘟着嘴道,“小娘子,这衣裳难看得紧!”抬眼看主子,哧地一笑,“小娘子也变成个大灯笼了!”
李清照扣好对襟青衣的扣子,也顾不上看它合不合体,拉了秋菊就往回走,低声警告道:“别挑肥拣瘦了!女子不得参赛,小心被人识破!”
两人归队,秋菊见赵明诚换了红色赛手服,进入对面的红队,而主子目不转睛地打量人家,便在旁打趣:“公子,你都看直眼了!”
李清照明眸流转,面含娇羞,戳她额头:“你这厮太无礼,本公子在看那边的龙舟。”
彩雾霏霏,覆盖着八百里梁山水域。水鸥翔集,碧波万顷。辰时三刻,赛手们进了梁山县衙送来的早食,便在各舟舵手的指挥下纷纷登舟,各守各位,满腔激情。
裁判站在高丘上望望东方的太阳,鼓起腮帮子吹响了号子。第一轮龙舟竞渡开始,各参赛龙舟争先恐后起航,一个个犹如离弦之箭,乘风破浪。水面上百舸争流,百桨击水、舟行如飞。棹影瀚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
红舟的首部安装了形态各异的红木龙头,青舟的首部安装了形态各异的青木龙头。青红相映,色彩夺目。每舟十八名选手分成两排,船首各有一人拿着彩旗司职指挥,船尾两人司职鼓手,擂鼓助威。
赵明诚在红舟队里七号舟上,和青舟队里九号舟上的李清照频频对视。湖岸两侧人头攒动,万众欢腾,惊天动地。
锣鼓喧天沸腾了水面,赛手们拼命划桨,争分夺秒,那神情好像在决斗。每个龙舟下面绑着许多粽子,随着龙舟前行,不断有人割了粽子扔进水里。成排的木桨划出无数水浪,岸上的加油声响遏行云。兴奋的人们一边嘶声呐喊,一边激动地打着手势。李清照主仆坐在九号青舟尾部,司职鼓手,扬臂击鼓,紧张、激动、欢快、刺激,心蹦到嗓子眼里无法归位。
起初,每条龙舟的前进速度不分伯仲,一会儿一号二号领先,一会儿七号八号追了上去。红龙一号唯恐青龙一号超越,奋力前行,两舟的速度不分上下,或稍前稍后,或并驾齐驱。木桨一上一下,在赛手们腕间翻飞。击鼓手奋力鸣鼓,很有节奏地吼起来:“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各船上的赛手们都在呐喊,鼓声,人声,助威声,声声震耳。龙舟的速度越来越快,仿佛龙群在飞。渐渐地,红舟一号、六号和青舟九号构成了领先团队。随后,那原在红一号、六号后面的红五号将潜力发挥到极致,力挫群雄,突出重围,将所有龙舟远远抛后。
青舟九号亦飞速行进,欲摆脱追尾,两岸的景色飞速倒退。李清照专心擂鼓,手臂高扬。在旁擂鼓的秋菊倏忽发出尖叫,李清照手中鼓点顿了一下,急忙续上,大声问道:“你这厮嚷嚷什么?”
秋菊看看脚下,面色苍白,尖叫声像树上的知了:“不好,船底漏水了!”
李清照的臂抖了一下,低头看去,果见船底涌出水流,且在迅速变大,很快漫住了无数双脚。
“李崇哥,船漏水了!”李清照的惊叫声划破滔滔水浪,在水面上荡开。
李崇却没听到,只顾奋力划桨。
眼看着水流越来越大,赛手们无不大惊失色,这个尖声呼叫,那个呆若木鸡,或挥舞着双臂哭喊,或蹲着瑟瑟发抖,水性好的干脆就要往下跳。李崇扬声喝止骚动:“水性好的赶快下水,速过去叫船来救!水性不好的少安毋躁,越动船沉得越快!”
各船都在争先,锣鼓声、呐喊声响成一片。李清照等人拼命呼救,可根本无用。湖心风大浪急,水已漫到腿肚。几个赛手接连跳了下去,暂时延缓了船的沉速。李崇再也无法冷静,朝李清照等人大喊:“我去求救,你们千万别动!”
“李崇哥,你快去——”李清照哭着回应。
九号青舟被许多龙舟越了过去。李清照和秋菊十指相扣,紧张地看着李崇跳进水里,瞬间掀起巨大的涟漪。
突起一阵大风,大舟像是被巨大之力猛地一掀,舟身趔趄着急速下沉,淹没了少女李清照惊恐的哭叫。
李崇没游多远,听到哭喊脸色遽变,几个猛子转了回来,见李清照的头脸在水中载沉载浮,发丝水草般漂在水面。他一次次拼命去救,一次次被风浪推开,眼看着李清照在水中起伏、挣扎,被一阵猛浪推向更远更深的水域。
“堂弟!堂弟——”水面上唯余李崇的哭喊。
七号红舟转了回来。赵明诚带着几个水性好的赛手跳进水里救人,中原轩辕龙舟大赛在一片哭声中画上了句号。
一连数日,梁山泊两岸都是悲痛寻亲的人群。梁山县衙登记在册,贴出安民告示:
元符元年端午节,中原轩辕龙舟大赛在梁山县梁山泊举行,其中九号青舟发生侧翻,少数赛手上岸,约十二人落水。截至昨夜,捞上来的六人已无生命体征,两个受伤者目前已脱离危险,四人失联,齐州府和梁山县将持续派人搜救。
梁山泊又名安山湖,湖面上人影绰绰,美酒佳人,歌舞升平。游船画舫,各色灯笼悄然点亮。轻舟之上,重重丝帷之中,眉目秀丽的名媛各执丝竹管弦怡然弹奏,袅袅雅音,同白玉盏中淡淡茶香、湖间氤氲的雾气幽幽交融。翩翩公子微笑品茶,泛舟湖上,共佳人艳婢赏湖光山色。湖中的土山岛美得像夜幕下的瑶池仙苑。几盏灯笼在小径上缓缓前移,摇曳光影,捉摸不定,如同悲怆者竭力捕捉的破碎记忆。洄源亭飞檐向空,描丹绘彩,周际云雾渺渺,仿若置身云端仙境,又似掩于蒙蒙雨雾。
灯影在洄源亭内停住。一位容貌端丽、衣饰不俗的妇人拉着一个小男孩儿,被丫鬟扶着,缓缓落座在青石条凳上,看看周际,语声悲沉道:“此亭乃唐代诗人苏渊明所建,我带着照儿前来瞻望数次,若是菩萨有灵,便会送她来这里等我的。”目光掠过身旁的秋菊,倏忽犀利如锋,“都是你干的好事!”
秋菊面带瘀伤,慌忙跪地,明眸里荡起秋水,颤得像风中落叶:“夫人,那参赛的龙舟怎会漏水?想必是有人……暗中作了手脚。”
妇人满面寒霜,厉声斥道:“你怨天怨地就不怨你自己!引诱少主人外出,弄丢了少主人,你倒是还有脸回来,难道就不知羞耻么?”
秋菊哭着磕头:“奴婢有罪,奴婢自罚便是。”
巴掌声飘过凉亭,拂过夜空,散落在环绕亭子的静水里,回荡在众人心上。
灯影染亮丫鬟夏雪的双眸,她有着几分机灵和几分淳厚,打着千儿道:“夫人,秋菊说得或有道理,每年大赛前选拔舵手,竞争激烈,或是那九号舟的舵手李崇得罪了什么人,另有那么多赛手,难保没有宿敌……”
四十出头的妇人目光一凛,沉声道:“为了陷害宿敌,在龙舟上做手脚,不顾那么多人的性命,这样也太歹毒了吧?可怜我那照儿……”
八岁的小男孩儿李迒,乌缎似的黑发在头顶扎成小髽髻,从鬓边垂下来数条小辫,粉嘟嘟的婴儿肥脸,双眸如星星闪耀,身着红缎对儡衫,腰间系着丝绦,垂着玉佩,他看着自扇耳光的秋菊,眼里一闪一闪亮晶晶,涌出许多小星星,上前推搡母亲,撇着嘴道:“我最见不得下人受罪,母亲,您就饶了她吧!”
王月新拉住儿子,冰冷的声音随风飘拂:“奴婢秋菊不顾尊卑,无视礼法,撺掇、陷害少主人,罪恶昭著。每天自罚五十耳光,直到找回少主人。这本是规矩,我儿不必管她。”
庞大的洄源亭由九根红柱擎起,六角飞檐,白栏褐顶,古朴面孔,气势恢宏地横入夜空。夜风欺上纱窗,施展伎俩,吹得众人衣袂翻飞。李迒搡着母亲撒娇、不依:“母亲,您又没有亲眼看到,怎能断定秋菊陷害姐姐了?”
“春香,快将少爷领出去。”王月新将儿子推给侧旁的丫鬟,那丫鬟粗眉大眼,膘肥体壮,看起来孔武有力。
“我不喜欢你,我喜欢秋菊,你是个蠢猪!”李迒对拉他的春香又踢又打。
春香平素最恨被人说蠢,暗中使了蛮力,硬将小男孩抱了出去,在外面的黑影里伸出双指,做出要插他双眼的样子。小男孩儿立即老实了,看起来是被插怕了。
“适予手兮非予期,将解袂兮丛予思。尚君子兮寿厥身,承明主兮忧斯人。”王月新仰头亭中,念着苏渊明的诗,目光忧伤、悲怆,面色苍白如纸,对秋菊怒斥道,“说过不叫你私带少主人出去,说过有事禀报于我,你全当耳旁风了。这次倒好,女扮男装去梁山县赛龙舟……”
秋菊流着泪,只管自罚,众下人俱都沉默不语。四周是闲澹的湖水,远处漂着几叶小舟。一个人影由远而近,穿越清水石桥、水榭,直入凉亭,跪地道:“小人赵真,拜见夫人。”
王月新抬头看他,声音如水冰冷:“你是何人?”
“小人,小人是汴京赵府三少爷的书童。”赵真低头说着,偷眼看她。
王月新嘴角挑起一抹讥诮:“哟,那赵府是什么?皇亲国戚!那赵挺之又是什么?蔡家的门生!一跺脚整个汴京都得发抖。小妇人可受不起贵人这个礼!”
“夫人何必挖苦小的?”赵真低着头,满脸不悦地嘟囔着,终究少年心性,转瞬就忘了她这番冷嘲热讽,站起来,指着秋菊道,“秋菊,我来找你。”
秋菊已自罚完毕,脸上新伤旧伤交叠,也不敢理赵真,瑟瑟跪于王月新面前:“夫人,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一定会找回小娘子。”
王月新悲伤地望着亭外的湖面,并不看她。
赵真也不理会其他,在秋菊身旁蹲下低声道:“你说冤不冤,我家三少爷水性不好,却偏要去救你家小娘子。结果,连命都搭上了……”话一出口,又自扇耳光,“呸呸呸,瞧我这乌鸦嘴,怎知三少爷就一定没命了?大少爷二少爷都在梁山泊沿岸寻找呢!那么大地方,我家三少爷……”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
王月新扫过去一个鄙夷的眼神,由夏雪、冬雪虚扶着走到亭外,目光在湖面上反复寻索,哽咽道:“照儿,我的照儿,你在哪儿啊……”
同病相怜缩短了距离,赵真在橘黄色的灯影里拭去泪水,转身安慰啜泣的秋菊:“别哭了,一旦我家三少爷找到,没准也就找到你家小娘子了。咱们的少主都是好人,阎王爷一定舍不得收了好人。所以,一定会保佑小娘子回来的!”
“可是我家小娘子若是有救,为何这么久还不回来……”秋菊哭得益发厉害。
“也是,若是有救,如何还不回来……”赵真望着地面,喃喃自语。
夜风大了起来,将少男少女的哭声送入夜空。
春香不知何时已经进来,在背后踢了赵真一脚:“哼,凭什么把我家小娘子和你家少爷连在一起?凭什么菩萨娘娘会保佑你家少爷?谁不知你家老爷赵挺之?仗着是大奸臣的门生,道貌岸然,狐假虎威。所以啊,这回一定是菩萨娘娘显灵,让龙王生吞了你家三少爷!没的给我家小娘子带了灾。我家小娘子啊,正在被菩萨娘娘送回来的路上呢!”
春香快意地甩着袖子往外走。赵真气得眼泪直流,好久,才带着哭腔冲着她的背影吼道:“你这样说话也太没良心了!我家三少爷下水,明明是为救你家小娘子的嘛……”
“春香,你个管撂不管接的蹄子!”秋菊跳起来,指着春香背影斥骂。
赵真看看在亭内外晃悠的几个小厮,低声问秋菊:“都说李夫人是相府千金,贤淑识理,依我看也不过尔尔,她凭什么罚你?”
秋菊擦泪,鼻音浓重道:“历代赛龙舟,女子都不得参与。我家小娘子被风浪裹走,我却被捞了上来。那些死去的赛手家人哪肯罢休?都说是我们女扮男装冲撞了龙王,龙王一怒就沉了龙舟,纷纷找我家夫人论理。我家夫人与梁山县衙达成协议,死者的抚恤金摊到李府,这才平了众怒。夫人痛失爱女,怪我也在情理之中。我本当受罚,并无怨言。”
亭前几棵紫熏花树,花朵簇拥着盛开在头顶,渲染着王月新脸上的悲伤表情。清冷夜月,映亮她眉目间的怔忡,看看已是夜半,便返回亭中,由丫鬟设案、点火、焚香,她拉着儿子虔诚跪拜,低声祈祷:“求菩萨娘娘送回我的照儿吧!”
李迒跪在母亲身旁,合手祈祷:“乞求菩萨娘娘,保佑我姐姐快些回来哦!”
女主的祈祷,男仆的叹息。亭中香火明灭,紫檀香袅袅侵入湿润的夜气里。湖面上波光动荡,渔舟唱晚,远处诸峰罗列,白云出岫。
多少年后的暮年时光,李清照站在临安李府官邸的阁楼上,远眺西湖,被飒飒的竹林风声掠起少女记忆,女扮男装参加龙舟大赛、落水的惊险时光分外明晰。因为,那里镶嵌着她爱的印记,痛楚而甜蜜。
壁立千仞,万丈崔巍。光影透过岩峰洒在狭窄的谷底,照着这里或萎靡或葳蕤、高低参差的植物。沙粒中混着落叶、朽木、鸟粪,骨骸反射着凛人的寒光,慢慢转换成灿灿日光。远处天水相接,茫茫雾霭在视野里无限延伸。
似被五马分尸,李清照痛得不能呼吸,依稀觉得被谁的袍袖抚过面颊,拼命地想睁眼,刚睁开一条缝又急忙合上,扑面的阳光贼亮贼亮的,仿佛可以戳坏眼球。须臾,她终是睁开眼睛,左右顾盼,不禁愣住:自己竟然躺在谷底的一堆软草中,一个穿着红衣的龙舟赛手守在她身旁。
峭壁间的天然洞穴,内有形态各异的浮雕,造型生动,栩栩如生。岩壁上沾着兽毛,碧绿的苔藓上挂着晶莹的水滴。她躺在杂乱肮脏的蒲草、粽叶上,攒足吃奶力气表示愤怒,看到他的漆黑长发如泼墨绢丝,随着幽暗天光静静流泻,恰恰遮住颜面。
那男子慢慢偏过头来惊喜道:“你……醒了?”
李清照看清了他的眉眼,又是惊喜又是悲伤地道:“赵公子,你的船……也沉了?”
想是问话,她其实没发出任何声音,嗓子痛得像要着火,出了一身急汗。头发披散着,成缕地粘在一起,想动却动不了,彻骨的疲惫无力地将人攫住。
他却看懂了她的唇形,桀骜的面色溢出苦涩的笑意:“我……下水救人,被猛浪冲到这里。太阳很毒,这里好过些。等好长时间了,没过来一只船!”
她定睛打量他,浓黑剑眉,鼻若悬胆,圆润的脸庞略嫌苍白,眉目间的焦虑显而易见。她舔舔燥裂的唇,他看在眼里,便歪歪斜斜地朝洞外走去。
她吃力地抬头看他。
“别怕,我去给你找水。”他善解人意地道。
时光静静流失。她悄然四顾,这里人迹罕至。洞外几声鸟鸣,他披着几缕霞光进来,以掌心盛水,弯腰喂她,可她无力配合,他只好舍弃掌心的水,小心扶起她,碰到少女柔软的胸部,呼吸顿时一滞。她跌落下去,头磕在地上一阵眩晕,以幽怨的目光看他:“这么粗心,当我是石头啊?”
他却红着脸道:“别误会哦!我可是个君子。”
他再次取水回来,抱起她喂水,不可避免地触到她的唇和下巴,只觉那肌肤柔滑到极致。
喝完水,她贪婪地舔舔嘴角,十分满足地舒展着身子,倾情欣赏着他的侧影,面色红润鼻若悬胆目光熠熠,浑身充溢着英挺贵气。他们就那样默然凝望,被周际流淌的暧昧气息夹裹,无可逃避。
“李姑娘,你等着,我去找些野果。”他站起来就往外走,片刻,用衣服兜了野果回来,扶她坐起,一边伺候着她,一边自己狼吞虎咽。
两个人很快将野果吃完。李清照也能说话了,靠着石壁,与他攀谈:“为何会沉船?”
想起这场灾难,赵明诚亦是满脸凝重:“不会是阴谋吧?九号舟谁有宿敌?”
李清照轻摇螓首,嗓音略嫌沙哑:“但愿是意外,赵公子,都是我连累了你。”
赵明诚目光朗然:“什么连累啊?这是菩萨的给予。”
李清照的一抹笑意在嘴角溢开:“谢谢你,赵公子。”
赵明诚笑道:“谢什么啊,我还没弄到船,把你救出去呢!”
李清照看着洞口的一抹光线:“这是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但需快些离开,夜间恐有野兽。”赵明诚打着哈欠,颇有顾虑。
“野兽,不用怕啊,我有办法。”少女嫣然笑道。
“什么办法?快说出来!”他既激动又认真,坐直身子问。
“装死啊。”少女闭上眼睛一动不动,装死的姿势,笑微微道,“听说野兽不吃死人。”她明明很怕,却不示弱,不想叫他担忧,微微地笑着。
“呜呜……不好玩。”他做出要哭的样子,她的浅笑熟悉又陌生,芬芳四溢,恍若隔世。
两人俱是困倦不堪,渐渐昏睡。静悄悄的山洞,滴水声清晰可闻。忽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那是很多人走动发出的声音。两人惊喜地对视,激动得战栗:“来人了!这下好了!”
“少爷,这洞里有人!”
“进去看看。”
一群人进入岩洞,一个华服男子看到李清照,轻薄地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兰渊?是你!”李清照心里登时沉凉,目光暗沉。
“怎么,不认识?”兰渊头上红宝石发束,一身丝绫蓝袍,腰间石青色丝绦,肉嘟嘟的胖脸,挂着几分邪魅的笑,“李清照,本少爷是来救你的。”
李清照向后缩缩身子,一点也不看好这份“幸运”。
赵明诚站起来,朝兰渊行礼致谢。
“来人,带他们走!”兰渊倏忽收尽笑容,一扬手臂,一声吆喝。
黄石悬崖在雾霭霏霏里昂首伫立,以阅尽千帆的冷傲容颜俯瞰着浩渺水域。一线天景观直指苍穹,岩壁间植被茂密,鸟兽奔腾,古树参天,风起波动。崖下古木参天,古刹掩映其中,分布着玉皇殿、吕祖阁、碧霞元君祠、总神殿等。
玉皇殿前的罗汉泉,泉水清冽四季不涸。总神殿殿宇宏伟,主殿有七十二神像,香火缭绕,钟磬齐鸣。王月新跪在观世音菩萨像前,泪流满面,合手祈祷:
“大慈大悲的菩萨娘娘,我已将梁山泊两岸找遍了,可怎么不见我的照儿啊……”
李迒跪在母亲身旁祈祷:“大慈大悲的菩萨娘娘,请保佑找到姐姐。”
秋菊、春香、冬雪、夏雪四丫鬟在后面跪着,流泪祈祷:“求菩萨娘娘保佑我家小娘子早日归来!”
玉皇殿前的石亭方柱飞檐,工艺精湛,亭四周曲水环绕,淙淙有声。王月新走出大殿,径直进入石亭,声音与面容一般凄哀:“早已知会老爷,他怎么还没到来?”
冬雪在旁打着千儿道:“汴京路途遥远,老爷必定还在路上。”
待霍管家等人进来,王月新便道:“下一步去哪儿寻找呢?”
霍管家拱手道:“但凭夫人指挥。”
秋菊凝神望着夜幕下的高崖,打着千儿道:“黄石悬崖附近水域浩渺……”
王月新瞪了一眼秋菊,吩咐道:“你们去山下客栈歇息,我今夜就在玉皇殿为照儿祈福,待明儿去黄石悬崖附近的水域寻找。劳累了一天,你们也都乏了,快下去歇息吧。”
失去女儿,她骤然老了几岁,四十出头的人,面色萎黄,精神颓废。
秋菊的青襦白绸裙被风荡起,面上轻纱被风荡着,她惴惴近前,打着千儿道:“夫人连日劳累,莫要熬坏了身子。请夫人下山歇息,让奴婢代为祈祷。”
王月新看到了死耗子似的斥道:“叫你个贱婢代为祈祷?菩萨会发怒的!滚一边儿去!别叫我看着恶心。”
秋菊双目含泪,瑟瑟后退。春香见了,便立在一旁哧哧地笑。
黄石悬崖由山体裂隙而成,自下而望,一巨岩仿若庞大的佛手。十字木悬在崖壁下三丈高处,两端分别绑着李清照、赵明诚,手臂粗的绳索一端绑在垂直木柱上,一端由人掌控。要结束悬在下面的人,只消掌控者的手轻轻一松。
这样的吊人手笔,果真是煞费苦心。
兰渊站在崖顶的平石上低着头,对着崖下拍手大笑:“哈哈……李清照,我说救你,还不相信?这儿舒服吧?若在那鸟不拉屎的岩洞里,你这会子已到狼肚子里变成狼粪了。”
李清照被绑得浑身酸痛,被绝望和伤痛冻成寒冰,虚弱无力地看着上下流动的灰色阴霾在瑟瑟发抖,周际冰冷得让人心悸。
黑暗的天空压顶,如同危崖的帮凶。崖底是苍茫的水,仿佛死神的同谋。凸凹不平的崖壁布满了细细小小、密密麻麻的抓痕,可见曾有多少人在此挣扎、丧命。
哀痛与愤怒将李清照吞噬,顷刻间又被恐慌、无力倾覆。她扭头凝视崖壁,含泪的目光一遍遍抚摸着冤魂的痕迹,仿佛看见一个个睁大的瞳孔里,闪烁着绝望、恐慌、悲怨、不甘……
赵明诚徒劳地和绳索作了一番斗争,筋疲力尽后陷于沉寂。怎么舍得她遭遇横祸?沉寂过后再度爆发,他声音嘶哑地向上喊话:“快放了我们,我赵三决定既往不咎,言而无信非君子——”
见赵明诚的身子在流动的阴霾间荡着,李清照心痛不已,悲伤地喊道:“快放了我们!我决定重金酬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兰渊朝崖下赵明诚的影子啐了一口,绾绾袖管,嘴角溢开狞笑:“你是君子,本少爷不是君子!谋事只求成功。小子,你今儿要是作了李清照的陪葬,要怨也只怨你命不好!”
“我命不好也认了,什么事由我承担,你就放了她吧!”赵明诚仰头朝崖顶喊道,望着暗沉空中那一轮缺月,暗恨这狂少怎么有这样歹毒的手段?动辄便要置人于死地。他姑姑是蔡京的小妾,就可以这样草菅人命肆意妄为?
兰渊在上面得意地嘲笑:“替她死,你想得美!去问问阎王爷答应吗?”
悲哀如飘拂的雾霭一样弥漫,一波波将李清照吞噬,她语声嘶哑:“兰家少爷,我李家若有得罪处,就由我一人承担,请放了赵公子吧!”
兰渊看看飘拂在崖壁上的月影,一声低笑,脸上阴气四溢:“本来嘛,你二人只能死一个。可现在呢?我想让你们一起死了,这对狗男女!”兰渊心里风起云涌,翻起过往:小小妖女,曾害本少爷坏了名声,却和这小白脸互通款曲,该死!我姑爹捏死你父李格非像捏死个蚂蚁。都怨妹妹作怪,尽给我出难题。
十七岁的赵明诚少年心性,寒星目中凝聚了千年积雪,怒气灌胸,仰头骂道:“无耻小人,何故陷害你赵家三爷?既然陷害,何不痛快些?伤害无辜人命,这梁山县就没有王法了?我是太学府的学生,礼部侍郎赵挺之的儿子,我若死了,朝廷会追究到底的!”
嫉妒和仇恨穿透肺腑,朝四肢百骸蔓延。兰渊双手叉腰满脸讥笑:“哎哟哟,一个礼部侍郎吓死小爷我了!”
“果真是无法无天的刁民!”
兰渊指着黑黢黢的崖底:“妖女为祸,害死那么多船工,死有余辜!你袒护妖女,就该同罪!什么太学府的?你今儿一死,再没人知道你是谁!”
赵明诚素日少见这等无赖嘴脸,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李清照被痛楚和凄哀包裹,朝上喊道:“我情愿认罪领死,请放了赵公子!”
“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请放了李清照,让我死吧!”赵明诚眯着眼,向崖上呼唤。
一串灯笼在陡峭的山道上由远而近,一伙人衣袂飘飞,走得甚急。王月新神情惶然道:“草菅人命,罪大恶极!这是大宋天下,尔等心中可有王法?”命霍管家等人去抢大绳,双方家奴在平石上惊心动魄地争夺。李清照赵明诚在崖壁间动荡如风,危如累卵。
王月新心急如焚,怒斥兰渊:“我大宋王朝律法严明,出了事你担待不起,赶快放人!”
兰渊横眉冷对,扬声喝令:“将妖女祭奠龙王,为死去的赛手们偿命。”
“我女儿即便触犯刑法,理应由官府治罪,谁也不能私下处置!”
“大爷我今儿偏要替天行道,放绳!”
王月新惊恐、惶急,着意要挟兰渊:“齐州境内不断有孩童丢失,你兰府在炼什么不老丹药?还嫌罪孽不够吗?赶快放人,才会得到佛祖宽恕。”
兰渊一双三白眼,黑色的皮肉强劲如铁,仿佛一挥手就可以摧毁世界,笑容莫测:“就算齐州孩童全部丢失,在你心里,也抵不上你一个女儿吧?你若果真舍弃女儿,送她去伺候龙王,以谢其罪,齐州便不再有孩童丢失,这是你进士夫人应有的襟怀。”
秋菊越众上前道:“你这淫贼,信口雌黄,也不怕天打雷劈!”
冬雪、夏雪一齐道:“你这狗贼,分明承认了私炼丹药残害幼童,罪大恶极,就该正法!”
兰渊脸上一抹邪笑:“李格非不过一穷儒,艳福不浅啊!娶了娇妻,还有这么多媵妾啊!”
四丫鬟齐声斥骂。双方家奴仍在抢夺。王月新心里惶急,被山风掠起岁月的沉重:蔡京以谄媚固宠,为体弱多病的赵煦晋献丹药。城南的两位老人失去幼孙,忧郁离世;白云湖边的孙家夫妻丢了六岁女儿,丈夫投湖,妻子疯癫;锦屏山周家孙儿丢失,两老自缢……
山风吹起兰渊的蓝绫袍,激荡起几分幽暗气息,他指着王月新道:“齐州百姓的安宁,全在你肯不肯舍弃女儿。”
秋菊、夏雪、冬雪、春香一齐道:“夫人,休信这狗贼!”
兰渊抖抖罗袍,一脸邪笑:“你可知道你女儿被捉时在做什么?和赵公子在岩洞里睡着。”
王月新上前揪住兰渊,挥手一个耳光:“狗贼兰渊,休得信口诬陷!”
小厮将恼羞成怒的兰渊扯住:“少爷,好男不和女斗!她是相府千金,名儒之妻……”
兰渊抑怒,绾绾袖管:“是保女儿还是保齐州百姓,快些取舍!”
王月新幼承廷训,襟怀天下,在齐州地带颇有名望,暗想若能换来齐州苍生的安宁,即便失去一切,那又如何?主意已定,她擦去眼泪,语声低沉:“我愿舍弃女儿……”
四丫鬟齐道:“夫人,不可!”
一直不说话的李迒突然大声道:“母亲,别信那个胖子!”
兰渊含笑扬声:“李清照,是你母亲自愿舍弃你,你成了冤死鬼,也休要怨我。”
“不许放绳!”王月新走近兰渊,冷冷笑道,“你这反复无常的小人!”
李迒上前,指着兰渊道:“我也不相信你这胖子!一看就不是好人!”
“那好,李夫人,你可要后悔了!就算你不舍弃,她也要死!放绳!”兰渊一脸狞笑,扬声朝崖下喊道,“赵三公子,我本想放你,可李夫人不许,你死后,找她讨债去吧!”
兰府打手只怕出错,神情和动作一般迟疑……
忽见两个白色影子闪电般奔来,山崖上顿时有了比空中月亮还炫目的两道光色。两个白衣青年以惊人的速度夺了兰府家奴手中的绳索,一人朝外对付一群兰府家奴的进攻,一人在内抓稳绳索,拼命朝上拽,想要将十字木拖上来,却是不能,又累又急,大汗淋漓。
危急关头,身穿黑色锦缎衣袍的壮年男子领着卫队赶来,崖上情势急速逆转。密密麻麻人影晃动,武士们金灿盔甲,制服鸾带,刀剑寒光闪烁。一场生死之战,终于展开。
整个山野一片死寂,身穿黑色锦缎衣袍的壮年男子屏住呼吸,唯有那一声声金铁交鸣,如同无形的棍棒,敲打在心上,让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时间凝固,惨叫声、哀号声、命令声混成一片。不久分出胜负,武士们救了赵明诚、李清照上来,制服兰府家奴,将兰渊绳捆索绑,推到身穿黑色锦缎衣袍的壮年男子面前。
兰府一众家奴或被制服或作鸟兽散,那兰渊犹自鼓着脖筋呼喊:“小的们,快回府报信,叫人来救我。”挣扎着朝武士们嚷道,“有眼不识泰山!竟敢绑你小爷,快放了我!”
穿黑色锦缎衣袍的壮年男子年近六旬,目光深邃,面容沉静略带冷肃,腮边隐着泛青的胡茬,目光扫掠众人,有着不怒自威的意味,朝远处问道:“存诚、思诚,你三弟如何?”
“父亲,三弟有惊无险。”两个白衣青年被武士们隔在圈外,齐声回道。
壮年男子指着兰渊吩咐属下:“将这为非作歹的肥贼押往梁山县衙!”
赵明诚被两个兄长扶着过来,朝壮年男子行礼道:“孩儿见过父亲。”
“孽障!不在太学府读书,偏要逃学出来惹是生非。”赵挺之怒斥,抬脚朝三子踢去。
存诚、思诚左右扯住父亲,劝道:“三弟受了这番大苦,已知改过,请父亲大人息怒。”
赵挺之余怒难消,指着赵明诚骂道:“都怪你母亲素日里宠坏了,你这孽障十七岁了,还整天没个正形!也不看看你大哥二哥是怎样地老成持重,没的叫赵氏宗族为你蒙羞!”
看着父亲怒气冲冲地去了,赵明诚边朝前走,边朝两位兄长道:“也不过参加个龙舟赛,怎么就闹起这么大的雾嶂?动辄骂我,动辄与大哥二哥作比,我有你们那么大吗?”
“好好好,我三弟还小,应该胡闹,这总行了吧?”赵存诚仰着头,气咻咻道。
“三弟少说些吧,也不见父亲为你操碎了心。”赵思诚拍拍三弟肩,面色如阳光和煦。
赵真在后面低声道:“少爷莫怪老爷,他老人家也是为您着想,都一把年纪了,听说你落水都背过气去了,又赶紧从汴京赶来,一路马不停蹄……”
赵明诚倏忽拔了二哥的剑追过去,朝兰渊直刺,斥道:“目无王法的小贼,拿命来!”
两旁武士急忙将赵明诚的利剑架开,赵挺之上前给了儿子一个耳光,骂道:“孽障!你老子还没咽气,又要惹出什么祸来?”
赵明诚顿足道:“父亲,孩儿要替天行道。这小贼伤天害理,无缘无故就要将孩儿弄死,难道不该杀吗?”说着,挺剑又要去刺,却听夜空中传来一声呼唤,“赵大人,不可鲁莽!”
羊肠小道上亮起一串灯笼,梁山县令带着从属到了近前,朝赵挺之行礼参拜,低声道:“赵大人,这位是……”
赵挺之听得清楚,瞳孔一缩,又缓缓放大。一个兰府家奴立在县令身后,朝赵挺之道:“连齐州府也得让着我兰家几分!”
赵明诚怒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休论什么蓝家绿家!”
赵挺之骂道:“孽障,你休得放肆。”
夜月无语,一串灯笼闪烁着朝崖下蔓延,曲曲弯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