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颇有些阿猫阿狗的味道。颜蓉顿时嘟起了嘴——李迒,你为什么不明白我?难道我狗皮膏药一样黏附在你家,真的想学什么诗词吗?还是你明明懂得却故做痴呆,心里根本看不起我?她凄然转身而去,踩响地上寥落的荒草,哪料一不小心,朝崖下坠去,惊叫着抓住崖壁上的一根藤蔓,那藤眼见要被连根拔除。李清照、木易等人唬得不轻,李迒却已纵身跃下,用匕首扎向崖壁、支撑身子,一点点向下接近颜蓉。
山风萧萧划过耳际,片片落叶纷纷下坠。悬崖间飘浮着青苔的味道。颜蓉和李迒头对头手拉手,一个朝上一个朝下,悬挂在绝壁上。四周寂寂无声,只有她的惊恐、他的无奈肆意暴涨。
李迒头朝下方,双脚勾在一棵树上,用力拉着颜蓉将要滑脱的手,语声吃力:“我数一二三,你试着用力向上……”
颜蓉一手抓着青藤,一手被李迒拉着,心里恐慌的旋涡越来越大:“不行,我根本用不上力。你放手吧,放手……”
“不,颜姑娘,我不会丢下你的……”
“丢开,你丢开……”
“不,决不,宁可陪你死……”李迒倒挂着,面色刚毅,眼前晕开满园春色,灼灼烈烈的芍药牡丹,她一身素衣行走其间,构成他平生最美的画卷。怎忍心见她红消绿陨,残花萎地,满目萧索,徒留一生凄伤!他是敏于行讷于言者,恪守礼仪,只怕一不小心冲撞佳人。
夜幕下的山崖看上去与白日不同,岩石、野草、树叶都泛着淡淡亮光,让人视觉错乱。木易在夜色之下如履平地,带着李清照等人在荆棘中不断穿越,狼嚎凌空传来,让人恐惧。
颜蓉、李迒是在半山腰坠下的,而这片崖底也并非真正的绝地。草叶上有鸟屎也有狼粪。小树般的灌木上挂着看不清颜色的汗巾,乱石间散落着装水用的兽皮袋子和竹筒。
夜风袭人,夜光洒落山崖,仿若披霜。李清照一行在荆棘丛中寻了半夜,只见瑟瑟的荒草丛,荒凉的乱石堆,高不可及的山崖,哀叫的乌鸦。木易跳过一堆乱石,朝附近的岩洞找去。李清照探寻的目光四下望望,以树枝拨开半人高的灌木丛。
颜蓉的惨叫一遍遍在耳畔回响,那是坠崖前发出的唯一声音,一遍遍摧毁着李清照。赵家一张和离书将她遣回娘家,已使母亲遭受重击,若再失去弟弟,母亲可怎么承受得了?李清照满腹的愧疚,悔恨,忍不住泪流满面。
“小娘子别难过了。瞧,那里还有通往外面的路,他们会不会……被人救走了?”夏雪说着,指向远处。
“瞧你,又迷路了,那是咱们进来的路。即便有猎人进来,那也只能在白天。”李清照说着,转面抹去泪水。
“小娘子,小娘子——你在哪儿啊……”颜蓉的丫鬟在不远处大声哭喊,凄厉的哭声在山间回响。她之前一直在低声啜泣,到了这会儿终是控制不住,忽听前面荒草下似有什么动静,忙俯身倾听,片刻,惊喜地叫道:“在这里,我家小娘子在这里!”
木易迅捷地奔了过来,迈开虎步朝那丫鬟走去。李清照主仆急忙跟上。
颜蓉的呼救声越来越清晰,似是从地下传出的。木易以枪拨开杂草丛,俯身看见一个深坑,在坑边蹲下,大声喊道:“李迒!”
丝丝缕缕的天光洒进陷阱,李迒仿佛累极了,睡在颜蓉怀里一动不动。颜蓉仰头看见李清照等人,清寂的脸上露出笑容。之前,两人力尽坠崖,刚一动弹便相继掉进陷阱,也因此躲过野兽侵袭。青春萌动、情窦初开的年龄,半昏半睡之中,爱情之火烧得灼灼烈烈,抵抗了寒风。只是这般情形,若是李清照等人稍有懈怠,他们便命悬一线了。
李清照等人从陷阱里救出李迒、颜蓉,回到客栈已是黎明时分。跑堂的伙计忙前忙后打扫院落,抹桌擦凳,马不停蹄。木易背着李迒、两个丫鬟搀扶着颜蓉经过大堂进入客房,一路吸引着诧异的目光。
颜蓉昏迷不醒,李清照一直在客房守到日上三竿,忍不住呵欠连连,好不容易盼到颜蓉睁开眼,忙端起热在小铜炉上的药碗,走过去道:“妹妹醒了。”
颜蓉挣扎着要坐起,一动就是凌迟般的痛,扭曲的面颊、擦伤的痕迹却无损娇媚,她抚鬓,紧张道:“李迒呢?李迒怎么样了?”
候在门口的丫鬟慌忙进来,将她扶起。李清照以小匙喂她汤药,微微笑道:“李迒打小被母亲以药浸泡,又是练武之身,睡醒后就去为你请郎中了。”
颜蓉有些惊奇,又为劫后余生感叹、庆幸,命夏雪拿镜,看了脸上伤痕,蹙眉叫道:“啊呀,好丑!丑死了……”
她是极在意容貌的青春女子,连续说了几声好丑,她的丫鬟在一旁细心劝说,才哄得她快意起来,又拿了事先准备的衣裳给她换了。
喂完颜蓉汤药,见她有话要说,李清照命两个丫鬟出去,却见颜蓉仪态痴痴,喃喃道:“我以后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鬼了,赶也赶不走。”又拿镜子照了照,面有忧色,抚颊道,“这儿会不会留下疤痕啊?他,会不会嫌弃我?”眉眼盈盈,尽显女儿娇羞之态。
蕙质兰心的女子,虽生长于民间,那灵性和气质却不输给任何贵胄。李清照暗中观察,任何简约的衣饰到她身上总会变得不俗,哪怕一朵绢花一支钗环,一经她佩戴就显得异常灵动。李清照望着她这般娇憨模样,不由发笑:想来,机缘这玩意儿扑朔迷离,青春年少的孤男寡女,在危难之中相互依存,情感一下子突飞猛进了。
“放心,我家有汴京回春堂里的玉容膏,专治皮肤创伤的,绝对不留疤痕。”
“那果真好。”颜蓉捻着发梢,娇滴滴道,满含柔情,时而又迷惘沉思。
李清照看得清楚,她这般患得患失的样子,就像自己少女时的影子。
丫鬟笑嘻嘻进来道:“小娘子,李公子回来了。”
颜蓉情急朝她摆手,那丫鬟会意,忙上前替她插好簪子,别好绢花,拉正裙摆。这时李迒已经领着郎中进来,看着颜蓉这般情形,心里宽慰。片刻,郎中隔帘把脉已毕,说无大碍,开了处方,由李迒送到门外。李清照拿起处方看看,无非是修复外伤和安心宁神的,见弟弟回来便悄悄退了出去。那丫鬟早已看透自家小娘子心思,随着李清照来到门外,将门轻轻掩上,站在门廊外的一片阳光里咬着手帕笑,暗暗赞叹李家公子的器宇轩昂、温文尔雅、想自家小娘子将来嫁过来,福气大了!
阳光千缕,挟裹着菊花的香味飘进客房。李迒站立在一片光影里,看着颜蓉的杏黄锦衣澄澄闪亮,白皙面庞掩映在木格窗的碎影中,十分柔媚。他轻声道:“颜姑娘。”
颜蓉抬眸看他,回想昨夜情形,心里的甜蜜溢上双颊,又觉羞臊,身子轻轻朝里一扭,膝上的伤处便隐隐作痛。她撒娇般地,低低嘤咛一声。
李迒忙上前挽住她臂,鼻息间尽是少女的芬芳气息,他敛了心神,温声道:“怎么了?”
颜蓉终归有些羞涩,瞥了他一眼,柔柔地推开他,发出轻若游丝的一声娇嗔:“无事,你出去吧,免得被人家笑话。”
从崖壁间跌落时他凭着日常功力支撑,加上崖也不高,跌得不重,仅受了皮肉之伤。她这一推撞了他的臂上破皮处,不由蹙眉呻吟,惹得她极心痛地询问,又连声道歉。
这简陋的客房无一装饰,摆的不过是些日常桌凳,可因着伊人,李迒却感受着浓重的闺房气息。后窗是一片绿野,汹涌的绿意自极薄的栖纱窗透入,在洁净的地面摇曳,平添了几许诗意。他仪态痴迷,索性拥她入怀,唤着名字,清俊笑容一如窗外炽烈的阳光:“待你伤好,我家便托媒去你家提亲,可好?”
这句话,她不知盼了多久,心头半是酸楚半是甜蜜,在他怀里哽咽半晌,才应了一声。整整一天,李清照领着两个丫鬟在山野里采野菊花,摘山茱萸,房间里只有李迒和颜蓉,虽缱绻痴缠,终不逾礼,直到倦鸟归巢,窗外悬着一轮皎月,清辉之下树影婆娑。俊男美女相依,映在窗上的身姿被灯影拉长。
李清照派了小厮给母亲传话回去,翌日又带着丫鬟采了一天野花,回家来晒了大半个院子。王月新看着丫鬟们将野菊花和山茱萸分开晾晒,对李清照道:“这些野生野长的药最管用了,药店里那些,在炮制过程都损了药效。这菊花、山茱萸都够咱家用一年了,回头也给颜家送些。”
浅浅月光,林间鸟鸣,在夜色里呼应着潺潺流水。李迒、颜蓉并肩散步,走过枯荷漂浮的池塘,走过一片翠竹疏篱,一片菊畦和几栋土墙茅舍,夹道幽篁,间或几树迎风乍放的茉莉,花瓣纷纷扬扬,雪片般落在颜蓉的如瀑长发上,泛着点点亮光。
“我到家,三天后……”她的声音柔柔的,蓦然打破这暗香涌动的时光。
他微微一怔,望着她的漆黑眼眸,明净如月光下的池水:“我会记住。”
“我说过……”颜蓉抬头看他,满目恳切和笃定,仿佛这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生机。月色溶溶,她的荷衣飞舞如蝶。
第二日,李清照、李迒、颜蓉三人一起去逛县城西市的自由市场。各种摊贩密集地拥在这里,叫卖声纷纷攘攘,地上摆满各种商品,家禽、山珍、农作物、服饰、农具、手工艺品等。
李清照见识过汴京的繁华,对这乡村的市集意兴索然。倒是颜蓉兴致勃勃地买这买那,只管挑选如意,丫鬟跟着付钱。李迒充当了搬运工的角色,新买的首饰、布匹、手工玩意儿、木梳、篦子等挂满了左右臂,连背上也拖着一大串。最后颜蓉要买几只山鸡给王月新进补,被李迒死活拦住。
李清照一直在想母亲崇尚节俭,颜蓉却这么爱花钱,将来可好相处?哪料一到家里,颜蓉将所购之物分与阖府上下人等,无一疏漏,直叫人感叹她用心良苦。几日后颜府派人来催颜蓉回家,马车已缓缓行走,颜蓉又命小厮停住,由丫鬟扶着下车,折回去拉住迎上来的李迒,像个孩子:“三天后……”
“放心……”太阳高悬,李迒站在花木扶疏的翠荫间,轻握她纤细的手。
泪盈于眶,不忍片刻分离,咫尺亦作天涯,两人十指相扣待了一会儿,她终是一步三回头地朝马车走去。
李清照呆呆地看着马车消失,又看看神采焕发的弟弟,对同样入神的母亲道:“这婚程要经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个程序,但愿一切顺利。”
王月新转身吩咐下人:“去东城请来姓黄的媒婆,商议三天后的纳采。纳采的礼物也要备足,羊、香草、鹿、鱼、雁、福丸,都别忘了。”
两天时间,李府将一应物品备足,不料天不作美,下起了连阴雨。仙源县离章丘两百多里路程,也不能叫人冒雨前往。王月新犯了愁,站在门口望着雨幕叹息。李清照在旁劝道:“好事多磨,母亲不必心急。”
说是不急,她心里比母亲还急,听颜蓉的丫鬟说,早有媒人踏破了颜家的门槛,奈何一个个被拒。若是不错的人家被颜蓉父母看上,岂不要为难她?
儿女婚姻,凭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烦人的连阴雨将李清照灵魂深处的愁烦挑起,她无时无刻不将赵明诚牵系。
相府公子,身边可是红飞翠绕、燕莺嬉闹?她不敢思想,一想便心如刀绞,就那样熬到夜幕降临,下了一天的大雨变得稀疏。心如槁木的人胡乱喝了些粥,不知如何回房的,也不知在窗下枯坐了多久,任秋寒一点点地袭上心头。
阴云被风吹尽,月上柳梢,皎洁如雪。近几日总是这样的天气,夜里放晴,白天阴雨霏霏。李迒也还没睡,被皎月唤起澎湃的激情,年轻的心躁动难耐,他轻轻出来,一人伫立院外月下,任月色洒落双肩,如沐霜华,陷入惯性的思忆——那个明媚如月的女子,轻轻一笑羞落了满院春花。
风恣肆地吹起他的衣袂,箫在唇边悱恻缠绵,传达着心中那浓浓的思愁。
岁岁年年人不同。仿佛一眨眼间,寒暑转换。
大观元年(公元1107年),汴京城里,御史石公弼等人在御书房站成一排,赵佶坐在桌前翻看着厚厚的一摞弹劾奏折,全是有关赵挺之的,说他专恣反复,欺凌污蔑同僚,引用邪党,假公济私……
赵佶以亲笔瘦金体下诏,罢黜刘达,出知亳州;改任赵挺之为观文殿大学士,祐神观使。蔡京复出,授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请命改元,加强边备。赵佶照准,改此年为大观元年,继续施行崇宁诸法。
一些资历浅的政客暗笑皇帝年轻,不懂政治制衡。那些老谋深算的政客却明白皇帝的心思,赵挺之由蔡京门进,对亲家李格非落井下石,对恩师蔡京拔刀相向,如此薄情寡义,不用也罢。蔡京在朝中经营已久,根基甚厚,深谙各派之间的政治制衡。若没了各派相互间的掣肘,那些朝臣就都该向赵佶拔刀了。
二十五岁的赵佶坐拥十万江山和九个皇子,忽然有了南巡的想法,便率领后宫和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地自汴京出发,一路南行。在楚州行宫得知书画博士米芾病逝,亲至镇江吊唁,又诏福建茶园照盐田丈量土地,产茶多少,依等均税。南巡归来后对江南园林念念不忘,便与诸臣议定,在山明水秀的杭州仿建汴京宫城,作为皇帝避寒听政的离宫。
这日雨后初霁,因牵系弟弟婚事,李清照无法续作诗词,废了几张宣纸后,便让夏雪去母亲那儿打探去仙源县纳采的筹备情况,片刻,夏雪回来禀道:“夫人让小娘子放心,一切皆备,但等着天儿放晴两日,路好走了,媒人便去仙源县颜府提亲……”
夏雪明明还要说什么,却忽然打住。她十岁进府,跟着李清照,主仆情分深厚,彼此间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她捻着裙边,蹙眉盘算:赵家人对小娘子那样苛刻,如今汴京这情形,合该李家人兴高采烈。可小娘子天性仁善,见不得别人不好,更何况对赵三公子的那颗心,从未改变过,知道了这事,必会伤心、难过,我还是不要告诉她了。可若还隐瞒下去,实在觉得对不住小娘子!
李清照已看出端倪,再三催问,夏雪经受不住,便索性一吐为快,上前扶小娘子坐下,搭着她胳膊道:“汴京舅爷家传来消息说,官家接到蔡贤妃上缴的贿赂簿,还有姑爷‘清除奸党,还我大宋清明社稷’的血书,又有商人口供出赵挺之如何索贿、引导行贿等等,蔡贤妃又威逼、利诱,发起一大帮人弹劾赵挺之,官家便以谋反之罪,将他羁押大牢了……”见李清照面色煞白,整个人瑟瑟发抖,夏雪便不敢说下去了。
李清照擦去鼻尖上的汗水,目光宁静地点头,示意她继续说。夏雪有些为难,李清照便现愠色。夏雪无奈,才继续道:“五日后,赵挺之在牢内中毒身亡,不消几日,蔡京便将赵党一网打尽,又查抄赵府,以谋反罪将赵氏三兄弟羁押,后查无实事,便罢官削职,遣离汴京,且将赵府官邸充公,下人充作官奴,送往萧关役夫营中。蔡京授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他的儿子蔡攸现任龙图阁学士,原本绣花枕头一个,只知道采献花石禽鸟,取悦圣心……”
“别说了……”李清照已是泪流满面,忽从椅子上滑落。
夏雪忙上前搀扶:“小娘子,小娘子!”
李清照推开夏雪,不住地抽泣,呓语般地唤道:“明诚,明诚……”红着眼圈,乞求地望着夏雪,泣不成声道:“快,叫木易来……”
原要放弃我执,为什么此刻全线崩溃?
原来他是她的灵魂、血液,怎么也无法抽离!
扶柩离京的赵家阖府披麻戴孝,一路痛哭失声。门客一夜散尽,随行效劳的数名丫鬟、小厮,皆是念主旧恩,不愿离开的。灵车后跟着数车金石,由赵真负责押运。
存诚、思诚、明诚三兄弟曾被关进大理寺监狱,终因“查无实事,放人具狱”了事。一夜之间一切洗牌,丞相的家眷、子孙荣华不复,浑身是罪,路过御街时被千夫所指,命运就像飘在头顶的秋叶。
赵婉夫妇戴孝守制,跟随灵柩一路相送。史师仲一身数职——太子太保、御史大夫、靖远侯、两浙节度使,率重兵镇守江南数镇。史家的护卫跟了长长的两队。另有借机攀结靖安侯的那些小吏,携带家眷、仆从随行服丧。
运柩队伍绵延数里,看起来十分壮观。赵明诚面色苍白,眼窝乌青,数夜不眠,目光呆滞地骑在马上。史家的队伍后面跟着三辆马车,分别坐着老郭氏及存诚、思诚的家眷。居中的一辆马车上,赵小荷睁大困惑的眼睛,朝母亲郭大乔问道:“为何我们要去青州?”
“圣旨,没有为何!”
“我们为何要回青州?”
“我们的祖籍原是诸城,你祖父说青州太和山风水好,就将祖坟迁往青州,又在青州置办了家业。这,我原与你说过,以后再别问了,烦!”
郭大乔不耐烦地瞪着女儿,心痛得像是被车轮碾过。自上车的那一刻起,她并不像别人那样痛哭落泪,只是仇恨和烦恼。仇恨汴京,仇恨这个太具颠覆力的世界。一想到要在青州生根,她就烦恼得想要取掉金钗刺向脖子。
她出身汴京望族,含着金钥匙长大,做梦都没想到会沦落到如此低谷,没想到生她养她的汴京,会突然狠狠地踹她一脚,并将她彻底抛弃,不容她喘息和呼吸,连看一眼都属奢侈。
“祖父为何会是奸贼?”小荷理不清忠奸,满脸懵懂地将母亲的思路打断。
“所谓的忠奸,都随着朝中大势变换,没有为何。如果你不够强大,就没有话语权,就只有任人描画!”
“母亲,青州好吗?”赵小荷又问。
“穷乡僻壤,有什么好?”郭大乔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
“青州很讨厌!”赵小荷发泄似的朝马车踹去。
另一辆马车上,赵坤赵娴左右挨着母亲坐着。赵坤个头已超过母亲了,赵娴也矮不了母亲多少。赵坤握紧拳头,满脸激愤道:“娘,我长大要为我祖父报仇,将那些坏人全部杀死。”
钱怡紧张地拉住儿子:“这是什么话?坤儿,你怎会有这么可怕的念头?”
赵坤一向孝顺,听母亲这样说,便感到委屈,低头不说话了。他妹妹赵娴却道:“虽说年年去青州太和山祭祖,可我不知道青州究竟是什么样子。”
“青州什么样子?远离了是非争斗,远离了政治险恶,清清静静地过活,你们说好不好?”钱怡左右牵住儿女的手说。
明知道有人处就有纷争,可她不想让儿女的灵魂蒙尘。听儿女一起说好,看着儿女露出纯净的笑容,她便感到莫大的安慰。
史家的卫队受过严密训练,对野外行军早已驾轻就熟。靖远侯史师仲策马走在正中。他身旁的副将看着前方彩霞翻涌的地方,担忧道:“侯爷,蔡京不可一世,我们是不是该小心行路?”
史师仲正要答话,一个小头领急来报告:“启禀侯爷,有大批身份不明的人在后面。”
史师仲闻听面色一凛,向副将耳语几句,那副将应声而去,一盏茶工夫后转回,禀道:“侯爷勿忧,疑兵之计布置就绪!”
“好,你率队殿后,灵车快速前进。”史师仲果断回答,面色阴沉。
大部队继续前进,如一条盘亘于野间的长龙。
汴京离青州一千多里路程,扶柩的队伍在前方一片玉米地前另择路径,朝着前方直线前进。之前,那副将以疑兵之计,选了精壮护卫打马狂奔,在马尾绑了厚重的树枝,马行间腾起厚重的烟尘,如千军万马在行进,待到甩掉尾巴的时候,天色已暗,所有人走得精疲力竭。
扶柩的队伍在一片密林前迷失了路途,谁也无法辨识去往青州的方向,只有停住。
夜雾深重,三更时下了一场小雨,气温急速下降,为防暴露目标,大部队甚至不敢生火。赵明诚和赵真缩头缩脑地坐在一片矮树丛中,浑身的骨头都几乎散架,困顿无力,就想席地而睡。
“若没有史家的卫队,我们恐怕早已死在暗杀之中。”赵真咬着一根草秆,心有余悸。
“一报还一报,上帝是公平的。”赵明诚背靠矮树,面色僵冷,目光迷惘,似乎有些不知所云。
“有刺客!有刺客——”
不知何处一声尖叫,伴着血光飞溅、哀号声起。一群蒙着面巾的黑衣人从树林中闪出,面色凶狠,脚步沉稳,顷刻杀死一大片人。明亮的火把登时亮起,史家军里发出巨大的喊杀声,接着是一轮猛烈的进攻和反击,箭矢排空,漫天血星。史师仲目光冰冷,神情轻蔑,缓缓抽出腰间的龙吟长剑,率领属下截住敌人。他身旁的亲兵卫队抽出弩箭,蓄势待发,静候时机。
蒙面人头领冷喝一声道:“你们逃不掉了!”
史师仲面无惧色,目光灼灼放射出豪气。史姓可谓炎黄最为古老的姓氏之一。史氏家族为累世公卿的名门望族。商周时期的甲骨文史字上部象形为捕捉鸟兽的长柄网,下部为一只手的形状,意指管理、狩猎。
史姓源出西周太史尹佚,他为人正直忠于职守,当时与姜太公、周公、召公并称四圣。后人赞扬他是史官的楷模,其子孙世袭史官,以史为姓。
汉武帝时的御史史恭,将妹妹入选为卫太子的良娣,汉宣帝刘询是史良娣的孙子,史良娣的母亲和哥哥曾抚养过刘询。刘询即位便追封史恭为杜陵侯。此后,史氏在短短的数十年四人封侯。史恭的孙子史丹以京城为中心向外迁徙,后裔子孙分别成为溧阳、宣城、建康、高密等地史氏的先祖。三国时史氏望族有衰落的趋势,沉寂三百余年之后进入隋唐,京兆、宣州、溧阳史氏东山再起,出现了威名昭著的将领史万岁、宰相史务滋等人。进入宋朝,明州鄞县史氏成为一朵奇葩,枝繁叶茂,家道昌兴,一门三相,令人羡慕。
史师仲暗恼这些人太不把明州史家放在眼里,朝前移步,冷哼一声道:“鼠辈,你们是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来?”
黑衣蒙面人没有说话,缓缓抽出战刀,斜举身前,却不敢莽撞进攻。
史师仲又是一声冷哼道:“对付你们这些鼠辈,赤手空拳都算本侯恃强凌弱。”
黑衣蒙面人眼中齐齐射出狐疑之光。
高手过招,速度永远快到无法想象。但听唰唰唰数声抽刀声响起,冷月映照之下,靠近左前方的四名黑衣蒙面人顿时腾起身形,暴喝一声,气势十足地扑向史师仲,手中的利刀带着诡异的弧线陡然砍下。
刀铎凌厉,寒光逼人,冷冽的寒芒几乎逼近史师仲的面孔。
他却仍旧冷冷地站着,面色冷静,嘴角冷笑,似乎完全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就在对方的刀影罩头那一刻,他拔地而起,双方在空中迅速交错,龙吟剑划出一个弧线,瞬间劈裂四人的利刀,砍向一人左膀,右脚随之踢在一人的下身,左手死死扣住对方的颈部,那人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就已经倒在地上。
史师仲自幼演武习文,体质强壮,战斗力超强,永远能在短暂的一瞬把握战机。刀剑相交之际火花迸现,断腕,扭转,断肘,夺刀,回身切腹,一系列动作无比迅捷,行云流水,浑然天成,顷刻间一死三伤。
史师仲的副将已率众迎上另外的黑衣人,并截住了围攻马车的几起黑衣人。却有第二批黑衣人纷纷从林上现出身形,数量更多,面目更为凶狠。史师仲面色一变,正不知如何首尾相顾,却见一人身形犹如鬼魅,从敌群腾跃而来,一边以迅捷的枪法刺倒一路拦截的敌人。只是一眨眼工夫,就报销了数名身手老辣的刺客。赵明诚正在与敌决战,一瞬间长了精神,惊喜地喊道:“木易英雄!”
木易已到大树旁边找好角度,也不说话,手中长枪划着亮眼的弧线飞出,却不是射向敌人,而是射向大树。树上的黑衣人纷纷加快下坠的速度。大树猛烈摇晃,断裂的速度更猛,夹着雷霆之势,轰隆轰隆数声,没来得及离树的人顿时从高空呼啸而下,重重地摔在地上,离树的人皆被倒下的大树压倒。一时之间,竟无人能够站起身来。
木易奋身而上,并不给他们喘息之机,加之史师仲属下的一轮密集箭雨,许多的黑衣人受伤倒下,惨叫之声不绝于耳。余者面带惊恐,不敢恋战,狼奔豕突地朝夜幕深处逃跑。史师仲从威武腾跃中回过身来,冷风缓缓吹起他袍角,龙吟剑一滴一滴地向下滴血。
赵明诚从远处奔来,一把抱住他,兴奋得大叫:“姐夫,你太棒了!”转面奔向在远处擦枪的木易,“木易英雄,你怎么来了?”
才晴了两天,王月新正要张罗向仙源县颜家派媒提亲之事,眨眼间秋风又起,秋雨再至。她命丫鬟打伞,怅然地来到前院,查看了管事筹备的提亲礼,刚出门走到廊下,看看雨越发大了,如同瓢泼,便也不急着回去,捏着帕子望着雨幕叹息。回想当年李格非从政之余,将一切内外事全都揽去。她只管看书、游玩、照看孩子。孩子由奶妈养着,她所谓的照看也只是闲来无事逗弄逗弄。连“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这样的句子,也都是跟着奶妈学的。
叹如今斯人已逝,一切她都得担着,每每止不住伤感。毕竟是妇人,无论在人前表现得多么强悍、精干,无人时总也难免虚弱、悲惋。
女儿的婚事让她颜面尽丧,只希望儿子的婚事再莫有任何差池。忽瞧见春香打着伞,匆匆进了大门,从院中的大树旁闪过,沿着抄手游廊朝后面去了。王月新忙问从外面进来的丫鬟:“春香那蹄子,匆匆忙忙做什么去了?”
那丫鬟眼神躲闪,只是不语,终是拗不过主子盘问,才屈身答道:“启禀夫人,姑爷来信,春香忙着去中院给小娘子送去。”
王月新命那丫鬟近前,沧桑双目流泻出质疑:“什么,给小娘子送信?你们眼里可有我这个主子?”
那丫鬟畏怯地向后退了几步,满面委屈道:“小娘子吩咐春香在门口值守,谁敢忤逆?”
“忤逆的丫头!”王月新朝那丫鬟拂袖,怒气冲冲地出了门房。丫鬟跑过来撑伞,被她斥去,她一个人沿着抄手游廊向中院走去。
李清照一连三日闷在屋里,作诗无情绪,读书没心情,呆呆地望着窗外。
她外公王珪当年进士及第,高中榜眼,初扬州通判,召集贤院,历官知制诰、翰林学士、知开封府等。宋神宗熙宁三年拜参知政事。熙宁九年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元丰五年拜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元丰六年封郇国公,扶立哲宗继位,晋封岐国公。虽败于党争,但宋朝开国以来有不杀儒官的定例,既无杀身之祸,便连累不了子孙家眷。李清照的四个舅舅依旧在朝为官,京城所有消息,会毫无遗漏地传到章丘明水。
自派了木易接应赵明诚,叮嘱他将赵挺之灵柩护送回乡,一连几日不见他返回,李清照不免担忧起来,深恐赵家人于回乡途中遭遇意外。
自古以来,但凡罢官削职之人,路上难免遭仇敌报复。
这样想着,李清照不免出了急汗,隔窗看到春香打着雨伞,从小径上跑得很急,她心里咯噔一声,急忙迎到门口,老远呼唤:“春香,可有信来?”
春香一向粗手大脚,这会子更是来不及收伞,便将书信呈上道:“奴婢大清早等到如今,终等来姑爷的书信,小娘子快看看吧。”
李清照心里突然涌上不祥之兆,颤抖着手接过米黄色宣纸,原是赵家的讣帖,中间夹着赵明诚的书信,恳求她以儿媳名分去青州赵府参加丧礼,别无多述。更兼字迹潦草,全不似往日细致,可见他处境之危,心情之急!
李清照反复看了几遍,哭红了眼,为赵家的不幸悲伤,为明诚的遭遇揪心,命在一旁劈线的夏雪去街上雇车,又吩咐春香收拾行囊,准备去青州吊祭,却听母亲的声音自门口传来:“赵挺之死了,赵家满门罢官,菩萨仁慈,这报应来得真快!李家和赵家已无任何关系,不许去吊祭!”
王月新满脸寒霜地站在门口,素色衣裙已湿,雨水顺着裙边往下淌。两个丫鬟拿着伞,紧跑慢跑才追到跟前,眼见母女这般情形,都吓得不敢说话,连伞也忘了收,就那样呆愣愣地站在檐下。
李清照愣了半天,她眼目低垂,颤抖着跪地,满面泪水,仰头望着母亲,哀求道:“母亲,请恩准孩儿去青州奔丧吧……”
“不成!来人,将她们一起禁足!”王月新向下人发号施令,狠狠地剜了女儿一眼,拂袖而去。她步子走得极快,一袭单薄身影像是在雨幕里飘荡,头上没有打伞,身边也没有下人,衣服完全被雨水湿透。
这边,两个丫鬟忙扔了伞,将反抗的春香制服,推了几个趔趄塞进屋里,十分麻利地关门,上锁,这才隔着雕花门向李清照赔罪:“委屈小娘子了,请体谅奴婢一二吧。”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李清照将雕花门拍得山响,一时无法遏止惶急、虚弱,一声哀呼跌倒在地,春香哭喊着将她扶起。
秋雨助愁,家庙在暮色里幽静沉郁。朱漆门廊,镂花窗子,廊檐下的灯笼如夜月乍放,屋正中摆放着李氏列祖列宗及李格非的灵牌。
王月新已在这里跪了几个时辰,任丫鬟说破嘴皮也不吃不睡,来劝的下人全被凶走。李迒推开房门,只觉浓郁的香薰味扑入鼻息,看着母亲的背影,他绷紧了唇,随即紧挨着母亲跪下。外面刮进来秋风阵阵,彻骨的寒意直透肺腑。母亲的啜泣让他心碎,他忍不住道:“已经子时了,请母亲回房安歇吧。你已将姐姐锁在房里,还有什么可生气的?”
“家门不幸,我要追随你父亲外公去了……”
“母亲是一家之主,请多保重。”
“什么一家之主?你姐姐全不把我放在眼里。”王月新说完这句,身子向后一晃,跌坐在地上呼呼喘气。李迒忙上前将母亲抱住,不住劝慰,说死者为大,无论以前有多少怨恨,如今也不该和死人计较,不该阻止姐姐去青州奔丧。哪料他被母亲拼力推开,发抖的手指捣着他额头,连连数落他姐弟二人忘记国耻家仇,实为不忠不孝。伤心的妇人回想往事哭得战栗,声音嘶哑:“当初朝中两党纷争,势同水火。你父亲被奸党陷害,罢官削职,赵挺之却因功晋升。就算他周旋于奸党群中身不由己,不救你父亲倒也罢了,绝不该借姻亲之实收买了咱的下人,偷去婚宴名单当作奸党名单,伪造证据落井下石。你外公扶立哲宗继位,官家对你外公总会有些顾念的,不料全都败给赵挺之这个小人。这还不说,他为撇清关系,又请旨叫儿子与你姐姐和离,说宗室不能与奸党通婚……”
她在哭诉中回忆伤心往事,最后,怨气全被不屑代替,曾经明媚的双目溢出深浓的讥诮:“他赵挺之祖籍诸城,却厚着脸皮赖成宗亲。说起这事,当初作为亲家,我都替他脸红……女儿被休回娘家,李家祖宗的灵魂都会在九泉之下啼哭!可你这不争气的姐姐,却一定要去青州奔丧。都是被休回门的人了,去了青州脸往哪儿搁?也不看看,那赵家满门都是乌眼鸡。她的孔孟之道学到哪儿了?”扭头怒视儿子,“你,还和她一个鼻孔出气!”
家道中落,自京都回到原籍,自贵妇变成民妇,她整天满怀怨怒,说话粗声大气,学着街头巷尾的市井俚语,将豪门千金曾经的优雅剥蚀殆尽,似要以粗俗的言行彻底告别过去,要让自己一天比一天更符合如今的身份。她不敢回想过去,一回想就汗水淋漓脚步虚浮站立不稳。
李迒将摇摇欲坠的母亲抱住,替她擦泪,母亲却将他朝外猛推:“去,将你姐姐押来,向李家列祖列宗及你父亲请罪!”
李迒不敢怠慢,接过母亲扔来的房门钥匙,去了片刻,回来跪下道:“请母亲息怒……”
“她,胆敢忤逆我?”王月新艰难站起,跌跌撞撞地就往门外走。
春香正在门外树影里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以为被夫人看到,便忙跑过来磕头。王月新劈面骂道:“蠢蹄子!你以为你是谁,敢来替主请罪?”
春香面带惊慌,语无伦次道:“夫人息怒,这,这与奴婢无关,请夫人饶恕奴婢。”
王月新觉得她说话不着边际,情急之中踢了她一脚:“憨头憨脑的蹄子,整天价满口浑话。这会儿又犯的哪门子浑?也罢!我且不与你计较。快去传小娘子来,她若执意不来请罪,我便去磕头请她!”她有些头晕眼花,扶墙站稳。自李唐以来,女子再嫁已不算离经叛道。自己的女儿依然拥有花容月貌,资本优越,闭着眼摸一家,也比已经败事的赵家强些。最起码没有前嫌,常来常往的,不叫她恶心,不叫李家的祖宗蒙羞。
春香却跪着不动,抬头看看夫人,又畏怯地低下头去,舌头打结道:“小娘子,她,她,她……”
王月新又踹了春香一脚,厉声骂道:“蠢笨的小蹄子,叫你去传禀,你却这样贼眉鼠目地瞪着我!”
李迒见春香吓得哭了,忙出来阻拦母亲,劝道:“母亲,不媚于上不,不凌于下,才是君子之道。你就不要为难下人了!我姐,她,已经去青州了。”
他刚才拿了钥匙去唤姐姐,发现春香在房里坐着哭,追问之下,才知姐姐执意要去青州奔丧,趁着天黑跳窗而走,夏雪早雇了车在外等着。
王月新听了儿子的话,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正要唤木易去追女儿,木易却已走来,行礼道:“夫人息怒,儿女之事,应该看开。”
灯火在风声中迷离,照亮李迒的温润面色,他跪拜在地,仰头乞求:“母亲,我姐姐一心爱恋赵明诚,非他不嫁。道家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母亲难道忘了?母亲精通道学,就该成为此中表率,顺应事物发展的自然规律,尊重生命特性,致力维护和谐,对于世间一切,都不要强求。”
王月新怒道:“当初之事,本是赵家负了李家,奸臣的儿子负了你姐姐。好马不吃回头草!你怎不明白这个道理?”
木易行礼,言语短促:“夫人,请您遵从李姑娘的选择。”
一辆马车在赵府门前的街道上停住。
李清照忙整衣裙准备下车,听到哀乐和鞭炮声不断地传来,情绪顿时大起大落,她扶扶鬓边的白色绢花,红着眼睛问夏雪:“快看看我头顶的珠钗歪了没有?”
夏雪看了看道:“没有,好好的,小娘子放心下车吧。”
李清照推推夏雪:“还有,你反穿的衣服倒像孝衣,只是走路小心些,千万别露出里面的红色。”
“嗯,知道了。谁让小娘子偷跑出来,不带足银两呢。买足吊祭礼品,连件孝衣也买不了了。”夏雪说完,促狭地一笑,“这样也好,也算我假装给那个冷面奸贼戴孝。”
“你啊你,净吃嘴上亏。”李清照白了夏雪一眼,扶着她手下了马车。从明水镇赶到青州,一路无休无饭,饿了以干粮充饥,渴了饮些冷水,主仆二人此时皆面色憔悴,疲惫不堪。夏雪上前两步扶住主子,关切道:“小娘子累坏了吧?”
李清照的衣裙被风飘起,凝神听着哀乐道:“无事,走吧。”
夏雪请车夫帮忙将吊祭的纸马、纸钱、祭酒、花圈等物搬向赵府,车夫有些不情不愿的,说他只是车夫而不是脚夫,这些活不该他干,路这么远,他还急着返程,挣养家糊口钱。夏雪朝他瞪眼道:“助人为乐,积福行善,你懂不懂?我们不少给你钱,连这点儿忙都不帮,真不像个男人!”
李清照止住夏雪的伶牙俐齿,朝车夫一揖道:“一路辛苦了!多谢多谢!明水镇离青州这么远,身体要紧,请到府上用饭歇息后再返程吧。”
车夫听了便觉受用,也不说话,弯腰去搬装着吊祭之物的箱子,朝李清照笑道:“瞧姑娘这话说的,纵然受累也觉值了。”
赵府大门洞开,穿着孝衣的人进进出出,外面哀乐遍地,里面哭声绕梁。
夏雪扶着小娘子朝府门前走去,还未到门口,李清照已哭起来。
赵真正在迎来送往,老远看到李清照主仆,忙去禀报赵明诚。赵明诚命人接了满面风尘的车夫入内安顿吃喝、歇息,一把拉住李清照,泪眼相望,痛哭着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