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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纷纷红尘但紫土
桃之夭夭宜室家

虽然人影杂乱,但有的人,只需远远一扫,便能认清。

李清照站在运石车旁,不停地擦泪,隔着无数人影,远远地望过去——

那个白袍贵人,丰姿飘逸,卓然出尘,一群人追捧着他谈笑风生。她想靠近,却被卫队挡在圈外,只能那样远远望着。她也不知痴望了多久,终在他远去的瞬间不能自控,急追过去,高声呼唤:“明诚!赵明诚——”

她拼命地朝人群里挤搡,却被一个负责警戒的士卒狠狠拖走,一顿拳脚后,士卒骂道:“冲撞贵人,作死吗?你这役妇简直疯了!”

她被踹得接连翻转,嗓子里泛起甜腥,一口鲜血喷向空中。

赵明诚被人众星捧月般地围着,意气风发的外表下隐着暮雨潇潇的落寞。那一双黑眸,如湖水般流光潋滟,隐约听到呼唤,他咦了一声,扭头询问赵真:“好像谁在叫我名字?”

赵真回头望去,见一个役妇正在一个士卒手里挣扎着、嘶喊着,他满面恭谨道:“那是个粗鄙的役妇,想凑近看热闹吧,少爷不必计较。”

赵明诚塞给赵真碎银:“可怜见的,拿去赏她。”

“是。”赵真应声而去,众人闪开缝隙,看着他丢给李清照碎银。他仍是昔日精明的模样,俯瞰着狼狈挣扎的役妇,轻声问道:“你在唤我家少爷名讳?”

“我……”李清照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如今的身份是役妇白菊,蓬头垢面,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尘土狼狈不堪,焉能被认出?冒认官亲也要砍头……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诉说,却被那士卒用力拨开,又一个士卒一转身将她挡住,捂嘴拖走,动作麻利。只听那士卒向赵真跪礼请罪道:“这些个混账役妇无理、野蛮,冲撞了大人,恳请恕罪。”

赵真刚一转身,人墙合上。赵真跟着主子,被人群簇拥着离开。

仿佛已经千年,又仿佛只是一瞬,她与他终究再次相遇,相遇在这役夫营中。他是翰林学士,贵不可言的首相公子,空中艳阳。她是官奴白菊,被销户的役妇,命如蝼蚁。

李清照突然绝望地哭喊,猛咬那钳制她的士卒手腕,那士卒吃痛松手,她朝前急追。风变得寒瑟,将她的心吹成碎裂的冰。周围是狂肆倾泻的阳光,和一张张耻笑或惊讶的表情。迎面走过来一个监工,飞快地抓住她,目光几乎能将她撕成碎片:“你疯了吗?”

“放开我!”她在他掌中挣扎、拼命反抗,阳光轻烟薄幕般落在他们之间,迫人的气流在空气中形成涡流。

“死娼妇!还想闹事?”他怒极转身,挥拳朝她后脑猛击。

月亮一出,山里便是风的天下。昼夜温差极大,白天薄衫,夜晚棉袄,冷风吹进破草棚里,冷入骨缝。李清照呆呆地躺在铺上,久久不发一语。一群役妇围着她嘲笑够了,才各自归位,熄灯歇息。吊梢眉役妇刚刚躺下,转身啐了李清照一口,骂道:“娼妇菊,你怎么突然就失心疯了?白眉瞪眼地去冲撞贵人,不怕砍头吗?”

房两头全是草铺,中间是三尺宽的通道。役妇风和吊梢眉役妇脚对脚地躺着,她身子向下一纵,一只脚穿越通道,踢了吊梢眉役妇一脚,低声斥道:“少说两句吧,积点口德。在这个让人发疯的地府,谁没有三昏三迷的时候?”

吊梢眉役妇哼了一声转身睡去。片刻,草棚里响起一片呼噜声,夹杂着细不可闻的叹息。

夜半,一个黑影悄悄走出草棚,被清冷月华映亮一双明丽而倔强的双目。她要等候在萧关出口,一定要见到他!

月亮映出山崖的倒影,那么深长,她像一只蠕动的昆虫。冷风直透衣袖,穿透了全身。鞋里钻了沙子,她也不顾。只是疯了一般,撒腿往萧关飞奔。前面一片树林,林叶掩映处,闪动着绿莹莹的光芒。她疑惑看花了眼,疑惑那是萤火虫的光芒,并没放慢脚步。她身子极虚,不断冒汗。身侧是一处绝壁,绝壁下山谷幽深,河水粼粼,泛着寒光。风声四起,夜色黑暗,似乎永无尽头,仿佛失去希望的亘古洪荒。倏然,一只狼从树林里猛地蹿出。

李清照大惊失色,急忙后退数步,不料踩住坡上松软的沙土,一个失足便朝崖下跌去。耳旁但听一声狼嚎,此后便是万籁俱寂,唯有风声呼啸割裂肌肤。

寒冷如冰。依稀由丫鬟打着灯笼引路,李清照端着冰盆冻得发抖,磕磕绊绊地走出相府的后花园。盆里是从梅花上取的雪水,只为来年让他喝上一杯上好的茶。三更鼓响,窗外的雪更加绵密,她借着灯光向外看去,心里是满满的焦虑:“就算翰林院再忙,逢朔望日,你也该回来了吧?这么冷的雪夜,你在哪里,明诚……”

夜色静幽,她的呼唤声飘荡在窗外。

隐约中她正在灯下看书,被人从后面环抱,在耳边轻语,温暖的气息恣意袭来。她头也不回,推着他双臂,低声道:“别胡闹。”

他却更加恣意,温热的气息吹在她耳边,声音出奇柔软:“照儿,我想你,你想我吗?”他强硬地扳过她身子,炙热的手掌抚过她面颊,一阵热吻过后,将她抱起,放到床上。

她纤手抚过他消瘦的脸颊,温柔地道:“你可回来了。”

他不语,只深深地看着她。

突然一阵风来,她身子打个哆嗦,蜷缩着,不自觉地贴近他,撒娇般地道:“冷,我好冷——”

他便用力将她搂紧,只不说话,眸色幽暗地凝视着她。

一切迷离如幻境,她轻启朱唇,“你——”

她的模样别有媚惑,他轻轻地在她脸颊唇畔吻着。她动情地回抱他,纤指触及他的后背。他身子陡然一颤,气息滚烫灼人,引得她如此依恋迷醉。

叮咚!有什么物什坠地轻响,他们却顾不得了,只管唇齿交融……

梦,又是这个该死的梦。

李清照刚一醒来,便知又在做梦,而且很羞愧,居然做了这般荒唐的梦。她迷迷糊糊地翻身,仿佛沉睡了很久很久,身子却沉困疼痛疲乏,就像是去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李清照喃喃呼唤:“明诚,明诚……”

虫儿轻吟,伴着弯月,在静夜里缓缓移至中天。雾气弥漫在木屋四周,窗口透进月光,隐隐映着灯火的幽红,投射在伏桌打盹的少女脸上,疲惫忧伤分外明晰。时光悠长,缓缓流逝。一盏豆油灯,照着木凳、木桌、素色纱帐。李清照吃力地睁开眼,那光线有些刺目。她尚未恢复意识,感觉正走在无边的森林里,好像受了莫名的牵引,就那样一直向前,却不知目标是哪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娘子,小娘子……”

她再次费力地睁眼,眼前的粗布裙襦轻轻颤抖,胸前绽放一团篆书红字:萧关。两个字映着灯火,仿佛披霜带露,绽放夺目光华。

少女激动涨红的脸,在李清照面前如山花乍放。她惊喜道:“夏雪!我这是在做梦吧?”

同样穿着役妇服装的夏雪摇着她,流着泪道:“小娘子,您醒醒。这是天意,叫奴婢在山涧里发现了您。您发烧了,奴婢采了退烧药,给您服了,不知小娘子可会好些?”

李清照被夏雪扶着坐起,头有些晕,手搭额头片刻,又和夏雪额头相碰,然后笑道:“好像不烧了。”

陌生的木房子,野花在木格窗外盛放,飘进来细细碎碎的幽香。

“小娘子,您可把奴婢吓死了!”夏雪猛地抱紧她,失声痛哭,接着诉说了来龙去脉:前夜她去附近的山谷里小解,发现她躺在一片草丛里,若非被那大树卡住,怕是早滚到那边河里去了。

木屋后是渭河、泾河等河流穿切而成的河谷低地,水域宽阔,仿佛无边无际。河水嘶声汹涌,宽广河面吹来呼啸的风,即使在夏天,也让人森然发冷。周围荆棘丛生,山势险峻。河床上没有光亮,也没有方向。重重夜雾之下,依稀可见无数的参天大树,瘦长的树干上缠绕着层层藤蔓,如同一双双绝望的手,伸向未知的前方。

这里的太阳格外明亮,照着山溪旁随风轻舞的柳条,山花烂漫,清香怡人。李清照站在柳树下遥望高崖、河流,夏雪端着木碗,一瘸一拐地走来:“这是奴婢采的灵芝、野参熬的汤,小娘子趁热喝了吧。”

“夏雪,你脚伤未好,还这般忙碌作甚?”李清照心痛地埋怨,接过汤饮下,感慨道,“自从你走失,我们百般寻找,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了。不料绝处得遇,全是菩萨照拂。”

“小娘子,快吃了这个去去苦味儿。”夏雪递上胭脂果,抹着泪道,“三天了,看到小娘子能够走出来,奴婢好开心!”

这是谷底的开阔空地,阳光和山风自高涯飞泻,不偏不倚地照拂一草一木。霞光流转,李清照身上拢着一层浅金光芒,她拂开扑面柳枝,感慨道:“此次能寻到你,就算没白遭罪。原是那些人逼你引诱我不成,便要害你。”

夏雪眼圈红了,又一次泣不成声,哽咽道:“那些人若不是受兰棂唆使,还能是谁?他们抓了奴婢之后,就让奴婢给小娘子写信,诱小娘子入瓮。奴婢死也不肯!软硬兼施不行,他们就把奴婢贩卖,送到萧关役夫营中。”

“役夫也可贩卖,这天下之事,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她做不到的。”李清照伫立在晴空下,止不住发抖。霞色似金,洒落肩头。

“官奴被销籍除名后,若有亲友欲救,左不过在官奴营里做些功夫,将那些被人贩控制的流民充作官奴。有求便有供,那些黑心人贩就钻此空子。咱们主仆,都是这样被贩到萧关的。奴婢是个下人,受些折腾不算什么。小娘子千金之体,怎能受得这苦?夫人在家,也不知忧虑成什么样子……”夏雪泣不成声,蹲下哭诉:“奴婢每天干活之余,还要受那流氓监工的欺辱,奴婢不堪承受,就往身上揉了霍麻草,假说瘟疫,想借此逃跑,不料却被扔进幽谷喂狼……奴婢掉进谷底的河里,却没有死,反被河水冲到这里,因为摔伤了腿,困于此处,所幸得遇小娘子,也算因祸得福。”

“夏雪,都是我连累了你。你脚伤未愈,以后不要出去采药了,伤不养好,咱们怎么回去?”李清照俯下身去,手轻轻搭在夏雪肩上,聊作安慰。

六盘山附近的河谷低地,是与西夏接壤的一片森林,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活动着的除了飞禽就是走兽。梅花鹿和兔子悠闲走过,袋鼠抱着松果躲在树上。穿过森林,便是一片开阔空地,中间一条河流汇入渭水之中。因为人迹罕至,又在密林深处,夏雪给它起名叫清水河。河两边花香鸟语,仿佛是武陵桃源。河岸上一座搭建的木屋,木屋旁边燃着一堆篝火,以防野兽。

昨天趁着中午炎阳如炙,主仆二人在河里洗了澡,洗了衣服,这样才好受些。在这里主仆二人同时迷向,只有太阳出来的时候,才能辨别东西南北,才能看到六盘山群峰巍峨,扼守着夏辽进入关中的通道,屏护着西北安全。

“这里向西北方向便是西夏地界,东南方向才是大宋地界。咱们要赶回齐州,可怎么攀上那高崖?”夏雪向东南方指着,满目焦灼、绝望。

“高崖上头就是萧关役夫营,攀上去岂不是自投罗网?”李清照这几天已看清路况,指着远处的巍峨高峰道:“六盘山上有进出关中的通道,那些通道,都是由渭河、泾河等河流穿切而成的低洼地带。”又指向另一方向,“六盘山大,山势复杂,我们不能从渭河方向攀越,那里山势险峻。可选择山势相对平易的泾河方向。但眼下正在修建萧关,六盘山的重要位置皆布岗哨。如何才能不被发现?况且看山近走山远,你的脚上有伤,走过去就是问题。”

夏雪固然心底凄哀,但倚在小娘子身上,便觉有了主心骨,她低头看看身上的役妇服,不由颓丧:“那些岗哨看到咱们这官奴衣服,必会抓住送往萧关。”望望西北方向,灵机一动,“小娘子,我们可不可到西夏境内,再回齐州?”

“这倒是个好主意。”李清照兴奋地站起来道,“自元昊建立夏朝,宋夏既兵戎相见,干戈不息,又通商贸易,互通有无。西夏与宋人还算友善。且等你脚伤好些,咱们就往西北方向走,自信谊岭回齐州,可好?”

夏雪坐在地上,拉着李清照的衣袖,仰面迎着霞光,心中希冀化作眸中星光点点:“信谊岭?就是宋夏贸易之地吧?”

李清照满面生霞道:“正是那里。若是运气好,兴许能搭上宋人贸易的货车回去。”

“若能那样,当真是太好了呢!”夏雪拽了草茎含在嘴里,无限神往。

这些天主仆们吃野果喝山溪,过一日算一日,虽相互依托强颜欢笑,心里却愁闷已极。如今盘算好归计,实在兴奋,顺势相依,坐在草地上。夏雪终于熬不住困,歪卧着睡去。李清照轻拍着她,想着她独自困在谷底多日,每日里惊怕忧烦交织,不由酸楚。

不远处便是形态沧桑的木屋,栉风沐雨,多处已被蚀空。想必这个幽谷,曾经困住过哪位木匠,便费力构建木屋,木凳木桌一应俱全,用以遮风避雨防兽。

中午太阳很大,侥幸浓荫遮挡,倒也不怕中暑。李清照心绪恍惚地看看熟睡的夏雪,又看看四周的山势、河流,有一种茫然不知何去何从的感觉。

两个身无分文、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知何日才能走出这荒无人迹的山中低谷,何日才能回到齐州。真是不敢思想!

这日夏雪在屋里坐到天黑,往受伤的左脚踝上涂抹了草药,不见李清照回来,便有些焦灼不安,一瘸一拐地往外走,见李清照急奔回来,大惊失色道:“小娘子遇到山贼了么?”

李清照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近前抱住夏雪,欣喜道:“有人带我们走了!”

夏雪惊喜道:“真的啊?谁会带我们出去?”

李清照道:“我在山那边采药,遇到受伤的猎户,用药草救了那人,那人便答应带我们出去……”

“好啊好啊!真的太好了!小娘子真是福星!”夏雪激动得热泪盈眶。

山道崎岖,覆满炽烈的阳光。啄木鸟在树上不停劳作。李清照主仆藏在装满皮毛的车上,看着远山巍峨,苍茫无际。夏雪心里极不踏实,扭头问道:“小娘子,快到西夏了吧?”

李清照应道:“我也不知道。”

草木葱茏,河水喧哗着流过山间平地。远望六盘山气势磅礴,绵延数百里,乃是西夏与大宋间的天然屏障,来往商旅行人络绎不绝,生生踏出一条狭窄的东西走向山路。少年李清照随外公出使西夏亦经由此路。这条路两旁危崖高耸、灌木丛生,好在正逢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山上积雪已融,大漠南北雨水甚少,天气和煦,较之冬日好走许多,途中看到不少往返西夏与大宋的商旅驼队,及衣着褴褛的百姓驾着破旧的牛车马车。

“信宜岭在大宋和西夏沿边地带,过了岭再走两百多里,才是西夏兴庆府。所以,去信宜岭并不需要进入西夏。这里离信宜岭还有一段路程。”驾车的李二答道,其容貌实在不敢恭维,右脚微跛,走起路来一摇一晃,但心底却十分善良。他一路生火做饭,殷勤照顾主仆。有时,居然能从沿途找来干粮和开水。

李清照以感激的目光望他,抱拳为礼道:“大哥,这一路山水、风沙,多亏你悉心照顾,我主仆实在感激。若有时机,我一定回来探望你。”

“我不过去信宜岭贸易,顺道罢了,不足挂齿。”李二满脸忠厚,反手将肩头扛着的兽皮向上推推,又忧心忡忡道,“妹子,信宜岭离齐州一千多里路程,你们两个弱女子,如何是好?”

李清照的心溢满感动,叫了一声大哥,便已哽咽。她主仆困在山里,若非李二仗义,如何能够走出山谷?只有等着喂狼虫虎豹了吧!

那李二满目钦佩道:“妹子,当初你救了我,这两天同路,你一直把我当兄长敬着。若是实在无车可搭,我便送你们回齐州吧。”

李清照主仆惊喜、感动,相视一笑,但想一千多里路程,若是能在信宜岭搭上商贾的马车,也就不用劳驾人家了,于是笑道:

“实在不敢劳烦大哥,若有再会之日,必报大恩。”

这日黄昏,三人终于抵达信宜岭。

自庆历四年夏帝元昊被迫与宋议和,由宋册封为夏主,宋每年要给西夏银七万两,绢十五万匹,茶三万斤。宋朝在沿边信宜岭设置榷场与西夏市易,恢复两国商贩的往来。

信宜岭商贸重地,重重木屋,无非是商铺,客栈,饭庄,远望如同军队的连营。另有戒备森严的士卒把守,严谨盘查着来往的商旅。岭上岭下的树林里搭着许多帐篷,供车马临时停放。那些持皮毛、特产往返穿梭于各国商贾之间的,一双贼眼滴溜溜乱转的,皆是混进来踩点的草寇、毛贼。探得何人财物可观,保镖者少,便结伙于途中打劫。

榷场繁华鼎盛,着装各异的汉民,奇装怪服的吐蕃、北辽人,相互交换着狐皮、兔鹘和犬羊,其中牛、马、驴、骆驼等牲畜交易最为热火,西夏的百姓行走其间讨价还价,多为购买汉族商贾的大青盐和高粱、稻米。着装酷似汉人的西夏少女三五成群地选购饰品,觉得宋朝的金玉头饰价格贵得惊人,多是嬉笑着试戴、品评一番,悻悻离去……

李二对这里很熟,极快地驾车市易完毕,仅剩一些皮毛,在肩上挎着,径带着李清照主仆去往岭半坡的信宜客栈。

晚间,山风已有些潇潇的味道。岭上岭下来往的人流络绎不绝,平民百姓、富贾商人、挑夫、苦力,皆行色匆匆,穿梭在山林之间。

信宜客栈设在岭半坡上,宋人回途必经的路口。来到客栈门前,李清照主仆二人将役妇服反着穿,虽然招嫌,却步履踏实地随着李二走了进去。客栈的掌柜见了李二也挺热乎,一掌拍在他肩上:“嗬,到哪里发财去了?还带着两个美女。”

“远道而来的客人,在此借宿一晚。”李二说着,将肩上挎着的毛皮往大堂的柜台下面一塞,笑道,“这些上好的毛皮,送给哥哥、嫂子做个氅衣吧。”

“李兄弟,见外了。即便没有这些毛皮,老哥也不会让你们在外冻着。”掌柜的笑道。毛皮商常来投宿,便常有猎户来卖皮毛。他往往买得便宜出得贵些。

李二与掌柜的交涉完毕,领着李清照主仆进了客房,等会儿又拿来两套绸缎男装,嘱咐她俩回程穿上。李清照与夏雪不停地在廊下穿梭,终在亥时搭上了一位兰州皮毛商,那商人听她自称是《洛阳名园记》作者李格非的儿子,便从房间拿出一本《洛阳名园记》来,给李清照看,见李清照文章背诵如流,自然一百个愿意她搭车。

行程落定,李清照总算松了口气,暗自祈祷菩萨保佑。

李二为了节省,只定了一个房间,说叫她们只管睡觉,他在墙角蹲一晚便可。李清照明白他的不易,找店家借了被褥,和夏雪为他打了地铺。

此晚,三人均是和衣而睡,主仆二人在床上躺着,只听地铺上的李二怅然叹道:“唉,终究还是要分别了。”

山里的夜晚空气冷冽,风在窗外呼呼作响。夏雪悄悄下床,拿起仍在墙根的两套役妇服,给李二盖上,笑道:“这样暖和些吧?可别嫌脏哦。”

李二将两套役妇衣服拉近脖子笑道:“哪里会嫌脏,贵人的衣服定要收藏。”

第二日五更时分,李清照主仆坐在皮毛商的马车上,与李二挥手作别。

一长串车上装满毛皮,以油毡盖之,由骆驼、马匹拉着。李清照主仆坐于油毡之上,看着车队走在荒漠里,沿途只见蒿草满目、白骨累累、野兽出没,以及漫住山腰的沙堆、高低各异的沙丘、波浪形状的山峰。

行得人疲马乏时才走出荒漠,沿途开始出现破败的帐篷,蓬头垢面的老人、孩子,衣不蔽体的妇人,各个枯瘦如柴,睁着茫然无神的眼睛。

在六盘山艰难地走了一程,好水川已然在望。山岭花木依旧,人的心境已是不同,李清照主仆握手对视,暗自庆幸,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行人风餐露宿,实在困得不行了,就在路旁歇息。这晚黄昏,山道上冷风飕飕,如临寒秋,众人无不加衣。领队的汉子谙知地形,说后面的道路更为陡峭难行,便与主子商议,在前面山谷中的空地上歇息一晚,养足精神明日赶路。

往前走了一炷香工夫,前面果然闪出块空地,众人搭建毡帐,点燃篝火,喂食骆驼、马匹,生火做饭。这些人经常过往沙漠、山地,露营设帐手段极熟,很快将一切安置妥帖。

李清照主仆和衣在帐篷里躺下,由于疲惫过甚,合上眼睛听着外面风声呼啸猫头鹰怪叫,远处隐隐传来狼嚎,牛马、骆驼的长嘶此起彼伏。她们第二天凌晨醒来已闻到粥香,匆匆进食,在平明晓色中往萧关进发。夏雪在车上大声询问路程,一个车夫指着前面的一条峡谷道:

“顺着这条山道再走五十里就是金佛峡,是古代翻越六盘山最便捷之路。过了金佛峡朝东北方向拐,再走一程,就是萧关关隘。”

曲曲折折地走了半晌,萧关已在眼前。李清照极目遥眺,一道巍峨雄关赫然在前,关口正对着六盘山主峰,两侧一面壁立千仞,一面渭水滔滔。城楼高耸,悬着吊桥,上有“萧关”两个隶书大字。

车队停在萧关关口,领队的汉子出示过关通牒,守关的士卒挥手放行。李清照感叹劫后余生,终得回归故土,心里悲喜交加。

玉宇澄明,和煦的阳光倾泻在一望无际的官道上。主仆们坐了几天马车,甚是困乏,背靠背在车上打盹。夏雪被一个颠簸惊醒,忙指向前方:“公子你看,那儿是兰州郡!”

坐在对面的商人笑道:“我在兰州郡卸货之后,可命人将公子送往齐州。”

李清照抱拳笑道:“多谢!大哥不必相送,我们雇车回家。”

虽然囊中羞涩,但家里自有银两支付车费,何必再去叨扰别人?李清照已坐得双腿困麻不堪,骨头酸痛得像要散架,以掌撑地艰难坐直,和夏雪一起望着远处绵延的兰州郡城墙,宽阔的护城河,高大的拱形城门,目光痴缠,心里颇多感叹。

此晚黄昏抵达兰州郡,客房是皮毛商安置的,宽大阔绰,分为内外两室。主仆二人在客栈吃饭、沐浴、歇息,懒散地卧于软榻上,感觉十分舒适。

李清照见房中放着红木桌椅,墙上挂着名人书画,甚是雅致,有苏辙的《雪诗帖》,苏轼的书法《梅花诗帖》《新岁展庆帖》《宝月帖》,另有苏轼画作《潇湘竹石》《小鸡啄米图》《枯木怪石图》。此时看来,一半亲切一半伤感,想着苏轼与她的诗词启蒙,一时感慨万千,红了眼睛道:“宋仁宗是个具有神性的帝王,在他那个时代,孕育了王安石、司马光、欧阳修、范仲淹、苏洵、苏轼等一个个重量级的儒官。仁宗对我苏师祖恩宠无二,曾有‘吾今日又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之说。但若论起古今文人的境遇,以我师祖最惨。他不仅诗词绝佳,为人豪放、博大,亦非常人所及……”

此夜,李清早睡得很晚。

倏忽千树梨花盛开,飘洒如玉,又如香雪海。李清照依稀看到赵明诚身影于梨花林中一闪,她追赶不上,只是哭泣,边追边哭诉当初情形,问他为什么弃她于不顾。阳光照亮千枝琼玉。梨花深处传来赵明诚的话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李清照顿如被抽了筋骨一般,心被空前的伤痛撕碎,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手攀梨树痛哭不止,忽见师祖骑着毛驴走过,她大声呼喊。苏东坡并不看她,长声笑道:“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李清照哭着追赶,可怎么也追不上苏轼,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怔忡忧思,悲叹自己永远没有苏爷爷旷达乐观的胸怀。

层层悲伤席卷而来,李清照一时浑身冷透。

夏雪在耳旁呼唤,将她摇醒:“小娘子,瞧你出了这么多汗,又做噩梦了吧?快醒醒,喝杯热茶,好好睡一觉吧,明儿还得赶路呢!”

“哦……”李清照被扶坐起来,接过帕子擦汗,喝了夏雪递来的茶,复又躺下,闭目念诵着《金刚经》。

第二日,主仆们谢绝了皮毛商的执意相送,自己雇车赶往齐州。

自兰州到齐州全程近一千五百里,这一路翻山越岭,千里荒原,没有一丝的生气,路程比想象中的还要艰难,风餐露宿,整整走了二十天。好在这主仆二人貌似娇弱,骨子里却坚强柔韧,耐受力不比贩夫走卒差,庆幸一路平安行来,其中辛苦自不待言。

齐州城掩映在一片绚烂霞光里,以宏伟的姿态呈现在她们前方,拱形大门上白匾黑字十分醒目——齐州。马车进入齐州城门,李清照主仆抑制不住激动,十指紧紧相扣,浑身战栗,热泪盈眶。

已是初秋,几场凉雨下来,李府大门前的银杏树像挂满了金黄的蝶。昔日恬静的院里也铺满秋叶,平添了几许凄迷。李清照雇的马车刚到门前,恰逢李迒和颜蓉一起出来,低头说着什么,后面跟着一个丫鬟。夏雪急忙打起车帘,李清照含悲带喜地叫道:“李迒,颜蓉妹妹!”

“啊!姐姐回来了——”李迒惊喜地叫着,喜出望外,走近马车,将姐姐搀扶下来,看到夏雪,更是高兴,对丫鬟道,“快去禀与我母亲知晓。”

李清照命给车夫付费、打赏,和弟弟几人进入后院。王氏早迎了出来,携了女儿手进入明间,不觉哭红了双眼,对女儿和夏雪仔细打量,哭道:“照儿啊,几个月时间,你们黑了,也瘦了,在外过的什么日子啊?”

李清照以帕拭泪道:“什么日子都成过往,母亲哭坏身体,才是孩儿的罪过,快别难过了吧。”

夏雪跪地,说着之前议好的假话:“奴婢该死,那晚迷路走失,害小娘子远行寻找,耽误了这些时日,叫夫人担心了,奴婢恳请责罚!”

王氏哭道:“什么都不要说了,回来就好。”

李清照看到李迒在一旁陪泪,惊觉这才多久,弟弟却仿佛被拽着长似的,比过去高了半头,已成仪表堂堂的美男子!

颜蓉甚是识趣,不声不响地在一旁奉茶伺候。她不时地偷看李迒,眼里是满满的情意。看样子她早和李家混熟了,所用之物,信手拈来,完全不用旁人指点。言行妥帖,尽显大家闺秀的风范。

木易进来行礼,眉目间有欣喜也有怜惜。

李清照这晚实在疲累,饭后沐浴已毕,躺在床上,脑子里却全是赵明诚的影子,夜里醒来,隔窗望月,想起秦观的“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双目凝了淡淡薄雾。好在年轻,纵是再累一歇即好,一觉醒来,便是第二日红日高挂的时光。

她翻身坐起,便听夏雪笑道:“小娘子可醒了!夫人凌晨便备了早食,命奴婢候着小娘子,如今已是亥时一刻了。”

窗外霞光轻笼树梢,一树琼花清香四溢,细风吹过,花瓣片片轻舞。李清照朝窗外看了一眼,急忙坐直,惊讶道:“啊,叫你等了这么长时间?”

“这有什么?能伺候小娘子,便是奴婢的福分。”夏雪说着拉开窗帷,伺候着李清照穿衣、洗漱、梳妆。早食在圆桌上放着,一碗银耳燕窝粥,两个枣卷,四个小菜,阳光在上面跳跃。李清照吃得香甜可口,扭头看向夏雪,笑道:“家里太好了啊!这菜食也太好了。”

夏雪接道:“可不是嘛,奴婢今天五更三刻起床,拾掇屋子,清扫院子,浑身使不完的劲儿呢!”又低声道,“这些燕窝都是颜姑娘带来的,咱家原不缺这些东西,只是,如今光景变了。颜姑娘甚得夫人欢心,夫人特意让她住在后院正房的次间。”

李清照颇多感慨,享受燕窝的人家非富即贵,看来颜家颇为殷实。这颜蓉已以李家为自家了吧?少顷饭毕,看着夏雪收拾桌子,她低声叮嘱:“我母亲或是哪个若再问你,可要记住统一口径,只说你迷路走失,我去寻你,结伴而回,走了这一程子,任凭别人奚落几句吧。”

夏雪将青瓷碗和黄瓷小碟放进红木烤漆盘子,明眸闪闪望着主子:“明白,明白。兰家势重,若无充分证据,便是诬告之罪。夫人性子强硬,须得瞒住。”歪着头沉思,表示疑惑,“小娘子原不是惧怕强权的性子,如今怎么变了?”

李清照满目沧桑,面目凝重道:“穷通福祸,历尽荣辱,凡事更能看开。萧关役夫营中多有败落的仕宦,纷纷传言,郑贵妃义兄郑居中为兵部给事中,恃有内援颇为得势,受蔡京贿嘱,要起用蔡京。官家犹豫不决。郑贵妃自向氏殁后便孤立无援,依附郑居中,又与蔡贤妃结党,和风细雨代为疏通。官家已疑及赵挺之,欲起用蔡京。赵廷之如今的风光,也不过一时浮华。《道德经》云,将欲废之,必固兴之。”

夏雪豁然开朗:“奴婢明白,如今只能养精蓄锐,不能轻举妄动。”

主仆二人说了会儿闲话,忽听花园方向传来琴声,曲调幽怨、悲惋,仿佛覆盖了满空阳光。李清照莲步轻移,循声穿廊,越过花径一路前行。空中光线斑驳,如同落雨,落在残红未尽的花园中,荡起层层轻雾。落叶坠入荷塘,激起一波波涟漪。

李清照站在池塘边,远远望着湖心岛上的凉亭。

湖心岛花木葳蕤,静寂无声。几株琼花向阳乍放,散发幽芳。颜蓉正在亭中弹奏,灿烂霞光拢着她的一袭白衣,一个羊脂玉簪将如瀑秀发拢在脑后。一树琼花在她身旁幽然绽放,花瓣和落叶在她身侧轻荡,美不胜收。

李清照登上湖心岛,耳畔依稀滴水穿石叮咚声响,她穿过太湖石砌成的假山,走进精致的凉亭。颜蓉只顾低头弹奏,她身姿妙曼,溢出清冷,仿佛书写了世间所有寂寞。一个圆脸红衣丫鬟侍立一旁,专注倾听。美妙激越的音符跳进李清照耳中,正是《兰陵王入阵曲》。

此曲起源于北齐,盛于唐代,是为歌颂北齐兰陵王的战功和美德而作,意在表现兰陵王“指麾击刺”的英姿,流传漠北塞外,被称雅乐。因此,弹奏者无疑寄情于男子。

阳光穿越红柱,照得人暖洋洋的。李清照穿着素色锦缎褙子,竟有些热了,她站在颜蓉身后听完一曲,擦去鼻尖上的汗道:“妹妹此曲乃曲外有音。”

颜蓉弹得卖力,脸上汗津津的,以为被人看破心事,一时面色绯红,站起来讪笑道:“不过无聊弹奏,姐姐取笑了。”挥手朝丫鬟道:“我与姐姐说会儿话,你去玩玩吧。”

李清照见她对下人也是这般温文和雅,果然是极好的性子,看着她艳红的脸,脱口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一大片红晕在颜蓉的面颊上晕开,二八年华的女子艳若桃李,又非伶牙俐齿,便不知要表达什么,只好垂首不言。于是两人站在亭中,彼此心照不宣,一时无话,静静地看着亭外满天落叶飞舞,又见李迒和木易轻捷地走过凉亭。李迒老远看到她们,招手笑道:

“姐姐,颜姑娘!师傅要换枪杆,我们去后面看一棵樟树。”

李清照见她望着李迒,满面缱绻柔情,暗怜她这般小儿女衷肠,想自家如今败落,不比往时,这小家碧玉配弟弟也很相宜,索性挽了她手,笑道:“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男有室女有家,人之大伦。你和李迒已是笄冠之年,我请母亲托媒去你家提亲,可好?”

亭外一丛芭蕉,长得似大蒲扇一般,旁边火红的美人蕉开得正艳,一朵朵如小簇燃烧的火苗。颜蓉正看那美人蕉,转面李清照,正色道:“姐姐美意,妹妹感激。但婚姻非同儿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全的只是市井男女。他们灵魂背弃,同床异梦,生儿育女,了却一生,辜负了锦瑟年华。这样的俗世夫妻,我不要也罢。”

李清照听得一愣,见她眼中的深浓怅惘如泛滥的洪流,顷刻将人淹没,颔首赞许道:“我这弟弟秉性仁厚品行不差,但是有些呆气,他究竟心思如何,妹妹何不试试?”

圆脸红衣丫鬟领着一个小厮飞快地走进来,那小厮朝颜蓉曲身拜道:“小娘子,夫人微恙,派奴才来接你回去。”

大概是不放心女儿在外,托词请回吧。李清照这样想着,果见颜蓉并无异色,只推推旁边的丫鬟,娇声道:“你回去代我侍奉母亲吧!且告诉她,我要跟着姐姐学词,暂不回去。”

那丫鬟犯难,看看小厮,又看看李清照,再看自己主子,吞吞吐吐道:“小娘子,上次,上次奴婢,已受责罚了。”见颜蓉略有愠怒之色,忙跪地道,“求小娘子体恤奴婢,回家去吧。”

马车在院前停着,午后骄阳在车顶铺了一层绯红。天地间是一片迷离的金色,霞色染亮了银杏树叶。秋海棠在花坛里艳艳地开着,花影摇曳。

红衣丫鬟搬了脚踏,扶着颜蓉上了车。颜府的小厮和两个护院整装待发。王月新还在命下人往车上放礼品,乌泱泱一大群人,忙得不亦乐乎。

临行,颜蓉四顾不见李迒影子,眼里噙了泪,与李清照握手话别。李清照知其心意,奈何之前知会李迒,那呆子只顾伐木做枪,又以男女大防推脱送行,竟是完全情窦未开的模样。她轻牵颜蓉手,笑道:“向伯父伯母请安!重九之日,我姐妹一同登高赏秋,可好?”

颜蓉这才拭泪笑道:“姐姐才情绝妙,能共赏秋光,求之不得,家严家慈亦觉荣幸。”

大雁飞掠屋檐,秋空浩远。两人依依不舍说着闲话,但听小厮“驾”的一声,马车载着颜蓉主仆,渐渐离开李府宅院,走进万道霞光之中。

话说重九转瞬即至,痴情女子心系情郎,便无所顾忌。颜蓉主仆于前一日已雇车来到李家,次日五更与李清照同乘一车,前往东岭山游赏。

李清照本邀母亲同往,然王月新终归是有了年纪,每一登楼就双膝酸痛,遑论登山。

颜蓉的贴身丫鬟与夏雪随行,四人同坐的车厢显得拥挤。小厮驾车,李迒、木易骑马相随。颜蓉不时地望望李迒身影,心里充满了痛楚、甜蜜。李清照见了,会心一笑。

东岭山位于长白山南麓,在一片平原中拔地而起,山顶白雪皑皑,常年不化。山势峻拔,巨石嶙峋,远望仿佛生出无数的杈岈,又称杈岈山。山巅巨岩矗立,犹如南天一柱。诸峰间一大石窟,每当三五月明之夜,晓月晨星从孔中峰间显露出来,别有一番神韵。山上壑深洞幽,孔窍连通,一窍生火,遍山生烟,神奇莫测。半山腰是浓密的红枫,一眼望去,犹如连绵的红色宫墙。佳节秋祭之际,齐州、章丘城里的达官显贵相携出游,平民们也借着节气潇洒一回。山上山下,游人如织,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山下自有客栈,李清照一行将车马停了,徒步登山。颜蓉看到路边的野花新鲜可人,便摸摸自己的发鬓,让丫鬟摘了花戴上,连问是否好看,听到好看二字便看看李迒。

太平盛世,重九之日,山道上人流拥挤,擦肩接踵。一登上东岭山,几人置身于层林之中,盛景触目,不住感叹。木易、李迒在前引路,两个丫鬟大呼小叫、你追我赶。李清照挽着颜蓉的手,一路到了山顶,不时地引经据典谈笑风生。自从汴京相府回到明水镇,她便少有开心的时候,众人也乐得随机凑趣,众星捧月般地将她围在当中。成群结队的游人经过,无不对他们侧目,暗想定是哪家贵人出行。

接着登山拜庙,夏雪在前捐了香火钱,敬了香火。李清照再请三炷香,拜过文昌帝君。夏雪将三炷香请上香案。颜蓉三人便跟着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虔诚祝祷,等回身时,见方才还满面笑容的李清照正在默默落泪。

他们接着游赏了山上名胜东岭晓月、神仙晒袍、月老石、大夫石等,之后没在山上逗留太久,折回路上天色已晚,颜蓉不小心一个趔趄,李迒忙冲上去,将她抱住,满脸憨厚,目光灼灼道:“小心!你吓死人了。”

暮色垂降,交融着彼此情窦初开的目光。颜蓉心如撞鹿,站稳后将他推开,满脸娇嗔道:“你,怕个什么?”面对心上人,她变得口舌笨拙。

她的表情有些幽怨,如花娇颜上泛着期盼、信任与希冀的光彩,很希望听到些什么,哪料他却说:“哎!颜大姑娘,你一条命啊!” bMGj6Sd+6sVgIbWTaUCfMG1H83ZMzcOSlxqW3CHTFpfF0KLEl/kOb+XqDmuvwv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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