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州章丘县明水镇草长莺飞一派明媚。李清照已由当初的伤心弃妇变为刚毅睿智的成熟女子。外人只道她变沉稳了,殊不知多舛的命运在她心上刻下无数伤痕,痛得她不能言语。她这日画画累了,又作新词《浣溪沙》:
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钟已应晚来风。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时空对烛花红。
她虚掷锦绣青春,将它们抛入无涯的苦等,把少妇柔情尽付夜夜空梦。
珠帘响动,夏雪进来道:“小娘子,城南门外有个树林,里面有好多蒲公英,人们都在那儿采呢,小娘子不是说它可以治这儿的小毛病吗……”她有些不好意思,指向自己胸部,“咱们也去多采些,晒干收拾起来,可以供一年用了。”
李清照有些心动道:“城外的田垄上就有很多蒲公英,为何要去树林里采啊?”
夏雪笑道:“小娘子整天待在屋里,果真不知道外面情形啊。穷人当药当菜用,还有晒干了卖给药店的。所以啊,田垄上的早就被采完了,我们便只有去树林里采了。”
“药店里的往往不够新鲜,咱们自己去弄吧,带上春香,她力气大些。万一回来雇不到车,她背回来一大袋子也没问题。”李清照说着,笑了起来。
夏雪出去唤来春香,主仆三人很快收拾齐毕,女扮男装,悄悄出了后门,到街上雇了马车,直奔城南门。
刚下过雨,树林里草木繁茂,静得可以听到树叶飘落的声音。松鼠在树上啃咬松子,鸟儿扑棱着翅膀,地上密密地长满野草和蕨类植物,蒲公英黄色的花儿十分显眼。
三人边采蒲公英边说着闲话,快将麻袋装满时,夏雪道:“今儿多亏有了春香,这里面有些阴森可怕。”
三人只顾可劲儿采药,不觉天色已暗下来,树木的影子变得阴沉,如同鬼影幢幢,整个树林显得阴森恐怖。李清照道:“快走吧,再晚了母亲会担心的。”
“好吧。”两丫鬟齐声应道。
三人朝外走了不远,忽闻足踏落叶的纷乱声音。李清照突然停下来,凝神片刻道:“好像有很多人朝这里走来。”
两个丫鬟吓了一跳,也忙停下来,在李清照的示意下朝树后躲去。不久,便见一群凶神恶煞般的汉子,押着一个少女朝密林深处走去。那少女不住地挣扎,汉子们不住地斥骂。她稍走慢些,便被推了几个趔趄,跌倒下去,又被拽起来朝前推,她的嘴被堵着,不时地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类似兽类的呜咽。
李清照怒道:“哪来的歹徒?竟敢抢人!”说着,便要追去。
夏雪忙上前拖住她,哀求道:“小娘子别管闲事,咱们快走吧!”
“不行!不能见死不救。”李清照断然道,“快松手!”
夏雪看看周际的黑暗,急哭了:“小娘子,人家几条汉子,你拿什么去救?小娘子侠义心肠,奴婢知道,但总不能将自己搭进去啊!”
李清照果断吩咐:“春香快回去唤来木易兄弟。夏雪留下来,咱俩一起追。”
春香正在担心被贼人揍了,这下忙道:“好,奴婢这就回去。”将两人合抬的麻袋朝身上一抡,在林中飞奔。
“走,快追!”李清照拉了夏雪,借着丛林和夜色掩护,紧紧追随一群贼人,一路留着海棠花标记。
不知走了多久,二人出了森林,眼前豁然开朗。
月光皎洁,一群人越过田野的影子分外清晰。由于怕被发现,李清照主仆只有借着庄稼掩护,躲躲藏藏地,直追了约莫两三里地,路旁一座树林,林边一处破院。歹徒们押着那姑娘进院,院门吱呀一声关闭。李清照回身推推畏怯的夏雪:“我在这儿等着,你快回去接应木易兄弟。”
夏雪急道:“不行,小娘子独自留在这儿怎成?”指指在夜幕中伫立的园子,哆哆嗦嗦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像个鬼屋,里面都是亡命之徒!”
李清照低斥道:“不得违命!我自有周全的法子。你快去接应木易前来救人!春香怕是会犯迷糊。”夏雪不得已,只有一步三回首地走了。
看看夏雪的身影在夜幕里消失,李清照想此处离家大概十来里地,如果顺利,木易一个时辰内定能到达。而半夜三更,歹徒们必然不会转移阵地。想到这里,她约略宽慰,便拍拍身上的酒葫芦,无声地走进院墙下的一片黑暗里。
夏雪一路奔跑,走得汗水淋漓,头发散乱,绣花鞋磨破了,脚上磨出许多血泡;在街上被野狗追咬,急得跳进护城河里;在城隍庙边被一帮乞丐缠住,夺去身上碎银。
爬上李府门前的台阶时,夏雪已是虚脱状态,晕晕乎乎地瘫在地上,举起颤抖的手臂想要敲门,却被黑影里蹿出来的两个人捂住嘴拖走。
李清照一身肮脏的麻葛襕衫,一身酒气,从黑影里走到门前,敲响院门。门刚一打开,一把寒光闪闪的刀便架上她的脖子上,一个凶神恶煞般的汉子将她押进院里。
一个破院,三间贯通的破房,没有隔墙,一灯如豆,满屋狼藉。几个歹徒正围着少女。李清照被拖到屋里,吐着酒气,舌头打结,嘴里一直骂骂咧咧:“你将我害到这步田地。我便豁出去千两黄金,也要杀了你们这对奸夫淫妇……”长时间缺水嗓子沙哑,她将男声装得惟妙惟肖。
“去你妈的醉鬼!”一个汉子狠狠一脚,将她踹到地上。
“你敢在背后暗算我……”她扭头斥骂,朝着那人啐了一口。
那人握刀朝她胸前直刺过去,恰恰在一寸开外处,寒刃滞住。
另一汉子攥住他手腕,斥道:“小五你做什么?惹上命案,大家麻烦!”
那人怒道:“我瞧这厮装醉!怕有意外,便一刀了之!”
“装的?他想作死!”几个歹徒一起逼上来,亮出明晃晃的刀子,将她拖起来又推倒,推倒再拖起来,乱七八糟地斥骂、询问、威逼。
她知道没有人愿意滥杀无辜,这些小贼一定惧怕官府,便拿定主意,做醉做疯做傻,刚被丢手,便跌成一摊烂泥,口中不停地谩骂,说的多是花光金银,报仇雪恨一类的话。
一个汉子便向为首歹徒献计:“这是个有钱无脑的主儿,不如绑票,讹他家里一笔金银。”
另一歹徒赞道:“好主意!这世道,钱也太不好赚了,何苦弄走财神?”说着,便要上前绑她。另一歹徒道:“兄弟莫急,叫他先逗一阵子乐再说,醉成这样的,还怕什么?”
李清照踉跄站起,又狼狈跌倒,如是几次,便干脆趴在地上不再起来,当看到被绑在墙角的少女时,便急急地爬过去,捶打着她逶迤在地的裙裾,骂道:“贱人,淫荡的贱人,你勾结奸夫害本夫,灭门霸产,还想逍遥于世,还有没天理和王法?我便要打死你,方才解气……”
被绑的少女拼命摇头,花容失色。
一个歹徒将李清照拖过去,大骂着,接连踢了几脚。李清照痛得嗷嗷叫,可是真痛,整个人蜗牛般缩成一团,然后再爬向那女子,惊道:“你不是我那贱人,你没她漂亮,但也蛮可人的……”试图去猥亵女子,脸上带着馋笑,活脱脱一个色胆包天的酒鬼。
一个歹徒冲上去拖走她,笑着骂道:“傻蛋,见色起意,成不了大事!”
李清照跪行到为首歹徒面前,掏出银袋子,请求饶命,请求收留,不大一会儿却睡着了,嘴里还在骂着贱人……她起初怕歹徒们玷污女子清白,方才混进来,心想万一遇到意外,女子清白遭到威胁或歹徒遇挫撕票,她便承诺金银保护女子,没想到这帮歹徒倒没有劫色。
一个歹徒打开院门朝外望望,指指李清照,对为首歹徒道:“大哥,这醉鬼都闯来了,此处恐不安全。”
“今晚恰逢山里住了过路的官兵,暂到这里躲避。”为首歹徒道,“挪吧,明晚再去山里交货!”
一个歹徒道:“山老大有了这么水嫩的美人受用,以后一定不会亏待咱们兄弟。”
几个歹徒将女子蒙了头脸,架住朝院外走,另有两个歹徒架着李清照跟在后面。
出了院子,李清照发现左边是两座落锁的空宅,门口长着齐腰深的蒿草。后边是几座无人居住的空房,透着荒凉冷寂。恰好碰到李迒带着木易赶来,春香也跟在后面。李迒和木易将几个歹徒狠狠揍了一顿,才放过他们。
晨辉四溢,黄鹂在枝头鸣叫。官道向天际延伸,行人稀少。李清照和颜蓉并肩走在林荫道上,春香走在左旁,木易和李迒跟在后面。春香忽扯扯李清照衣袖,问道:“小娘子,夏雪呢?”
李清照惊诧道:“我叫她回去接应你们,难道没碰上?刚才紧急关头,我倒忘了她。”
春香想了想道:“岔路了吧?夜路难走,我们和木易英雄找了很久,循着海棠记号,才找到小娘子。”
待到四人先后回府,仍无夏雪音信。颜蓉拜见主母已毕,落座,望着李清照进去,出来后变成女子,方才明白李清照原为女子。她早食后害怕双亲担忧,便急着要回家。
李清照对母亲笑道:“这位妹妹原是仙源县人氏,出来春游,急着避雨,竟与下人们走散了。”
王月新已知事因,只道:“路途不近,请木易小英雄送她回去吧。”
“仙源县为孔子故里,古鲁国国都,那里有闻名遐迩的孔庙,我也想跟随师傅,去瞻仰瞻仰。”李迒对母亲笑道。
王月新笑道:“好吧,敢情你是离不开师傅了。”
李迒朝颜蓉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李清照自小就去孔庙拜祭过数回,倒不觉得稀奇,和母亲一起将颜蓉送上马车,便叫母亲派小厮出去寻找夏雪,一连找了多日,竟无音信。李府急得在各处贴了告示,知情者赏银五十两,送回者赏银三百两。这样一来,李府每天都有陌生人进出,赏银流水样出去,夏雪却杳无音信。李清照又是牵挂又是惭愧,这日午食,忧心忡忡道:“都是我害了夏雪。”
王月新瞥一眼女儿,脸上尽是幽怨:“不是母亲怨你,到底是出过阁的人,而且有了年纪,你还当自己是个黄花闺女?理应安分些,不要到处走,免惹非议才好。”
被母亲不轻不重的几句话击中心房,李清照红着眼眶回屋,拿着书看了半晌,却看不进去一字,忽听春香道:“回来了,回来了,这么快就回来了!”
李清照一激动,便弹掉了手里的书,站起来问道:“夏雪回来了?”
春香笑嘻嘻摇头:“不是,是颜蓉姑娘回来了。”
李清照怨她大惊小怪,她却怨颜蓉太招人喜爱,并贪婪地嗅着一个香囊,说是颜蓉姑娘送的,还送来好多答谢礼物。两人说着话的工夫,颜蓉已来到门口,春香忙打起帘子。
颜蓉穿了一身淡绿色的衣裙,腰系丝绦,垂着佩玉,显出纤腰一束,乌溜溜的大眼晶光灿烂,闪烁如星,敛衽行礼,笑嘻嘻道:“小女子颜蓉,拜见小娘子。”
她回头见李迒进来,以灵动的眼神打量他,并笑妍妍行礼:“拜见公子。”神态妩媚,语气俏皮,那样子竟是温情到了极致,欢喜到了极致。
李迒含笑还礼,显得木讷、拘谨。
笑谈之间,姐弟俩分别接了一个手工精细的香囊,颜蓉含笑道:“姐姐的香囊是合欢花配方。弟弟的是辛夷花配方。春香几人的是薰衣草配方。方才送给伯母的,是龙涎香配方。”
春香扯扯颜蓉衣袖:“颜姑娘弄错了吧?辛夷花香囊该送给我们夫人,龙涎香的送给我们少爷。”
颜蓉笑着拍她:“放心,错不了。”
春香还想反驳,被李清照打住话头。李清照拿着香囊细看,暗叹颜蓉心思缜密、用心良苦。这香囊用料看似都是民间流传的配方,实则精心挑选颇费心思。合欢花舒郁,理气,安神,活络,恰对了自己失眠、忧郁的症候。李迒的辛夷花配方,由辛夷花和川芎、白芷、荆芥、薄荷、羌活、藿香、防风组成,有强身抗病的功效,正是练武人的绝配。母亲的龙涎香配方,有开窍化痰、活血生津利气、消散症结、咳喘气逆的功效。
这姑娘果真是个细心人,连母亲的轻微肺疾也留意到了。
春香等下人的薰衣草配方香囊,内含薰衣草、丁香、薄荷、七里香,正是民众喜爱的配方,在田间劳作可驱除蚊虫。
李清照拉着颜蓉的手让入座位,两人间竟有说不完的话,从衣饰、打扮、爱好、兴趣,到风土人情,从古到今无所不谈。
中午时宴设客厅,鸡鸭鱼肉,都是现杀现做的鲜物,味美可口;新鲜时蔬,皆是自家菜园子里种的,色香俱佳。颜蓉辞了主宾位子,与李清照在王月新左右陪坐。木易、李迒应命无须避嫌,以礼坐着,一桌人吃喝说笑十分开心。
宴席间得知颜蓉乃是颜回一脉,众人不由另眼相看几分。李清照发现颜蓉不仅性子温和细腻、娇柔喜人,更胜在谈吐幽默、风趣、俏皮。
第二日颜蓉走时,王月新也有丰厚回礼。李清照挽着她手,和母亲一起送到门外。春霞万道,映着数棵海棠花树,连带人的心情也变得很好。
梧桐树下停着两辆马车。前面的一辆紫锦流苏帷幔马车秀丽雅致。两个小厮正在往后一辆车上装礼品。颜蓉已再三谢绝,无奈王月新不依。豪门千金自有豪门千金的豪气,虽说如今落魄了,待客行事,也绝不至于输了礼数。
茉莉花瓣被风吹到李清照头上,颜蓉忙替她摘下来,笑道:“姐姐之美,连花儿都羡慕。”
李清照捡起落花贴到她额头:“妹妹之美,闭月羞花。”
颜蓉娇嗔道:“姐姐少哄我了!我从小到大,所见很多,却没见到姐姐这么美的人。在姐姐眼里,妹妹自然是庸花俗草,不值一提。什么闭月羞花?那是丑八怪的看法!”说着,嘟起小嘴,娇态可掬。
待小厮忙活完毕,颜蓉走近马车一看,满车的齐州名品、特产,什么五香扒鸡、糖酥煎饼、罗汉饼、高粱饴、刺绣、羽毛画等,目不暇接。
另有几个包装精美的盒子,王月新逐一指着:“那是平阴玫瑰。平阴素以玫瑰之乡著称,所产玫瑰花厚香浓,用于熏茶、制酱、酿蜜,皆为上乘。那盒是东阿镇的阿胶,为滋阴补血佳品。”指着三个白木箱子道,“那是我们明水镇的香稻,那是龙山小米、章丘大葱、章丘烤肉,另有齐州特产蒲菜。”
颜蓉满脸的愧疚,敛衽道:“李府为救我丢了夏雪,奴来答谢救命之恩,却又将伯母叨扰成这样……”说着,竟是红了眼眶。
王月新摆手道:“礼尚往来,不值一提。你快上车吧!两百多里路程呢。”
颜蓉感动地擦擦眼角,由丫鬟扶着上车,随着马车起动,频频招手。
李清照母女随着马车缓行,送至街口。颜蓉命停车,由丫鬟搀扶着下来,嫣然含笑道:“伯母、姐姐请回!端午时奴家还来拜望。”
三人再一番话别,互道珍重。母女二人站在路边霞影里,望着颜蓉的马车渐行渐远,这才转回,见木易正在竹林旁教李迒练武,李迒学得认真专注。母女相视一笑,皆觉欣慰,披着阳光回到院里,王月新命丫鬟摆棋,母女对弈。
下了一晌棋,午食后李清照回到书房,刚刚落座打开《汉书》,却见窗外人影一闪,似是夏雪模样。李清照起身呼唤,急忙追去。
正是阳春,桃李烂漫。李府后花园的一湖春水,在灿霞里波光潋滟。李清照追着夏雪的影子出了花园后门,刚进入一片密林,冷不防脑后生风,被猛地一击,登时晕倒在地。疑似夏雪的女子在枝叶掩映处诡秘一笑,挥手招来几个青衫汉子。
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四周黑漆漆的。李清照伸手上下摸索,粗糙的木纹触之硌手,反复摸来摸去,才知原是在囚箱里坐着。
忽听熟悉的开锁声,透过蒙眼的破布,她眼前依稀出现一线光亮,一块冷馒头和一皮囊水被塞了进来。她早已又渴又饿,饥肠辘辘,也顾不得许多了,大口咬着馒头,又勉强喝了几口水,直觉冰冷满腹。双脚再被绑住,嘴再被手巾堵上,想是要过关隘了。
不知身在何处,要去哪里。她不敢思想,一想脊背就冒出冷汗,听得见囚箱外的一些人声,只是听不懂说些什么。仔细思索,那是西夏一带的口语。难道她被送往西夏了?抑或是处于夏宋边界?这些日子里,她日夜蜷缩于囚箱,却感觉一直在往西北方向走,愈走愈显得冷气逼人,想是外面的气候原因。
是谁布了这样一个暗局,连累夏雪的目的,也不过是引她的主子上钩。若是以夏雪为饵捕她,那么夏雪如今在哪里?是生是死?她不敢设想那最坏的结局……怪只怪自己急于寻找夏雪,那么轻易地着了人家的道。
又走了一程,囚箱外隐隐传来嘈杂声响,伴随着扰扰攘攘的人声,小贩的叫卖声。想必正经过一座都城。
这一路许多天竟没有关隘盘查,定是绕道而行,今日所经这都城,定是无法绕过的必经要道。李清照附耳于木箱壁上,仔细探听动静,奈何只听到喧嚷声,突然听到一人操着汴京话斥道:“没有过关通牒的,不准放行,想过就快去兰州郡衙补办!”
“干什么的?这个大车里装的什么?”
听到这里,李清照忙暗暗祈祷:万能的菩萨娘娘,快叫人打开车查看查看吧!
“军爷,这是关牒。”一个操着西北口音的女子脆生生地道,想是向城卫出示了关碟,“奉命去萧关的,车中装的是我家主子向萧关进献的礼物。”
只听一个男声道:“依我大宋礼法,需对过往行人、行李仔细盘查,纵是国使也需遵法守规。在下遵法行事,请姑娘见谅,打开车厢容我检视!”
那女子放低了声音,叽里呱啦地,像在对身边人谋划什么,另一浑厚男声叽里呱啦地回应着。片刻,那女子语气强硬道:“军爷,我家主子有令在先,车里装的是御赐之物,必得由他亲自拆封。如今军爷要拆便拆,但要与在下同去萧关,对我家主子说明状况,不然在下无法交差。”
李清照在车里暗叫糟糕。
果然那城卫不敢擅专。双方进入僵持,静了一会儿,忽听一声喝问:“发生了什么事?没看城门堵塞了吗?还不快些查验!”
那城卫急忙道:“拜见宣抚使大人!”接下来又一番汇报。李清照早听母亲说过兰州宣抚使轶事,说他向来好酒贪杯纳贿渎职,与蔡家乃是远亲,因而得了庇佑,料定他今日必要坏事。李清照正焦灼无计,便听他漫不经心地道:“既是官家御赐,不查也罢!”
“只是王仲修大人……”那城卫欲言又止。
“什么王仲修大人,他算什么!”
李清照心中一时沸然,母亲果真聪明,找不到女儿一定急疯了,已请大舅父飞书边关严加盘查,可惜世事纷扰千奇百怪,各人盘算各人的,哪能由谁掌控全局?到头来只能是满怀沧桑失意落寞。
囚车又开始朝西北慢行。李清照被捆绑着不能动弹,连身上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身心寒冷如冰,渐渐地失去意识。
萧关踞险而立,扼守着进入关中的通道,是关中西北方向的重要关口,屏护西北安全。六盘山居于关中,山势巍峨。关中的流犯改造营里,草棚营帐布满山头,营帐外的树木上挂着晾晒的衣物被褥。
再次醒来时,李清照发现自己躺在破草席上,从草棚顶上滤下来刺目的日光,炙人的热浪从木柴围墙的缝隙里一波波奔袭。她有些蒙,揉着眼睛刚一坐起,便挨了没头没脑的一记鞭子。面目凶恶的汉子绸袖发抖,又一鞭抡来。她翻身躲过,搬起旁边的矮凳抵抗,厉声斥道:“不得行凶!”
那汉子见她躲避,已是火上浇油,边甩鞭边骂:“你这样的蠢货爷见多了!哪怕你是皇亲国戚,到了萧关,就是流犯、役夫,不服管教者一律处死!再敢装孬,爷这监工可不吃素的!我便处置了你,扔到山沟里喂狼。”
李清照的头突然无限胀大,心迅速地坠入深渊。以夏雪为饵掠她到萧关流犯营,交给监管小吏,必是处心积虑的设置,莫非夏雪已经……
李清照啜泣起来。
幕后策划者是谁?难道是兰棂?若还是她,那就无须什么理由!想自己出身名门,自幼便是掌珠,外祖父曾为首相,希望她以清光拂照大地,而她竟成了流犯、役夫!命运的多舛,竟会荒谬到如此地步?母亲该如何痛苦、悲伤、无助?家里早就乱作一团了吧?那么痛心那么不甘,她便耐心地向他说明身世,哭诉被掠来的过程,接着说了许多好话,许以重谢,希望他慈悲为怀,放她出去。
那监管小吏抖了抖手里鞭子,从嘴角扯出讥笑:“好笑!什么人都有。我大宋曾与北辽交战四十多年,澶渊之盟以来,三关才算稳定,近年又被西夏觊觎疆土。朝廷要重建萧关,自三关至瓦亭峡,建一条二十多里的防御带。我只管做好本分,监管官奴、罪徒、役夫好好干活,不得偷懒,可不管什么贵胄子弟,皇子皇孙!自古风水轮流转,那些当官的在位时作了孽,将报应留给子孙的,并不少见。识相的,就快去干活,少在这儿跟我啰嗦!”
李清照绝望、怨怼地看着监管小吏的蓝绸长衫和满脸跋扈,提醒自己别哭,泪水却像斩不断的黄梅雨。
这是官奴、罪徒和役夫营。这里只有监管和被监管,暴力和被暴力,服从和被服从,并无道理可讲。最后,她被监管小吏斥骂、威逼着,瑟瑟走了出去。
一阵沙尘随风扑来,李清照急忙以袖掩面。在她的印象里,萧关盘踞于固原县东南,六盘山横亘于关中西北,为其屏障。自陇上进入关中的通道主要是渭河、泾河等河流穿切成的河谷低地。
风扬起很大的沙尘,太阳光是灰黄色的。李清照被监管小吏驱赶着机械前行,只见漫天黄沙,不见一个人影,一不小心眼里进了沙尘,涩痛难忍,揉得眼睛红肿,流了许多泪。
正是入夏时节,山涧河水涌动着流入泾河,山峦上野桃花开得夭夭灼灼。森林茂密,灌木丛生,郁郁葱葱。她记得那年随外公出使北辽,看着那经霜而变成各种色样的山峦景象完全被雪景取代,惊叹不已。外公笑微微扶着她道:“若是遇到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这萧关便是另一番北国雪原景象,那才最美。”
少年李清照望着满山奇景,充满了好奇,问道:“这儿为什么叫萧关,为什么要有萧关啊?”
记得那时,风吹起外公的白须,他飘然若仙,满脸凝重道:“萧关,是守护关中的要穴。若门户洞开,北方游牧者的马蹄将沿着泾河河谷,一路直奔汴京。”
十万铁骑过萧关。她默诵着,眼前映现出丝绸、珠宝、花灯、美酒,细腰的汉室女子,迷醉于长生殿里的大唐天子;耳边响起马匹的嘶鸣、弯月的利刃、冲天的焰火,及仰天狂笑的匈奴骑士。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叩开萧关厚重的木门,拥向通往中原的阳关大道。
她想起外公和父亲便又落泪,小心翼翼地随着小吏,走过一段山势险峻的道路,来到指定的工地。
这里乱石耸立,天然的开凿到处皆是。开山取石的轰响凌空传来,震耳欲聋。蝼蚁般奔波的男女,蓬头垢面、汗流浃背地搬运石头,或以两轮车推着,或背或扛,走得稍慢些就挨监工的鞭子。
监管小吏指着她,和工地上的监工小吏交代完毕,转身就走。那监工气势汹汹地朝她走来,当头一鞭,厉声斥道:“快去干活!胆敢逃跑,一律打死!”
接着,李清照被监工引着,和另外三位妇人合用一辆运石车。妇人们混在男丁堆里,吃力地抬着一块块山石,艰难地堆到两轮车上,负荷力均到极限,累得头发衣衫皆湿。
李清照吃力地抬着石块,耳边充斥着纷乱的人声。
“哎哟娘啊,砸住脚了,走不成了……”一个役妇坐在地上,抱住脚哭号。
“你这婆娘不想活了?敢装病!”监工毫不心软地扬起鞭子,逼得那役妇跳着脚奔逃。
一个衣着褴褛的汉子急匆匆跑来,抿着汗道:“老爷,我那同伴不行了啊!”
“怎么不行了?瞧你这憨馋奸懒的家伙!半天不挨打,就皮痒痒了吧?”监工转面瞪他,如对仇敌。
“请大爷开恩!他病得两天没吃饭,今儿又起早干活见了风,这会儿瘫在地上不能动了,头热得像炭火,身上都是水泡。请老爷行行好,再叫郎中给他看看吧!”衣着褴褛的汉子哀求着,慢慢跪下。
“看什么看?一头被销了户籍的猪!拉到山那边烧了,别是瘟疫,传染!”
“不,不!”那汉子浑身颤抖,磕头哭求,“救救他吧老爷……”
“少啰嗦!烧了,怕是瘟疫!”监工颇不耐烦,鞭打脚踢,打发了那个哭泣的汉子。
一听到瘟疫二字,所有人毛骨悚然,一阵骚动。
李清照也听到了瘟疫二字,心里灵光一闪,和三位妇人好不容易将车装满,由一旁两个男役帮忙,系好大绳用以牵制,四人分开行动,两人拉两人推,在山道上艰难地走着。
李清照几人吃力地推着车行进,走了一程,便筋疲力尽,不得不停下来喘息。她仰头看看灰黄的天空,空中浮着尘沙,太阳光不甚分明。山民在半山腰上挖菜播种,远看似蝼蚁浮动。此处虽非绝壁,却险峻雄奇。过往运石车很多,由发配来的官奴、罪徒和征来的役夫推着拉着,将山石运进萧关工地,要走上十几里的路。山道难走,一不小心就连人带车掉进渊底。每天都有事故发生,人死前叫得绝望、惊恐。
李清照推着运石车再往前走,视野里的果儿山、玉皇山、城东塬、城子岗、沈家台、城东沟口的城障,将萧关团团围在中央,构成牢固的人工屏障。
她们随着汇聚的车队进入萧关,关口守卫并无查验,挥手放行。
李清照隐约记得《史记·年表》索隐注曰:东函谷,南崤武,西散关,北萧关,为关中四大关隘。北萧关出达西夏、北辽;入关经环江、马莲河、泾河直抵关中。
萧关的城墙在加固,烽火台在加高,各处人头攒动,车来人往,不复平日景象。李清照几人的车由蓝衣士卒引领,来到内城墙处,由役夫们帮着卸下石头,一个青年役夫悄声道:“什么世道?女的也来干这粗活。”
他旁边的役夫道:“这都是丞相赵挺之的命令!这个丞相,是皇室宗亲。”
青年役夫接道:“什么宗亲?假的!那是个趋炎附势的家伙!”
另一年长役夫急忙制止:“四弟五弟,少管闲事多干活!”
李清照听到赵挺之二字,顿时呆了,偷偷抹起泪来,被监工甩了一鞭,左肩痛得钻心,急忙去搬石块,却因走神,食指被石头砸得鲜血淋淋,痛得无法呼吸,蹲了下去。
一个吊梢眉役妇粗暴地踢她,乜斜着眼笑道:“娼妇菊,别偷懒!”
一个眉毛稀疏的役妇撕了衣服的里子为她包扎,低声劝道:“菊妹别哭,忍忍就好了。”
李清照翕动着嘴唇,看着黄日沙尘,黑褥男役,玄衣女役,蓝衣监工,道谢声轻不可闻:“白菊谢过。”
她在这里的名字叫白菊,该是顶替了哪位官奴。
一阵风夹着沙尘而来,苦役们急忙眯眼,或举袖遮挡。
回途,四人轮流推着空车,小心翼翼地与重车让道,手脚磨出了血泡,奇痛难忍。走了一段沙丘地,车子进入上坡路段。几个人力气不够,差点随着惯性堕下深渊。多亏几个路过的男役帮助才不致酿祸。
上了高丘风沙更大,四周山峰迭起,平原错落,丘陵连绵,沙丘沙地散布。即便在这白日,远处也传来隐隐的狼嚎,唬得人毛骨悚然。李清照一个惊悚,单臂掌握的车把差点脱手,引得众人惊叫。
入夜,一连串的草棚和帐篷旁燃着通明的篝火,用以慑兽。李清照和女役们躺在一起,累得无法思量悲酸、委屈,浑身的骨头散架似的痛,躺下不久就酣然入睡。
夜里,被远处传来的惨叫惊醒,众人扰攘一阵,第二天消息传来,原是逃跑的人被狼吞噬。接下来的时日,李清照天天与发配的犯人和征集的役夫为伍,三餐是稀淡的米汤和发霉的馒头。干活时稍一迟钝便遭打骂,只要能动弹就不让歇息。昼夜温差很大,夜间一出门就会冻得瑟瑟发抖。陆续有人逃跑,无一例外地遭遇虎狼。后来,即便没有看管,再也没人逃跑。人终究是惜命的,哪怕蝼蚁般活着,也不想成为猛兽的餐食。
饶是如此,李清照仍每天每夜想着逃跑,许多种想法一一闪过,又一一否决。夜里有人偷懒,把大便拉在草棚旁,查出后挨了好几夜罚。之后没人再敢违规,大小便都要穿越平地,走下北坡窄小的石级,跌跌撞撞到定点处完事。李清照天一晚便不敢饮水,夜里实在撑不住的时候,便寻伴前往。没有镜子,就以人为镜试着穿衣。破旧的役服多不合体,袖管太阔扎紧些,腰身太长收短些,不讲美观,实用第一。
这天没有太阳,风尘也不大,对面山崖上的花草清晰可见。地上白花花的盐粒嵌进干泥缝里,像在恶意拥堵沙蟹们的洞穴。植物渴死动物迁移,泥沙碎成沙粒,枯草丛疆域扩大。
早饭后整队出发前,监工高声训话:“今儿上面来了视察的老爷,一定要仔细些。听到没有?”
役犯们山呼:“听到了!”
李清照的伤指沾了水发了炎,又肿又大,以碎银打发监工才获准歇息,昨晚寻了牛蒡草仙鹤草涂在伤口,今早红肿消了不少,也不那么痛了。她站在竹墙边打量那位统治欲极强的壮年监工,发现他每次喊话后都要役犯们大声呼应,若呼声低些就再来一遍。若有臣僚呼应官家之效,他便得意扬扬。
“听清楚了!以前那些坏毛病必须改掉。早起听到响铃,必须起床。天黑听到响铃,才能收工。不许迟到和早退,生病也不行。晚食后可以自由活动,到亥时必须回去睡觉。时间这么宝贵,可不是用来磨洋工的!”
“我们,必须像犯人一样吗?”一个役夫鼓足勇气问道。
“你们有资格问话吗?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监工斩钉截铁地回答,接着道,“完不成任务的,夜晚就别睡了,罚抄书。我是可怜你们才选这最好的惩罚,也是防止你们这些傻瓜变得更傻的方法。虽然我觉得你们没救了,但也许还有例外。比傻更可恶的是满脑子的坏心眼,抄正确的书便可以矫正过失。早饭后开始干活,只干五个时辰,没中食。吃了中食容易瞌睡,一瞌睡就出事。瞪着我干什么?每天只干五个时辰,有七个时辰歇息,感谢菩萨吧!”
监工喊话完毕,李清照心如槁木地看着人群移向工地,悲伤思绪飘向天际,飘向远处站着的岗哨。这些岗哨一到夜晚就会撤去,因为夜晚没人敢逃跑,拿自己的肉身去喂虎狼的胃。她不敢想象自己失踪,一家人会急成什么样子?她想得最多的还是赵明诚,想这个贵公子身边,必会有人投怀送抱。
她头一晕,猛地跌坐在草铺上,彻骨的伤心绝望,哭到浑身无力便又睡去,这一睡竟是一天,直到被雨声惊醒,邻铺的好心役妇为她带来了晚餐——两个窝头一壶水。
夜雨敲打着原本静寂的山野,虽是初夏,风依然掠起浓烈寒意。草棚里的油灯久久不息,女役们皆无往日劳累之态,披着厚衣或被子坐在破褥上,叽叽喳喳议论不休。
吊梢眉的役妇摸索着碎银爱不释手:“那几位相府少爷好帅啊!还赏咱们美餐,银子,还有一晌歇息。”说毕,得意地掠了李清照一眼,意思是:偷懒,活该你倒霉!
李清照一个激灵坐起,觉得很冷,忙拉了被子披着,想朝廷数位宰相,不知哪几位少爷来到边塞施惠役夫了?所谓的视察,也不过由地方官陪着游山玩水,而后满载贿赂而归吧。
她这样想着,嘴角挑起讥讽笑意,却听一个役妇道:“我那会儿去茅厕,听到几个大爷在悄悄议论,说要牵住几位公子去贺兰山、果儿山、玉皇山游玩两天,他们好去弄些兰州黄河石赠送。”
一个役妇叹道:“唉,穷人和富人,连爱好都不同。什么兰州黄河石,不过一些破石头罢了!”
李清照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赵明诚收藏成痴,忙直起身子问:“可有一位长得英俊的公子?姓赵,平素穿着白袍的。”
在她的记忆里,赵明诚对白色直裰情有独钟,四季不弃,春秋锦缎,夏天罗绸,冬天白狐金裘。夜晚,那一身纯白足以使月光羞涩。
吊梢眉役妇婧朝李清照啐了一口道:“哟!娼妇菊,啥时候惦念上相府公子了?难不成想让哪位相府公子娶了你?”
众人接着一阵哄笑,面上皆是讥嘲。替李清照包扎伤指的役妇风偏头看她,正色回道:“好像有人称呼白袍公子为赵学士,大概是个翰林学士吧。”
在这里她们相互呼唤役妇,后面缀上对方名字的一字。
相府,白袍,翰林学士,一定是他!菩萨,你让明诚来救我了!李清照脱兔般跳起,胡乱抓了外衣披上,撒腿往外跑。
“看啊看啊,娼妇菊去找翰林学士了!”吊梢眉役妇得意地呼叫。
李清照已走到草棚外,狠狠摇头,抛下身后的一片哄笑。
潇潇寒雨,漠漠长风。灌木和荒草拼命狂舞。一个闪电照亮李清照飞奔的影子,踏得雨水飞起,溅得很高。雨越下越大,她的破袄很快湿透,腿上沾了许多黄色淤泥,水珠顺着乌油油的发丝一滴滴坠落。又一个闪电,她的脸色惨白得可怕,嘴唇不住地发抖,一不小心就摔倒在地,伤指陷进泥沙地里,冷痛漫向心底,坐在雨地里放声大哭。
雨水哗哗淋醒了她:这样子能进萧关吗?能见着他吗?相府公子,萧关役妇,彼此之间竟是天水迢迢,无法泅渡!前面不远处传来狼嚎,她吓得一跳而起,泥水溅到脸上,也不擦拭。
回途雨更大风更狂,霹雳响在头顶。她却不像往日那样惊怕,只盼雨再大些,雷再响些,将她劈空,让她释放所有的伤痛。
一个人永远让她眷恋、伤痛,却永远无法让她得到,永远无法割舍和释怀,能不能让她解脱在这一场雨中?她在倾盆大雨中边走边想,脸上泪雨横流。
半个时辰后,李清照悄悄推开草棚的门,在一片黑暗中摸上自己的草铺。人终归无法摆脱执念!第二天早食后她便主动随着人群走向工地。
果不其然,半晌时赵明诚一行浩浩荡荡而来,由一群地方官簇拥着到各处视察。卫队开道,快速合围,隔离安防,把闲杂人等都驱向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