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诚在烛影里轻轻揽她:“照儿满腹经纶,通晓儒礼,理应胸怀博大,千万别和那些世俗妇人计较,好吗?”
李清照抹泪道:“哪里计较了?只要你不误会,哪怕满世界凄风苦雨,我也不怕。”
赵明诚抱紧李清照,下巴蹭着她的额头:“就算满世界凄风苦雨,我也不会误会你。”
窝在夫君怀里,感受着铺天盖地的温暖,一时幸福得眩晕,李清照仰头,温情脉脉道:“清照伴着三郎,如鸯伴着鸳,凤伴着凰,整个世界都万道金光。你对书帖、字画、金石执着搜求,感染得我也有了兴趣。以后我会帮你考证,鉴别。让我们携手,笑看落花流水,默对世界静好,使岁月生香,花开盎然。”
赵明诚感动满怀,握紧她手:“银镜台前人似玉,金莺枕畔语如花。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门帘响动,郭小乔带着一阵香风跑进来,她一身粉红裙裳,粉红鸾带扎了如瀑黑发,娇艳动人,上前拉住赵明诚,使劲儿摇着,嗲声嗲气道:“三表哥,你整天不回来,一回来就知道待在屋里,也不陪人家出去走走。”拿着个绣工精致的菱形荷包,嘟着嘴道:“这是紫琪姑娘千针万线给你绣的,人家现在还替你保管着,你看人家对你好不好?你却这样对人家,得了新人忘旧人……”话毕,将敌意的目光越过赵明诚肩头,射向李清照。
她经常这样耍刁、撒娇、作怪,动作亲昵,以小情人的姿态纠缠赵明诚,故意气李清照。李清照司空见惯,转身往书房走,只听郭小乔的娇声从身后传来:“三表哥,人家可想你了!月亮这么好,快陪我出去看花吧!”
赵明诚着意甩开她:“你不是小孩子,就别闹了吧!”
“哼——”郭小乔撒娇般的将哼音拉长,且拐了个弯,“我要告诉姑妈,你受了挑唆便不待见我,还给我脸子瞧。”
赵明诚并不搭理她,径自往书房跑。
“哼!我要告诉姑妈。”郭小乔跺着脚道,一转身走了。
夜晚坐在床头,赵明诚握着妻子手道:“小乔今儿又撒娇使性子,你不介意吧?”
李清照转面捏他鼻子,故意激他道:“你不会以前和她有什么吧,嗯?”
赵明诚拿开她手,笑道:“能有什么?左不过她娘亲死得早,便黏附了姑妈,常在这儿住,逢年过节也没个忌讳。大伙儿都怜悯她,凡事让着她,这才养出她一身的毛病来。你没看看,她都将赵府当她家了。”
李清照低叹一声:“让就让吧,她也到了及笄之年,也要出阁,还能让多久?可怜见的。”
赵明诚感慨道:“照儿,你真是善解人意。”
灯影迷离,她望着窗口的灯火发了会子呆,这一季的温柔芳华镌刻了流年,伴随着时光穿行千载。信期无错,痴情的守候不会落尘。
赵明诚忽又笑道:“我的照儿最是宽容、温良。”
李清照推开他道:“我不管别人如何,各造化各的吧。”
赵明诚想起什么,忽道:“蔡京经曾布、童贯引援入京,现为翰林学士承旨。”
李清照低声一叹:“人各有命,各有造化吧。”
“瞧你这话,也太老成了吧?”赵明诚点着她额头道。
“唉!”她故做一叹,接着笑道,“不是话老,是心老啊!”
“十几岁的人,心怎么就老了?”赵明诚纳罕道。
“咱家这么多全挂子武艺的人,心怎么不老?”她似笑非笑地道。
赵明诚道:“曾布与韩忠彦有嫌,欲引蔡京为援。蔡京入京,奢望专政,欲将韩、曾一并罢去,贿嘱起居郎邓洵武进谗诋毁韩、曾,又献‘爱莫能助图’,图分左右表,左表列元丰旧臣五六人,以蔡京为首,右表列元祐旧臣五六十人之多,满朝辅相、公卿尽在其列。赵佶看罢,遂疑元祐党朋比为奸,并重用蔡京,下诏贬尚书左仆射韩忠彦知大名府,追夺司马光等几十人官阶,夺元祐、元符党人爵位,诏司马光等子弟毋入京师,进蔡京为尚书左丞,改元崇宁了。”
李清照惊慌道:“蔡京被起用,朝廷怕是要有一场血雨腥风吧?”
赵明诚点头道:“那些曾经请旨罢黜他的人,怕是不会安生了。”
“不仅如此,他必要严酷地打击元祐旧臣,连并同情元祐的一帮臣僚。”
“听说他已命人清理元符三年的所有章疏,将上书人分为正上、中下、邪上、尤甚、上、中、下七等,划分的标准是上书人对熙宁、元丰新法及元祐旧臣的态度。其中反对或不满新法、同情元祐旧臣的均被列为邪等。”
李清照受惊般地道:“我父亲和外公皆不满新法,怕是会划入旧党之列。”
赵明诚笑着安慰:“照儿不要多虑,咱父亲和外公,均是胆小怕事、安分守己的士林,应不会有人仇视、陷害他们。”
李清照急得搡他:“你难道忘了,我父亲曾递齐州万民书……那兰棂又是锱铢必较。”
赵明诚面色一凛:“你若不提,我倒是忘了这个祸精。”
睡前,夫妻们反复议论朝政,年轻的心,突然变得忧心忡忡。夜间,李清照不停地做着噩梦,梦到李府失火,全家人都被烧死。梦到被人追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梦到被兰棂砍断了手足,并推下悬崖。
春阳在栖纱窗边雀跃,李清照迫使自己静下来,把美得可以拧出水的时光用于诗词,将王安石、曾巩、苏轼、秦观、黄庭坚等人的诗词看了又看,那些绿肥红瘦的诗篇,惹起几番掩卷几番喟叹。那些青楼斋馆灯映离席的故事仿佛还在眼前,在孔雀屏风前不停回旋。春透香软的闺房,霞影摇红了纱窗。万千香软的词牌,终也抵不上他回眸一顾的灿烂。
赵明诚捧了一束鲜花进来,满面春风地唤道:“照儿!”
“三郎,你回来了!我却忘了今儿旬休。”李清照惊喜地站起来,一抹笑靥在脸上荡开。
“你忘了我,我可没忘你,瞧,一放学就往家里跑。”赵明诚故做不悦道。
“冤家,我忘了时间,哪里是忘了你。”李清照说着,拿起定窑的斑鸠盏为他斟茶,扶他坐下,递上茶盏,“三郎渴了吧。近来总想起宫中的妹妹,她不被母亲待见,关键时刻,她却替我进宫……被蔡贤妃关了禁闭,又诬陷作淫词败坏世风。其实她哪里作了什么淫词,左不过将我的诗词全部熟记罢了。”
赵明诚琥珀色眸子覆了微薄寒雾:“自从官家赐名,叫她认了吴敏为义父,郑贵妃为了固宠,去年便也献上了侍婢乔乔,今年又献了侍婢韦微。如今,宫中最得宠的便是郑贵妃主仆三人。蔡贤妃和王皇后是宿敌,便去攀结郑贵妃。郑贵妃也想倚仗蔡京势力,便与蔡贤妃携手……”
李清照心里冷痛,不觉将衣袂揉皱:“蔡贤妃受兰棂挑唆,必是仇恨妹妹!可怜我的妹妹,进入了后宫的牢笼。”
赵明诚拉了她近前,轻抚她面颊道:“照儿不用害怕,小妹必受佛祖保佑。”
李清照掰开他手,蹙眉仰头道:“瞧你年纪轻轻的,哪来那么多佛祖?”
赵明诚凝望着她的如水明眸,笑道:“我母亲常年吃斋念佛,我难道便不识佛祖?”
李清照眉梢挑起一抹讥诮:“常年吃斋念佛?还要发难不吃肘子的我?”
赵明诚愧疚道:“身为家长,总不免要有几分威严,照儿不要再计较了,百善孝为先嘛。”
“万恶淫为首,你今儿便不要犯戒,从今以后再也不要缠我……”
“缠自己妻子也叫淫吗?佛教就这么不人道?”赵明诚揪住她不依,伸手去挠痒痒。
李清照笑得倒卧在地毯上,连声求饶,赵明诚必要她允许了“缠”,方才作罢。李清照挨不过,答应后才被放了,想要报复,便出其不意地捏住他鼻子,死活不丢,训诫道:“我答应了你,你便也要答应我!”
“答应你什么?”
“叫你母亲每日为我妹妹祈福!”
“好好,快丢了,我答应我答应我答应!”
中和节,历代皇帝都要设祭天大典,劝勉农桑。赵挺之随赵佶及宗室、文武重臣祭天。赵府也不拉下,遵循祭天需早的定例,于前一天在佛堂前设好祭坛,买了以大米面掺白糖做成的小鸡糕,上面印着引颈啼鸣的金鸡。丫鬟婆子将瓜果花酒馒头等供品摆好。当日五更,全家老少一齐起床、洗漱、更衣、略略进食。曙光初露,阖府老少各执高香,按辈分丝毫不乱地在祭坛前跪成两行,朝东方祭拜、焚香,将供品送进火炉烧掉,然后走出佛堂。
天上下起毛毛细雨,郭氏的贴身侍婢茉莉含笑禀道:“夫人,今儿又是个平安香。”
郭氏笑道:“佛祖保佑,举家安康。”
中午宴后暖阳如炙,众人各自回房。赵明诚和李清照悄悄出了后门,先到相国寺旁的大市场探寻古器。他俩在红男绿女群中漫步,赵明诚紧挽李清照臂道:“很喜欢你‘惊起一滩鸥鹭’‘惊破一瓯春’之类的句子,都仿佛不经意而来。可我苦苦寻思,总也写不出好诗词,刻意斧凿,反倒弄巧成拙。”
李清照行走如弱柳扶风,笑意深浓:“我幼年弄墨之初,常听父亲说文不可苟作,诚不著则不能工。晋人能文者多,然刘怜的《酒德颂》,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字字如出肺腑,高于众人之上。作文要以情感人,讲求一个诚字,古人说言为心声。《乐府雅词》广为流传,讲究的是词随意发,情景交融,一吟一唱均可使人心动情随。刻意雕琢、工求纤丽,为诗词大忌,读来会味同嚼蜡。”
夫妻俩一路说笑,接着讨论柳永、苏轼、王安石的诗词,李清照娓娓道来:“柳永是婉约派代表性人物,但由于仕途坎坷、生活潦倒,从追求功名到厌倦官场,便沉溺于旖旎繁华的生活,在倚红偎翠、浅斟低唱中寻找寄托。缺点是写多了风尘浪子,词语尘下。苏轼的婉约诗词以《江城子》来考较: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这些词句蘸情饱满,却是念得唱不得。王安石、曾巩的除了个别,更是越读越乏味。”
忽一个小女孩从路旁跑过来,向赵明诚递上一捧将绽未绽的梅花,乞求道:“公子爷,这是从山寺折来的梅花。今儿春分,讨个好彩头吧。”
“哎,这不是王师师吗?”李清照盯着小女孩看了半天,惊诧地叫道。
小女孩呆愣片刻,哭着磕头在地:“拜见恩人,拜见李府少主……”
李清照忙搀起她,抚平她乱发,又为她擦泪道:“两年不见,小姑娘就出脱得这般眉清目秀。瞧,这两耳齐眉,额头宽敞,乃是天资聪慧、资质过人的面相。眉清目秀,必主心性高洁。左边眉梢一颗朱砂痣,不成瑕疵反添其美。你母亲如今怎么样了?”
她这一问,小女孩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擦着泪道:“我母亲是痨病,花光了您和夫人救助的银子,殁了……我曾去找过您,但被李府门上打发了。如今跟着远房亲戚,改姓李,叫李师师……”指着街边蓬头垢面、挑着花担的猥琐汉子,眼里有着不可名状的厌恶和害怕,“他是我义父,每天领我去山里采梅花。这里桃花都谢了,山里的梅花才刚开呢!”
李清照的心被酸楚怜悯搅成一团乱麻,叹世事难测无法把握,揉着发酸的鼻子,掏出身上银袋,塞给小女孩:“去,给你义父,我们要买走所有的花。”
听说有人要将花全部买走,那个猥琐汉子激动得像捡了金锭,索性连破担子破篮子一起送了。改名李师师的小女孩审视李清照装束,怯生生地问:“小娘子,你出嫁了?”
李清照笑着拍拍她脸:“师师,你长大了也要出嫁。别忘了,下个月让你义父带你去御街三段赵府,找三少夫人……”
夕阳倾覆了御街三段的赵宅,透过纱窗,将闺房映得熠熠生辉。李清照让春香夏雪将欲开的梅花送往各房,又亲自将各色花在书房、客厅、卧房各处点缀,还清理门前花坛,将梅花插了数枝进去。一时间屋里屋外诗意盎然,梅香扑人鼻息。赵明诚环顾屋子,英气勃勃的脸上荡开暖意,拍手笑道:“唐崔道融诗云,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果真淋漓尽致地道出了梅花不俗的神韵。”
李清照听了,便折下梅花,插在鬓边,笑望夫君:“究竟是花美,还是人美?”
赵明诚朗然笑道:“美人如花,花如美人!”
李清照搡着他撒娇:“不行不行,夫君要说花不如人,花不如人。”
“哈哈哈……人比花美,人比花美!”赵明诚说着,大笑不止。
此晚灯下,李清照嗅着梅花香气,酝酿着对小女孩李师师的援助计划,含笑作出一首《减字木兰花》——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太阳的金色光线染黄了绿叶,从树顶落到人眼里,透出几分春的娇媚。柳絮翩飞,牡丹芍药竞艳。汴京城风和日暖,到处都是莺莺燕燕。赵府大院依旧是往日的熙熙攘攘。长长的黄花梨木几上只放着一摞经书,向左方摆着两个云纹方凳,旁边有一张黑漆带雕花六角几,往里去是一座小小的佛龛,上面悬青色金丝纱帐,下面的香案正中摆着翠玉貔貅卧鼎,鼎中燃着紫檀香,香台左右各一,下方一个紫锦蒲团,原来这是内设的佛堂。郭氏昨晚做了噩梦,一大早便来祈祷,定省、汇报的人便也跟到这里。
佛龛内供着一个鎏金的双凤展翅小香炉,炉上香烟袅袅。案几上放着兰花纹雕刻的红木托盘,盘里供着新鲜瓜果。郭氏坐在锦椅上,面前摊开一本佛经,手捻着一串紫檀香珠,微合双目,听小郭氏报账完毕,俨然道:“蔡京如今深得官家宠信。咱们筹备金银打点,势在必行。便是我这老骨头打些饥荒,也万不想劳驾各房。因前时有人弹劾蔡京,老爷是他门生,自然受些连累,左右周旋破费些银两,到如今翻不过身来。早几天我已有话,不知各房准备得怎么样了?”
小郭氏眉梢眼底皆是得意,一双水眸便如要滴出水来,作揖道:“别人作俑,母亲却要灭火,也真是难为您老了。媳妇变卖嫁妆、细软,准备了三千两银子,便是以后短了些用度,也不过一时艰难罢了。”
钱怡一笑嫣然:“媳妇变卖细软,凑了两千两银子,略尽绵薄吧。”
郭小乔一双大眼乌溜溜地转着,满脸精乖之气:“姑妈,侄女变卖了几支金钗、步摇,还有几年的压岁钱,准备了一千两银子。”
郭氏在锦椅上移移身子,眉开眼笑:“小孩子家,谁要你的份子,留着自己用吧!”
郭小乔讥讽道:“侄女可不会吃里爬外,也免得以后被人多嫌着,说是个吃白饭的。”
各人由丫鬟奉了银两,郭氏命贴身丫鬟茉莉点收。李清照也只好命夏雪奉上三百两银子,在郭大乔、郭小乔的冷嘲热讽里快步离开。
海棠艳艳,杨花越过红墙涌向天际。夏雪紧走几步追上李清照,凝眉问道:“前时小娘子让我们变卖那么多首饰、细软,连嫁妆都舍了,那都是夫人当初精挑细选的,难道不是为了老爷晋升?”
阳光在白石道上雀跃,飞上李清照深颦的眉头。她在海棠树下站住,看着飞舞在花丛中的蜜蜂:“我可不想为国之蛀虫蔡京添贿,我的银两自有用途。”
暮春天气,风里裹着茉莉花香。垂花门上洒满阳光,几个丫鬟在门口悄悄议论,说三少奶奶如何如何平易近人。刚巧郭大乔领着女儿小荷,带着一群丫鬟婆子出了院,听到这些话便冷脸斥道:“你们这些没脑子的小蹄子,眼里哪知道善人恶人?素日里经不得三句好话,人家将你们卖了,你们还要帮着数钱。”
几个丫鬟被唬得不轻,忙一起跪下道:“大少夫人教训的是!奴婢再也不敢了。”
郭大乔径直走下台阶,对女儿小荷道:“今儿天气这么好,母亲领你去街上玩玩。”
郭大乔一群人上了街道,迎面正碰上钱怡领着一双儿女说笑着走来,李清照和夏雪春香在不远处跟着。
五岁的小赵坤和三岁的小赵娴看到赵小荷便欢快地呼唤,争着上前要拉着她一起玩。郭大乔生硬地将两个孩子推开:“瞧你俩那脏兮兮的样儿,不要碰脏我家小荷。”
小赵娴毕竟女孩儿家,有些娇气,被这一推,感觉受了特大的委屈,回头看着母亲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小赵坤上前哄着妹妹,并愤怒地责问:“伯母,你为何要推我和妹妹?”
俗话说打狗欺主,钱怡自然知晓郭氏并非嫌弃两个孩子,只是给孩子的母亲脸子瞧,便叹了口气,将小赵娴揽在怀里,替她擦泪,哄劝道:“娴儿莫哭,娴儿是个坚强勇敢的孩子,你伯母是跟你玩玩,别哭了啊。”
可巧老郭氏一大早去相国寺礼佛回来路过,见了这情形自然很不高兴,下轿冲郭大乔奚落道:“大的小的都在跟前,论理我不该叫你难堪。可你未免太过分了!孩子们本是兄弟姐妹,从小一个院里长大,一起玩玩自然是好的。你是嫉妒人家夫妻恩爱还是见不得人家儿女双全?当街多嫌人家的孩子。孩子们这么小,懂什么?你就舍得使厉害?你这样在他们面前小肚鸡肠,不是为老不尊又是什么?”
“母亲……”小郭氏气呼呼地拽过来赵坤,指着他的手,“你看看他这手,弄得这么脏。我家的小荷这么干净,可不要跟着他们染上了坏毛病。”
赵坤的小手本是吃桂花糕的时候沾了些碎末,钱怡便拿出帕子给他擦去,半弯着腰对儿子道:“以后吃过东西要记得洗手,弄得干干净净的,跟妹妹一起玩才好。”
小孩子都是有灵性的,小赵坤见几个大人为他说来说去,便好似闯了祸一般,很是难过,眼泪汪汪地点头:“嗯,我听母亲的。”将双手拍了又拍,看了又看,以为干净了,便要转身拉小荷去玩。小荷渴望地抬眼看母亲,见母亲面色不好,便不情愿地躲在她身后,可怜巴巴地看着赵坤赵娴拉着手去一边玩耍了。
李清照正好走过来,唤回赵坤赵娴,将小荷抱起来问道:“小荷,想不想和姐姐哥哥一起玩儿啊?”
小荷渴盼地转头看着母亲,小郭氏正要说话,被老郭氏给噎了回去:“休要再压制我小孙女了!让她自己说实话。”
小荷嗫嚅着说了一个想字,李清照便笑着将她放下,让小赵坤小赵娴拉着她去了,钱怡的丫鬟自然跟了上去。李清照在后面叮嘱:“不要跑远了,一定要听话哦。”
三个孩子蹦跳着玩去了。小郭氏便有些气不平,对李清照道:“多管闲事,下不为例,别以为我是好欺负的!”
李清照坦然地望着她,语声轻柔:“大嫂,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我都希望大人的情绪不要影响到孩子们的成长。倘若因为大人的世界给孩子埋下了不友善的种子,影响了他们的思想,将来,怕是不好教育,我们做长辈的必会后悔。”
小郭氏并不领情,愠怒道:“李清照,请不要危言耸听,自作聪明。”将李清照推了个趔趄,却又被反弹力推向一边。她正要发作,旋见身后一辆马车狂奔过来,飞扬的车帘后,一个妖艳女子的面孔一闪而逝。小郭氏恰被车上的铆钉挂住腰间丝绦,被拖着踉跄奔跑。李清照飞奔上去,利索地将她腰里丝绦撕扯下来。小郭氏得救,没了丝绦,衣襟敞开。引得在旁看热闹的街痞子一阵喝彩。李清照因是体寒怕冷,正好外穿一件丝绫内穿一件软罗,忙脱了外面的丝绫褙子递给小郭氏,并张开双臂挡在她面前,朝那些无赖斥道:“非礼勿视,再不走开,我便唤了下人,棍棒伺候!”
无赖们见李清照颇有威仪,便嘻嘻笑着一哄而散。
身上的软罗褙子不足以遮寒,一阵风夹着尘灰裹来,李清照从头到脚都是寒意,看看衣服并不合体,小郭氏面色懊丧,忙掏出银袋子递给夏雪:“快去对面铺子里,给夫人买件合适的衣服,要有眼劲儿。”
老郭氏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起身上轿前,朝小郭氏道:“整天只晓得嫌弃别人,我今儿可看到了,你不及老二老三家的十分之一!”
老郭氏刚走,小郭氏便狠狠瞪了李清照一眼,飞奔着追赶那辆马车,边追边骂:“哪个王八家的马车,敢在汴京如此嚣张!”
路旁的勾栏酒肆里浮声切切,诉说着盛世繁华。从酒肆里走出来一个嬉皮笑脸的汉子,见小郭氏衣衫不整,秀色可餐,便追着她笑道:“谁家的小娘子这般彪悍,若是让本大爷亲上一亲,便保管你追到车主。”
小郭氏一个巴掌扇在他脸上,并斥骂数声。另一个被马车撞翻水果摊子的小贩一脸的愤愤不平,指着马车消失的方向道:“那是蔡丞相家的马车,谁能惹得起啊!”
怕嫂子吃亏,已经赶过来的李清照闻听吃了一惊,想起刚才的情形,不由出了一身冷汗。难怪那一闪而逝的妖艳女子似曾相识,她不是兰棂还能是谁?兰棂由乡下少女变成相府贵妇,气质、仪态都变了不小。兰棂此番必是冲着自己来的,小郭氏算是受了池鱼之殃,若叫她明白根底必添纠葛。李清照余悸未了,却见小郭氏已解了酒肆旁的一匹悍马,扬鞭奔袭而去。快马驮着小郭氏拐弯转道,转瞬已望见肇事的马车背影。
小郭氏接连几天放了高利贷,今儿心情很好,便带着女儿出来逛逛,受了老郭氏的奚落已觉憋气,赶制的新衣竟差点当众滑脱。她从小到大最受不得窝囊气,别说那蓄意谋害者是相府的人,就算是后宫嫔妃她也要讨个说法。
马车刚在蔡府门前停下,快马加鞭奔来的小郭氏也已下马,眼见丫鬟搬了脚踏,扶着兰棂下车,小郭氏便笑着迎上去,笑着将双手伸向兰棂的衣襟,看上去好似极羡她的衣服。面对陌生女子的示好,兰棂有些茫然不解,小郭氏却猛地扯开了她身上的红褙子,锦缎料子极是光滑,猝不及防地从肩头滑落。
堂堂相府,谁敢放肆?一众丫鬟起初见小郭氏衣着不凡,上前去拉少夫人的褙子,以为是少夫人的至亲好友,和她开玩笑。待她们反应过来之时,小郭氏却极快地转身上马,扬鞭去了。兰棂一声尖叫:“哪来的贱人,快追!”
几个小厮急忙牵马追去,两个丫鬟忙将脱落的褙子捡起来给兰棂穿上,冷不丁挨了几个耳光,吓得磕头求饶。兰棂又连踹几脚,骂道:“要你们这些死人何用?趁早撵出去心静!”
几个小厮半晌转回,说是那贼妇的马好快,刚追上御街就看不见了,并磕头请罪。兰棂气得大骂,一个丫鬟忽指着旁边,惊喜道:“汗巾,贼妇的汗巾!”
丫鬟忙爬过去捡了汗巾,递给兰棂,满脸讨好道:“少夫人,这贼妇的汗巾上面绣了图案,还绣了词句呢。”
兰棂展开细看,面色数变,咬牙切齿道:“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李清照,你竟敢派这贱婢来相府挑衅?”
赵府后院明间里,李清照正在哄着哭得稀里哗啦的小荷,因为她看到母亲骑马而去的样子十分害怕。小荷忽见母亲进门,便又哭又笑地扑上去:“母亲可回来了,荷儿担心死了。”
小郭氏说着无事,拉住女儿好言安慰。老郭氏乜斜着眼斥责:“你也是名门闺秀,行事怎的这般鲁莽?咱郭家虽是名门望族,可也惹不起蔡家。你父亲还得处处仰蔡京鼻息,你却容不下一点灰星。倘若你今天被蔡家当贼办了,小荷这孩子有多可怜?”
小郭氏偏头回敬道:“母亲别说了,孩儿以后任人欺负还不行吗?今儿你也不用害怕,孩儿又没落下什么把柄。再说了,是他们相府挑衅在先。”
李清照绣了词句的帕子送给各房,小郭氏本不在意,这会儿丢了也不可惜。可她明白兰棂为人,心里甚是忐忑,只怕有一日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夏风送来淡淡花香。李清照正在明窗下作词,但闻紫琉璃珠帘丁零零作响,春香进来禀道:“小娘子,有个叫李师师的小姑娘,和她父亲前来求见。”
李清照将薛涛笺往书案上一推:“快叫他们进来。”低头念道:“花开花落花无悔,缘来缘去缘如水。这个师师小姑娘,和我便是有缘。”
春香走到门口,回头笑道:“小娘子变卖首饰、细软,敢情是要资助这位李师师的吧?”
李清照昂然道:“我宁可救助穷人,也不愿打点蔡京那个奸贼。”
夏雪正在屋里拾掇,受惊般地瞧瞧门口窗外,急拉李清照衣袖:“小娘子,快别说这个了,小心隔墙有耳。”
“偏要说。”李清照犯了固执,“蔡京与曾布,演绎出了农夫与蛇的故事。曾布荐蔡京辅政,蔡京却反咬曾布。一切政事,曾布欲如何设派,蔡京必要反对,因此常有争执。蔡京进尚书左丞才多久?曾布已被罢为观文殿大学士,出知润州。蔡京为中书令,兼门下侍郎、太师,禁用元祐法,引私党吴居厚、王汉之等人沆瀣一气,凡一切端人正士概称奸党,朝野震惊。也许,赵佶明白蔡京,却欣赏他钳制诸臣的才能,如开元时唐玄宗对李林甫的任用。殊不知这些蛀虫,迟早会蚀空一个王朝。”
赵佶在大庆殿朝会,昂首道:“昔神宗创法立制,未尽施行。我父皇即位,两遭垂帘,国事难定。今朕欲效父兄之志,却没有治臣辅佐,朕当如何?”
蔡京顿首叩头道:“臣愿尽死力以报陛下。陛下欲效先皇,必用良臣。臣已将元符三年以来的章疏清理完毕,将上书人分为正上、正中、正下、邪上、尤甚、邪中、邪下七等,划为正上的有钟世美等六人,正中有耿毅等十三人,正下有许奉世等二十二人,邪上有梁宽等二十多人,尤甚有范柔中等三十九人,邪中有赵越等一百五十人,邪下有王革等三百一十二人。”
岐国公王珪原本胆小,却禀仁善,奏道:“若依丞相划分,被列为邪等的就有五百四十二名朝臣。以老臣看来,这划分的标准是上书人对熙宁新法、元丰新法及元祐旧臣的态度,那些反对或不满新法的,结交元祐旧臣的,均被列入邪等了。这哪里是效忠陛下?分明是将党争激烈化演绎。党争之患,百令不行,商人圈地,无赖霸市、奸淫抢劫,百姓陷于水深火热。陛下啊,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平息党争。要平息党争,先要消除假勋爵,增设集贤殿,擢拔一批德才兼备的儒生,替换那些靠假勋爵占据主要位置的平庸朝臣。用新鲜血液取代坏死血液,则党争自灭,国家才有繁荣昌盛的希望!”
蔡京凛然奏道:“无稽之谈!除掉奸党,天下才会大治,国家才会繁荣昌盛。儒生们不懂政治、恃才放旷,治不了国安不了邦,重用他们只会使这个国家走向灭亡。他们提倡的德治,在现实社会十分荒唐!难道自己当了和尚就能戒除世间的奸淫?难道武将们只需吃斋念佛而不需要拿枪拿刀,敌人就会败退?如果德治可行,我们英明的先帝为何常年与北辽打仗?武治才是立国之本,此所谓能战则可言和!”
王珪怒道:“丞相不懂儒学,说出这样的话来,就不怕贻笑天下!你所谓的清除奸党,不过是排除异己,为自己铺平道路罢了!”
蔡京平静道:“王大人,身为几朝元老,你怎能信口雌黄。朝廷若指望你们这些迂腐的儒生,怕是会贻笑天下!”
赵佶猛地挥袖,冯益宣布退朝。
兰棂和蔡贤妃坐在窗边吃茶说话,同时看着一对深情互慰的燕子。蔡京进来行礼拜见娘娘,蔡贤妃和兰棂再拜父亲,三人落座,宫娥上茶,蔡贤妃命下人都退到帘外,兰棂低声道:“李格非曾进谗陷害父亲大人,父亲一定要穷治苏党,彻底铲除!可串通部属,诱之以利许之以位,或将中立派以重金收买,一齐上书弹劾。”说着,将伪造的李崇翠儿卖身契约递给蔡京:“这一纸文书再加我的人证,足以成为李格非怂恿家人欺男霸女、侵占乡亲私宅、草菅人命的数款罪据。”
蔡京接过契约细看,装进衣兜里,阴沉一笑道:“王珪老匹夫倚老卖老,甚是可恨。奸党即可涵盖一切,这等区区物证,有备无患吧。”朝蔡贤妃道:“奸党不除,根基不固。铲除奸党,官家尚在犹豫。太医徐知常在刘太后那儿已有作为,娘娘也需设法赢取刘太后支持。”
蔡贤妃面有难色,思索道:“刘太后是王皇后姨妈,论理我不能与她说话。”
蔡京道:“朝廷事繁复诡谲,一码归一码,多一分力量总是好的。”
“也是。”蔡贤妃道,“刘太后自当年由宫娥变为后宫,何曾安生过一天?她私心甚重,性格复杂,不妨一试。”
蔡京又道:“王珪的长孙女王美英是郑居中的续弦,郑贵妃那儿,少不得娘娘费心调停。”
“不在话下。”蔡贤妃果断道,“这个郑居中本是贵妃义兄,遑论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嫂子。郑贵妃可是个优秀的攀登者,她只望着山顶,并不旁顾。”
送父亲出宫,蔡贤妃来到福咸宫拜见刘太后,献上高丽国进贡的寿桃、荔枝、杨梅,亲手将鲜果收拾利索、装成数碟,恭敬呈上。
刘太后也不过二十五岁年纪,被哲宗立为皇后,原以为前程锦绣,不料哲宗去世,让她深深怨叹人生无常,一颗心忧伤、晦暗,却又是明珠蒙尘般的不甘。殿中光影清浅,映在她的栖红色凤纹罗袍上,整个人肤若凝脂,风华万千。她品尝着鲜果连声说好,蔡贤妃又用银匙挑起一块寿桃与她,笑道:“我父亲一心铲除奸党,呕心沥血,要稳固大宋社稷于磐石之上。我担心官家会被奸党的华丽饰词蒙蔽了慧眼。”
刘太后浅浅一笑,轻轻拍着紫檀椅上的玉石手搭,单刀直入:“哀家已从徐知常那儿了解丞相不少,若要进些好言倒也不难,但有一忌。”
蔡贤妃忙道:“太后顾忌什么?”
刘太后叹息道:“自孟氏复位,甚忌蔡丞相。那孟氏很会做人,素有贤名,也得官家敬重,这与蔡丞相不利。你父亲素知此事,也曾与我说过,要重废孟后也无不可,他直接干预恐官家生疑,需另命人奏请,他从中助力才好。你回去告诉他,不要忘了这茬。”
蔡贤妃忙道:“太后的恩典,我父女牢牢记着。”你原是想借我父亲废除孟太后的,如果互惠互利,如何不可一试?
刘太后道:“你父亲当初入朝,原是童贯和我大力支持,方得复职。既然支持他了,哀家便会坚持到底。”她曾与心腹太监商议重废孟后,也赠蔡京金银求他尽力。没了孟后,她的天下才会大吉!
蔡贤妃敛衽道:“我父亲会为大宋鞠躬尽瘁,臣妾也会为太后尽忠到底。”
刘太后倏然仰头,冷冷笑道:“哀家答应的事便不会反悔,你也不要在这儿嘴上抹蜜了。说什么为哀家尽忠?哀家还有什么前途?又如何相信你的忠心?如果哀家谁都相信的话,这会子还会坐在这里?哀家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面都多,念起官家面子,奉劝你几句。只望着山顶攀爬的人,会丢弃沿途的优美风景。放下贪心,人生才会舒坦些!”
蔡贤妃尴尬告退,和宫娥一起,施施然走到廊下,回头望着那扇镂花门,冷笑道:“放下贪心,你才会舒坦些!想利用我父亲重废孟后……”
刘太后隔窗望着蔡贤妃消失的背影,满面怨毒。
时光飞逝,转眼夏末,气候渐转凉爽。王皇后和刘淑妃在御园漫步,一群宫娥太监在后面远远地跟着。因为郑贵妃蔡贤妃抱团,她们不得不走到一起。王皇后摘下一片红叶:“只怕这片秋叶,便是蔡京奸党名单上那些人的命了。”
刘淑妃愕然张大红唇:“党争已经历了几朝,皇后娘娘怎能预料本朝的结局?”
王皇后傲然的目光越过她头顶:“历朝政斗,胜败都掌握在君主手里。朝廷不能倒塌,官家也不会过多结怨,最后倾向的,都是势力较大的一方。朝廷也和民间一样,廉洁自爱者少,媚俗从众者多。许多人诽谤一个人,也许是这人不和他们沆瀣一气。所以那些以忠耿自许,妄图整肃朝廷纲纪,要和庞大势力比拼的清正者,往往是蚍蜉撼树,会成为可悲的牺牲品!”
刘淑妃唇边一颗美人痣,益增妩媚,颔首夸赞:“蔡京已胜券在握,那蔡贤妃……”
王皇后向前迈着碎步,拂开扑面杨柳:“蔡氏真是个自不量力的贱人!”
刘淑妃肃然道:“郑贵妃蔡贤妃心怀不轨,娘娘还须设法遏制。蔡京一旦得逞……”
王皇后一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模样:“如果不想被激流冲垮,就得迎难而上。且行且看,到一定时候,我要揭开那种不管自己浑身肮脏,专挑别人眼里污秽者的面纱!”
刘淑妃的丽眸闪射出愕然、狐疑,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渐渐消隐于万缕霞光里。
这晚王皇后走进福咸宫,跪礼已毕道:“只怕此番蔡京铲除政敌,固宠固位,必会增加蔡姬实力,她攀结郑钰那个贱人图谋后位,处心积虑要拉下敏儿。”
刘太后一下一下拍打着紫檀椅上的玉石手搭:“我已合理铺排了我的人。两虎斗得越烈,残局越好收拾。不管郑贵妃蔡贤妃如何嚣张,敏儿你一定要沉着应对,勇于穿越险阻的崇山峻岭,迎来最后的春光满地。无论多么艰难,你都不能放弃!未来,我会为你开辟一条快乐无忧的大道。”
王皇后名叫王敏,原本是德州刺史王藻的女儿,当年由姨妈做主嫁给瑞王。她感激涕零道:“姨妈,谢谢你为敏儿费心!”
刘太后命外甥女儿近前坐了,拉住她手道:“敏儿,当年向太后亲近瑞王,我便觉得他有潜力,才求先皇将你赐婚瑞王。姨妈的眼力不错吧?你果真就成了皇后,母仪天下。你父亲也由德州刺史晋升为工部尚书。你生了皇长子赵桓,必会母以子贵。”
王皇后思量往事,不由得伤心流泪:“可是,可是,他对吴婕妤那般厚爱,眼下又极宠郑氏、乔氏、韦氏。纵然刘淑妃出身寒微,不足为虑,可这郑氏主仆三人以及蔡贤妃刘氏,哪一个又是省油的灯呢?如今若不是为了宫规,他怕是都不去仁明殿里了!怎不叫敏儿日夜烦忧啊!”
九月,李清照在西窗下凝神作画,晚霞在她的脸上洒下淡红光晕。炽热的爱情如同正午的阳光那样热烈充足,势不可挡。她以飞蛾扑火般的莽撞坠入爱情。他等于快乐,等于全部生活。每一个朔望日的重逢后,她都调动全部智慧和想象在大脑中反复演绎爱情的模式,确认这就是大宋才女命运的真谛。那曾经飘浮迷惘的闺中生活从此将有了坚实的走向。他灿若明霞的脸,总是梦一般萦绕,俊美、迷离,犹如花儿的情话。每每掌灯夜读,他又隐在她的书卷之间,在多情与深婉之间,与她浅笑、蹁跹。
春香抱着被褥进来说:“今年这气候真是奇怪,菊花开满院落了,晌午的秋老虎还很厉害。瞧这被子可晒够劲儿了。”
去屋里放下被褥子,她便拿着薛涛笺,念着李清照新作的《采桑子》: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橱枕簟凉。
念罢,愤愤道:“今年中秋后宫的进帖子诗会,小娘子的《采桑子》又得了第一,官家奖了那么多金银、珠宝、绸缎,都够买这一座大院了。他们赵府还要说小娘子支持姑爷乱买古器,是个败家子,真是可气!”
李清照正在一旁蹙眉沉思,自说自话:“古往今来,可怕的不是坏人,而是那些沽名钓誉、欺世盗名之徒。无才无德者以某种手段窃据要职,就要用名来装点自己。这类人大言不惭宽厚济世,骨子里只为私利,一肚子男盗女娼。最可怕的是,还会利用手中权力谋取私利祸害民众腐化世风。”
春香又道:“但凡小娘子参与的活动,兰棂都要怂恿蔡贤妃从中作梗。中秋若不是王皇后派人维护,小娘子的状元桂冠早被她整没了。”
李清照目光飘向窗外:“王皇后的公正维护,也不过是对蔡贤妃的遏制。”
春香凑近主子,低声道:“方才我听郭氏姐妹悄悄议论,说元符刘太后攀结蔡京,定要再废元祐孟太后。蔡京买通梓州通判冯澥,并许升官,冯澥便傻傻地越俎上疏,说孟氏为前朝废后,复位乃亵渎先帝。蔡京拿着奏疏交于官家,官家命交什么台核议……”
春香想不起什么台,单指捣着下巴,来回摇头,自语道:“什么台来着什么台来着?御史台……”
李清照想起二表姐及表姐夫孟忠厚,再废孟后,可会给表姐表姐夫带来灾祸?她猛地一颤道:“是辅臣台吧?”
春香忙笑着点头道:“对对,小娘子真聪明,就是辅臣台!听说那辅臣台都是蔡京的党羽,都说不该迎还废后,致物议沸然。小娘子,物议沸然什么意思?”
李清照道:“就是议论纷纷,舆论强烈的意思,最后如何?快说。”
春香看看窗外,神秘兮兮道:“蔡京领着赵家老爷主导幕后,官家不得已,除孟太后封号,废为庶人,仍居瑶华宫;又将当初议复位号的朝臣一一降贬。”
李清照霍然起立道:“孟太后真的被重废了?真的?”
春香点头,正要说话,夏雪进来道:“不仅废了孟后,蔡京一颗黑心双管齐下,与儿子蔡攸,门客强浚明、叶梦得等朋党十几人,又请旨处置奸党,且一面让晁补之重修《神宗实录》,又授意御史中丞刘拯告晁补之随意增损,诋毁先帝。将元祐、元符两朝,自宰相及百职司,司马光、文彦博、苏轼、黄庭坚、张耒、晁补之等人,开出一百多人的名单,全部下牢了!且对清理元符三年的章疏后,被列为邪等的五百四十二人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处置。”
李清照听了暗暗心惊,问道:“可有我父亲、外公在内?”
夏雪笑道:“小娘子想哪儿去了?若有……奴婢这会儿还能站在这儿叨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