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桂香四溢,衬着冷月水光,飘落无数黄蕊。坐在花海中的李清照双手捂眼,从指缝里溢出泪水。夏雪在旁惊诧道:“好好的,小娘子为什么哭啊?小心伤了眼睛。”
“不为什么,你莫要管我。”李清照啜泣道,满脸的伤悲、无奈。母亲不许她和赵明诚交往,少女的心固执决绝,越不过现实的沟沟壑壑。她凝望夜空,黑白分明的眸中一片空蒙。
人影一闪,春香领来吴婕妤的宫娥。那宫娥屈身一拜,说道:“婕妤娘娘命奴婢送来书信。”
白帛黑字,正是他那熟悉的笔迹。李清照的面色一瞬通红,眸中华彩顿生,对夏雪道:“走,去望仙桥!”
夜色笼罩着望仙桥,主仆们站在桥头浑身发冷。一个黑影迅捷地朝李清照扑来,匕首在月影下流泻着寒气。夏雪一声尖叫尚未出口,那刺客却倒在地上四肢痉挛。主仆们相互搀扶,瑟瑟走近。刺客背上插着明晃晃的匕首,血向白石上流淌、蜿蜒。
一个青色影子,电光般奔向夜幕深处。
澄明的日光洒在慈元殿的雕花窗上,光华灼灼,蔡贤妃正在窗前吃着水果晒着太阳。兰棂匆匆进入,挥去下人,语声急促:“李清照没死,被一个神秘青衣人救了……”
蔡贤妃美艳的脸端肃冷漠,十分惊诧:“没死?”
兰棂面色阴鸷,言声果断:“我的主意本来不错,赵明诚以才子自诩,岂会少了给李清照的诗笺?我装作去看他那些破古器,获取那本诗词,对字描摹……”
蔡贤妃怫然甩袖,脸上荡起讥诮:“就你行是吧?为何还会失手?”
兰棂懊丧道:“娘娘,我怎能算到有人救她?”
蔡贤妃道:“我买通郑贵妃安插在吴婕妤身边的宫娥,料想万无一失,不料还是……”
兰棂眼珠一转,忙道:“会否是那宫娥泄密……”
蔡贤妃怒道:“胡说八道!她不要命了吗?”
吴婕妤在仁明殿跪拜王皇后,神情恭谦:“党争势同水火,臣妾为政局着想,恳求皇后娘娘请旨,将李清照赐婚赵明诚,聊以缓解、平衡两党关系,稳固社稷。”
王皇后从宝座上站起,一身金黄色锦缎袍雍容华贵,像高度戒备的鹰隼:“不要妄图欺骗我!我决不相信你这只狐狸!”捏着凤袍一角,一步步逼近她,“你真爱官家吗?还是以为官家只爱着你?我要告诉你,凡是在后宫等爱的女人,最后都变成等死!”
“皇后娘娘,请相信臣妾的忠心,请看看如今的形势吧,郑贵妃蔡贤妃携手,力量强大。而臣妾,像忠于自己的发肤、手足一样忠诚于您。权臣的力量像山洪一样强大,会摧毁一切,单飞的雄鹰怎能越过山洪?”吴婕妤言语恳切,目光越过王皇后肩头,徐徐飘散于窗外夜幕。
“休想骗我!你这个赝品,不过为自己着想罢了。因为,官家真正喜欢的不是你!”王皇后倏然转身,目光如刀,戳向吴婕妤。她向来气势咄咄,以威压人,掩盖失落。身后云母屏风、紫贝母宫帘在视线里轻荡,帘外雨潺潺,雨打芭蕉叶带愁,心同新月向人羞。她望着雨幕舒展深愁,声若呓语:“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绿苔深径少人行,苔上屐痕无数。余香遗粉,剩衾闲枕,天把多情付。”
吴婕妤望着王皇后背影,听着雨声,跪了很久,直到王皇后回头望她,面色缓和:“我答应求旨赐婚,是为了大宋社稷。”
“臣妾对皇后娘娘感恩戴德。”
“我不要感激,我要你夺宠,别叫郑氏乔氏两个贱婢,将皇上握在手里。”
“臣妾永远忠诚皇后娘娘。”
“没有永远的忠诚,只有永远的利益。”
一盏茶时间的反复争锋,两人达成共识,携手去见赵佶,请求降旨。
自向太后殁,朝廷局势发生了急剧变化。赵佶擢拔一批,压制一批,党争越来越激烈。政令沦为争名渔利的工具,官商勾结受贿行贿,贪污腐败买官卖官,圈地毁林民不聊生。那些嘴上冠冕堂皇内心蝇营狗苟的政治油子,一日日蹂躏着赵佶的政治梦想。
阳光洒进福宁殿,赵佶英挺的身影显出孤单,他命太监传赐婚圣旨,见童贯进来便道:“你远道辛苦,赐座。”
童贯谢坐,屈身道:“皇上鹏程万里,奴才进孔雀屏风致敬。”朝殿外招手,内侍抬进来紫檀架子的屏风,进呈御览。屏风上绘着庞大的珊瑚花瓶,瓶中孔雀尾长三尺,光彩艳人,孔雀花翎绚丽无比,美不尽言。见赵佶开颜,童贯便道:“孔雀美丽而德高,有文禽美誉,堪配皇上,象征我赵宋王朝国运亨通。”
赵佶听得声声入耳,赞道:“这屏风美轮美奂,寓意吉祥,但不知谁人所做?”
童贯道:“蔡京,其人大才。”他在后宫人脉广泛,加上蔡京在太医徐知常那儿的贿嘱,蔡贤妃的周旋,后宫上下提起蔡京,总是夸赞。
赵佶点头道:“嗯,朕知道了。”遂下诏蔡京起知定州,不久改任大名府。
既有皇帝赐婚,赵府李府便一切随礼而行,请媒婆穿婚,交换庚帖,问卜得吉后合议定帖。赵家择了吉日,备礼,邀李家相亲。
相亲这日秋高气爽,李清照一早就被叫起,梳妆打扮已毕,春香捧来一个朱漆描金匣子,笑嘻嘻打开道:“请小娘子过目。夫人交代过,问小娘子喜不喜欢,若不喜欢,就说一声。”
李清照拿起金钗看看,蹙眉道:“本已拾掇齐毕,要这累赘之物做什么?”
夏雪挑帘进来道:“小娘子,这插钗为相亲所备。若小娘子中意,即以金钗插于冠髻;男方若不如意,则送彩缎两匹,谓之压惊。想来今天的相亲必是双方中意的,定要有金钗备着。”
李清照听了满脸通红,只低头含笑,再不言语。
相亲自是十分顺利,接着缔姻,即是订婚,又称传红。这日一早,赵家各处挂灯结彩,厅上供和合二仙,燃了红烛,邀了赵李两家亲友来吃了订婚酒,接着备礼“行聘”,浩浩荡荡的队伍进入李府,李家受聘,设宴款待后亦有“回盘”。发奁俗称发嫁妆。李家千金嫁妆摆了满院,何物在先何物在后,都有讲究。又请方士择吉日,将婚礼定在腊月初八。
此时十月下旬,苏轼死后停柩七七,李格非去眉州参加葬礼回来,一连数日不住地叹息,对妻女称奇:“恩师家乡有座彭老山,相传他出生那年突然失去了灵秀之气,草木枯萎,百兽绝迹,今年方才恢复生机。人们都说恩师聚集了天地钟灵毓秀之气,直到他去世,才将灵气还给山川大地。”
李清照道:“苏爷爷乃天地造化之奇,自然界岂无感应?”
王月新回屋拿着大红烫金帖子出来,递给夫君:“老爷看看这笄礼帖子吧。依照习俗,女子婚期定后,要行笄礼,我算着老爷的归期,已定了日期,以笺书写请辞,送达正宾。”
李格非看看帖子,凝重道:“常规的笄礼,应于下一年农历三月三上巳节进行,但婚期紧迫,说不得了。这位正宾,要择亲姻妇女贤而有礼者为之。”
王月新笑道:“老爷请放心,这正宾乃是苏小妹,恩师苏轼的妹妹。”
李格非点头道:“好,笄礼前一日,要记着再次遣人,以书致辞恭请。”
王月新道:“知道,参礼人员除了正宾外,另有有司,赞者,皆为妇人,还有观礼者若干,都已下帖,也备了答谢礼。”
李格非好奇道:“夫人办事周详,在下钦佩。但不知都请了哪些人观礼?”
王月新骄矜道:“为了照儿的笄礼,我几乎将士林们的夫人全都请到了。”
笄礼这日,各种轿子在大门口排了二里多地。王月新不知道花了多少银子,特意从“洪记老字号”定制了一套脂粉头面首饰。“洪记老字号”是京城第一名店。李清照身上的那套苏绣名品——“双面全异绣”裙襦,只消人微微一动,那流觞的水纹就像在流动的。那是赵明诚在笄礼前送来的,说是他嫁到明州史家的大姐赵婉,特意置办的江南名品。
李家阖府五更起床梳洗进食已毕,旭日初升时分已达家庙。李格非夫妇组织了艳装丽服的一队丫鬟,立于台阶上迎候嘉宾。片刻,着深色曲裾长衣的苏小妹带着一助手赞者,亦着深衣,款款走来。李格非夫妇忙下了台阶迎接,相互揖礼后进入家庙。
家庙由帷幔隔成东西两房。西为礼堂,东为更衣室。礼堂里摆放小几一张,置醴酒一杯米饭一份。另设拜毯三张,黑白相间的丝织花边,中间的毯上放三套衣服,盥盆一个,置于放衣服的毯子北侧。另陈拜毯几张于东西两侧,上放兔毛绣芙蓉座垫数个,供观礼者围坐。
赞礼、执事、参礼者陆续进门,众妇人各个妆容雅致,被李格非夫妇请入座位。李清照沐浴已毕,长发流泻肩头,着朱红色锦边采衣,梳双鬟髻候于东房。赞礼一声“笄礼开始”。礼乐响起,李清照从东屋出来,正坐席上。赞者奉上罗帕、发笄,苏小妹上前,吟诵祝词:“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丫鬟为李清照脸上扑粉,用红线绞去汗毛;以百花水洗头,以桂花油润发,挽髻,插簪,插鲜花,谓之上头。赞者从席上取了一套素衣襦裙,与头上发笄很是相配,李清照饮下赞礼酌酒、略尽馔食,赞者长声道:“礼成!”
李清照向父母行正规拜礼,回屋加了凤头簪、曲裾深衣,酌酒、尽食,向正宾跪拜。苏小妹诵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最后,李清照加了金凤钗冠,深红色曲裾深衣,白缎织金牡丹千褶长裙。苏小妹再念祝词:“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李清照拜礼,接过礼赞奉上的醴酒、馔食。她明白三次加笄含义不同:采衣色泽纯丽,象征天真烂漫;素雅的襦裙,象征少女的纯真;端庄的曲裾深衣,体现花季少女的典雅端丽。
礼成后赞礼引李清照至父母面前,下拜,李格非含笑命她平身,她依礼再拜,经过一番琐碎累人的仪式,疲倦且不耐,平身之后微微朝前探身,压低声音道:“母亲,好了吧?”
李格非凝重道:“都及笄了,却还这般不懂端庄!拜母亲,再听宣训,而后接受宗妇及姊妹们的祝贺。行动要端庄优雅,再不能像以前那般蹦蹦跳跳了。”
李清照嘟了嘴道:“是。”于是再拜,聆听赞礼宣训:“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
李清照再拜,背出答词:“儿虽不敏,敢不祗承!”归位再拜,并三拜正宾苏小妹。李清照久闻她才名,秦观逝后,苏小妹孑然寡居,李清照心里不免多了几分敬仰和怜悯。
李格非夫妇起身,王月新拉女儿,看看女儿高过自己头顶,身形虽然略瘦,但加冠着服之后,已是一派雍容风姿,流转的眼波落入她眼里,仍流露出她所熟悉的那些顽皮。
李格非向参礼众人抱拳行礼:“小女清照笄礼已成,感谢诸位宾朋!”
婚期一天天接近,王氏却一天天心神不定,分别请了几个方士来合八字,竟然都说双方是百年好合的八字。她这才略略展颜,每日里烧香磕头。这日李格非下朝回来,对王氏说道:“我体谅夫人这片慈母心肠,可也不要尽想着照儿的婚事。我瞧着欢郎这几天咳嗽的厉害,可别疏忽大意。”
王氏拍拍夫君胳膊道:“放心,照儿照顾她弟弟吃药,很是上心。抓药、熬药、尝药,无不亲力亲为。你没瞧见那阵势,比我可要仔细得多。”
李格非摇头道:“照儿毕竟还是个小孩子,这小孩子照顾小孩子,总会让人担忧。”
王氏笑道:“照儿将要嫁人了,哪里还是小孩子?她一进赵家,总是要服侍公婆夫婿的。提前学着照顾人才好。你没见她亲自炖了雪梨汤送给弟弟,还死死地盯着吃药,吐一口要加半碗,小欢郎都吓得不敢吐药了。”
李格非心里宽慰,点头笑道:“照儿能这样懂事当然很好,也免得到了婆家遭人嫌弃。”
这句话触动了王氏的心事,她怅然道:“赵府那个郭氏谁不知道?是个十足的厉害主儿,拿手绝活是拔花除草,这些年将赵挺之的妾室一个个除掉。若非事情迫不得已,我如何舍得叫照儿去那家受苦遭罪?”
李格非安慰道:“既然各位方士都说是百年好合的八字,那便是好姻缘,孩子便不会受苦遭罪。夫人放宽心怀,好生将息吧。”
王氏含笑反驳:“好生将息?我这每天都马不停蹄,大事小事几箩筐。”
冬月,赵家送花粉“催婚”,李家回了帐幔,被褥装点新房,称为“铺房”。
到了腊月,婚期来临。早一日下午,迎娶新娘的花轿已放在赵府大厅,厅中百烛齐燃,灯火辉煌,称为亮轿。此时,李家亦摆宴席,添箱的女眷请李清照喝别亲酒。婚礼系昏礼,需于晚间举行。拜堂以巳时居多。当日申时,迎亲的队伍由赵明诚引领着从赵家出发,潮水般浩荡地漫过御街、潘楼街,大队的士卒为迎亲队伍戍卫护航。
这场大婚轰动了汴京。看热闹的人万头攒动,爆竹响、礼乐起,唢呐悠扬。迎亲乐班吹吹打打地进入李府,花轿停在厅上。新郎官赵明诚年方十九,生得相貌堂堂,身形魁梧,一身大红喜服显得鹤势螳形,目光明亮,与儒雅白净的岳父李格非站在一起,完全不像两辈人。
既有今日,往事也说不得了。王氏拉着赵明诚的手上下打量,直看得女婿脸皮发热才放手,又碎碎念了半炷香时间,说的多是“我女儿娇宠惯了,请多担待”之类的话,只怕女婿不当回事。直到赵明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小婿记下了,小婿一定牢记”,她才去了厢房。
“女孩儿在家是千金之体,父母亲自然是百般骄宠,一旦成了媳妇,可就天翻地覆了,公公婆婆晨昏定省、恭敬侍候,丝毫不能怠慢。对夫婿得体贴,对妯娌小姑得殷勤问候,夫家上上下下哪个都不能得罪,受埋怨了,你连分辩都不能。出了门,成了人家的人,日子过得好赖,都看你自己的本事。这边的公婆,那边的妯娌,南边的叔伯兄弟,北边的管事婆子,一屋子没有血缘隔山隔水的生人,你若走不圆这个场面,难不成让你爹娘给你撑着去……”
李清照听得心酸,不住地点头,抹泪,拉着母亲手道:“孩儿记下了,母亲别再多操心了。”
礼过后,李清照由喜娘伴着辞别父母,由一丫鬟执着红烛,一丫鬟执红灯笼引向花轿,由赵明诚扶着上去。花轿由四人扛起,前面鼓乐大响,鸣锣喝道。族中德高望重的叔伯特从章丘县老家赶来,为她送亲。看着花轿悠悠荡荡地离开家门,王氏靠在大门旁,哭湿了几条帕子。李格非也红着眼眶,在一旁难过。院里院外,宾客如云,霍管家来禀:“老爷,夫人,如今天冷,不好怠慢了贵客。咱这府中各房仅开了二十桌筵席,又在御街三段的会宾楼里订了三十桌。”
李格非道:“晚间我还有几桌,一并在会宾楼里定了。估计今晚要热闹到半夜,宾客散时,或下了雨雪,或有吃醉酒的,一定要提前备好相送的车马,千万不要出什么娄子。”
宽阔的御街上,穿大红吉服、披红色彩绸、戴红花、骑高头大马的赵明诚,引着大红花轿走过乐声横空人声鼎沸。李清照悄悄挑起轿帘,掀了盖头一角向外看,和跟着轿子跑的陪嫁丫鬟夏雪、春香相视一笑,一双清眸,落满了汴京妩媚婉转的风光。
黄昏时分天上落雪,唢呐声浓,吹开重重雪幕。抬着李清照的花轿徐徐停在赵府门前。赵家宾客盈门热闹非凡,鞭炮声、说笑声不绝于耳。李清照由春香、夏雪搀扶着,在门前撒谷豆求吉利,和赵明诚手牵同心结,在礼乐声中拜过天地、祖先,被拥挤着送入后院阁楼上的洞房,夫妻交拜后坐于床上,行撒帐、合髻之仪。夫妇二人各剪一缕头发,结同心结,以示永结同心。另有除花、却扇仪式,直到灭烛,不断有宾客恶作剧,刁难,是为“闹新房”。
好不容易熬到闹完新房,李清照坐在铺了鸳鸯戏水毯子的红木床上,眼前是红通通的一片晕光,楼下席面上的觥筹交错声、说笑声、贺喜声潮水般袭来,心好似羽毛颤悠悠地飞,连周边的空气里都飘满蜜糖。
更漏三响,所有的喧嚣热闹渐次退潮,一团喜气的新房里分外静谧。一个嬷嬷朝陪嫁丫鬟夏雪、春香摆手示意,两个人相视一笑,悄悄退出,门吱呀地关上。红丝绫盖头拢出的朦胧光影里,一个男子的身影朝李清照走来,龙涎香气息在周际萦绕,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双手捏紧裙子上的繁复纹绣,手心里全是汗。镶金攒玉的喜秤在额前一绕,红盖头轻飘飘离位。眼前的新郎实在够得上英挺俊逸、风度翩翩,连那潘安、宋玉,怕是也要输上几分。
她一和他对视就怦然心动,热切的后面萌生了隐忧:这样的男子会赢得众生青睐,今日执子之手,他日可会与子偕老?
心突然就酸了,泪水盈眶。她急忙低头,双手并拢放在膝上。屋子里静得堕叶可闻。窗棂上的大红烫金喜字在烛影里分外夺目。赵明诚想起什么似的缩回伸向她的手,轻笑着转身走到门口,拉开门闩走向门外查看各处。楼梯口藏着两个亲戚中的同辈兄弟试图偷听洞房,被赵明诚轰走,锁上了木门。
李清照低头看自己涂了蔻丹的指甲,不经意发现一张粉笺落在床角,拿起粉笺的同时,笺中跌下一块玉佩。她捡起看了又看,原是他经常系在身上之物。再看粉笺,女性娟秀的字迹映着烛光,格外刺目。
拿玉赠人?人家退回,顺便写信?她的心瞬间空起来,手跟着抖起来,面颊同时涨红,眸中的痛楚密密绵绵、千丝万缕。他推门进来时,她呆滞了片刻,拿起粉笺和玉佩,声音颤抖:“给谁的……给谁的?”
赵明诚看看粉笺和玉佩,呆了片刻,满脸莫名其妙:“谁在捣鬼?照儿,你可别信!”
“我不信,我不信。”她低声说着走到门口,打开门,在冷风里浑身颤抖。
“照儿,你做什么去?”赵明诚紧张的追到门口,拦在她前头。
“不做什么。”她似笑非笑的,冷不防将他推到门外,猛地关门,厉声道,“玉佩给谁便去找谁!”
“开门,开门,照儿,开门!”赵明诚在外不住地拍门、呼喊。
雪幕千幅,他的敲门声突兀、急促,一声声打破夜的宁静。李清照只是不理,泪流满面地将粉笺擎近烛火,在火舌飞卷里化为灰烬,连她的心落在尘埃。
夜半,床上的红绫被、鸳鸯枕各就各位。桌上烛花爆炸,她也吓了一跳,拿起铜剪剪去烛花,又困又冷无法支撑,便支颐打盹。门突然被撞开,紧跟着进来两个嬷嬷,凶神恶煞一般,架起她进入楼下的明间。
富丽堂皇的客厅,中堂上挂着米芾的行书名作《天马赋》,笔力俊迈笔势飞动,神采洒脱曲尽变化。五十多岁的郭氏雍容有度,居中而坐,头上朝天髻,玉兰点翠金凤步摇,身上墨绿色褙子,身后站着四个侍女四个嬷嬷。
郭氏左首坐着两个华服佳人。将近三十岁的是远嫁江南史家的赵府长女赵婉,二十四五岁的是赵府二少夫人钱怡。右首坐着两位长相酷似的年轻女子,年纪稍大者是赵府大少夫人郭大乔,十五六岁、姿态娇媚的少女是郭大乔妹妹郭小乔,二人都是郭氏的娘家侄女,一样的冷冽神情,不住地朝李清照瞪眼撇嘴。
“还不跪下!”老夫人指着她,两眼放射出阴冷的光,咬牙切齿,接连诘问,“我来问你,妇人的三从四德,你学到哪了?新婚之夜,风狂雪猛,你竟将夫君关在门外?李格非本是名儒,怎会养出如此刁泼的女儿?”
“女子出了嫁,就得遵从夫君,为夫家养儿育女传宗接代,才是福气!”
“居然有这样罔顾礼仪道德的女子,我想问问,你们李家什么家风?那王千金是怎么教养儿女的?嗯?”
李清照跪在地上,垂目看着撒花毯上的蕙兰图案,紧攥裙幅,隐忍到“李家什么家风”时终于爆发,冷笑一声站了起来:“我李家什么家风,还轮不到你置喙!”她怎么可以忍受他的欺骗、背叛?那个短笺已将她的心戳破、摔碎,又撒了一把盐,她的母亲还这样蛮不讲理信口胡言!
郭氏几乎要跳起来了,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身子抖得像风中柳枝。未待她发话,郭大乔已跳了出来,劈面给了李清照两个耳光,斥道:“这是哪里来的规矩?一个新媳妇,竟敢顶撞、质问婆婆!别欺负我们赵家满门慈善!今天我不好好教训你,你便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动手不见阻止,不阻止便是鼓励。她的薄削嘴唇挑起冷笑,强按着李清照跪在地上,言辞尖刻,不停地奚落,骂骂咧咧。
夏雪、春香早已被惊动,候在门外,见小娘子被打个个气极。春香一身蛮力,拨拉开阻拦的下人撞了进去,上前抱住郭大乔,猛地朝旁边掀去。郭大乔猝不及防地跌倒在红柱旁,尖叫声刺破了满屋的空气。
“哎呀,姐姐!”一旁的艳妆少女忙不迭地跑过去,将郭大乔扶起,美目朝李清照放射出利箭,尖叫起来,“哎哟,姑妈你看看啊,三表哥娶个什么人啊?新媳妇跋扈无理,还带来这野牛般的下人,一进门就这样一个两个地整治,赶明儿这赵府还不闹翻天了?哎哟,姑妈,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小乔,我这腰好痛,怕是摔断了吧……”郭大乔被妹妹扶回座位,夸张地叫着。
郭氏气得呼呼喘息,指着春香道:“将这撒野的蹄子拉出去,杖责四十!”
四个嬷嬷应声去捉春香,哪知根本不是对手,老夫人示意四个丫鬟齐上,这才将春香捉住,由四个嬷嬷推了出去。郭氏道:“打!往死处打,一定要杀杀她的野气!”
“饶了春香,饶了春香吧——”李清照膝行到郭氏面前,不住地磕头,哭道,“请婆母大人饶过春香,要罚罚我吧!”
郭小乔狠狠地瞪着李清照,拽住姑母衣袖,尖声道:“三表哥和姐姐还年轻着,被折腾了倒没什么,可她们连姑妈都敢忤逆!这河东狮吼外加一个野牛,往后可怎么过啊……”
郭氏本已满腔怒火,一经挑唆便头顶冒烟:“将刁妇李氏,家法伺候!”
四个丫鬟一拥而上,将李清照按住,捆绑。早有人捧了三尺铜鞭过来,郭氏刚刚扬起,赵明诚却从外面冲了进来,死死地护住李清照,泪流满面道:“请母亲不要怪她,这件事,原本是孩儿错了!”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小三儿,你不要护着她,快快起去。”郭氏厉声道。
“母亲,咱们可是礼仪之家,不要叫人小瞧了啊!”赵明诚上前抓住母亲扬起的家法。
“小三儿,休得干涉!今日动用家法,正是为了顾全礼仪,你快放手!”
赵明诚吓坏了,死死地抓住家法,泪流满面:“母亲,你听孩儿说,今儿真的是孩儿错了!孩儿酒醉,听了几个闹房的挑唆,进房便打她骂她,要将她赶到门外。不料她一怒之下,反将我推了出去,害怕挨打,便死活不开门……”
坐在左首的赵婉站了起来,朝郭氏道:“既是如此,母亲就罚我三弟吧。”指着赵明诚,冷颜道,“三弟十九岁了,以后再不许胡闹了。虽说夫为妻纲,但仗势欺压女子,总不是什么君子所为!”
老郭氏接道:“婉儿不要说你三弟了,何为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今儿我一定要惩罚李氏,以正家法。”
赵婉顿足道:“母亲就不怕惯坏了三弟?设若女儿出嫁当晚,便遭夫君史师仲的无礼打骂,史家还要对女儿施以家法,母亲心里该当如何?”
赵明诚朝母亲跪求道:“大姐言之有礼,请母亲饶恕李氏吧。”
晨光熹微,李清照扑在床上,已经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得浑身冰冷,连血液都好像凝固了。等了那么久,爱得那么深,原来他却背着她有了别人!
赵明诚的哭求终究免了她一顿家法,老夫人本要关禁闭小惩大诫,但因不合新婚之礼,暂且免了。春香以下犯上,挨了二十大板,因护主心切,免了禁闭。
赵明诚一身湖蓝色锦缎鸟兽纹袍,仿佛极浅的海水颜色,也有着夜空的深邃幽远,他孤零零地站在书房,从月落站到日升,看着窗外雪花飞扬,直望到视线模糊,连洞房的满室喜庆红色都变得虚浮起来。他双手紧扣窗扉,望着窗外悲伤自语:“两个人明明相爱,却这样山程水程,永无归结?”
新婚伊始的冷战,伤痛到无语凝咽。
回门宴在大婚后的第三天,俗称“三朝回郎”,弟弟李迒如期而来,要接姐姐回门。新亲上门,赵府隆重设宴。李迒和霍管家一起,热热闹闹地欢宴,告别。李清照心如槁木,却打理出一脸的幸福笑容,春香、夏雪也装得滴水不漏。赵明诚随同回门,依礼拜谢岳父岳母。
回门三天后的这日晨省,老郭氏在福寿榻上歪着,病恹恹的样子,见李清照来了便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李清照端了托盘跪在婆母面前,递上茶水。老郭氏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转面来便将茶盏撞翻,不顾茶水洒了李清照一脸,目光冷厉如刀,将她的羞愧、狼狈刺穿:“听说我儿一直在书房睡着,这样的恶妇,倒还有脸见我?我赵家遭了什么孽?才娶了你这样的媳妇?若不念起官家赐婚,这会儿早把你休回娘家去了!”
字字如刀剜肉,锥心刺骨。李清照不知怎么走出来的,雪落在脸上很快化了,就像人连绵的泪,风冷冽如刀,势要将人心射穿。她虚弱得不能喘息,几欲晕倒。夏雪、春香争着要去搀扶,她却恨恨地甩开,边往前走边说:“你们两个,打量我无用得走不动路了?”
话音未落,却在拐弯处脚下一滑,向一旁跌去,正好撞到慢慢走来的郭小乔身上。托盘里的参汤洒了,在雪地上洇开,连并汤碗一齐跌碎。她跳着脚抖着手腕,放高声音尖叫起来:“哎哟哟,都来瞧都来瞧!姑妈被气病了,新媳妇不让我给姑妈进补,连碗都摔碎了……”
郭小乔声音极为夸张地嚷嚷着,巴不得让整个赵府都听清楚,在旁捧着锦缎的郭大乔也极力附和。附近擎着伞扫雪的丫鬟、小厮都在朝这里围过来。
春香急忙搀起小娘子,见她面无血色、嘴唇煞白便心痛不已,少不了和喧嚷着的小乔大乔争辩、论理、争吵。郭大乔郭小乔和春香、夏雪打在一处,李清照极力劝解却徒劳无功,只得去拽郭大乔。大乔顺势将怀里的紫红色花鸟纹绣锦缎丢在雪水里,极快地踏踩得不成样子,一边大喊大叫:“天哪!这是我特意在御街上的洪记老字号买的布料,母亲久病不愈,做新衣冲喜的,又被新媳妇给毁了。这赵三儿娶了个丧门星,以后可怎么过日子啊?”
郭小乔扯着嗓子扬着帕子呼喊:“新媳妇跋扈又嫉妒,你没给她买,她当然不乐意了。她没有的,怎能让旁人有?还撺掇下人不服管教,和主子动手,这是哪来的王八规矩?”
许多下人都围了过来,郭大乔喝令将李清照主仆带到后堂,听候主母处置。赵明诚闻声赶来,又一次拼命拦住家法。老郭氏发了话,皮肉之苦免了,关禁闭再难逃脱。
赵明诚亲自端了饭食来,拿起镶银木箸,夹了贵妃鸡在小瓷碟里,又盛了黄豆猪脚汤,一并递到李清照面前,意态虔诚。李清照冷着脸乜斜着他,心道:纡尊降贵就能抹去登徒子面目么?两次相救、送顿饭吃就免除罪孽了?
新房里喜气未退,数层大红锦幔映着窗上大红贴花,床上是多子多福红绫被,十锦绣鸳鸯戏水锦缎枕。床左侧一对红木雕椅子,中间一个六方小几。
他离她那么近,却垂目不看她的冷艳逼人,指骨修长的手,就那样端着贡瓷小黄碗,不说话不退缩,让温柔和怜爱毫不妥协。
暮气侵入窗口,流淌着沉闷压抑的颜色。李清照突然无法忍受眼前这张虚伪面孔,猛地推开那手。贡瓷小黄碗脱手而出,地毯上一片狼藉。
赵明诚顿时愣住,苍白的唇轻颤着,灰黄烛火映在眸底,流淌成无以言状的伤痛。黎明的红烛有气无力,流尽了泪,泛白的东窗上有了白蒙蒙的雾气。李清照心里的冷,蔓延到四肢百骸。实在冷得受不了了!
赵明诚看着月亮站了一夜,突然俯身拈起摔碎的瓷片,锋利的口子对准脖颈,缓缓吐出四字:“我,只有死!”瓷片侵入肌肤,发出沉闷的声响,在百合素香的气息中,绽开了浓烈的血腥味。
李清照惊呆了,抬头看到他星子似的眼里,全是赴死的决绝,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血从他脖颈里汩汩流出,她惊恐不已,扑上去抱住他道:“明诚,你这是何苦?”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一场生死之劫,让他们之间的和解速度比想象中要快,这完全取决于双方内心的和解欲望。男人纳妾,本不是事儿,更何况婚前的莺莺燕燕?李清照不是想开了,而是相信了心上人合理的解释。
和解后的赵明诚不再去太学府读书,因为腊月过半,学府里放了年学,闺阁中忌针,都是闲时,妇人们聚在一起都是“事儿”。李清照融入了崭新、喧嚣的大院,超脱的性情使她不计前嫌,带着那种诱人的、斩不断理还乱的甜蜜情感,慢慢爱上赵府。
元日悄然而至,她换上了艳红色的新衣,对镜照着,映得脸色如三春朝霞,溢出无尽的喜气。赵明诚站在左旁,着一身墨绿色长袍,英气逼人,拿一支金钗,熟练地插于她的发髻。她出神地打量着镜中的自己,似乎那么陌生的一个人。她一直觉得穿红戴绿流于俗气的。可今日却觉得暖意袭人,连眉梢嘴角都是难以掩饰的欢喜。
有爱相伴,这是她成人以来相当舒心的一个元日,她亲自下厨熬鸡汤、包饺子,拉着赵明诚同往,却被他强烈地拒绝,便施施然地自己去了。
下人们在院里燃爆竹,挂花灯,噼里啪啦,喜气洋洋。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饭,李清照吃到了包着铜币的饺子,下人们磕头请赏,满府都是欢声笑语。庄园主特意派人送来好酒,她喝得头晕眼花,醉醺醺地倒在夫君怀里,面颊绯红,醉眼蒙眬,脸上写满幸福。她突然被他打横抱起,转身去了寝房。床榻上铺满喜气,大红铺盖上层层锦绣,鸳鸯戏水,串串石榴,透着暖融融的甜蜜气息。
正月初八,赵府请了在京的族人来聚,工农商兵,皆不落下。却有怯富羞贫不愿来的,也有不擅应酬怕到人前的,有的带了口信,有的呈了辞书。李清照跟着赵明诚一一招呼,按辈分称呼、见礼,众人都夸老郭氏偏心,为最爱的三子娶了个好媳妇。郭大乔在旁听着,嘴唇撇得快要掉到地上。
元宵的爆竹震得月光乱颤。李清照要夫君带她去赏灯,郭小乔软缠硬磨也要去。赵明诚好不容易才甩开她,带着李清照和春香夏雪穿街越巷,穿越擦肩接踵的游客,听身边人声喧哗,看头顶烟花妩媚,一直来到相国寺里。夫妻二人烧香许愿,祈订白首之盟。玩到半夜又进入一个外灶内堂的小吃店,赵明诚要了所有小吃,供妻子一一品尝。李清照指着一个小碟语声响亮:“不吃南瓜坨,不吃南瓜坨!”
赵明诚抱拳大笑:“夫人恕罪,夫人恕罪!”
夫妻二人尽兴地玩耍,酣畅地说笑,李清照走出小店,在地摊上买了一支鎏金凤钗,在货郎担上买了一对相互凝视的玩偶。赵明诚拿住看了又看,笑道:“瞧,一个是你一个是我。”
李清照夺过玩偶,搡着他道:“才不是呢!你看他们,分明还在鹊桥。”
赵明诚争辩道:“什么鹊桥,我如何没看到?”
李清照指着玩偶脚下的花花绿绿道:“你看,这些就是百鸟的羽毛。”
年假过后赵明诚依旧去太学府读书,朔望日才能回家团聚。有爱相守,李清照的心里平静而幸福。只是自小被娇宠惯了,丢不掉活泼、娇气。婆母看不顺眼,便皱着眉头想要改造,隔三差五地设法责罚一番,她不会长久地沉于悲伤、怅然,更多的时间任红尘纷扰来去,只细心描画他的身影。她掀开窗帘,欣喜地望着汴京城的车水马龙,将灵魂一览无余地交付。
每逢朔望日,她便被赵明诚带着,去相国寺旁的大市场购置碑文、书画等古器,孜孜不倦。但凡他的爱好,她竭力支持并完全融入。
这日她坐在西窗下,灿烂的晚霞给米色褙子打上淡红,她的纤指在古筝上跳跃,弹奏的是秦观的《鹊桥仙》,边弹边唱: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忽一女子在帘外笑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瞧这是思夫难耐了。”
李清照红着脸站起,迎进仪态妩媚的思诚夫人钱怡,笑道:“二嫂,请坐。”
钱怡也不过二十四五岁,雍容华贵。李清照心想做母亲的长得这么美,难怪那两个孩子那般可爱!遂转着眸子道:“两个小可爱呢?怎不带来?”
“赵坤、赵娴那两个小家伙特别淘气,片刻不停地翻东西,又动辄翻脸打架、抢这抢那。我怕领来惹弟妹心烦,就丢给奶妈了。”钱怡在椅子上拉正裙摆,笑意盈盈,“朔望日才能相聚,对新婚宴尔的人来说,就是一年一度的七夕。同在汴京,却如隔着迢迢云汉。妹妹就靠琴棋书画打发时光,也真是难为你了。”
李清照一听红了脸,低头道:“他去读书是正经事,有什么难为不难为的?二嫂休要取笑与我。”片刻,又道:“自我进入赵府事故不断,甚觉没脸。二嫂却不嫌弃,清照感激。”
“自己一家人,不要见外了。”钱怡一脸和善的笑,“这么大一个园子,人口众多,自是少不了是非,看淡就好。”
李清照点头,两人闲聊,谈得投机,自然免不了谈起府上诸事,说起郭大乔。钱怡道:“她本是婆母的亲侄女,又是最早嫁过来的,早几年就管理内务了。这上上下下两三百口人,吃喝用度,管理调停,每天要处理多少件事?权力在握,自然就觉得高人一等,凡事掐尖要强。这些年所生儿女又不断地夭折,性情也扭曲了吧。”
李清照急道:“那小荷……”
钱怡面色晦暗道:“自大婚至今八年,她也就留下这一个小荷,或是想着家产分割,便更见不得别人好……”
李清照点头道:“她不待见赵坤、赵娴?”
钱怡面色怅然,没有接话。春香喜悦地进来,扳着指头道:“明儿二月十五,三少爷今晚酉时之前应该到家了。”
窗外春意婉转,室内笑语连天。李清照和钱怡喝着茶说着闲话,坐到日落黄昏,忽听赵明诚在窗外叫道:“照儿,照儿!”
钱怡说着不打扰,忙朝外走,却被进门的赵明诚拦住:“嫂子别走,快看看我今日买的这些金石。”挥手朝外,“快抬进来。”
赵真和小厮抬进来一个箱子,打开,里面很多文字铭刻的铜器、碑石,还有竹简、甲骨、玉器、秦砖、汉瓦、封泥、兵符、陶瓷……
钱怡惊讶道:“这得多少钱啊?若是叫母亲看见了,没的要怨你败家。”
“不瞒你们,我将十二岁生日时外祖母买的金锁卖了。”赵明诚悄声道,坐在一张蝙蝠流云乌木桌旁,一手拿竹简一手拿玉器,满脸得了外财的喜悦,“嫂子照儿你们快瞧,这是西汉的竹简,这是唐朝的兵符。”
李清照接过竹简惊喜地翻看:“看着成色倒是不错,但也难保不是赝品。”
钱怡好奇地将那些金石一一触摸,笑道:“谁能知道是真是假呢?但看这样的工艺制作,就算是假的也还值了。”
赵明诚有些懊恼道:“什么真的假的?拜托不要胡说了。我同窗的爷爷是鉴宝专家,我特意请他鉴定了好不好?”
钱怡在旁学着赵明诚语气,笑道:“罢了罢了,我家赵三的宝物全是真的好不好?”
每逢朔望日晚饭,郭氏必命备下酒宴,犒劳三子。这晚,晚宴设在后院正房里的明间,全家大人小孩十几口围着圆桌坐定。
李清照恰和钱怡邻座,钱怡夹了肘子,要往李清照面前的小瓷碟里放,李清照急忙挡住:“二嫂慢来,我一向不吃这个。”
郭氏久病初愈,面色有些苍白,朝她瞪眼:“便是果真难以入口,也该知道入乡随俗。若是每天你不吃这个他不吃那个,厨上怎么办?”
小郭氏放下银箸,笑吟吟开言:“今早三弟妹说她不吃南瓜,到底是官家钟意的大才女,口味自然不凡。哪像我们这些粗人,从来都没个忌口。”
李清照低头放下筷子,偷看赵明诚,他正夹着块肘子,狠狠地咬了一口。
亥时灯下,正在看金石的赵明诚,对闷闷不乐托腮呆坐的李清照道:“大家一起进食,以后你别再不吃这个不吃那个了,闹得大伙儿没趣。”
李清照忍着委屈的泪,心绪沸腾如开水:“我本来就不吃猪肉,还有南瓜,看到就会恶心。我母亲从来都依着我的口味,并无半句怨言。”
赵明诚摊开手表示无奈:“我大哥偏爱肘子,我母亲爱吃南瓜,难不成给你开个小灶?”
烛影微微激荡,摇曳着她目中凄凉:“说什么开小灶?敢情是讽刺。若是真的有心,别逼我吃这吃那就算照拂了。”
赵明诚放下手里的青铜斛,轻轻叹息。李清照对着镂花窗,神情呆滞。她知道大宅里莫不如此,女人间的攀比、厌弃、嫉妒、诽谤、排斥、打击,一出出明争暗斗的游戏连环演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