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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虎门销烟惊中外
杀一儆百振水师

道光十九年四月二十二日 (公元1839年6月3日) 早晨,广东巡抚怡良、粤海关监督豫堃、布政使熊常錞三位大员一起到达镇口,林则徐和关天培亲自到码头迎接。这三位大员,自林则徐到广州后,都是极力支持禁烟。

怡良任江苏布政使时,林则徐任江苏巡抚,豫堃曾经任过江宁织造,都算因江苏而有缘;熊常錞仕途是从陕西起步的,曾经任太原知府,后来任浙江按察使,到广东任布政使已经两年多。林则徐到广东前,与他没有交集。他为人诚实,办事勤恳,他的座右铭是“视人事如己事,视忙时如闲时”,相处不久,林则徐对他就颇为尊重和欣赏。

豫堃讲究厨艺,见时近早饭,就请众人到他的船上吃饭。林则徐欣然应邀,对大家说:“厚庵家的厨子手艺好,我一到广州就听说了,咱们都去一饱口福。”

豫堃说:“船上不比家里,作料也不全,恐怕要让林大人及诸位失望了。”

饭菜还算精致,但毕竟不是家里,何况林则徐以俭朴自律,豫堃也是有意收敛。好在大家意不在此,最关心的还是禁烟。怡良先汇报省城禁烟情况,说成效很可观,截至目前,林则徐到广东两月有余,全省已经捕获吸毒、兴贩一千九百余名,收缴烟土、烟膏五十六万余两,烟枪四万七千杆,烟锅二百五十余口。如今的广州城见不到一个窑口,公开的烟馆一个也没有,照戒烟药方抓药戒烟的越来越多。瘾重而未能断者,只能躲在家里偷偷吸食,即便白天也要用棉被塞住窗户,只怕鸦片味儿飘出去。

熊常錞说:“各县各乡的士绅都动了起来,五邻互保,确实让吸烟及贩烟者无处可逃。不过林大人,恕我直言,这里面弊端也是有的。邻里之间难免有人会借机公报私仇,栽赃陷害的也不乏其例。”

林则徐叫着熊常錞的号说:“椒实,矫枉必须过正。为了尽快断绝烟毒之害,有些流弊也是不得不承受的代价。把禁烟的大权交到士绅手里,难免有不良之辈依势弄权,借权作恶。我们能做的,就是一旦查实,坚决严惩不贷!”

熊常錞说:“大人说得是,我已经和见斋臬司向各府县行文,严杜流弊。”

怡良说:“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两害相较取其轻,两善相较取其重,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出现反复,让人误以为要弛禁。禁烟就是逆水行舟,往前走一步要费九牛二虎之力,要退,则是一纵千丈。”他招招手,贴身的侍从拿来几页稿纸,“这是我抄的邸报,想必部文很快就到。大人先请看——”

林则徐接过来,是从邸报上抄的一段上谕:“钦奉上谕:自查禁鸦片烟以来,各省纷纷具奏,民间呈缴烟土烟具,投首者甚多。朕闻烟膏烟具,多有假造,地方官或意在邀功,贪多务得,或心存避咎,苟且塞责,托收缴之名,以售其蒙混之术,其弊不可胜言。国家矜恻愚民,原欲开其自新之路,该军民人等果能革其旧染,无难实力戒除,何必呈缴烟具,以自表其改悔?即如酗酒有干例禁,如果改悔,无难自行禁止,亦从无缴出酒具之条。嗣后各省拏获吸烟人犯,不准以呈缴烟膏烟具入奏。其从前投首不实之犯,仍着各督抚等严饬该地方官随时查察,如有再犯,即加重治罪,以杜蒙混而归核实。”

林则徐惊讶说:“禁烟不缴烟具烟膏怎么行?岂不是纵容他们继续吸食?”

怡良说:“这个邸报民间已有消息灵通先知者。最近乡绅下去查访劝缴,便受到阻挠。他们说,皇上已经不让缴烟枪烟膏,你们何必多事?如今羊城内外,飞短流长,有谣言说,禁烟已弛,烟枪烟膏任凭留存。人心浮动,负责缴烟的胥吏士绅都不知何去何从。”

林则徐说:“告诉大家,禁烟绝不可弛,亦不能弛。等接到部文后我会立即上奏,据理力争。悦亭,等你回省后,立即以钦差行辕、两广总督和广东巡抚衙门的名义,再发个告示,严禁中外商民贩烟吸烟。”

豫堃说:“皇上突然有这么一道圣谕,大约是有人入奏,说收缴烟枪烟膏存在流弊。”

林则徐说:“肯定是这样。仔细分析上谕,皇上担心的流弊约有三端:一是担心地方官把拿获的烟犯作为自首处理,希图减罪;二是收缴之后,不再复查,放任吸食;三是地方官塞责邀功,假造烟具烟膏,以图蒙混。皇上这三个方面的担心并非多余,我估计就是在广东,也或多或少存在。不过,这三项弊端,认真办理,都可以避免。烟枪造假之弊,稍加检验,仅凭外观,就有生熟之别,真伪立辨,难逃众目。烟土用刀剖开,烟膏就火一燃,全假者一眼就可辨出,就是掺和造假者也不难区分。只要稍加用心,何弊之有?至于我为什么非要缴烟枪,原因很简单,吸食鸦片和饮酒不同,酒杯可以随意更换,或者用茶盅亦可代替;但吸食鸦片则非烟枪不可,那些沉溺于鸦片的瘾君子,简直视其为性命。何故?新枪不过瘾,总须平素用熟,有烟油久渍其中者方可适口。我听说一杆烟枪有值数十两甚至上百两的,以致父子兄弟间不肯相借。要去其瘾,必先夺其枪,就如作字而夺其笔,理发而夺其栉,道理一说即明。大清律中关于禁赌之条,就有缴夺赌具之例,禁烟更当如此。烟枪在手,瘾君子要心不想,口不馋,难于登天。所以,收枪之法不能废。这些道理,你们要让士绅吏胥想明白,讲明白。”

怡良说:“好,我马上安排把大人的意思写明白,送回省城,传抄各禁烟公局。”

喝过茶,林则徐率众人登岸,先去销烟池看销烟准备情况。销烟池附近,已经有百姓前来观看。两口销烟池边堆着上百箱鸦片,有负责监督的官员,先验明箱上的封戳是否完整,通过了,便现场拆开,由只穿一条短裤的丁夫,用大刀剖开圆球形的鸦片,两刀劈为四块,扔到水池中。

林则徐介绍说:“池中已经放了几百斤盐,鸦片烟土怕卤水,先在卤水中浸泡数个时辰。虎门一带早晨六点涨潮,正午开始落潮。下午未时,将石灰投入池中,进行销烟。销好后,打开池前的涵洞板闸,把烟渣冲进海水中,借着落潮带入大海。”

怡良说:“大人设计的办法真正是巧妙。”

林则徐说:“今天是头一次销烟,算是试验,说不定会遇到什么问题。你们诸位届时现场观看,有什么好建议,要及时提出来。”

接下来,又带领大家到提督署去查看贮存的烟箱。每到一地,必有文职官员负责报告所看守鸦片多少箱,看守几人,巡查几人。

吃过午饭,已近未时——下午一点,林则徐在怡良、关天培、豫堃、熊常錞的陪同下前往销烟现场。虎门寨下,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山脚的观礼台上,挂起麒麟帐,铺上了红地毯,绣着“钦差奉旨查办广东海口事务大臣节制水陆各营总督部堂林”几十个大字的黄绫长幡,迎风飘荡。钦差大臣一到,先是开道大锣响起,接着是呜嘟嘟的号角长鸣。人们被这庄重的仪式所震动,刚才还嗡嗡聒噪的人群安静了下来。林则徐登上观礼台,上面已经备好了椅子,但他并未就座,而是站在台前,向人群挥手。人群中发出“林大人好”的欢呼声。销烟池边,已经摆了一筐筐石灰,穿着短裤的数百丁夫们有的空手,有的手里握着锄头钉耙,站在池边待命;销烟池上已经搭起了木板过桥,每块木板上,都站着一个丁夫,身边也有一筐石灰。

这时提标营王参将前来报告:“启禀钦差大人,销烟一切准备就绪,请大人发令。”

林则徐挥挥手下令:“开始销烟!”

池边和木板上的丁夫同时向池中倾倒石灰。生石灰遇到水立即发生反应,先是咕咕地冒泡,稍后开始沸腾,池面上升起水汽,就像开了锅一样。人群也随之沸腾起来。手持锄头钉耙的丁夫们站在池边或踏上木板,不断搅动水里的鸦片。一时间,销烟池沸滚如汤,浓油上涌,渣滓下沉,臭烘烘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着。

一个多小时后,池里石灰已经化透,鸦片都已经变为渣滓,不复成块。监销委员下令打开涵洞水闸,池水连同鸦片渣滓冲进河中。闸口设有铁丝网,一些没有完全焚透的鸦片渣块被滤了出来,几个丁夫负责用铁锨铲到筐里,再倒到另一个即将开始销烟的池中。销烟委员吆喝一声,丁夫们大部分转到另一个销烟池,向里面投入石灰,开始销烟。有数十人留了下来,清理刚刚销过烟的池底,先是用扫帚扫,然后再用水冲,最后由几个低级文官跳进池中,仔细验看,确定无鸦片残留。

到下午四点多,另一池也销化完成。丁夫们开始排队撤出销烟池,虽然只穿一件短裤,出栅门前仍然要经过检查,以确保没有掖藏。

林则徐自始至终观看整个销烟过程。他与怡良、关天培等人在观礼台上边看边议论,此时又把销烟委员叫过来,问他销毁是否彻底,有何建议。

销烟委员说:“彻底,非常彻底,就是销毁得太少。咱们是第一次销烟,心里没谱。今天两池共销毁了一百八十箱,依卑职观察,每池每次投放一百四五十箱也没问题。再就是销毁的时间不必等这么长,半个时辰,完全可以销毁一池。再就是销烟的时间还可以提前、延后。这样算下来,每天可以销毁五六池,销毁六七百箱甚至千把箱都有可能。如果再加人手,两池同时销毁,那一天便可销毁一千五六百箱。”

林则徐赞同:“你说得不错,将来熟练了,销毁进度会加快。不过人手不宜再增加。现在已经三四百人,如果再加人手,太过混乱。如果将来一天能销毁千把箱,二十余天便可全部销完。咱们宁可稍慢一点,也要尽可能不出问题。”

销烟四五天后,各个环节都已经熟练,且销烟时间提前到上午十点后即开始,两池轮流进行,每天销烟量在一千箱左右。照此计算,二十天内基本能够完成。林则徐放了心,派刘保纯带着钦差大臣札饬再次前往澳门,与义律商议禁烟章程。

这次刘保纯先赶到前山寨,约上蒋立昂同行。义律一见到刘保纯就问:“刘大人,我们在澳门贸易的合理要求,钦差大人一直没有回复,阁下今天是否带来了好消息?”

刘保纯回答说:“我奉钦差大人令当面回复,我国设海关于黄埔,各国商船必须进埔交易,此项旧例不能更改。”

义律说:“既然不允在澳门贸易,阁下又何必来此?”

“除当面回复你上次的禀请外,我还奉有新的使命。”

于是刘保纯向义律传达林则徐的谕令——

查澳门外商云集,应一体禁烟,凡住澳门之西洋夷人及各国租赁西洋夷屋居住者,皆应在调查保甲之列。兹据英夷领事义律禀请妥议章程,是否实有杜绝鸦片根株之良法,合再札委查议妥办。札到,该同知会督香山县丞,速即传知该领事义律及西洋兵头番差等,其将所议章程呈出,由该丞等查看是否妥善可行,悉心会议,转禀核办,以期华夷杂处之地一体肃清,勿使藏垢纳污,至干惩办。

义律通过翻译,明白了札子的意思,回道:“禁烟是你们国家的事情,本监督没有制定章程的义务和必要。”

刘保纯说:“钦差大人之所以有此谕令,是因你上次具禀,要求派员前来妥议章程。”

义律说:“我要议的是在澳门贸易的章程。十几天前阁下已经来议过,大人当时答复说,要回去请示钦差大人。大人这次来又要讨论禁烟章程,非我所请,也非我愿请。”

刘保纯说:“英国商人最多,从前夹带鸦片的也最多,与阁下商议禁烟章程,也是应当的。”

义律说:“如果讨论澳门贸易章程,我很愿与闻,如果是讨论其他章程,我没有兴趣,更没有义务。”

义律态度决绝,刘保纯和蒋立昂小声商议几句,决定暂不讨论禁烟章程,将钦差大臣恢复中外贸易的意思传达给义律。

义律问:“恢复贸易也是我所盼望,请问钦差的意思是在澳门贸易还是在黄埔?”

刘保纯说:“当然是黄埔。”

义律说:“到黄埔贸易,恕难从命,因为到黄埔贸易,英国商民的生命财产不能得到真正的保障。在女王确凿有力的干涉能及于中国海岸以前,在打破中国政府满以为它所干的事情会永远受到容忍的那种幻想以前,我决不会对女王陛下的任何臣民发出一项不负责任的命令,让他们到黄埔去冒险。”

刘保纯向义律保证,如果不参与鸦片走私,从事正当贸易,任何外国商民的生命都得到保护。

义律说:“我无法相信你们的话。如果重开贸易,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在澳门贸易。此外别无他法。”

蒋立昂说:“这只是你自己的想法,商人们在中国贸易多年,他们更了解黄埔是否安全,我请监督把恢复中外贸易的消息传达给商人们。”

义律说:“这个消息澳门的新闻纸上已经刊发过,商人们都已经知道。别国商人我管不到,大英帝国的商船是不允许进黄埔交易的,只顾自己的利益而把公众的主张置之脑后的行为是要受到惩罚的。”

刘保纯说:“商人们进行自由贸易,为什么要受到惩罚?”

“我是大英帝国的商务监督,我的命令就是政府的命令,英国商民都有遵守的义务。”

义律态度坚决,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第二天,刘蒋两同知再次面见义律,他的态度仍然如故。没办法,刘保纯要求义律出具一个书面答复,以便回虎门复命。

义律说:“不必你们说,我早已经备好了。”

英吉利国领事义律敬禀钦差大臣、两广督宪,为禀复事:

现奉本月二十四日钧谕,情节皆悉。至本国商船如不准在虎门口外贸易,则未奉国主批谕以前,其商人必不能在粤交易,禁烟章程毋庸再议矣。此前驻省数十商人无能自保,既被拘留,不准来往,其生命资产一概稍无稳当,是以此次禁止各船不可进埔。况钦差大人忘义施强而行,拘留远职及本国未涉贩卖鸦片之船人等,以货物勒取,以致无辜远居之人赔累不下数万。其所丧血本不胜言,尚须赔补也。维大皇帝睿智极深,掌秉至公,扬及四海。当本监督将各情据实奏闻之时,则公私同遭之冤枉必无不伸。谨此禀赴钦差大人、两广都宪台前查察施行。

刘保纯一看,义律的禀帖竟然指责钦差大臣忘义施强,且有威胁动武的意思在内,立即抗议说:“钦差大人专门来查办海口事件,并未追究各国夷商从前贩卖鸦片之罪,已属格外照顾,怎么能说忘义施强?各国夷商不肯呈缴鸦片在先,钦差大人围困商馆于后,是各国夷商咎由自取,有何冤枉?毒害中国民众身体之毒烟,呈缴、焚毁,已经奏明我大皇帝,也是我大皇帝圣谕明示,何谈赔补?你们就是告到朝廷,也不能翻无理为有理。”

义律说:“有没有理,不是钦差大人一人说了算。”

蒋立昂说:“贩卖鸦片伤天害理,有没有理,也不是你说了算。”

双方争执不休。最后刘保纯要求将不恰当语句删除,义律立场强硬:“一个字也不许更改。”

刘保纯当天起程回虎门复命,义律则派副监督参逊和他的秘书再次发布通告,英国商人“在女王确凿而有力的干涉能及于中国海岸以前”,决不允许进埔贸易;他本人虽然对鸦片深恶痛绝,但他不会“对女王陛下的臣民发出特别禁令,要他们中止虎门口外的任何贸易”。所谓虎门口外的任何贸易,当然包括鸦片贸易。义律的意思很明确,他鼓励英商继续从事鸦片贸易。

马地臣来找义律,问道:“监督阁下真的不允许进埔贸易吗?从英国和印度陆续赶到的商船已经达到三十余艘,他们满载大米、棉布和棉花,如果长久停在海面上,货物会发潮霉烂,那样损失将十分巨大,请阁下预先料到。这样的损失,是无法向中国索取的。”

义律说:“詹姆斯,我当然想到了。我正在争取让中国人改变僵化的贸易制度,请大家再耐心等等。中外贸易断绝,虎门的钦差大人也会着急的。广州海关的大笔银子是皇帝所必需的,他们比我们还着急。”

马地臣说:“我明白监督的意思,不过时间似乎不宜过久。还有,监督说不对虎门口外的贸易发出禁令,是不是也包括鸦片贸易?”

义律说:“我说的是所有贸易,意思不是很明白吗?”

马地臣说:“广东各口都严禁鸦片,不能在此冒险。从广东往北,福建、浙江一带都是安全的。我听说在那里,一箱鸦片的价格已经达到八百元甚至一千元。而从印度起岸不过二百余元,钦差大人的行动,让鸦片价格暴涨。我已经在马尼拉设立分店,飞剪船不到伶仃洋来,直接到福建、浙江的近海去。”

义律说:“中国沿海广大得很,不止广东一省;而中国的钦差只有一个,而且他的权力出不了广东省。我一直想停止肮脏的鸦片贸易,换取中国贸易制度的革新。可是,他们是那样顽固不可理喻!如今好了,我可以预见,他们的贸易制度必须改变,而鸦片贸易并将持续下去。”

马地臣又问:“将来如果有商船愿向中国具结,进黄埔贸易,阁下会是什么态度?”

义律说:“如果真有商人不把公众利益放在第一位,他们将不再受到保护,而且,我会让拉恩号炮艇给他们一个教训。”

英国的商船,奉行义律的命令,没有一艘具结贸易。那些不从事鸦片贸易的商人听信了种种传言,深感忧虑,也不敢轻易具结。

美国商人查理·金就等不下去了,他去找传教士、《中国丛报》主编裨治文商量办法。

查理·金是美国奥立芬公司的股东,他和公司的创办人大卫·奥立芬一直反对鸦片贸易,也从未进行鸦片贸易。林则徐下令封舱停止贸易后,查理·金就曾经上书禀明他从未进行鸦片贸易,希望能够网开一面。林则徐对他大加赞扬,但考虑到允许一两家开舱贸易,其他商人就难免浑水摸鱼,因此并未答应,而是让他劝说众夷商尽快具结缴烟。停止贸易已经两个多月,如果不赶快采购茶叶、丝绸等货物,今年的损失就太大了。他知道裨治文的学生梁进德被钦差大人请了去当翻译,听说裨治文好几次见过钦差大人,也许他有办法。

裨治文是美国马萨诸塞州人,受母亲影响,十一岁就皈依基督教。他二十九岁那年,热心支持宗教的大卫·奥立芬向美国教会组织写信,建议派传教士到中国来,他将负责提供一切方便。18……9年10月,裨治文受美国教会的派遣,作为美国第一个传教士,乘坐奥立芬公司的商船,经过一百多天的海上颠簸,满怀着向中国人传递上帝福音的神圣使命,踏上中国的土地。他的房间、仆人甚至洗漱用品,全都由奥立芬公司提供。为了传教方便,也为了向美国人介绍中国,在奥立芬的慷慨资助下,他创办了《中国丛报》,刊发中国政治、经济、民俗、物产等各方面的文章;还主持创办了“马礼逊教育协会”,创办马礼逊学校,专门招收中国十岁以内的儿童学习教义、英文及数学、物理、化学、地理等科学知识;他又主持成立了“在华实用知识传播会”,翻译出版了《古今万国纲鉴》《万国地理全集》《美理哥合众国志略》以及《粤语中文文选》等中文书籍。尤其是《美理哥合众国志略》,系统介绍美国历史沿革、地理位置、政治制度等各方面内容。裨治文的这些活动都受到了奥立芬公司的大力支持,可以说没有奥立芬公司就没有他这个中国通。

查理·金见到裨治文,请他想想办法,能否到虎门去观看销烟:“有人说中国人不会真正销毁一两鸦片。我也有些怀疑,中国官员办事向来不肯认真,又最容易被银子收买,如果销毁的话,大部分鸦片将会被窃走。但我听十三行的行商说,林钦差是一个独特的人,他不会贪污一两银子。我很好奇。我要到虎门去,亲眼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销毁鸦片。最好能见到钦差大臣,问一问怎样做才能允许重开贸易。但是我听说,他们不想让外国人看到他们销烟,英国商人的要求听说被拒绝了。你有没有办法,能够获准去虎门?”

裨治文说:“这太简单了,我的学生阿德奉钦差大人的命令,专门给我写来一封信,邀请我去观看销烟。”

查理·金很高兴,问:“你能想办法让我见到钦差大人吗?”

裨治文说:“这应该不难。”

查理·金有些迫不及待了,当天下午就乘马礼逊号从澳门起程,前往虎门。同行的有他的夫人,还有裨治文、船长弁逊及水手等十余人。

第二天中午,马礼逊号到达沙角炮台附近抛锚停泊。从这里沿虎门水道往东北方向,就是销烟的镇口,因此戒备森严,水面上停着数艘水师战舰,沙角炮台上也是严阵以待。一艘水师驳船驶过来,询问他们为什么在此处停泊。马礼逊号放下舷梯,一位水师军官——大概是位七品的把总,亲自到船上来。裨治文将他的名片和一份说明此行目的的禀帖交给他。把总翻来覆去看他的名片和禀帖,说道:“你们应当在澳门提出这类请求,怎么可以直接到虎门来?”

裨治文说:“我的学生阿德奉钦差林大人的命令,写信邀请我们前来参观。”他把梁进德的信交给把总。

那是一封英文信,把总不认识。但钦差行辕有位洋文翻译叫阿德,很受钦差大人的器重,是人所共知的。把总不敢怠慢,答应派专差将禀帖呈送钦差大臣,并在明天中午以前答复。

第二天一早,有位领航员来通知裨治文一行,他们到虎门参观的要求很可能已经获得钦差大臣的允准。到了八点多,水师舰船都升起了旗帜,不一会儿,几只驳船驶了过来。一只大驳船一直驶到马礼逊号前,一位军官被迎进船舱,他的随从介绍说,这是守备卢大人。卢守备坐定寒暄后道:“我奉钦差大人和水师提督关军门之命,特地赶来告诉你们,查理·金和裨治文先生到虎门参观的要求已经获得批准。你们可以搭乘我的驳船,也可以乘你们船上带来的快艇前往。你们不必携带武器,将会有水师舰船护航,我本人也将尽职保护你们,并安全地护送你们回来。”

几个人一商议,决定乘马礼逊号上的快艇。

卢守备看到查理·金的夫人也在船上,就邀请她也到虎门去。

裨治文他们准备快艇期间,卢守备一直滔滔不绝,介绍他和他的部下如何英勇,打听义律和参逊是否还在澳门。他又夸赞马礼逊号的水手,多么勤快、干练,并与他驳船的水手做比较。卢守备是有意讨好他们,这让裨治文很开心,这说明钦差大人是十分欢迎他们的,不然卢守备是不会这么殷勤的。

十点左右,一切准备就绪,裨治文、查理·金夫妇和船长弁逊及六名水手,离开马礼逊号,登上快艇,跟在卢守备的驳船后面。卢守备的座船是一只快蟹,配备六十名水手,在前面领航。随后又有几艘快蟹跟在后面,有的拉着帆,有的用桨,水手们个个容光焕发,精神抖擞。

约一个小时,快蟹带领他们离开虎门水道,进入一条小河,两岸有小山、溪谷和稻田,许多船艇在河中来往。小河变为南北走向,沿着河边的是个狭长的镇子。销烟的地方就在河东岸的高地上,周围被栅栏围得严严实实。河里的船上、镇口的屋顶和山边,都挤满了人。码头上布满了手执大刀长矛和火绳枪的士兵。裨治文一行的船靠岸的时候,船上和岸上的士兵们都鸣锣击鼓表示欢迎。

登上岸后,卢守备问裨治文他们是否想见到钦差大臣。裨治文说:“当然,金先生和我都希望能见到钦差大人,金先生还有问题要向钦差大人请教。”

卢守备又问:“那么,你们见到钦差大人,愿不愿叩头呢?”

裨治文说:“我们不能叩头。在我们国家,没有叩头的礼节。我们都是脱帽致敬。我见钦差大人的时候都是行脱帽礼,钦差大人也是很乐意的。”

卢守备说:“好,你们稍等,我去通报。”

过了十几分钟,卢守备陪着一位武官出来。武官身材高大,肤色黝黑,留着又长又密的胡须。卢守备介绍说,这位是王参将。王参将说:“钦差大人欢迎你们参观。你们可以详细察看销烟工作的每个环节,无论在什么地方,愿看多久看多久,时间由你们自己定。然后,可以去见钦差大人。”

王参将亲自作陪,带领禆治文他们参观。销烟的区域被粗壮的竹桩围住,分别在北、西、南三面留有出口,门口设有哨兵,严格盘查,没有出入证谁也不准进去,王参将和卢守备也要凭出入证才能进去。裨治文他们四人的出入证,是由王参将颁给他们的。栅栏里,有四五百人,真是人声鼎沸。里面扎有好几座席棚,席棚比地面高出半人多,里面坐着检查和监督的官员,居高临下,池内池外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另有一批官员,专门负责监督搬进栅栏里的鸦片开箱,查对无误后,才允许将鸦片箱搬到一个小围栏里暂存。

两口销烟池,四周又围以木栅,只在一侧设一个出入口。裨治文他们到了池边,一个池子里已经销化完毕,数十人正在冲刷池底。另一个池子里年轻力壮的丁夫们,正穿着短裤站在厚木板上搅拌着,石灰正在沸腾翻滚。

卢守备详细向裨治文和查理·金介绍销毁鸦片的方法。看了半个多小时,销烟的每个环节他们都看明白了。

查理·金夫人和弁逊船长对销毁鸦片兴趣不大,看了一会儿,就由一位年轻的仆役领到一个席棚里,那里有茶,也有甜点。

王参将和卢守备领着裨治文和查理·金去见钦差大臣。

钦差大臣的观礼棚在东边山脚下,他们要通过一段由士兵和官员列队而形成的“胡同”才到达了钦差大臣面前。林则徐坐在中间一把宽大的椅子里,他的左边坐着水师提督关天培,右边坐着粤海关监督和广东按察使。其他官员则都站在观礼棚的内外。

王参将和卢守备叩头报告美国商人已经参观完毕,前来拜见钦差大人。林则徐请他们起来说话,裨治文和查理·金按照此前的约定,脱帽鞠躬,向林则徐致敬。

查理·金是第一次见钦差大臣,他抬头仔细地观察。在他眼里,钦差大臣个头实在太矮,就是与其他中国官员相比,也几乎是最矮的。但他显得相当壮实,一张圆圆的脸,细长的胡须,尤其是一双眼睛,相当锐利、明亮,好像一切都逃不过他的洞鉴。他对裨治文和查理·金很和蔼,先问裨治文,是否收到梁进德的邀请信,又问查理·金为什么没有进埔贸易。

查理·金说:“钦差大人,商人们对被困商馆的经历印象极为深刻,大家都怕再经历那样不愉快的经历。商人们都不敢轻易再进虎门。澳门那边有种种传闻,让大家都满怀担忧。”

“这些年来对贩卖鸦片的祸首太过宽大,他们对中国的王法不知敬畏,以致鸦片贸易越来越猖獗,害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国家又因此流失多少财富!这是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容忍的。现在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因此我必须采取严厉的手段,否则,他们又怎么可能缴出鸦片来!最近采取的严厉措施,目的就是为了扑灭鸦片贸易。违法的贸易必须坚决被制止,这是我到广东的主要使命!”说到鸦片的毒害,林则徐十分激动,举了很多例子,说到激动处,禁不住用力拍着桌案。

查理·金说:“我也反对鸦片贸易,我一直认为这是一种罪恶的行径。但最近广东方面采取的措施,的确也给正经贸易的商人们造成了损失,我很想知道,有没有什么措施,避免以后再出现这样的问题。如果正经商人们的利益得不到有效的保护,对中外贸易都不是件好事情。”

林则徐回答说:“从前采取的措施,也许对正经的商人造成了不便。但在无法彻底分清谁是鸦片贩,谁又从未贩卖鸦片前,我不得不采取这样的措施。鸦片贸易必须立即停止,到了刻不容缓的程度。如果因为担心正常的贸易受到影响就不敢采取任何措施,那么,鸦片将永远无法真正禁止。与中国人所受的毒害比起来,部分商人即便受到一点儿损失也实在微不足道。何况,一切恢复正常后,他们在中国所赚取的利润又是何其大!他们这些年来从中国获得巨大的利益,这么一点损失又怎会承受不起呢?如果鸦片不能肃清,正常的贸易将长期受到干扰和影响,这样损失岂不更大?所以,我们此前采取的措施,才是真正避免损失的良策。损失点眼前利益,换来的是长远利益,何乐而不为?”

查理·金发现,要想说服钦差大人,实在太难了。

裨治文更懂得如何与中国人交往,他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说:“金先生的意思是想问钦差大人,怎样才能获得进港的资格,对正当的贸易,中国方面是否有确实保护的办法。”

“进港的条件很简单,只要具结说明不从事鸦片贸易,如有违反,则将接受中国律法的制裁,货即入官,人即正法。只要签署了这样的甘结,就可进港贸易。违法的交易必须立即停止,一切正当贸易都将受到保护!”

林则徐怕裨治文听不明白,或者不能完全准确地理解,就让梁进德把他的意思翻译成英文,提交给裨治文,并请他们向澳门所有的商人传谕——

凡经营规矩正经之贸易,并与夹带鸦片之恶行确无牵涉之船只,应给予特别保护,不受任何连累。凡从事偷运鸦片之船只,必须严加查究,从重惩治,不施一丝一毫之宽容。总而言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善者不必挂虑,照常互市,必无阻碍;至于恶者,唯有改恶从善,不存痴想,方为正路。

林则徐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确,查理·金说:“钦差大人决心保护正常贸易,这是所有商人们都欢迎的。我这里有两份文件要提交给钦差大人,如果能够现在得到答复,我深感荣幸。如果现在不能得到答复,我希望大人能够给我个答复的期限。”

查理·金提交的第一份文件,是关于他的商船的,希望能够允许照常进港贸易。对这份文件,林则徐当即答复:如果签署了甘结,可以立即进港贸易。

查理·金提交的第二份文件,是代表所有商人们提出建议,封锁商馆期间,对一切不应有的损失应当及早赔偿;应当保证不再发生中断正常贸易之类的事情,并明确宣布,严厉的措施只是针对鸦片买卖;为了维持和平、扩大贸易,港口税应当按货物的价值来确定,而不应有各种随意的规费和勒索;除广州外,中国沿海应当开放更多的港口,允许直接与中国商人交易,而不是通过行商;商人们应当被允许携带家眷一同居住。

对这份文件,林则徐连皱眉头。他对梁进德说:“你告诉金先生,他提的这些要求,有些我能立即答复,有些我要向朝廷奏请,有些则不必奏请,肯定行不通。”

行得通,林则徐能立即答复的,是保证不再中断正常贸易,并再次申明,严厉的措施只针对鸦片贸易,但从事鸦片贸易的商人,正常的贸易肯定也要受到影响;要开放更多的港口,且不通过行商进行贸易,不必奏请,他可以立即答复,这根本不可能;需要奏请的是允许商人携家眷居住。

林则徐向裨治文和查理·金提出,他需要世界地图和各国情况的外文书籍,尤其需要一本马礼逊编辑的《汉英字典》。裨治文立即表示,他有这方面的汉文书籍,很乐意向钦差大人提供。

林则徐向两人请教,他打算给英吉利女王写一封信,通过什么办法能保证递交到女王手上。裨治文建议,还是通过义律等英国政府的官员比较妥当,让商人们带到伦敦也可以,但能不能递到女王手中,实在没有把握。

林则徐说:“我为什么要给英国女主写信呢?我一直怀疑,而且我也听说,在英国是不允许鸦片贸易的。而英国奸商往中国贩卖鸦片,是他们背着女主擅自图财。第二个原因,仅仅收缴这些鸦片也不是治本的办法,应该请英国女主下令,在其国内及印度都不要种植、加工鸦片,唯有如此,才能根绝鸦片之害。此事非有英国女主知晓并下严令不可。”

裨治文和查理·金都了解英国的实际,鸦片贸易给他们带去了巨额财富,他们不可能禁止鸦片贸易,更不可能取消鸦片的种植和生产。但那毕竟不是美国的事情,更不是他们两人的事情。两人对此不表态度,只是赞同林则徐可以给英国女王写封信。

林则徐又问裨治文:“裨先生,你是中国通,你认为中国鸦片贸易这么多年没有禁住,是什么原因?”

裨治文说:“我曾经在《中国丛报》上发过多篇文章,来探讨这个问题。我的回答可能会令钦差大人不高兴,希望钦差大人能够允许我说出来。”

林则徐说:“你只管说好了,对与不对,我都不会生气。”

裨治文说:“中国鸦片贸易如此猖獗,第一个原因就是西方国家因为巨额利润不肯放弃这个罪恶的贸易;第二个原因,则是外国人不相信中国政府能够真正禁止鸦片贸易,对中国的法令逐步失去信任和畏惧。第三则是中国地方官实际一直在庇护鸦片走私。有些人员监视每箱鸦片的交手,从中收过箱费;而有些人则远离走私现场,为的是听任走私继续,他们每年收受数量巨大的贿赂;受贿的不单是衙门中的低级官吏,就是一些红顶的官员,实际也在鸦片走私中获利。这一点就是钦差和总督大人也并非一无所知。”

“你说的还算公道话。鸦片猖獗,源头就在奸商,他们为了谋利,不惜图财害命。中国禁烟态度不坚决,中国官员难辞其咎。但那是从前,自今年以来,我大皇帝决心禁烟,毫不动摇,各级官员也是一改旧习,认真查办。你也看到了——”林则徐指指坐在他旁边的关天培、豫堃等广东大吏,“他们都与本钦差坐在一起,他们禁绝鸦片的决心和我一样坚定不可动摇。至于本大臣,早已经向我大皇帝奏明,誓与鸦片共始终,鸦片一日不绝,本大臣一日不还!”

裨治文说:“大人的决心我们都见识了。大人不同于从前的官员,我们也都十分明白。”

双方谈得很愉快。林则徐忽然问裨治文和查理·金,他们认为中国行商中谁最好?查理·金说:“钦差阁下,恕我不能对他们进行评价。我还要与他们做生意,谁也不能得罪。”

林则徐哈哈大笑道:“都说夷人心直口快,看来金先生也很懂得明哲保身!”

林则徐又问查理·金,他发出恢复贸易的告示已经十余天,为什么没有商人进口贸易?

查理·金回答说:“大家都担心会再次被拘留在商馆。澳门有许多流言,英国商务监督义律已经发布公告,不许英国商人们具结贸易。”

“不贸易,商人们难道要空船回国吗?”林则徐说,“义律此举,真是损人害己。他为什么不许商人们具结?”

裨治文说:“他们要等中国改变贸易体制,还想获得中国的赔偿,然后才愿意恢复正常贸易。”

闻言,林则徐怒斥道:“他们运来害人的鸦片,还想获得赔偿,真是痴心妄想!岂有此理!”

“英国的舰队十分厉害。”裨治文把中英两国舰队的差距仔细分析给林则徐听,然后又道,“现在英国有一种军舰,装载了蒸汽机,不用人力划桨,只要烧煤就可以在海上航行,称为汽船。”

“多行不义必自毙!英国以鸦片害人,难道他还想发动战争不成?你捎话给他们,我们不愿战争,但我们更不怕战争。他船坚炮利不假,可我们的水师有英勇的将士。中国有四万万百姓,挥汗可成雨,投鞭可断流。英国,一个海上的小小蛮夷,想要与中国开兵见仗,真是蚍蜉撼树,自不量力!”林则徐皱着眉头,无法想象靠烧煤怎么就能让舰船航行。他又指指前来参观销烟的人山人海,“让英国人问问这些人,他们要为邪恶的鸦片与中国人开战,中国百姓答应不答应!”

裨治文和查理·金见林则徐怒不可遏,都不敢再说话,也不想惹出不必要的麻烦。裨治文解释说:“大人不必这么生气,我们没说英国人一定要发动战争。”

会谈已经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吃饭时间早到了。林则徐和各位大员都去附近的提督署吃午饭,让王参将陪同裨治文等人到不远处的席棚里吃饭,还赏了一大堆东西。吃过饭后还是由卢守备头前带路,把裨治文一行送往穿鼻洋。

一登上小艇,裨治文和查理·金都对林则徐的愤怒印象深刻。裨治文说:“在轻视外国人方面,钦差大人和普通的中国人并没有任何区别,他们没有认识到中英之间的差距,更不把先进的舰船和炮火放在眼里。一边是想发动战争,一边又这样不怕战争。双方这种态度,实在令人担忧。”

查理·金问:“如果中英发生战争,你希望谁能赢?”

裨治文说:“我希望他们不要发生战争。发生战争,总会有无辜的人死去,贸易也会受到影响。”

查理·金说:“我也很矛盾。如果不发生战争,中国能够改变贸易体制,能够改变他们对外国人的看法最好。如果中国人不能改变,我宁愿发生战争,也许只有战争才能让中国人低下他们高傲的头颅,才能让他们屈服于国际惯例。”

刚打发走裨治文等人,林则徐收到澳门同知蒋立昂转来义律的禀帖:

英吉利领事义律书寄澳门军民府大老爷,为通知事:

现闻尖沙咀洋面师船有三四十只在彼湾泊,使本国船只极难得以接济食物。维思饥饿之人难免有冒险求食者,如其师船久泊该处,酿出不幸,自不能仍责义律。再,此事紧张,望可早为办理为幸。谨此书呈澳门军民府大老爷审鉴。

“义律真是蛮不讲理!我师船聚泊何处,何劳他多管闲事!”林则徐读罢该帖,拍案而起。他立即召集关天培等人商议,认为义律先是胁迫英商不许进埔贸易,是想以此要挟中国,改到澳门去贸易;如今又指责中国师船在尖沙咀聚泊,简直是无事生非,“总而言之,义律鼓动贩卖鸦片的贼心不死,本大臣不受他的胁迫!他们既然不愿具结,又不愿进黄埔贸易,那么就让他们回国好了!我不信那些英国商人,宁愿空船回国。至于广东水师聚泊何地,他无权过问。”

林则徐亲自捉笔,给蒋立昂回一个饬谕,让他传谕义律——

查,巡洋师船常年往来海面,时合时分,并无一定只数。凡夷船载货出入,师船为之弹压护送,以保其平安,岂有他意乎。据义律称说,尖沙咀洋面现有师船三四十只湾泊,使夷船难以接济食物等语,殊不可解。夫师船虽多,总唯本大臣、本部堂之令是听,现在并无禁绝该夷接济,何至难得食物?所言殊不近情。

查夷船现泊尖沙咀者,不外三项:一则缴清烟土之空趸,一则由外到粤之货船,一则由埔出口之回载。本大臣、本部堂早经谕令空趸各船亟宜回去,自与出口回载之船作速同开。即其外来货船,愿进埔,则亟宜进埔,若不愿,则亟宜回国,总无中立之势。果能早自决断,则其进退裕如,即洋面多泊师船,何足为虑?及各夷船计不出此,甘受人愚,观望迁延,逗留多日,或因停泊之久,以致食物不继,是饥饿本由自取,何得归怨于师船之多乎?且师船本为缉拿售私而设,若夷船带有鸦片,师船自应查缉,不肯稍任偷售,或奸夷无可借词,因而捏为难得食物之说,以冀人怜,亦未可定。

查该领事义律自禀缴鸦片烟土以来,叠据禀陈事宜,不下数十次,本大臣、本部堂因其尚晓大义,每加称奖,伊亦自以为荣。乃闻到澳之后,颇近昏迷,致有此等无稽之言。本应置之不理,第念天朝怀柔远服,体恤入微,该夷等既因师船环集,心生畏惧,本大臣、本部堂原欲使之洗心革面,何必令其胆落魂惊。姑檄饬尖沙咀师船暂且移泊沙角,以安夷众之心。但外海水师巡洋,是其专责,此时虽暂泊海口,亦不过五日为期。应即传谕义律,令将空趸船只,定须趁五日之内,全数开行,其余来去货船,亦限此五日内,若不报验进口,即速回该国,断不准再作逗留。

本大臣、本部堂如此曲体实情,实属仁至义尽。若再执迷不悟,则不能不示以严威,不独各处师船一调即至,即沿海民人莫不视波涛如平地,倘触动公愤,则人人踊跃思奋,虽欲阻之而不能矣。该夷船固皆有重责,即空趸亦岂甘于轻弃,若不听教诲,深恐后悔难追也。合亟专札谕饬。为此,札仰该丞等即将札内事理传谕义律遵照。该丞等并即出示谕众通知可也。特札。

义律为什么既不准商人具结,又不怕让商船驶回?商人好利,怎么可能白花花的银子不赚,陪着义律玩把戏?他们既不进港,也不肯离去,那么必定有其他的谋利办法。林则徐陡然警惕,莫不是义律私许商人北上走私?广东虎门一带严禁鸦片,东西路尤其是东路与福建交界的地方,则难免鞭长莫及,而福建甚至浙江一带,夷船也可以到达,那里不是他这钦差大臣所管辖,如果他们默许鸦片走私,那可真是补了西墙倒了东墙!禁烟要想拔本塞源,何其难也!而且林则徐此前已经得到消息,闽粤交界的洋面,已经多次发现夷船出没。当时没太在意,现在看来,应当是有预谋地走私鸦片!

林则徐把关天培叫过来商议,关天培最近收到的闽粤交界洋面夷船出没的消息更多。林则徐断定,闽粤交界处的鸦片贸易已经十分猖獗!他与关天培分析,鸦片贩子能够得逞,除了福建方面不像广东这样严禁鸦片外,广东水师查禁不力甚至私纵鸦片走私,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他决定拿广东水师开刀,不过此事需要争取关天培的支持。他说:“仲翁,如今义律躲在澳门,商船散泊各处,如果查禁不周,新夹带鸦片的奸商难免四处兜售,水师必须振作起来,不能再疲玩放纵。”

关天培说:“大人有什么吩咐,我来做就是。”

林则徐说:“我想拿水师的将领杀一儆百。”

关天培沉默不语。

林则徐又道:“仲因,鸦片之祸只有拔本塞源,真正得以解决,我这钦差大臣才好回去复命,咱们各位,包括你、嶰翁、悦亭、厚庵在内,都好向皇上交代。如果虚应故事,鸦片走私死灰复燃,无论是在广东还是在福建,我们都难辞其咎。再说,夷船要到福建沿海,必然通过广东海面,咱们也有拦截不力的罪名。所以我想杀鸡骇猴,让水师警惕起来,以免更多的将领溺职,也算是对他们的保护。”

“我完全同意大人的意见,刚才我在想,如果杀一儆百,这个一,应当是什么样的人?”

关天培把最近得到消息一一分析给林则徐听,最后两人决定拿广东海防东路南澳镇将领以儆效尤。南澳岛孤居海中,属广东潮州府饶平县,离福建的诏安县不足三十里,向有“潮汕屏障、闽粤咽喉”之称,康熙年间就在此设总兵驻守。此前有数只商船,在南澳岛西北侧的长山尾码头与凤屿岛之间停泊十几天。按规定,所有外来商船,只有到虎门口内贸易才属合法,无论到东路还是西路,都属非法。夷船跑到闽粤交界的洋面,就已经属于非法,在此长期滞留,更属形迹可疑。这在从前稀松平常,水师公开纳贿,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是何等时候?海门营参将谢国泰带着通事、领水前去交涉,据查船上未带鸦片,当时通知他们尽快离开。但他们并未遵命而行,前后在这一带停泊十几天。谢国泰将这一情况向关天培报告过,没有鸦片,却在这里停泊十余天不肯去,这谁能相信?其实水师人人心知肚明,这几艘商船就是在那里卖鸦片!

林则徐与关天培商定,就拿谢国泰开刀,他已经五十六七,“查谢国泰年力就衰,巡防渐懈,相应请旨勒令休致”;南澳镇总兵沈镇邦默许鸦片走私,也是人人皆知,但那几天他恰巧带船往东到布袋洋去巡航——也许是有意避开。“南澳镇总兵沈镇邦,于两省交界洋面莫展一筹,难胜水师专阃之任,惟年富力强,操舟亦熟,尚不至于废弃,可否请旨降为游击都司,以示惩儆,仍留粤省水师,酌量补用,并令随船出洋,以观后效。”

沈镇邦是关天培所器重的将领,无奈他太不长眼。林则徐劝慰关天培说:“仲因,沈总镇仕途太顺,给他点教训未必就是坏事。将来若立了功,复职也不是难事。”

关天培说:“大人放心,我会写封信给他,让他好自为之。如果他不识趣,闹情绪,那就是不知好歹,不值得挂怀。”

林则徐说:“多谢仲翁支持。”

关天培说:“林公,现在看,严禁鸦片烟,任重道远,光咱们广东折腾不顶用,广东无机可乘,夷船会北上走私。大清沿海数万里,防不胜防,必须沿海各省都能配合才好。”

林则徐说:“我前次上奏时已经提过。我打算再次奏请,上两个折片,一个是建议朝廷对到内地走私鸦片的夷商从严治罪,人即正法,货即入官,这样将来各地要求外商呈缴鸦片也有例可循。再一条,我要奏请朝廷,对蹿越到各地的夷船,严行惩办。大清实行一口通商,夷人尽知,窜越他口就系偷渡,枪击炮轰,也不为过。从前各地守军惧于英吉利声威,有夷船驶至,不过是循例催行,他们不肯离去,也是莫可奈何,这也是鸦片贩子公然走私的重要原因。我要奏请朝廷,以后再有这种情形,绝不客气。如果官兵不敷调用,只需雇募沿海之善泅者,多驾拖船,满载草薪,备带火器,分为数队,占住上风,引火燃烧,夷人船坚炮利又有何用!”

销毁鸦片的进展十分顺利,从西历6月3日开始,到6月……3日,一共销毁鸦片一万九千一百七十九箱,又两千一百一十九袋,实重二百三十七万六千二百五十四斤。留下公班、小公班、白皮、金花烟土各两箱,预备解京作为样土。

整个销烟期间,各个环节都极其严密,开始所担心的大量偷窃倒换问题并没有发生。当然也不能算一帆风顺,销烟期间,当场拿获乘机偷窃者十余人;也曾经发生一起盗匪乘夜爬墙,进入贮烟之处,凿箱偷土,被看守拿获,都发交按察司严审,从严重办。

堆积如山的两万余箱鸦片化为乌有,渣滓冲入大海,林则徐心情特别舒畅。更让他高兴的是,由美国商人领头,先后有十几艘夷船具结进黄埔贸易。离贸易结束商船返航尚有三四个多月,只要商人们都跟着进港贸易,那么当年的海关税大概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梁进德拿来一本裨治文主办的《中国丛报》,他参观虎门销烟后,写了一篇《镇口销烟》,把他参观销烟的过程全部记录了下来,对整个销烟工作十分赞赏,“他们在整个工作中那种认真和忠实的程度,远远出乎我们的意料,我不能设想还有什么别的能执行得比这项工作更为忠实的了”。他对林则徐的描写也充满了好感和赞赏,“自始至终,他既和蔼又耐心,一点也不‘野蛮和粗暴’。他看来不满四十五岁,矮个子,相当壮实,一张光滑的、圆圆的脸,胡须很长,一双敏锐的黑眼睛,声音洪亮,口齿清晰。他的脸容表明他是一个办事认真而又缜密的人”。

在这期杂志上,还刊发了美国教会中国分会的公开信——《致基督教兄弟们》,对虎门销烟也是大为赞赏,“在过去几十年里,那些理应宣传福音及类似的善行的人们,却听任绝望与不幸泛滥。这种潮流现在被抑制住了,但尚未被完全制服。中国政府把二万箱的鸦片烟销毁,而不是把它变卖成一千万乃至一千五百万元来充实国库,这种举动将长久地被看作道德力量和正确原则相结合的例证。中国人取得这项物品的新奇策略也许是不对的,但东西落入他们手中之后,竟能把它毁掉,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然而事实真是这样——全部被销毁了。在一定程度上说,这是林钦差或者说中国人理性和良知的不可思议的胜利”。

美国人对虎门销烟如此评价,令林则徐深感欣慰。“中国人取得这项物品的新奇策略也许是不对的”,让林则徐很不快,他问梁进德:“阿德,洋人夹带鸦片既往不咎已是格外开恩,逼他们缴出鸦片是天经地义,美国人怎么说我的策略不对?”

梁进德说:“洋人办事向来吹毛求疵,他们对虎门销烟如此称赞,已经是十分难得。在美利坚和英吉利,官员办事情很不容易,动不动就被新闻纸批得一无是处。”

林则徐说:“你的意思是,美利坚人已经是很给我面子喽?”

梁进德说:“是,美国人对虎门销烟评价很高,出乎意料的高。”

林则徐很高兴,当天晚上,他给夫人写信,报告他此时的心情——

鸦片之害,至矣尽矣。不但谋财,而且害命。余深知其害,故一抵粤任,即首先出示禁止人民吸食,官吏违者,立时参革,人民违者,立时惩办。一面即饬广州道与外夷商量,自后禁止运入,积存烟土,一概呈缴,悉数焚毁,如不然者,运回亦可。否则其毒一延,非至亡国不止。

自四月下旬,历时二十日,两万余箱鸦片今日完全销毁,堆积如山害人之物化为渣滓冲入大海,甚为欣慰。然英夷狡狯,种种推托,玩弄花样,终不肯放弃鸦片走私,现正竭力交涉。余为国为民,坚守此志,不扫除毒卉,誓不甘休。外夷虽狡,余总不惧。

天佑大清,或得因此扫除毒厉,诚皇家之福,而亦苍生之幸也。余抱此志,百折不回。来书谆嘱见可而进,知难而退,此虽保身家之善谋,然非人臣事君致身之道也。况余服官已久,亦稍有阅历,决不至鲁莽灭裂,贻身家以忧。而圣天子明烛万里,八骢四达,苟非自行获咎,亦不致殃及其身,此堪请夫人放怀者也。故乡烟风炽否?戒烟丸闻有发售者,如亲友中有吸食者,可速劝其购服,速除恶癖,勿贻后悔。吾家子弟万宜力戒。

余在粤身体甚佳,饭量亦健,唯精神稍觉衰颓。此间公事极忙,每天见僚属,作折稿,每每子初方得休息。同僚甚相得,但少肯赤忱为国,自顾身家者多,此亦人情,故不甚责之。粤中饮食与闽相仿佛,尚堪适口。唯开支甚巨,恒虑入不敷出,而又自矢清廉,决不敢于俸禄之外妄取民间或下僚分毫。夫人身体如何?甚为悬系。大伯父常来家否?如有为难事,可悉以咨之。

第二天,林则徐登舟离开虎门,返回广州。次日下午回到钦差行辕,接到水师报来的消息,英夷商船开炮,打伤了水师舰船! KIfSxo9LLFzul3J/xRXCuplu/EXqjWW1l3oZ4wPsYWMYo7rzwhVjhbkVv0lGn/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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