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钦差行辕收到行商呈来的一份文件,立即呈报林则徐。林则徐接过来一看,“咦”了一声说:“义律又耍什么把戏?”
他把义律呈来的禀帖递给梁廷楠。梁廷楠接过一看,上面写的是——
英吉利国领事义律具禀钦差大人,为恭敬遵谕禀复事:
转奉钧谕,大皇帝特命,示令远职将英国人等经手之鸦片,悉数清缴,一俟大人派委官宪,立即呈送,如数查收也。义律一奉此谕,不得不遵,刻即认真一体顺照。缘此禀请明示,现今装载鸦片之英国各船,应赴何处缴出?至所载鸦片若干,缮写清单,求俟远职一经查明,当即呈阅也。谨此禀赴大人台前,查察施行。
梁廷楠也感到有些意外:“大人,义律这么快就范了?”
林则徐说:“是有些奇怪。他三天前递的禀帖,还那么桀骜不驯,今天却又这么痛快,还自称远职,必有诡诈。”
梁廷楠说:“那就有可能在数量上玩花样。原来他们打算缴一千箱了事,现在或许会缴三四千箱或者五六千箱?”
林则徐说:“他休想蒙混过关。珠江口外二十二只趸船,足有两万余箱,他不缴此数,我断不肯让步。”
林则徐立即把文案叫进来吩咐:“立即起草个札子给广州府,让他们传知行商转谕义律。我已经查明洋面趸船共二十二只,所载鸦片若干,本大臣早就访知总数。让他向夷馆中的商人立即查明细数,缮送清单,告诫他不要玩花样。”
梁廷楠建议说:“义律既然答应缴烟,大人宜有所赏赐,以示赏罚分明,恩威并用。”
林则徐很痛快地答应了,决定赏给夷馆的外商五十只羊、五十头猪、三十只鸭、七十只鸡,外加大米一千斤。
札饬很快起草完成,交由广州府办理。第二天早饭后,义律的回复到了。林则徐放下手里的碗筷,接过来一看,禁不住心花怒放,大笑说:“真没想到,义律这次是真的缴烟了。”
“快更衣,我去总督署。”林则徐连早饭也无心吃了,连绿呢大轿也不必了,“快,传一顶肩舆,越快越好。”
林则徐坐上一顶两人抬的竹舆,两位轿夫脚下如飞,直奔两广总督署,钦差卫队匆匆忙忙跟在后面跑。两广总督的门军看到来的是一顶竹舆,根本没当回事,等走近了见是钦差大人,这才慌了手脚,立即前去飞报。林则徐下了竹舆,直接就进了督署。在二堂遇到了着便服仓皇出迎的邓廷桢。邓廷桢连忙施礼说:“林大人,我连公服都没来得及换,请大人宽恕。”
林则徐把义律的禀帖递给邓廷桢说:“嶰翁,义律答应缴出全部鸦片!”
邓廷桢接过禀帖,两人就站在院子里看——
英吉利国领事义律敬禀钦差大人,为遵谕呈单事:
昨因谨奉大人钧谕,即经远职持掌国主所赐权柄,示令本国人等,即将英吉利人所有之鸦片,如数缴远职也。现经远职查明,所呈共有二万零二百八十三箱,恭候明示查收。在远职认保,将该鸦片全数遵照钦差大人特谕,认真迅速呈缴。该鸦片两万余箱之中,非在海口难以即刻呈缴者,远职访闻实属不少,是以请求大人准许远职将该鸦片招令到手、随到随缴,必至二万零二百八十三箱为足数。惟远职特奉本国之命,即得以示令本国人民,而别国之人,远职未能示令也。谅大人洞明,必无不容矣。缘此谨禀赴钦差大人台前查察施行。
邓廷桢一拍大腿说:“真是想不到,义律这么快就范了!大人手段真是高明!”
林则徐说:“哪里是我高明,是咱们团结一心,让他看到再耍诡计无济于事,只好就范。”
邓廷桢的戈什哈提醒说:“两位大人,请进屋里叙话。”
邓廷桢一拍脑门说:“林公,瞧我高兴糊涂了。请,请。”
林则徐说:“请悦亭一块过来商议。”
“对,对。”邓廷桢吩咐戈什哈,“你快派人去抚台衙门,就说林大人请怡巡抚立即到督署来议事。”
两个人进了与签押房相通的小客厅,稍等片刻,广东巡抚怡良到了,一看两位大人满面喜气,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三个人紧挨着坐下来,探着身子,商议如何接收。两万余箱自然不是小数目,不是一两天所能收完。三人议定,商馆内的鸦片,定于次日尽数缴出,一律搬到馆外,派出委员查收;黄埔货船内的鸦片,定于西历3月30日即道光十九年二月十六日,派出委员带领西瓜扁、茶叶艇等船前往验收;伶仃洋、九洲洋、沙沥角等处抛泊的趸船,令义律写信,派委员前往传谕抛泊龙穴岛附近洋面,西历4月……日前后也就是道光十九年二月十九日前后,钦差林则徐、两广总督邓廷桢将亲自前往虎门,会同水师提督关天培逐船验收;存放在澳门夷馆内的鸦片,也要运赴沙角海口,随时验收;散泊外洋远处、不在虎门附近的鸦片船,令义律写信,由委员持信前往较交,即令将原装鸦片船只驶至龙穴岛,随到随缴。
商定了大致办法,立即起草批文,令广州府传谕义律照此办理;又起草四条缴收鸦片章程,责成广州府执行;同时还有一份传谕,由行商转谕各国领事效法英国,“速开各国夷商烟土确数清单,听候本大臣会商总督、巡抚示期,与英吉利所缴烟土一体验收,不得丝毫藏匿。若该领事、总管恪遵此谕,悉数呈缴,不仅既往不咎,本大臣将奏明大皇帝给予赏赐;若有任何迁延、纵容,或不悉数呈缴,则自甘咎戾,后悔何及。”
对义律列单呈缴的两万余箱,是否是趸船所存鸦片的全部,林则徐还不放心,又派人请水师中熟悉趸船的将弁及商人前来,亲自询问。请来的人都说,趸船每艘大约能存鸦片一千余箱,二十二艘趸船,存有两万余箱,大致不差。
然而,事情似乎太过顺利,其中是否有其他隐情?于是又派人把伍绍荣叫到两广总督署,林则徐亲自盘问:“义律答应呈缴鸦片两万二百八十箱,所值不菲。我且问你,夷商何以如此痛快?你是否与夷人通同作弊?”
伍绍荣磕头说:“草民不敢。”
“你们为了一己私利,没什么不敢的!”林则徐说,“当初夷商答应缴烟一千余箱敷衍本钦差,听说就是尔等私相约定,价款由尔等赔偿。我来问你,这次夷商答应缴出鸦片,你们行商是否又擅许设法补赔?”
伍绍荣说:“草民这几天从未与夷商单独接触,更不敢有任何私通。草民与众行商都谨遵大人谕令,不敢有半分私心。”
林则徐说:“但愿如此。如有半句虚言,当心你的脑袋。”
不过好事多磨,缴烟的事又生波折。第二天林则徐收到义律的禀帖,核心就是一个意思,给商馆里的商人自由。他的理由是,现在北风正吹,在外洋装载鸦片的趸船很容易扬帆远去。如今他和商人们都囚禁在商馆里,没法给趸船下令,无法约束他们,更不可能命令他们到约定地点缴烟:“现因远职合同本国众人,皆受固禁如囚者,其以后事事如何办理,远职实难下手。盖依本国之例,所有囚人示谕之处,外人毋庸听从。现泊在各洋船只,尚未知远职与众人释放与否,恐不肯顺从缴出也。”他的要求是让中国雇工回到商馆,同时让商人们能够自由前往澳门及各洋面。
林则徐看完禀帖,“哼”一声说:“义律耍滑头,只给我一纸清单,就想让我放商人们走。商人们一走,呈缴鸦片一事他就可以来个翻脸不认账,我手里的不过是废纸一张。如今我能够约束他的,唯有暂把夷商扣留,怎能轻易放他们走,真是白日做梦!”
梁廷楠看完禀帖,也表示赞同。
林则徐问梁廷楠:“章冉,夷人真有这种规矩,被囚的人说的话,外面的人可以不听吗?”
梁廷楠说:“有没有这个规矩,我不太清楚。想来是因为被囚的人很容易受到胁迫,不是自己的意愿,所以外面的人怕上当,可以不听。”
林则徐说:“义律是强词夺理,天下有这样的囚犯吗?我对他们的态度是严而不恶,只防止他们逃走,对他们在夷馆里的自由,未加半分限制。”
林则徐吩咐札饬义律,必须缴烟后才能放人。
第二天,义律又呈来一件禀帖——
英吉利国领事义律敬禀钦差大人,为呈信事:
窃惟呈缴鸦片一事,远职欲速照认保之责,赶紧办理。现议派令本国副领事参逊,即赴伶仃洋面,招令各国船到后,将所有鸦片二万零二百八十三箱迅速如数陆续全缴。今将饬令全缴之信呈阅。仰望大宪早日饬令其各奉牌舢舨,准可来往通信,自由办理,而俾得远职即委参逊刻日前往查明奉行也。谨此禀赴钦差大人台前查察施行。
林则徐对梁廷楠说:“章冉,我是让英商自行提交缴烟清单,义律确认后,我们派人照单收缴。义律如今又提出派副领事前往,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趸船所存鸦片大于此数,派副领事去安排英商蒙混过关?”
梁廷楠说:“义律是不是想有个英国人跟着,到时候方便交涉?”
林则徐摇头说:“他该不会一心为我们着想吧?不管他打什么算盘,我让他还是按原议的办法,何必多此一举,再派副领事!”
收到林则徐的回复,马地臣、颠地等人都认为,既然已经决定上缴鸦片,那就按钦差的要求,各位商人写出清单,让中国官员去收就是了,早一日办完,早一日恢复自由。
义律连连摇头:“不,不,必须让参逊去,而不能让中国官员直接从商人手里收缴。这可不是无关紧要的环节。参逊去,经他手交给中国官员,便是代表英国政府将财产交给中国,将来才能以大英帝国的名义与中国人交涉。不然,商人们自行向中国索偿,又谈何容易。”
几个人斟酌字句,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写出复钦差大臣的禀帖,再让人翻译了,交由广州府的官员呈给钦差大臣,并特别声明,此禀非由广州府官员呈送不可,因为钦差大臣的谕是直接写给英国驻华商务监督的。
林则徐收到义律的回复,传于几位幕僚看——
领事义律今欲派令参逊前往交出鸦片,实为分晰办理。必须一人到船上,逐号点明,方无错乱。盖此次义律自为缴烟,不似往常散商自行小数卖给,且散商皆将鸦片缴送义律代为国家掌理。伊等虽写单,到船必不中用,须要派人亲到各船,方能将鸦片清缴。因此特派参逊由西瓜扁艇出口送往趸船,并带领各船驶至龙穴洋面呈缴鸦片。唯恐事繁,殊难即刻办完,是以乞求钦差大人,恩准示令缴出若干箱,先作为实信凭据,然后饬令省中馆内各事照常。参逊即将鸦片陆续交足二万二百八十三箱与官查收。此系实言,断不有误。
几位幕僚看过义律的禀帖,都没有注意“义律代为国家掌理”一句的深意,或者注意了,认为不过是义律自抬身份,表明他是官而非商人而已。至于整个禀帖,大家认为就是义律解释为什么非要派副领事前往。从前鸦片贩子们卖鸦片,的确都是一小批一小批地贩卖,数目不像这次这样巨大。如此大量的鸦片要呈缴,也的确非一两天所能完成,他们缴出一部分后给夷馆一定的自由,也不算过分要求。
林则徐派人请邓廷桢、怡良过来,一起商议。大家一致的看法是,如果鸦片贩子缴出一部分,就一切如常,肯定不行。夷人诡计百出,没有一点抓手在手里,他们难免会玩花样。最后议定,“缴到四分之一,即给予买办工人;缴至一半,准给舢舨红牌往来澳门;缴至四分之三,即准开仓贸易;全数缴完,诸事照常,并奏请奖励。如该领事等不能妥谕趸船,以至贻误失信,亦应立限示儆。如误三日,即断其淡水;再误三日,则断食物;又三日,即当执法从事,不能宽贷矣。”
商定由广州府同知刘保纯、候补通判李敦业带领英驻华副商务监督参逊前往外洋通知趸船向虎门集中。
然后再商量大事——《收缴趸船烟土章程》。两万余箱鸦片,一箱一百二十余斤,那就是二百余万斤。在痛恨鸦片的人看来,这是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恶魔;在鸦片贩子看来,这又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如何一箱不漏地收上来,又如何一箱不漏地保存好,直至销毁,是一个巨大的难题。如果没有一套严密的办法,集中缴烟,就会演化出无穷的祸患。这是对林则徐的考验,也是对整个广东大员的考验。
林则徐对邓廷桢和怡良说:“嶰翁,悦亭,全广州的人在看着咱们,夷人也在看着咱们。咱们得让广州的百姓放心,让夷人不能小看咱们。必须商议一个妥当的章程,不让一两鸦片出意外。”
邓廷桢说:“林公放心,我和悦亭找几个心思缜密的人仔细推敲,每个环节都预先设法堵塞漏洞,确保不出纰漏。”
到了晚上,邓廷桢和怡良带着《收缴趸船鸦片章程》过来了,共七条。从起箱、运输到保存,都有严格的规定。按照这个章程,每次同时收缴两只趸船,称为一起。每只趸船派文武员弁各二十人具体负责。起箱时要在每箱箱面上戳印船主姓名,并经仔细检查,如果是原箱未动,则再加戳印“原箱”,并标写号码及验收人员画押,点交给驳船运输。如果不是原箱,则先剔出来,等全船鸦片起完,再行查点;如烟土个数不敷,要趸船补足,并查验加封。画押验竣后,文武员弁要负责押送到设在虎门的水师提督署,点交给看管人员,看管人员再在封皮上署名。如果后来查出问题,封皮破损,则追究看管人员的责任;若封皮完好,则追究起收人员的责任。运输途中,从龙穴岛到提督署,派出得力将领及正印文职人员,负责沿途督查和在提督署监督贮存。为防风雨,由东莞县准备金葵叶、棕片等苫盖物,运到虎门备用。水师提督署的房屋如果装不下两万余箱,则由东莞县负责,搭建高宽棚厂。贮烟地点周围,要封塞严密,只留一处总路,安设木栅,以便看守。看守人员,不仅有武职,还要从广州派去文职人员,既有水师官兵,也有衙门捕役。对希图偷取鸦片者,立即锁拿,从重惩办。同时,行商各号都要派人参与守护,也算是各方互相监督。
林则徐看了十分满意,安排把这份章程立即发一份给水师提督关天培、藩台、臬台和东莞知县照此章程办理。
林则徐对广州鸦片成瘾者的戒断问题十分关心,与怡良谈了十几分钟。
“没有吸食,何来贩卖?朝廷正在制定的禁烟条例,我是坚持吸食论死的。如果不从现在着手让吸食者戒断,期限一到,难道真要让千万人头落地吗?当然不行。我在湖广时与郎中研究的戒烟方颇有效验,在广州推行得不知如何?”
怡良说:“藩台衙门早就安排下去了,效验如何,目前还没有了解。”
林则徐说:“要摸一摸情况。两广水土与湖广不同,你让藩台衙门交代当地中医,不妨在湖广药方的基础上,有所调整,务求效验。”
老魏真到了卖房子的地步。实在没办法,他把东厢房卖给了邻居。邻居的院子邻街,开了一家洋货店,两年前就和老魏商量,想买下他的东厢当仓库。方方正正的院子割出去一块算什么?老魏当时话说得很不客气:“我老魏穷,还没到卖房子的地步。”结果两家闹得很生分。
如今是老魏有求于人,对方出的价钱也算公道,找了邻保中人,当天就交割了出去。第二天,邻居就派人来,把东厢房的门和窗都垒死了,在另一边开了门窗。看着泥瓦匠在院子里忙,老魏的心像刀割一样。
晚上他没吃饭,守在祖宗牌位前落泪。祖宗留给他的就是这个院子,如今也守不住了。更让他揪心的是,将来怎么办?儿子这么抽下去,早晚要把这个家抽空!
这天老郎中对他说:“老魏,成子有救了。钦差大人有一个戒烟的药方,据说很有效验,已经发到各药房让试用,你不妨一试?”
老魏就像抓到救命稻草,说:“是吗?有这样的药方,抓一服要多少银子?”
郎中说:“价格不便宜,一服要五六两银子。见效快的话得一个月,要是慢的话,得两三个月。一个月总要五六服。”
老魏“啊”了一声说:“这比大烟还贵啊!”
郎中说:“大烟是害命,这药是救命,不是一码事。这药有两剂,一剂叫忌酸丸,就是用这药的时候,千万不能吃酸东西,不然会要人命。还有一剂叫扶正丸,是配着忌酸丸用,忌酸丸越用越少,扶正丸越用越多,半个月为一疗程。这两剂药中,都用到西洋参,所以价格不菲。”
老魏说:“我刚刚把大烟钱还上,连东厢房都卖了,我上哪里弄这笔钱。”
郎中说:“老魏,别怪我说话难听。成子是你的独根苗,救命是最要紧的,命救不下来,你就是万贯家产传给谁?”
道理不用紧着讲,老魏比谁也清楚。可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郎中说:“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救人要紧。我的药,你不妨先赊着。”
老魏和老婆子一商量,没有不同意的道理。救命要紧啊。
老魏到药房里去。郎中拿出藩台衙门下的文书和所附的药方让老魏看,价格也是藩台衙门统一规定的。
老魏决定拿一服试用。柜上的伙计开始照方抓药,每称一味,必高声报出——
“西洋参五钱。”
“白术五钱。”
“当归三钱。”
“黄檗四钱。”
“川连四钱。”
……
“升麻一钱。”
“半附子七钱。”
“烟灰一两。共一十五味。”
老魏问:“怎么还有烟灰?”
郎中说:“开始戒烟的时候,不能一下断绝,所以烟灰代之。这十四味药研为细末,再加入烟灰面糊制成桐子大小的丸药,开始每天服十五粒,五天后每天减少一粒,加补正丸两粒,以减尽为止。”
补正丸就是在忌酸丸的基础上,减了几味而成,用蜜制成丸药。
郎中说:“按藩台衙门的说法,服用忌酸丸后,就不思大烟,若再吸烟,不但脏气与之犯冲,就是鼻子闻到味也会恶心。”
老魏说:“要真像你说的,那当然再好不过!”
郎中说:“当然那是效果极好的时候。刚开始不可能就那么见效,犯烟瘾的时候,也可以稍抽一口。”
钧成按照郎中的吩咐,开始服用戒烟药。似乎有效果,但依然离不了大烟。烟瘾犯起来,依然是寻死觅活。钧成娘下不了狠心,看不得儿子那番痛苦样子,总是在儿子哀告时让他抽几口。十几天后,药丸已经用尽,老魏有点失去信心,晚饭的时候,和老婆子大吵一场,怪她狠不下心来。
钧成都听到了,他下了狠心,把娘叫过去说:“娘,我决心把烟戒掉,就是死了也不后悔。我不能这样拖累你们。明天你把玉莲叫过来,让她陪我往鬼门关走一遭。”
第二天喜儿陪着玉莲就来了,钧成对她说:“玉莲,是死是活,我非试一次不可。我想证明给你看看,我魏钧成不是个废物。”
按照钧成的想法,烟瘾快犯时,把他绑在门板上,锁上门,到第二天才能打开门,是死是活,中间都不许人管他。
“你们都太心软,你们这样是害了我。娘,玉莲,你们要是真为了我好,就让我闯一闯,千万不要再让我抽。”钧成又对老魏说,“爹,你把我的嘴也堵上,省得我到时候喊得你们心软。还有,里面不要点灯,省得你们看到我的样子心里不落忍。”
晚饭后,钧成开始打呵欠,他对玉莲说:“玉莲,我要闯过了这一关,咱们就做一辈子的夫妻。我要是闯不过,你就找个好人家嫁了。”
这话不像个十七八岁的孩子该说的,一家人都落泪。玉莲说:“我相信你,一定能闯过这一关。我这一辈子只嫁给你。”
钧成说:“玉莲,你记住我的话,天亮之前,千万不要开门进来。我不想一次又一次受罪,一次又一次没有结果。玉莲,你能答应我吗?”
玉莲说:“钧成,我答应你。可是,把我也一块锁到屋里,要死要活,我都陪着你。”
大家拗不过玉莲,只好同意她的要求。钧成被牢牢绑在床上,玉莲就坐在床头,两人的一双手紧紧地握着。钧成开始扭动身体,攥着玉莲的手越来越紧,后来,他开始用力掐玉莲的手背,玉莲一声不吭。钧成爹娘被挡在外间,听不到里面的动静,万分担心。钧成娘哭着说:“玉莲,成儿怎么样了,实在不行,就让他抽一口。”
玉莲只怕自己心一软,就会前功尽弃。她开始还答应一声,后来,干脆不再理外面。她咬紧牙关,不叫一声疼,伏在钧成的耳朵边,一遍遍地说:“钧成,你要撑住,撑过这一宿就好了,我还等着你娶我呢。”
后半夜,月亮升起来,从窗口照进来,落在钧成的脸上。他的脸苍白,上面有亮晶晶的汗珠。他已经不再挣扎,呼吸非常微弱,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断掉。玉莲伏下身子,把自己的脸贴在钧成冰凉的脸上,说:“钧成,你不要睡过去,不要睡过去,你睡过去了,我也活不成了。”一边说,一边哭。
玉莲一直趴在钧成的耳朵边陪他说话,但他没有丝毫反应,而且感觉他的手越来越凉,呼吸几乎感觉不到了。玉莲再也挺不住,对着门外喊:“爹,娘,成哥哥不行了,快给他抽一口吧。”
然而,就在这时候,钧成的手挖了一下玉莲的手心。玉莲惊喜地喊:“成哥哥,你醒过来了!你醒过来了吗?”
钧成声若游丝,说:“玉莲,我饿。”
玉莲又哭又笑,对外面喊:“娘,快给成哥哥做饭,成哥哥饿了。”
她打开门,钧成爹娘撞进来,一个去摸脸,一个去摸胸口。钧成娘哭着说:“老天有眼,我成儿挺过来了。”
钧成爹说:“钦差大人的药方管用了。”
钧成姐姐喜儿说:“依我看,是玉莲妹妹的功劳。”
“对,对,是玉莲的功劳。”二老都连连点头。
粥是早就做好的,是喜儿做的肉粥,米半熟时,切熟肉如豆粒大小,加点笋丝、松仁,最适合弟弟这种情形。稍稍加热,就端上来了。说是饿,但钧成喝了小半碗就推开了,说累,要再睡一觉。
玉莲还是坐在床头,挽着他的手。玉莲一宿没睡,这时候也累了。两个人先后睡过去。
等两个人先后醒来,太阳已经照进屋里来了。喜儿说:“瞧你们俩,像一对小夫妻。”
钧成松开玉莲的手,喜儿这才发现,玉莲的手背上一道道伤痕,结着血痂。她心疼地抓过玉莲的手说:“傻妹妹,都抓成这样了,你都没哼一声。”
玉莲缩回手说:“我一点也没觉得了,那时候只顾着急了。”
喜儿对钧成说:“成子,你看玉莲对你多好,你将来可要好好待她。”
钧成说:“玉莲,我想好了,等我好利索了,就再回怡和,好好学做生意,将来也像伍老板一样,给你盖一个大花园。”
玉莲说:“我才不稀罕什么花园,只要你好好的,比啥也强。”
这时候钧成娘进屋来,说:“侄女,早饭我做好了,你快去吃饭。”
喜儿白了她一眼说:“今天夜里玉莲都叫你娘了,你还叫什么侄女。”
玉莲不好意思地叫一声:“嫂子——”
喜儿说:“好,不开玩笑了——娘,快托媒人上门吧。”
喜儿娘高兴地说:“好好,只要玉莲不嫌俺家成子,咱马上托媒人上门提亲。”
这时候郎中过来了,听说钧成挺了过来,说:“老魏,怎么样,钦差大人的药方管用吧?”
老两口都说:“管用,管用。”
“管用,那就得给传个名啊。老魏,我看你得请个秀才,帮你递个谢表,就说服了钦差大人的药方,孩子不出半个月就戒断了大烟。钦差大人一定高兴的。”
老魏说:“好好,一定找人写。”
郎中说:“你这谢表中,可得把我的堂号提一句,也给扬个名。”
老魏去了心病,一切都无不答应。
郎中说:“老魏,为了戒彻底,成子最好再服用一个月的补正丸,这样更保险些。将来,千万不能再沾。尤其前半年,连大烟的味最好也不要闻到。”
老魏说:“我也想让孩子戒彻底,就是银子不凑手。”
郎中说:“那不是问题,我有个办法,你看行不行得通。”
郎中原来是相中了老魏临街的南屋。他想租下来,开一个分店。
“老魏,你看我儿子跟着我学中医,已经完全可以自立门户了。我瞅划来瞅划去,就是你这里最合适,附近没有药房,离大街又近。到时候让我那小子守老店,我就来这边张罗,咱们做个邻居,可有多好!你欠的这点账,不过是一两年的房租罢了。”
前年郎中就提过这个想法,老魏觉得在南屋临街再开个门,会跑了风水,没有答应。如今东厢房已经卖掉,院子早就不完整,再开个南门又何妨。所以答应了下来,只是租金要托个中人说和。
两件事都很顺利。几天后,南屋收拾利索,郎中的分店正式开张。钧成和玉莲的亲事,也由郎中做媒,喝了小定酒。
上给钦差大人的谢表已经完成,由郎中雇了吹手,嘀嘀嗒嗒吹着前往越华书院的钦差行辕,老魏捧着谢表,走在前面。钧成娘俩跟在后面,他们要摆一个香案,恭恭敬敬给钦差磕个头。他们后面则是看热闹的人,越跟越多,到了越华书院,已经有几百人。
钦差行辕关防极严,一行人还没到近前,早被几个守门的兵丁过来拦住了:“站住,这么多人干什么的,钦差行辕不能随便靠近。”
老魏捧着谢表说:“我是来向钦差大老爷递谢表的,钦差大老爷的药方帮我儿子断了烟瘾,我们一家想当面谢谢钦差大老爷。”
当兵的说:“钦差大人忙得很,哪里有空见你们。快走快走,别在这里耽误事。”
几个正在争执,正好越华书院监院梁廷楠过来了,对当兵的说:“这件事还真得报告钦差大人不可,林大人对药方是否有效验十分关注,前些日子还叮嘱过怡巡抚呢。”
他接过谢表说:“我把谢表带给林大人,你们稍等。”
这时听得南边开道锣声由远及近,巡抚怡良和两广总督邓廷桢的仪仗都过来了,这时候听得门房喊:“钦差林大人到。”
林则徐出来,站在台阶上问:“哪位是魏老哥?”
老魏慌忙跑过去,跪倒在地:“草民叩见钦差大人。”
林则徐连忙过来扶他起来说:“快起来,快起来。你的谢表我看了,你的孩子真的戒掉烟瘾了?”
“是真的,是真的,绝无半句虚文。”老魏拉过儿子说,“这是我儿子钧成,就是他按大人的药方服药,不到一个月就戒掉了烟瘾。快跪下磕头。”
林则徐把钧成拉起来,端详着说:“才十几岁的孩子嘛,鸦片害人,真是罪恶滔天。”又问,“你现在是读书还是做工?”
老魏代为回答,是在怡和行当学徒。
林则徐对钧成说:“你既已戒了烟,千万不可复吸。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钧成说:“我在怡和当学徒,才一年,我想再去学做生意,只怕伍老爷不答应?”
林则徐对怡良说:“悦亭,你和伍家说一声,这孩子愿意回去,就让他回去,好好调教,如果再让他吸上大烟,我唯他是问。”
老魏连忙说:“伍老爷人很好,孩子抽大烟不关伍老爷的事。伍老爷不让怡和贩鸦片,更不让下面的人吸。都怪我教子无方。”
钧成娘让人赶紧把香案往前摆,她跪在香案后头磕头说:“钦差大老爷,我给您磕头了。多亏您的药方,救了我儿子,如今您一句话,我儿子又能回洋行了。”
“大嫂你也请起。”林则徐又问,“你们是从哪里抓的药,郎中来了吗?”
郎中立即挤出人群,说:“林大人,是我,我就是给他们抓药的郎中。”
林则徐说:“好,你的功劳不小。你是按我的药方抓的药,还是有所调整?”
郎中说:“报告林大人,草民又加了当归、连柏二味。吸烟之人,无一不是血亏血燥,两广湿热,血燥更厉害,当归、连柏凉血又生血,而且连柏可解附子之毒,与甘草同效。”
林则徐对邓廷桢说:“嶰翁,你精通芪黄之术,郎中说得可有道理?”
邓廷桢说:“极有道理,这两味药加得很对路。”
林则徐说:“好好,你要把你的方子广为传播,等我缴烟回来,给你题个‘悬壶济世’的匾额。”
郎中喜出望外,连忙磕头谢恩。
今天林则徐准备亲赴虎门,此时人员已齐,他的仪仗在前,邓廷桢、怡良随后,赴珠江天字号码头。
邓廷桢的督标中军报告,说黄埔港内停着好几艘商船,上面都安装了火炮;虎门口外还有一艘“拉恩”炮艇,钦差坐船从炮口下驶过太危险,建议走陆路,不要走水路。
邓廷桢、怡良等人都赞同督标中军的主张。海关监督豫堃说:“如今夷人被困在商馆,外面的夷人恐怕都恨着大人,如果他们向大人坐船开炮,那可真是太危险了。”
林则徐点头说:“各位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不过,如果我在夷人面前露出丝毫的怯意,接下来夷人就更难驾驭。如果他们真的向我的坐船开炮,那就是由他们发动了战争,我们就是把夷馆的夷人都灭了,他们也是咎由自取。义律和外面的夷人都会明白这一点,大家放心好了,夷人不敢向我的坐船开炮。”
林则徐、邓廷桢、豫堃及各自随行人员,分别上船,加上前后护卫的船只,共有七八艘,鱼贯而行。当天下午,过黄埔的时候,港口停泊着五六艘巨大的商船,钦差大臣的船队就从这些商船前面航行,众人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负责钦差安全的是一名正三品参将,他劝坐在船头的林则徐进舱内稍坐。林则徐说:“你放心好了,夷人不敢开炮。我也正好观察一下夷人的商船。三十多年前,我先在厦门同知衙门里当书办,后来又到张抚台幕中掌书启,那时候夷人的舰船没有现在这么高大。弹指一挥间,咱们的船几乎没有变化,而夷人的船舶却是脱胎换骨了!”
一路上有惊无险。航行一天一夜,次日下午到达虎门镇口,由珠江进入虎门水道,东行不远,就到提督署码头。留着一副大胡子的水师提督关天培,亲自在码头迎接,林则徐笑了笑说:“美髯公来了。”
关天培是关羽第五十六世孙,明朝末年,关家从陕西巩昌府迁居江苏山阳。林则徐在江苏巡抚任上时,关天培任崇明镇总兵,两人算是老相识。五年前英国驻华商务监督律劳卑强行闯过虎门要塞,直航黄埔,道光帝震怒,命出任江南提督不到半年的关天培改任广东水师提督。道光对关天培十分赏识,上谕说:“广东气浮而不实,加以历任废弛,水师尤甚。朕看汝颇知向上,有干济之才,是以特加擢用,务要激发天良,公勤奋勉,实力操防,秉公去私,一洗从前恶习,海疆务期靖谧,勉益加勉。”
关天培上任时也像林则徐一样,发了一道札子给广东水师,不准沿途列队迎接,他的住处不准张灯结彩,粉刷裱糊,送阅的表册、舆图也不准用绫锦装订。关天培也是自幼家贫,父亲早逝,性情、品格与林则徐颇有相通处。
他比林则徐年长五岁,要行参见礼,早被林则徐扶住:“仲翁,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我听说你经常乘船到海上去,海风凌厉,身体吃得消吧?”
关天培字仲因,年龄又大,因此林则徐尊他一声“仲翁”。
关天培拍拍胸脯说:“结实着呢,林大人放心,随时听候您的调遣。”
林则徐说:“缴烟这事,还真得偏劳仲翁。”
关天培说:“没得说。”
关天培分别与邓廷桢、豫堃见过面后,林则徐提议先去提督署看一下贮存鸦片的房舍。提督署外已经搭建了几个大棚,正是按照所立的章程搭建,林则徐一一验看。棚顶盖席,地面铺了木板,棚外还挖了两尺深的排水沟。关天培说:“虎门雨多,有了排水沟,就不用担心烟箱被淹。”林则徐大加赞扬。再进提督署看了部分房屋,都已经收拾出来。
关天培说:“林大人,这些天我算计了一下,一只鸦片箱,长三尺,宽和高都是二尺。按这个尺寸,两万多箱要缴收全了,目前的地方还不够,近期还需要再建几个大棚。边缴边建,也来得及。”
林则徐说:“仲翁,我看你提署东边好像有座庙,你和住持商议一下,庙里的房屋可否用一用,总比建棚要牢固得多。再说,这是为生民谋福祉的事情,我佛慈悲,想来庙里不会拒绝。”
关天培一拍脑门说:“好,我和庙里的住持熟得很,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条!庙里空余房子不少,可以少建几个棚。”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提督署里已经专门为林则徐收拾出了住处,三间正房,还有四间厢房。林则徐说:“仲翁,本来地方就紧张,我不住署里,你把这几间房子也用来贮存鸦片好了。我要盯在沙角岛上,多数时候要住在船上。”
晚饭后,林则徐说:“缴烟即将开始,我是又激动又担心。”
邓廷桢、豫堃和关天培都望着林则徐,不知他担心什么。
林则徐说:“夷人答应缴烟是件好事,可这件好事咱们要是办不好,好事就变成了坏事。两万箱,不亚于洪水猛兽!”
三个人都点头,都知道这副担子的分量。
林则徐说:“自打京城里受了钦命,我就知道这副担子的分量。我敢接过来,不是我自己有多大能耐,我相信有你们这些封疆大吏的支持,多重的担子也压不塌我。”
三个人都表示,一定全力支持钦差大人。
林则徐说:“三位这些年来,整顿水师,整顿吏治,整顿关务,下了不少功夫。无奈行商和夷商奸诈百出,拉拢腐蚀,无论是对水师,还是对各级官员胥吏,百姓意见还是很大。我了解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水师腐败,胥吏贪墨,尽人皆知。三个人都无语以对。
林则徐说:“但是,我还是要依赖主政广东的各位老兄,还是要依赖广东的水师,还是要依赖广东的海关和胥吏。我就是让世人看一看,广东的军政官员,完全能够担起这副重担!”
三个人都仰起脸,说:“大人放心,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林则徐说:“说句大不敬的话,局面如此,怎么能只怪广东呢?朝廷禁烟的决心一紧一松,让咱们这些在前台办事的人左右为难,缩手缩脚。如今朝廷主张严禁,咱们赶到了这么紧要的一个历史当口,说句夸张的话,诸位肩上,担负着的是大清的国运,是整个华夏子孙的未来!鸦片不灭,我大清何以为国,我华夏何以立族!”
三个人都被林则徐感染了,邓廷桢抹抹眼角说:“林公,我算是迟暮之人了,可我愿追随您,就是拼却了这老命,也助您完成这件大事。”
林则徐说:“我也有信心。我想,只要咱们有一套严格的规矩,让人钻不了空子,大家都瞪起眼来,事情一定能够办好。比如这次的缴烟章程,嶰翁和大家也都推敲了好几遍,到时候严格执行,如果发现有人捣鬼,决不手软;对胆敢偷窃尤其是监守自盗的,可请出王命旗牌立即斩决;在执行中,如果发现有任何问题,咱们可随时补救。办任何事情,有好的规矩,大家都按规矩办,坏人也能办成好事,这是这些年来我的一点小心得。”
喝几口茶,三个人告辞。关天培因为还要部署缴烟的事,林则徐不让他送。
回到船上,邓廷桢和豫堃到林则徐船上陪着他说话,林则徐说:“这两天我着人起草了一份折子,打算正式向朝廷奏报,也正好听听你们的意见。”
林则徐这个折子,就是奏报夷商答应缴出全部鸦片,以及将采取的缴烟办法,同时提出对夷商给予赏赐的建议:“俯念各夷人鸦片起空,无资置货,酌量加恩赏给茶叶,凡夷人名下缴出鸦片一箱者,酌赏给茶叶五斤,以奖其恭顺畏法之心,而坚其改悔自新之念。如蒙恩准,所需茶叶十余万斤,应由臣等捐办,不敢开销。至夷人呈缴鸦片如此之多,事属创见,自应派委文武大员,将原箱解京验明,再行烧毁,以征实在。”
林则徐在奏折中对邓廷桢、怡良、关天培、豫堃等人的功劳都没埋没,大家当然心生敬意。大的修改意见没有,邓廷桢对缴上来的鸦片如何处理,有不同看法,他说:“林公,两万多箱鸦片解京验明,再行烧毁,这恐怕很难!如果走海运,如何抵御海盗和夷商的炮火是个很大的问题。就水师的力量,实在难以必保无事。如果走陆路翻越大庾岭,两百多万斤,那得多少车驮人夫?到了杭州再走运河,水浅船小,那得多少船?”
豫堃说:“是啊,在广东就地销毁多便当!”
林则徐说:“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么多鸦片如何处理,的确是个大问题。要论便当省心,不劳民伤财,在广州销毁最合算。但如此大量的鸦片销毁,可以说中外关注,尤其京中,不知多少人希望看到销烟的盛况。而且,到底有没有两万多箱,总要让大家看到了才有说服力。”
邓廷桢一听便明白了,林则徐是担心京中有人怀疑收缴鸦片造假。禁烟禁了这么多年,忽然一下子收缴了两万多箱,京中不知有多少人怀疑。何况,反对禁烟的人正瞪着眼找林则徐的毛病,他不能不给自己预留退路:“嶰翁,厚庵,咱们要做两手准备。一面做就地销毁的准备,一面做起运京城的准备,只等圣意来决。”
邓廷桢和豫堃都理解林则徐的苦衷。豫堃说:“如今办事,难。有人在前面拉车,必定有人在后面打坠轱辘。如果运往京中,当然容易打破他们的怀疑;如果就地销毁,到时候应该请士农工商、中外人等,都来观看,也算给咱们做个鉴证。”
林则徐说:“厚庵提醒得对。我最近从梁进德他们翻译的夷人报纸上,看到他们怀疑咱们缴烟的意图。他们认为,中国不会销毁一两鸦片,而是要控制起来,像食盐一样国家专营。你们说好笑不好笑?辩解没用,到时就让夷人亲眼来看看咱们如何销烟。”
第二天一早,林则徐要到沙角去,邓廷桢、关天培和豫堃当然也要陪同。从镇口登船,沿虎门水道往西南航行,十来里路,十点多就赶到了。
沙角位于虎门海口,南面就是穿鼻洋,隔着七八里与西岸大角山相望,是一个突入海口、三面临水的三角地形。从北往南,是三四个互不相连的小山丘。北边的最高,沙角炮台和捕鱼山炮台就建在此处。林则徐等人弃舟上岸,徒步登上沙角炮台。炮台始建于嘉庆五年 (公元1800年) ,设置大小铁炮十二门。
关天培向林则徐等人介绍说:“林大人,这里可以说是省城的第一道门户。您看西边,就是大角山,那里也建有炮台。”他又向西北方向指了指,“大人请看,江中隐隐可见的就是横档岛,横档岛前还有一小岛,称下横档,和东岸的亚娘山早在康熙年间就设炮台,是省城的第二道防线。再往西北,航道中间则是大虎山、小虎山,均建有炮台,伏波中流,是第三道门户。”
林则徐点头说:“真是天险!如果能够固若金汤,又何惧夷人的坚船利炮。”
关天培说:“我来广东水师后,发现我们的炮射程太近,虽居高临下,咱们打不到人家,人家的炮就打得到我们了。此处海口宽七八里,往里到大虎山,江流收窄,但也有四五里宽。在嶰翁的支持下,我先后铸六千斤和八千斤大炮各二十门,在亚娘山建威远炮台;在横档岛背面和对岸芦湾山脚,新建炮台,置炮二十门。今年又在威远炮台后的山上建靖远炮台,在横档岛与东西两岸之间,安设两道木排拦江铁链。如今工程大部分完工,只剩兵房、望楼、官厅,还有军装和火药库正在加紧修建。请大人随时检阅。”
林则徐说:“现在先集中精力缴烟,等有了眉目,我就去各炮台看看。”
海边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是艳阳高照,此时又下起蒙蒙细雨。豫堃指指东南方向,说:“大人请看,有几只小船驶来,那就是缴烟的船。”
林则徐循指一望,果然有两只驳船和一艘水师巡船往北驶来。再远方,隐隐约约可见有两艘大船和若干小船排列海面。关天培说:“中间的两只大船,就是夷商的鸦片趸船,那些小船是水师的巡船和运鸦片的驳船。我特意让水师巡船列成两排,让趸船摆在中间,就像衙役开列两排,审讯疑犯一般。夷人私贩鸦片祸害我们这么多年,今天终于可以受到钦差大人的审判,这是何等扬眉吐气!”
林则徐拍着炮管说:“仲翁用的这个词好,扬眉吐气!我们今天真的算是扬眉吐气了。如果从此烟患断绝,更是社稷百姓之万福,也是千秋子孙之大幸!”
邓廷桢兴致更高,说:“林公,我要即兴赋词一阕,请大人指正!”
众人都鼓掌。
林则徐问:“嶰翁要赋什么牌?”
邓廷桢说:“《高阳台》!”
林则徐说:“妙极了!词牌与此情此景正好暗合!”
邓廷桢一边踱步,一边思索,随口吟道——
鸦度冥冥,花飞片片,春城何处轻烟?膏腻铜盘,枉猜绣榻闲眠。九微夜爇星星火,误瑶窗,多少华年。更谁堪,一道银潢,长贷天钱。星槎恰到牵牛渚,叹十三楼上,暝色凄然。望断红墙,青鸾消息谁边。珊瑚网结千丝密,乍收来万斛珠圆。指沧波,细雨归帆,明月空舷。
这首词的上阕,写的是鸦片烟泛滥,不仅戕害了国人的健康,而且更耗费了国帑,“长贷天钱”。下阕是写钦差到了广州,十三行行商都暝色凄然,夷人不得不缴出鸦片,“乍收来万斛珠圆”。最后表达的是他的兴奋心情,“指沧波,细雨归帆,明月空舷”。
林则徐的诗兴也被勾了起来,说:“嶰翁,我也和一阕,狗尾续貂。”
众人都鼓掌。
林则徐绕炮而行,到了炮台边,面对苍茫海面,吟道——
玉粟收余,金丝种后,蕃航别有蛮烟。双管横陈,何人对拥无眠?不知呼吸成滋味,爱挑灯,夜永如年。最堪怜,是一泥丸,捐万缗钱。春雷歘破零丁穴,笑蜃楼气尽,无复灰燃。沙角台高,乱帆收向天边。浮槎漫许陪霓节,看澄波,似镜长圆。更应传,绝岛重洋,取次回舷。
邓廷桢赞叹说:“大人步我的韵,几乎是五步成词,且气势非我可比。”
林则徐说:“谬赞,谬赞!”
林则徐的上阕,也是写鸦片之害,玉粟指鸦片,金丝指吕宋烟草,这两管烟枪,真正是图财害命。下阕是写缴烟的喜悦。蜃楼指的是大洋里的趸船,也可指夷人的发财美梦,已经灰飞烟灭。鸦片贩子们只好打道回国。
按照林则徐的吩咐,午饭就在炮台上与兵丁们一起吃一碗老米饭。吃完饭,林则徐要乘船到龙穴岛的缴烟现场察看。众人都面有难色,因为趸船上的炮火比商船上的更厉害,大家都为钦差的安全担心。林则徐说:“仲翁的水师舰船都在那里了,有什么好怕的。不要紧,我过去察看一下缴烟的情形,也顺便了解一下夷人的趸船。都说趸船巍然如山岳,我也去见识一下。”
沙角到龙穴岛,二十里水路,一个多小时赶到。趸船吃水深,不能近岸,两只趸船都停泊在海中,广东水师八艘战船分成两列,将两艘趸船夹在中间。一是主,一是客,但主客势异,水师战船在六七丈高的趸船面前,显得是那样单薄;一是看守,一是囚犯,但看守是那样瘦弱,而囚犯则身强力壮。
林则徐问身边的关天培:“仲翁,这是广东水师最大的战船吗?”
“是的,我几乎把精锐都调过来了。”关天培指了指一艘船底涂成白色的战船说,“这是赶缯船,是由福建民船改建而来,为了防止藤壶等海虫腐蚀船底,所以都用石灰涂成白色,又称白底船。”他又指了指另一艘战船说,“大人看那艘战船,称为米艇战船,是广州船户用来运米的。白底船和米艇,都是上宽下窄,便于风浪中顺水势摇摆前行。最大长不过十丈,宽不过两丈,载重不过两千五百石 (约一百五十吨) ,载炮顶多二十门;载员水工不过二十人,水兵六十余人。”
林则徐说:“看英夷的趸船如此巨大,可知他们造船技术已经了得。估计他们的战船要比广州水师的大得多。”
关天培回答说:“我向人打探过,英夷的战舰,最厉害的叫七十四炮战列舰,一听名字就知道,必是装炮七十四门。这种战舰长三十余丈 (一百米左右) ,载重两万余石,是咱们的十余倍。载员可达五百人,是我们的五六倍。”
林则徐问:“仲翁,四年前律劳卑带一艘炮舰闯到了黄埔,如入无人之境,莫非就是你说的七十四炮战列舰?”
关天培说:“不是,只是一艘小炮艇。”
林则徐一听沉默了良久,对邓廷桢和关天培说:“英夷一艘小炮艇就可以直闯省城,如果是七十四炮战列舰,我们又该如何应付!”
关天培说:“所以这几年,我一直设法加固炮台,又在横档岛两边建铁链木排,就是为了到时候能把夷舰挡在口外。”
邓廷桢说:“英夷的长项在海战,咱们不与他们在水上争雄,只要他登不了陆地,也就无奈我何。”
林则徐点头说:“话虽如此,如果到时候英夷的战舰再闯到了省城,皇上那里就没法交代。”又对身边的广州府同知刘保纯说,“你记得写封信告诉梁进德,尽快翻译些英夷炮舰的资料给我。”
水师战船在趸船前显得单薄,接收鸦片的驳船在趸船前,更像一片树叶,随大浪在趸船前起伏不定。鸦片箱是靠绳索从趸船上面吊下来,驳船摇摆不定,接起来并不顺利。要装满一只驳船,总要一个多钟头。林则徐他们回航的时候,忽然又下起瓢泼大雨,接收鸦片的工作只能暂停。林则徐对邓廷桢说:“嶰翁,龙穴岛附近风浪太大,又经常下雨,可否改到沙角来缴烟?”
邓廷桢说:“应该没问题,沙角海口水深足够趸船停泊,而且还可避开风浪颠簸。”
豫堃也说:“没有问题,我听海关引水员说过,沙角一带水很深。”
如果在沙角缴烟,驳船驳运距离又省了二十余里水路,缴烟的速度会明显加快。林则徐说:“按目前的进度,一天大约能缴千把箱就不错了。如果一切顺利,那也要二十多天。时间实在太长。原来咱们定的是两只趸船同时收缴,将来趸船到齐了,那就改为四只趸船或者更多的趸船同时收缴如何?”
这样无非要增加人手,好在人手不是问题。邓廷桢、关天培和豫堃都赞同。
林则徐提议,顺着驳船的航线,一直视察到贮存鸦片的提督署,看看各个环节是否有需要改进的地方。运输鸦片的航线上,有水师巡船,也有沿途督察的文职官员,组织颇为严密。到了水师提督署,林则徐又亲自在码头上视察了鸦片起岸;进了提督署,又察看如何交接粘单、签名,都很满意。不知不觉,已经是灯火阑珊。晚饭仍然在提督署吃。
晚饭后,林则徐收到一份邸报,有道光帝对他的《谕各国呈缴示稿》的朱批。道光帝在朱批中说:“倾阅《谕各国呈缴示稿》,‘本大臣既带关防,得便宜行事。若鸦片一日不绝,本大臣一日不回,誓与此事相始终。’批览至此,朕心深为感动,卿之忠君爱国皎然于域中化外矣。”
林则徐非常感动,把邸报传给众人看。道光帝对林则徐如此盛赞,众人对禁烟的信心更足。林则徐决定自明天起,他将一直住在沙角海面的船上监督缴烟,直到两万余箱完全收齐。邓廷桢也表示愿一起监督缴烟,林则徐说:“嶰翁,有我在就行了,省城还要你坐镇。”
林则徐提议,向朝廷奏报鸦片尽数呈缴的奏折略做修改,明天就在沙角炮台拜发。众人都赞同。第二天吃过早饭,林则徐乘船前往沙角监督缴烟,邓廷桢则回省城。水师提督关天培专门改派“新会一号”作林则徐的坐船。这条船比原来的坐船要大一些,便于林则徐的起居。
然而,两艘趸船缴完后,却再无趸船前来。林则徐又从南澳镇接到消息,有四艘商船窜到长山尾、凤屿等处散泊。他立即写信给义律、参逊,斥责说:“似此临缴之时,尚有种种情弊,其能使人信为真心改悔乎?”
终于有四艘趸船前来,但所载鸦片却都远远不足一千箱,其中一艘仅八十余箱,各船水迹皆浮起新痕,显然是近期有过卸载。林则徐让行商前去传话,责问正在趸船检缴鸦片的参逊,为何趸船有过卸载,难道是欺钦差为八岁孩童否?
行商下午传回话来,这几艘趸船主要是存商人银两及贵重财物,缴烟前财物转移到已经缴过烟的两艘趸船上,故吃水变浅。
这个解释算是说得过去,但想到英商的钱财竟然如此巨量,林则徐的心又被刺痛。白银外流,这便是明证!中国白花花的银子换来的却是害人的鸦片,此毒不除,何以为国!烟毒不禁,他这钦差又如何面对朝廷和国人!
因为缴烟地点改在沙角,运输距离省了近三分之二,缴烟进度明显加快。六天后,前后已经有十余艘趸船到沙角卸载了鸦片,总数也过了一万箱。林则徐正打算履约放牌,允许商人在澳门与省城间往来,参逊却停止了缴烟,趸船再无进港,表示先要得到商人们已经自由的消息,才可继续缴烟。这让林则徐警惕起来,如果尽数把商人放还,义律和参逊再耍诡计又该怎么办?他写信给义律,告诉他:“趸船一经全到,舢舨即准往来,如果再变幻不定,即停止缴烟。”
他下令缴烟的人员暂且上岸,驳船一律停泊。
停止缴烟,就意味着商馆里的洋人要被无限期困下去。义律和参逊无计可施,只好恢复缴烟。
义律写信给参逊,让他尽快恢复缴烟,因为钦差大人实在“不通人情,难以对付”。
林则徐在广东忙于禁烟,他的老上司也是老知己两江总督陶澍因为病重拜折请辞,推荐林则徐接任他缺出的两江总督。两江总督辖江苏、安徽、江西三省,坐镇长江下游,又系财赋重地,其地位向来仅次于守京师门户的直隶总督。
陶澍从去年六月就上折抱病,得的风痹之症,腰腿疼痛,行走困难。这种病很难治愈,何况年后又加了心慌气虚的毛病,不久于任,已经是尽人皆知。按穆彰阿的计划,两江总督一缺,当然要设法运动,让自己的心腹出任。但没想到林则徐简在帝心,如今又有陶澍的推荐,知道两江已非林则徐莫属。虽心有不甘,但他唯道光帝之命是从。因此当道光帝询问他的意见的时候,他的回答是:“林则徐曾经任过江苏巡抚,道光十五年又曾署理两江,奴才以为,陶澍的推荐十分妥当。”
这正合道光帝的心意,当即定议。
道光又问:“林则徐总督两江,那么他缺出的湖广总督你认为由谁接任合适?”
林则徐缺出的湖广总督,穆彰阿心中早有人选,就是河南巡抚瓜尔佳·桂良。穆彰阿已经在道光帝前多次为桂良铺垫,但道光有此一问,穆彰阿却不能立即推荐。人事大权,乃天子重柄,臣下何敢擅专?他在这方面一直保持警惕。他回答说:“奴才未曾考虑过,请皇上明示。”
道光帝说:“我问你们的意见,但说无妨。”
穆彰阿回答说:“河南巡抚瓜尔佳氏·桂良,任豫抚五年,民声颇佳;河道总督周天爵、山东巡抚托浑布,政声亦不错。”
说完,他又问身后的潘世恩及王鼎等军机:“诸位以为如何?”
潘世恩等人表示附赞。
道光帝说:“好,你们等旨意吧。”
等下了朝回到府中,说起今天朝堂关于湖广总督的人选,亲信幕府说:“穆相,河南巡抚桂良是极好的人选,相爷亦久有此意,何不极力推荐?”
穆彰阿连忙摇手说:“千万不可如此。外面的人以为军机大臣位高权重,其实不然,位高不假,何来权重?军机大臣不过是承旨出政而已,何敢赞画于其间?我朝设军机处,说到底是为了独尊君权,绝不允许前朝的宰相之实。尤其封疆的任命大权,更是天子禁脔,我更宜避嫌。”
第二天见起,道光帝已经乾纲独断,河南巡抚桂良任湖广总督,河南巡抚以及相应的遗缺,稍作商量,便定了下来,下午一道上谕出宫,由内阁明发:
两江总督陶澍因病解任,调钦差大臣湖广总督林则徐为两江总督。以河南巡抚桂良为湖广总督,河南布政使朱树为巡抚,湖北按察使鄂顺安为河南布政使,长芦盐运使卞士云为湖北按察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