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了一道由崩塌的大块岩石形成的圆形高岸 的边沿上,下面有成堆的鬼魂受更残酷的惩罚。我们在这里由于深渊中发出的臭气 过于可怕,就退到一座大墓的盖子后面,我瞥见上面有铭文写着:“我看守被浮提努斯引诱离开了正路的教皇阿纳斯塔修斯 。”
“我们得慢点下去,先让嗅觉稍微习惯于这种讨厌的气味,以后就不在乎它了。”老师这样说。我对他说:“你找到什么补偿的办法,以免时间白白过去。”他说:“你瞧,我正在想这个呢。”接着,他开始说:“我的儿子,这道石岸里边有三个小圈子 ,一个比一个靠下,像你离开的那些一样,里面全都充满了可诅咒的鬼魂;但是为了你以后一看到他们就知道他们的情况,你且听我说明,他们是怎样和为什么被囚在那里的 [1] :
“一切获罪于天的恶意行为,都是以伤害为目的,凡是这种目的都用暴力或者欺诈伤害别人。但因为欺诈是人类特有的 罪恶,它更为上帝所憎恶;所以欺诈者在底层地狱,受更大的苦。
“第一个圈子 里全是犯暴力行为罪者;但是因为暴力能施加于三种不同的对象,所以又分成三个环。对上帝,对自己,对邻人都能施加暴力,我是说,施加于他们本身和他们的所有物,关于这点你将听到明确的解说。暴力施加于邻人是使他横死和重伤,施加于他的所有物是破坏、放火和进行有危害的掠夺;因此,凡是杀人者、蓄意伤人者、破坏者和强盗都各成一队,在第一环里分别受苦。
“人们能施加暴力于自身和自己的财产;因此,凡是自寻短见离开人世的人,赌博荡尽自己的家产,在应当快乐的地方哭泣的人 [2] ,都要在第二环里进行无用的忏悔 。
“暴力可施加于上帝:心里否定他存在,亵渎他,蔑视自然和她的恩惠 ;因此,最小的一环给所多玛和卡奥尔以及心里蔑视上帝、口里说出来的人打上它的烙印 。
“刺伤每个良心的欺诈 [3] ,能施加于信任自己的人,也能施加于对自己并不信任的人。后一种方式的欺诈显然只切断自然所造成的爱的纽带 ;因此,第二个圈子里麇集着伪善、谄媚、妖术惑人者、诈骗、盗窃、买卖圣职、诱淫者、贪官污吏 以及诸如此类的污垢。
“前一种方式的欺诈忘掉了自然所造成的爱以及后来加上的从而产生特殊信任的爱 ;因此凡是叛卖者都在位于狄斯所在的宇宙中心的那个最小的圈子里 受永恒之苦。”
我说:“老师,你解说得很清楚,把这个深渊和其中的人划分得很明确。但是,请告诉我:那些在泥沼里的人 ,那些被风刮着跑的人 ,那些被雨打的人 ,那些碰到一起,就用那样粗鲁的话互相责骂的人 ,如果上帝对他们震怒的话,那他们为什么不在这红城 之内受惩罚呢?如果他不震怒的话,那他们为什么受那种苦呢?”
他对我说:“你的悟性为什么这样偏离常轨?不然的话,你的心想到什么别的地方去啦?你不记得,你的《伦理学》里详细阐明放纵、恶意和疯狂的兽性这三种为上天所不容的劣根性的那些话吗 [4] ?不记得放纵为什么得罪上帝较轻,受到责罚较轻吗?如果你好好想一想这个道理,回忆一下上面那些在城外受惩罚的都是什么人 ,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把他们和这些凶恶的人 分开,为什么神的正义锤打他们,怒气较轻。”
“啊,驱散一切障眼的云雾的太阳啊 ,你解除了我的疑团,使我如此心满意足,觉得怀疑的乐趣不下于理解 。请你还稍微回到你讲高利贷伤害神的恩惠那一点上,”我说,“把疑问的结子给我解开。”
“哲学 ,”他说,“不只在一处教导懂哲学的人:自然来源于神智和神工 ;如果你细心翻阅你的《物理学》 ,从头翻过不多的几页,就会看到书中说,你们的艺术尽可能模仿自然 ,就像徒弟模仿师傅一样;所以你们的艺术可以说是上帝的孙子 。如果你想得起《创世记》开头的话,人是必须靠此二者 维持生活和前进的。但因为高利贷者走另一条路,他就轻蔑自然本身和它的模仿者,把希望寄托在别的事物上 。可是现在我想往前走了,你跟着我走吧:因为双鱼星已经在地平线上闪烁,北斗星已经横卧在西北风的方向 ,再往前走一段路才能从这悬崖上下去。”
[1] 维吉尔利用站在阿纳斯塔修斯墓的盖子后面躲避臭气的时间,给但丁说明深层地狱的结构和罪恶的类别,使他一看到受苦的鬼魂,就知道他们犯的什么罪,而不必多问。
《神曲》中关于地狱里所惩罚的罪行的类别和轻重问题,主要以亚里士多德伦理学和罗马法为理论根据。
[2] 赌博输得倾家荡产的人,在世上为丧失的家产而悲泣,在那里,他们本来是能快乐的,如果他们不犯这种罪。
赌博荡尽家产者跟在第四层受苦的挥霍浪费者不同:后者的罪在于花钱无节制,并不一定落得倾家荡产,也不损害他人;前者则怀有损人利己之心,因而罪孽更为深重。
[3] 对于这句话的含义注释家有种种不同的解释:
(1)托玛塞奥(Tommaseo)认为:“欺诈是那样一种罪恶,连心肠最硬的人的良心都会悔恨自己有这种行为。”
(2)巴尔比指出:“在欺诈中总有理性干预,总意识到它是罪恶,因此良心总受到伤害。当人们犯放纵罪或暴力罪时,理性可能昏沉到这样程度,以至于完全没有它的干预,在这种情况下,良心可能不觉得受到伤害;但在欺诈中良心不可避免地受到刺伤。”
(3)纳尔迪(Nardi)认为:欺诈总离不开算计,总要明确什么是达到不正当的目的的最适当的手段;因此,欺诈总伤害进行抗拒的道德良心,在这个意义上诗中指的是欺诈者自己的道德良心中的冲突,他的道德良心受了“刺伤”。
(4)齐门兹认为这句话的含义是:每个(不欺诈的)人的道德良心,对于欺诈比对于一切其他的罪行,都更觉得受到严重伤害。
(5)帕里阿罗(Pagliaro)认为:这句话“意思是说,运用理性来做欺骗人的坏事,是那样滥用理性,以至于使人对于这种滥用感到懊悔,如同对于一种共同的罪行一样……因为欺诈是人‘特有的罪恶’”。
[4] 指亚里士多德的《尼可马克伦理学》( Etica Nicomachea )。但丁对这部著作进行过深入的研究,掌握其精神实质,所以维吉尔称这本书为“你的《伦理学》”。书中论三种罪恶的劣根性的话在第七卷第一章。
诗中提到其中有关三种罪恶的劣根性的论断,目的仅在于借助亚里士多德《伦理学》的理论权威,来说明“放纵”比“恶意”和“疯狂的兽性”罪恶较轻。“放纵”是无节制地享受以身体需要为基础的乐趣(食欲、性欲)或享受本身为情理所许可的乐趣(如对财富的欲望)而陷于邪淫、贪食、贪财或浪费。“放纵”不以伤害为目的,所以罪恶较轻。
应该指出,这三种罪恶的劣根性并不能完全概括地狱中罪恶的类别,因为但丁另外还以罗马法作为罪恶分类的依据。更重要的是:但丁是在写一部史诗,而不是在写哲学论文,他的诗的世界是由许多引起愤怒或怜悯的具体的罪人表现出来的,而不是用抽象的概念来说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