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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癞子伺候一位侍从,在他那里的遭遇

我当时只好硬着头皮挺去,靠好心人照应,走一程,歇一程,到了有名的托雷都省城。蒙上帝垂慈,我在那里不到半个月,创伤完全平复。我带伤的时候常有人周济,可是身体好了,人家都说:

“你是个流氓花子。快找个好主人干点活儿呀!”

我暗想:“好主人哪里去找呢?得上帝这会儿再像创造世界那样给我创造一个呀。”

我挨户求乞,没得到什么救济,因为“慈悲”早已到天上去了 。可巧有个侍从路过。他穿得很整齐,头发梳得光光的,走路从容自在。我们彼此看了一眼,他说:

“孩子,你是要找个主人吧?”

我说:“是啊,先生。”

他说:“那就跟我来吧。你是上帝保佑,碰到了我。你今天一定祷告得很虔诚。”

我凭他的服装和气度,觉得正需要这么一个主人,听了他的话,满心感激上帝,就跟了他。

我这第三个主人是早晨碰到的。他带我在城里走了不少路。我们经过几处卖面包等伙食的菜场。当时正是采办伙食的时候,我以为他要买了东西叫我扛回去——这也正是我的心愿。可是他迈着大步走过了。

我暗想:“大概这里的东西他看不上眼,要上别处买呢。”

我们直走到钟打十一点。他就进大教堂去,我也跟进去,看他一片志诚地望弥撒,并奉行其他教仪,直到弥撒完毕,众人散走。我们出教堂就大踏步从一条街上穿出去。我瞧他不忙着置办伙食,说不尽的快活,料想新主人家的伙食是整批买进的,我想吃而且急急要吃的午饭,准已经做好了。

钟上打过午后一点,我们到了一家门口,我主人停步,我也站住。他把大氅往左一掀,袖里扯出个钥匙开了门,我们就进去。那门口黑暗阴森,不由得叫人打寒噤。里面有个小小的院子,房子还整齐。

我们进了院子,我主人脱下大氅,问我手可干净,他和我把大氅抖了叠好。那里有一条石凳;他吹净凳上的尘土,把大氅放在上面,自己挨着坐下,就仔细问我原先在哪里,怎么到了这个城里来。我觉得该摆桌开饭了,问这些话不是时候,不耐烦多说。不过我还是尽力编造自己的身世,一一回答,讲的都是自己的好话,其他说来不登大雅,就略过不提了。他问完话还那么坐着。快两点了,我瞧他像死人似的没一点要吃饭的意思,立刻觉得征象不妙。我随后又注意到大门已经上锁,全宅上上下下听不见人的脚步声。宅子里只见墙壁,没一只小椅子,没一块案板,没一条长凳,没一只桌子,连我旧主人的那种箱子也没一只。这宅房子就像是着了魔道的。他坐了一会儿问我说:

“孩子,你吃饭了吗?”

我说:“没有呢,先生,我碰到您的时候,还没打八点。”

“那时候还早,可是我已经吃过早点。我告诉你,我早上吃了点儿东西就整天不吃了。你自己玩去吧,晚饭还有会儿呢。”

您大人可以料想,我听了这话差点儿晕倒,不仅因为肚里空虚,实在是看到自己运气坏尽坏绝了。我重温从前经历的苦难,叹恨自己没造化。我打算离开那教士的时候曾想:这个主人虽然抠门刮皮,保不定还会碰到一个不如他的。我这时又记起那点顾虑来了。总之,我为自己过去的苦命和当前的厄运,心里悲酸。可是我尽力克制,脸上不露,只说:

“先生,我谢天照应,不是个贪嘴孩子。我不是吹牛,我在年岁相仿的孩子里胃口最秀气,从前几个主人至今还为这个夸我呢。”

他说:“你有这美德,我就更喜欢你了。敞着肚子吃的是猪,上等人吃东西都有节制。”

我暗想:“我还看不透你吗?我投奔的主子都把挨饿当作良药或美德,真是活见鬼!”

我怀里还有几块讨来的面包,就去坐在门廊的一边,把面包掏出来。他看见了说:

“孩子,过来,你吃的什么呀?”

我过去把面包给他看看。我有三块,他挑了一块最大最好的说:

“啊呀,我瞧这面包顶不错!”

我说:“哎,先生,这时候可真是好呢!”

他说:“是啊,实在是好,你哪儿来的?是干净手揉的面吗?”

我说:“那可不知道了,不过我闻着不恶心。”

我那可怜的主人说:“但愿如此。”

他和我一样拿起面包大口吞嚼。

他说:“天啊!这块面包香极了!”

我知道他的苦处,料定他如果先吃完,准要帮我来消缴那剩下的一块,就忙不迭地吃;所以我们俩差不多是一起吃完的。于是我主人掸掉了沾在胸口的一点点面包屑,跑到旁边一间卧房里,拿出一把缺口的旧壶,自己喝了些,又请我喝。我表示有节制,忙说:“先生,我不喝酒。”

他答道:“这是水,尽管喝得了。”

我接过壶来只喝了几口,因为我苦的不是口渴。

他问我许多话,我尽自己知道的一一回答;两人就这么闲聊到天黑。于是他带我到他放水壶的卧房里,说道:

“孩子,你站在那边,瞧这张床是怎么铺的,以后你就会铺了。”

我们各站在床一头,同铺这张简陋的床。其实没什么铺的。一块苇箔搁在支架上就是床,上面有一条黑黢黢的褥子,铺着个单子。那褥子里羊毛太少,勉强充褥子用,经久不洗,看来也不像褥子。我们拉平了褥单,竭力想把褥子拍软;可是不行,硬的怎么也变不软。这可怜的褥子里简直没絮什么东西,摊在苇箔上,一棱棱芦苇都露出来,活像皮包骨头的猪背脊。我们在单薄的褥子上还铺一条相仿的毯子,我简直说不上那是什么颜色的。

床铺好,天也黑了。他对我说:

“癞子,时候不早了,这儿离市场还远着呢。而且城里坏人很多,夜里抢过路人的大氅。咱们凑合着过一夜,明儿天亮,上帝会照应咱们。我是单身,向来在外面吃,家里不办伙食;不过现在咱们得另做安排了。”

我说:“先生,您别为我操心,我要是没吃的,别说饿一夜,饿几夜都成。”

他说:“那你就越加长寿,越加强健了。咱们不是刚在说吗,少吃是延年益寿的无上妙法。”

我暗想:“假如这是妙法,我就长生不死了。因为我向来只好遵守这条戒律,看来我这苦命人一辈子得遵守呢。”

他脱下袄裤叠作枕头,上床睡了,叫我躺在他脚头。我如言躺下,可是哪里睡得着呢。我经常辛苦劳累,半饥不饱,浑身的肉大概不满一磅;身上一根根瘦骨和身下一棱棱芦苇,整夜不停地摩擦争执。而且我那天简直没吃东西,饿得发慌,也不容我好睡。上帝饶恕我吧,我大半夜只在怨恨自己运蹇命苦,尤其糟的是连翻身都不敢,怕惊醒主人,只好反复求上帝让我别活了。

天亮我们起床,我主人把自己的裤、袄、外衣、大氅一一抖干净,我在旁小心伺候。他从容自在地穿上衣服。我给他倒水洗手;他梳了头,把剑挂在腰带上,一面说:

“孩子,你还不知道我这把剑是什么货色呢!随你出多少金子,我也不卖的,安东尼欧 铸了一辈子宝剑,没炼出这等好钢。”

他拔出剑来抚摸着说:

“瞧这剑,我可以打保,一撮羊毛碰上就断成两截。”

我暗想:“我这牙齿虽然不是钢打的,四磅重的面包也能一咬两段呢!”

他把剑又插在鞘里,束好腰带,上面还挂着一串大粒儿的念珠。他身子笔挺,右手叉腰,把大氅的一角有时搭在肩上,有时夹在臂下,一摇一摆,缓步从容地走出大门,一面吩咐说:

“癞子,我去望弥撒,你看着家。你铺好床,拿水壶到那河边去打壶水来。大门得锁上,别让人偷了咱们的东西;钥匙塞在门臼里,我要是先回来,可以自己开门。”

我主人走在街上,气派高贵极了,不认识的,准以为是阿果斯伯爵 的近亲,起码也是贴身伺候他的侍从。

我站着看他,心想:“奇妙的上帝啊!你给世人什么缺憾,就给他相应的补救。我主人这么扬扬自得,谁见了不以为他昨晚吃了一顿好晚饭,温软的床上睡了一夜,这会儿早虽早,已经吃下一顿好早饭了呢!上帝啊,天道深奥得很,世人见不到。他那安详的气度,整齐的衣服,把谁都蒙过了。他昨天整日挨饿,只吃了他佣人癞子讨来的一块剩面包,而且是癞子怀里藏了一昼夜的,那怀里不会怎么干净。他今天洗脸洗手没一块毛巾,只好用衣襟来擦。谁料这位漂亮人物是这样的呢?真是谁也想不到呀!上帝啊,这类人物,世上各地该有多少啊!他们不肯为你吃的苦,为了倒霉的所谓体面都能忍受。”

我在门口一面看我的主人,一面感叹,直到他走出这条又长又窄的胡同。我目送他拐了弯,马上回屋,转眼就在整宅上下巡视了一周。我没捞摸他什么东西,也没东西可以捞摸。我铺好那张又破又硬的床,拿了水壶到河边。只见我主人正在河边菜园里,和两个戴面纱的女人谈得很热情。当地风俗,夏天清早,不少女人经常到那清凉的河边去乘凉猎食,拿定有公子少爷请她们吃早点。两个戴面纱的看来就是那种女人。

我主人在她们面前充风流才子,嘴里的甜言蜜语,比奥维特 诗里的还多。她们瞧他够多情,就老着脸要他请吃早点,她们当然不会白吃他的。

我主人虽然满腔温柔,钱包却空虚寒窘。他一阵热,一阵冷,脸上变了颜色,只顾吞吞吐吐,支吾推托。两个女人想必是老手,知道他的苦处,就撇下他走了。

当时我吃了些白菜帮子当早点,没让主人看见,急忙赶回家,因为自己还是新佣人呢。屋里很脏,我想打扫一番,可是没家伙。我不知干什么好,觉得还是等着主人,到中午再说;他要是回来,说不定会带些吃的东西。可是我白等了半天。

我瞧他两点还不回来,肚里又饿得慌,就锁上大门,把钥匙塞在他指定的地方,重去干我的老本行。我找高门大宅的人家去讨饭:声音有气无力,两手捧着胸,两眼望着天,嘴里喊着上帝。尽管城里人无心施舍,年成又不好,可是我一出娘胎就学这一行,换句话说,我从小跟那瞎眼大师学,成了他的高徒,很有一手,不到四点,已有四磅面包落肚,怀里袖里还藏了两磅多。我回家路过熟食铺,问店里一个女人讨吃。她给了我一块熟牛蹄和一些煮熟的肠子肚子。我回去那位好主人已经在家;他早把大氅叠好放在石凳上,正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我进门他就迎上来。我以为他要骂我回来晚了;谢天,他并不责怪,只问我从哪里来。我说:

“先生,我在这儿等到两点钟,瞧您不回来,就上街去求好心人照应;他们给了我这些东西。”

我拿出裹在衣角里的面包和熟食。他见了满面放光,说道:

“我等你吃饭,瞧你不回来,我就吃了。你讨饭倒是老实人的行径,宁可靠上帝慈悲向人求乞,不要偷窃。我认为你这来不错,但愿上帝也垂慈保佑我。我只劝你别让人知道你和我住在一起,那就丢我的脸了。不过本城没什么人认识我,看来人家不会知道。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到这个城里来!”

我说:“先生,这事您尽管放心。谁来问我呀?我去告诉谁呀?”

“哎,可怜的孩子,你吃吧。也许咱们靠天保佑,就会有好日子过。我告诉你,我进了这所房子就倒尽了霉,大概是风水不好,住了就倒运。咱们这里分明是这么回事。你瞧着吧,我住到月底,房子白送给我,我也不住了。”

我怕他怪我贪嘴,没说自己吃过午饭,只把熟肠子肚子和面包兜在衣襟里,坐在石凳的一头嚼着吃。我偷眼看见我那倒霉的主人两眼直盯着我的衣兜。我知道他心里的滋味,那是我饱经惯尝、每日难免的。我真是可怜他,但愿上帝照样也可怜我吧!我拿不定是否该讲点儿礼貌请他同吃,他既说已经吃过,只怕不肯赏光了。这天粮食充足,东西好吃,我肚里又不大饿,我实在希望那倒霉人靠我的力,救救自己的苦,还像昨天那样吃点东西。

上帝成全了我的心愿——也许正是他的心愿。我刚吃,他就踱过来说:

“我告诉你呀,癞子,我从没见过谁有你这样好的吃相;看了你吃东西,没胃口也想吃。”

我暗想:“只因你胃口太好,才觉得我吃相好。”

我瞧他自己下了台阶,觉得该帮他一把。我说:

“先生,活儿干得好,全亏工具好。这面包香极了,这牛蹄子烹调得很鲜,闻了味道谁都想吃。”

“这是牛蹄子吗?”

“是啊,先生。”

“我告诉你,这是最好吃的东西,我觉得山鸡都比不上。”

“那么您尝尝吧,先生,瞧味道多好!”

我把牛蹄子和两三块最白的面包塞在他手里。他挨我坐下,吃得津津有味,把每一块小骨头都啃得精光,比狗啃得还光。

他说:“这要调上葱油沙司,就是呱呱叫的美味。”

我悄悄儿说:

“你自有更好的沙司 。”

“老天爷,我吃得真香!好像饿了一整天了!”

我暗想:“这是我千拿万稳的;但愿我来日的好运,也能这样拿稳。”

他问我要水壶;我把打回来的一满壶水递给他。水没有喝掉一口,可见我主人刚才并没有吃饱饭。我们喝了水很满足,就像昨天那样睡了。

长话短说,我们这样过了八天或十天。我那倒霉的主人每天悠闲自在地上街呼吸空气,反正有可怜的癞子供养他呢。

我常在想自己的厄运。我撇下一个又一个刻薄的主子,想找个好的,却碰到了这个人,非但不养活我,反要我去养活他。可是我很喜欢他,知道他是一无所有,没力量帮我。我毫无怨意,只可怜他。我要带些吃的给他充饥,往往只好自己挨饿。有一天早上,这倒霉人穿着衬衣起床,上楼去干他的紧急事儿。我要摸清他的底细,乘机把他放在床头的衣裤搜检一番。我找着一只皱成一团的丝绒钱袋,里面见鬼的一文钱都没有,看来已经干瘪好久了。我肚里寻思:“这人确是穷。自己没有,拿什么给人呢?不比那小气的瞎子和那卑鄙刻薄的教士,一个凭吻手作礼,一个凭滔滔讲道,都靠上帝吃饭,却把我饿得要死。那两人实在可恶,这人只是可怜。”

我看到了他的苦楚,至今每见和他同样打扮同样神气的人,想到这人或许也同样受罪呢,天知道,我总觉得心上恻然。我为了刚才说的缘故,尽管这个主人穷,我伺候他比伺候那两个主人心甘情愿。我只有一件不赞成他。我希望他别尽摆架子;处境愈来愈窘,虚骄的气焰该一点点消减。可是我觉得他们那种人有个颠扑不破的规律:尽管身上没一个镚子,还死要挣面子;这毛病一辈子也改不了,但愿上帝挽救他们吧。

我当时就那样过日子。可是厄运还不饶我,连那么困苦卑贱的生活也不能长久。那年小麦歉收,市政府决议,并由叫喊消息的报子宣布:外来的花子一概驱逐出城 ,以后再进来,抓到就罚吃鞭子。法令公布四天后执行,我看见四条大街上成队的花子吃鞭子受罚,吓得再不敢大胆讨饭。

我们在家喝风过日子,愁苦沉默,甚至两三天一点东西不吃,一句话不说。那种光景实在不堪设想。我们隔壁有几个制帽子的纺纱女人 ,我串门儿混熟了,亏她们养活着我。她们穷困度日,却还省下些东西给我吃;我饿得半死,靠那点吃的延得一命。我自己倒也罢了,可怜的是我那倒霉的主人,八天没吃一口东西——至少在家里没吃。他究竟怎么过的,到了哪里去,吃了些什么,我都不知道。我只见他每天中午从街上回来,身子笔挺,比纯种的猎狗还细溜。他为了见鬼的所谓体面,还拿着一根麦秸到门口去剔牙,其实牙缝里压根儿没可剔的东西,家里麦秸也并不多。他直抱怨住宅风水不利,说:

“真糟糕!住了这倒霉的房子净倒霉!瞧多么阴暗凄凉啊。咱们在这里住一天就受罪一天。我但愿月底快到,可以搬走。”

我们正吃苦挨饿呢,忽有一天,我那穷主人不知沾到什么财气,得了一个瑞尔。他仿佛得了威尼斯全城的财富,得意扬扬拿回家来,喜滋滋交给我说:

“癞子,上帝对咱们撒开手了!你拿这钱上市场去买些面包呀,酒呀,肉呀,叫魔鬼看得眼珠子都迸出来!我还告诉你个事儿,好叫你高兴。我已经另外租下房子,咱们出月就不用再住这里了。倒霉的房子!谁盖上第一片瓦的也叫他倒霉!我该是倒足了霉才进这门的!天晓得,我在这里没喝过一滴酒,没吃过一口肉,没享过一时半刻的安宁。这也不稀奇,瞧这里是什么景象,多阴沉、多凄凉啊!你快去快回,咱们今天要像王爷那样好好吃一顿。”

我满心欢喜,拿了钱,带着壶,大踏步上市场去。可是我空欢喜什么呢?大概我注定苦命,没一番快乐不带忧惧。真是这么回事。当时我想到上帝照应我主人有钱了,心上无限感激,一路走,一路盘算那个瑞尔怎么花最合算。恰又晦气,忽见许多教士,带着一伙人用担架抬着个死人迎面而来。我贴墙站住,让他们过去。尸床后面紧跟着一个穿孝的女人,大概是死者的寡妇,还有许多女人陪着。她号哭着说:

“啊呀我的丈夫啊!我的当家人啊!你让他们抬到哪里去呀?那个屋里是凄凄惨惨的呀!那个屋里是阴阴沉沉的呀!那个屋里是没得吃没得喝的呀!”

我一听到这话,觉得天都塌了。我说:

“糟糕!他们要把这死人抬到我家里去了!”

我转身挤透这队人,拼着命赶紧往家跑;到家急忙关上大门,求主人保护,抱着他要他帮我顶住大门。

我主人以为出了什么事,也有点儿慌,问道:

“孩子,怎么回事儿啊?干吗叫叫嚷嚷的?你怎么了?干吗拼死命地要关上大门呀?”

我说:“啊呀!先生!快来帮忙!他们要把个死人抬到这儿来了!”

他问道:“抬个死人来干吗呀?”

我说:“我在街上碰到那个死人,他老婆也跟来了,正在数说:‘我的丈夫啊!我的当家人啊!你让他们抬到哪里去呀?那个屋里是阴阴沉沉的呀!那个屋里是凄凄惨惨的呀!那个屋里是没得吃没得喝的呀!’先生,他们是把死人往咱们这儿抬呢。”

我主人哪有什么事值得他大笑大乐的呢,可是听了这话,笑得真有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当时我已经把大门闩上,还加紧防备,用肩膀顶住。抬死人的那队人都过去了,我还直怕他们把死人抬进来。我那好主人虽然没吃个畅,却笑了个畅。他对我说:

“癞子啊,照那寡妇的话,你想的确也合情合理。可是上帝更有妥善的安排,他们已经走过去了。你开门吧;开了门出去买点吃的回来。”

我说:“先生,且等他们走出了这条街。”

后来我主人跑过来,瞧我吓得面无人色,少不得叫我别怕,一面开了大门,重又打发我上街。我们那天吃得虽好,可怜我却没一点胃口;我的脸色过了三天才回复正常。我主人每想到我那天的猜想,就笑得不可开交。

我跟着第三个主人——这穷侍从——这样过了些日子。我伺候他的头一天,瞧他本地没什么人来往,料想他是外路人,不知他为什么搬到这里来。有一天,我想不明白的事居然明白了。那天我们吃得不错,他很高兴,对我讲起自己的景况。据说他是旧加斯底里亚 人,只因为不愿向邻居的贵人脱帽致敬,就离开了家乡。

我说:“先生,你不是说,他是个贵人,又比你有钱吗?不是还说,他也向你脱帽吗?那么你先脱帽,有什么不对的呢?”

“他的确是贵人,也比我有钱,也向我脱帽,可是每次都是我先脱,他就不能客气点儿,不等我先脱吗?”

我说:“先生,我对这种事是满不在乎的;如果人家比我富贵,那就更不用说。”

他答道:“现在这年头儿,上等人所有的资本无非他们那点体面;你小孩子家,不懂什么叫体面。我告诉你——你也看得出,我是个侍从。可是我如果在街上碰到个伯爵不对我脱帽,不把帽子全脱下,我对天发誓,下回再碰见就趁早躲开,决不再向他脱帽。我可以假装找人跑进路旁人家去;如有别的路,就绕道走。‘一个绅士对谁也不买账,除非上帝和国王。’ 上等人该拿定身份,一点不能马虎。记得有一天我把家乡一个干手艺的骂了还要打,因为他每碰到我就说:‘上帝养活您。’我说:‘你这乡下佬怎么不讲礼貌呀?净说什么“上帝养活您”。你把我看作阿猫阿狗吗?’从此他见我就脱帽,说话也有礼貌了。”

我说:“对人家祝愿上帝养活他,不是很有礼貌吗?”

他说:“我告诉你吧,你这傻小子!粗人才这么说呢。对我这样有点地位的,起码得说‘我吻您的手’;就算自己是贵人,也该说:‘先生,我吻你的手。’我怎么也不能让我家乡那个只管养活我的家伙对我说什么‘上帝养活您’;国王以下,谁都不准那样招呼我,什么时候都不准。”

我心想:“嗐,你不让人家求上帝养活你,那就难怪上帝满不想养活你了。”

他接着说:“况且我也不是穷光蛋。我家乡还有一块地基,如果盖上房子,盖得又好,那就是很漂亮的大厦;地段如果从我家乡挪过十六哩瓦 ,坐落在瓦里亚多立城的果斯达尼利亚区 ,那么一座房子值二十万当二大钱呢。我还有一座鸽子棚,如果没倒塌,每年能出产二百多头小鸽子。还有些别的东西我都不提了。我为自己的体面,扔下这些家产,到这城里来,满以为找得到好饭碗;来了却大失所望。有职事的教士和教会里的大佬这里多的是,不过都闭塞极了,死板得一成不变。有些家道小康的绅士也找过我,可是伺候这种人劳累得很,别指望他们把你当人;你得事事肯干,件件都能,不然他们就叫你‘另找饭碗吧’。而且工钱总遥遥无期,顶多吃稳一口饭罢了。几时他们心上过不去,想给些酬劳,就拿旧衣服抵账,给件汗渍的袄儿呀,或破旧的大氅、外衣之类。如果能跟上一位贵人,苦日子还会有出头。凭我这本领,难道不能伺候得他满意吗?真的,我要有这机缘,准可以做他的亲信,殷殷勤勤伺候他。我会像别人那样花言巧语,哄得他非常喜欢。他的俏皮话尽管没什么风趣,他的风格尽管不怎么高,我总是非常欣赏。他听来不顺耳的话,尽管是很该说的,我也决不说。当他的面,我说的、干的,都非常殷勤;他看不到的,就乐得省力。我要在他听得见的场合责备他的佣人,显得我对他的事多么关心。逢到他骂佣人,我就撩拨几句,听来好像替挨骂的开脱,其实是煽他的火。凡是他称许的,我就满口叫好;他不以为然的,我就贫嘴恶舌地糟蹋。我会在他家里和亲友之间搬弄是非,钻头觅缝刺探旁人的私事去讲给他听。这类讨好取巧的勾当还多着呢,王公贵人的府第里行得这样,做主人的也都喜欢。规规矩矩的人他们都讨厌,也瞧不起,说是笨蛋,没有才干,不能靠托,家里都不爱雇用。所以现在机灵人就走我说的这一径了。可惜我时运不好,找不到这种主子。”

我主人对我卖弄自己何等英雄,一面发了这通牢骚,叹恨自己命运不济。

我们正说着话呢,门外来了一个男人和一个老婆子:男人要讨房租,老婆子要讨租床钱。他们开出账来,我主人两个月欠的,超过了他全年的进账,大概有十二三个瑞尔。他回答得很棒,说要到市上去兑一个双金元,叫他们下午再来。可是他出门就一去不返。

他们下午再来,已经迟了一步。我告诉他们主人还没回家。天黑他还不见影踪,我一人在家害怕,就去找隔壁的女人,告诉她们情况,在她们家宿了一宵。天亮讨债的又来了,先打听街坊,然后到我借宿的那家来打门。那几个女人说:

“他的佣人和大门的钥匙都在这儿呢。”

他们问我主人在哪里。我说不知道,出去兑钱没回来,可能就此甩掉我们走了。

他们一听这话,忙找了一个公差和一个公证人一起回来,拿着钥匙,喊了我,又喊了几名见证,一同开门进屋,去抄我主人的财产,扣押些东西抵债。他们走遍全宅,只见到处空荡荡一无所有,就像我上文讲的那样。他们问我:

“你主人的东西呢?箱子呀,帷幕呀,家具呀,都哪儿去了?”

我回答说:“这可不知道。”

他们说:“一定是他们昨夜搬走了。公差先生,把这孩子扣下,他知道东西的下落。”

公差过来一把抓住我衣领说:“孩子,你要是隐瞒主人的财产,就把你抓起来。”

从前那瞎子虽然经常抓着我的衣领,他不过是要跟我走路,手下很轻。给公差这么抓住,我还是头一回呢,所以吓坏了,哭着保证有问必答。

他们说:“好,你知道什么,全说出来,别害怕。”

公证人坐在石凳上,盘问我主人家的财产,准备开一个清单。

我说:“各位先生,据我这位主人说,他有一块很好的地基,还有一座倒塌的鸽子棚。”

他们说:“好啊,尽管不值钱,还债总也够了。地基和鸽子棚在城里什么地方呢?”

我说:“在他家乡。”

他们说:“啊呀,这事可妙了!他家乡又在哪儿呀?”

我说:“我听他说是在旧加斯底里亚。”

公差和公证人都哈哈大笑道:

“这套口供真顶用!你们的债再多,也有着落了。”

隔壁几个女人当时在场,说道:“各位先生,这孩子是不知情的。他才来不久,东家的事他知道的和您几位差不多。这小可怜白天常到我们家来,我们看上帝面上,有什么就给他点儿吃;天晚了他回去跟着主人睡觉。”

我证明无罪,他们就释放我了。公差和公证人问那男人和老婆子要公费,双方大争大吵。一方要求免费,因为扑了个空,没扣押什么东西。一方说,他们是耽搁了紧要公事来的。嚷嚷了好一番,公差的帮手把老婆子的旧毯子拿走。尽管他一人拿着并不累赘,他们却五人吵吵闹闹地一起拿着走了。我不知道事情是怎么了局的,想必由那条倒霉的毯子抵了各方的账。那条毯子多年供人租用,已经到了应该安息的时候,现在这样处置就合适得很了。

我第三个主人可怜就这样离开了我。照例是主人家辞退佣人,我却给主人留在家里,他自己跑了。我的事颠倒别扭,没一件顺当,可见我是走定了背运。 0SUOlofAiv+3gmBHDCAC6ol/30S7Qak2fXVWpnsn1eheWAFiJ/kdWgH/YDF98o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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