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百姓或是骑驴,或是徒步,面无人色,气喘吁吁,惊恐万状地逃进城里。他们赶在蛮族部队前面逃来。蛮族人三天之内便从西喀赶到这里,要打进迦太基,血洗全城。
城门刚关起来,蛮族士兵就到了,但他们推进到海峡中间便在湖边停了下来。
起初他们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有几个人举着棕榈叶走近城墙。他们被乱箭射了回去,因为迦太基人都吓坏了。
清晨和日落时分,常有些人沿着城根闲逛。尤其是一个矮小的汉子,全身严严实实地裹在斗篷里,帽檐拉得很低,遮住了脸。他一连几小时地注视着引水渠,神态那么专注,一定是想使迦太基人对他的真实意图作出错误判断。和他一起的是个身材高大、光着脑袋的彪形大汉。
迦太基布下了横亘整个海峡的防线:首先是一道深壕,其次是一道覆盖着草皮的壁垒,最后是一道石头砌就的、三十肘 高、分为上下两层的城墙。城墙里面,有可以容纳三百头战象的象房,以及储存象袍、象脚绊索和象食的库房;还有能容纳四千匹战马并贮存大麦饲料和鞍具的马厩;以及能住两万名士兵,并且存放他们的盔甲和全部武器的兵营。第二层上塔楼耸立,塔楼开有箭孔,外面用铁钩挂着一面面铜盾。
这第一道城墙直接保卫着水手和染匠聚居的马勒加郊镇。远远可以眺见晾着红帆的桅杆,以及后面一些晒台上的煮卤汁的土灶。
再后,就是迦太基城那些立方体的高大房屋,层层叠叠,像古罗马圆形剧场似的排列上去。这些房子有石砌的、木板盖的、鹅卵石垒的、芦苇搭的、贝壳盖的和夯土筑的。庙宇的林木在这些五颜六色的房子堆积而成的山上好像一些碧绿的湖泊。错落分布的广场又在不同地方把这座山削平一块;而无数纵横交叉的街巷则把它从上到下分割开来。有三个老城区现在已合而为一了,但旧日的围墙仍依稀可辨。这些残垣断壁像一些巨大的礁石东一处西一处地兀然屹立。还有大段大段发黑的颓垣,被花草埋住了半截,被倾倒的垃圾划上一道道宽宽的污痕。街道穿过墙洞,犹如河水在桥下流过。
位于比尔萨 中心的卫城山上,布满了杂乱无章的建筑。那些庙宇有着螺旋状柱子,青铜柱头、金属带层、天蓝条纹的干石砌就的圆锥,铜质圆屋顶、大理石额枋、巴比伦式的墙垛,像倒置的火炬般尖头向下的方尖碑。列柱廊一直通到三角形门楣下面;柱子间展现涡形装饰;花岗石围墙间以花砖隔墙。这一切都高低参差,半遮半露,奇妙而不可思议,令人感到岁月的嬗递,好像是些被人遗忘了的古国的遗物。
在卫城山后的红土地带,通往马巴勒海峡的公路穿过沿路的坟墓,由海滨笔直通向地下墓场。然后便是一些相距甚远的、坐落于花园之中的宽敞宅第。那就是第三个城区梅加拉。这个新城区一直伸展到悬崖边缘,悬崖上耸立着一个巨大的灯塔,每到夜间就大放光明。
迦太基就这样展现在驻扎于平原上的蛮族士兵眼前。
他们远远地辨认出了那些市场和十字街口,争论着神庙的所在地点。日神庙的地点在西西特会对面,金瓦为顶;麦加尔特庙在埃斯克姆神庙左边,房顶饰有珊瑚枝;再过去就是月神庙,在棕榈树丛中露出铜质的圆顶;黑色的摩洛神则在蓄水池的下方,灯塔那面。在三角楣的角上、墙头上、广场边,到处可以望见面目狰狞的神像,高大的、矮胖的、肚子硕大无朋的、扁平异常的,张大嘴巴,伸开双臂,手执铁叉、铁链、标枪。街道尽头可以瞥见蔚蓝的大海。这种景象使街道显得格外陡峭。
街道上从早到晚挤满喧闹的人群:小男孩摇着铃铛在澡堂门前叫卖;热饮店热气腾腾;铁砧的响声在空中回荡;奉献给日神的白公鸡在平台上啼唱;送去屠宰的牛在神庙里悲鸣;奴隶们头顶篮子匆匆奔跑;柱廊深处走出来一个披着深色斗篷、光着脚、戴着尖顶帽的祭司。
迦太基的这种景象使蛮族士兵大为恼火。他们既羡慕又憎恨,既想毁灭它又想住在其中。可是在这三重城墙保卫之下的军港里到底藏着什么?而且在迦太基城后面,梅加拉城区的尽头,比卫城更高的地方,还有哈米尔卡尔的府邸。
马托的眼睛无时不在注视那座府邸。他爬上橄榄树,手搭凉棚,向前倾出身子。花园里空无一人,那扇有黑十字的红门总是紧紧关着。
他围着城墙转了二十多遭,寻找进城的豁口。有天夜间,他跳进海湾,一口气游了三小时,游到了马巴勒海峡脚下,想攀上海峡的峭壁。他磨破了指甲,膝盖磨出了血,结果还是跌到海里,只好又游回去。
他的无能为力使他火冒三丈。他嫉妒藏匿着萨朗波的迦太基城,好像它是个占有了她的男子。他那些歇斯底里的发作已经过去,代之以一种持续的、疯狂的行动狂热。他面颊火烫、眼神躁怒、嗓音嘶哑,在兵营里急促地来回踱步,或是坐在海岸上用沙子磨他那柄巨大的长剑。他朝着飞过头顶的秃鹫射箭。他的这种心情化为愤怒的言辞爆发出来。
“让你的怒火尽情发泄,像战车一样横冲直撞吧。”史本迪于斯说,“叫喊、咒骂、破坏、砍杀吧。鲜血可以平息苦痛,你既然不能在爱情上如愿以偿,那就让你的仇恨充分发泄,仇恨会给予你力量!”
马托重新指挥起他的士兵,毫不怜惜地对他们进行操练。大家敬服他,因为他勇猛异常,尤其是膂力过人。而且他还有些神秘之处令人敬畏,大家都以为他在夜间和鬼魂交谈。他的榜样带动了其他队长,一个个也都劲头十足,不多时就把军队管带得纪律严明。迦太基人在家中就能听见他们指挥列阵的号声。最后,蛮族部队逼近了城下。
要将他们聚歼于海峡上,需要两支军队同时从后面对他们进行包抄,一支从乌提卡海湾尽头登陆,另一支在温泉山登陆。然而现在却只有一支人数至多不过六千的神圣军团,如何是好?他们若是向东转移,则将会合游牧民族,截断去克兰尼的通道和沙漠地区的商业来往。若是往西撤退,努米底亚又会揭竿而起。况且他们迟早会因粮草匮乏而像蝗虫一样洗劫周围的乡村,富翁们都为他们豪华的别墅、他们的葡萄园和庄稼而惶惶不安。
汉诺提出了几条对策,尽是些残酷而又难以付诸实施的主意,例如每取得一颗蛮族人的首级便给予一笔重赏,用战舰和攻城机械去纵火焚烧他们的兵营等。他的同僚吉斯孔则主张发还欠饷。然而,由于他颇得人心,元老们都对他心怀忌恨,生怕稍不留神造就出一位君主。他们唯恐出现君主政体,因而总是极力削弱这种政体的残余或者会导致这种政体死灰复燃的一切。
在防御工事外面居住着一些来历不明的异族人。他们以猎取豪猪为业,爱吃软体动物和蛇类。他们常去山洞里活捉几只鬣狗,晚上放进梅加拉城区的沙地上,让它们在墓碑间乱窜,以此作乐。他们那些用海藻和淤泥盖成的小屋悬挂在峭壁上,像燕窝一样。他们既无政府又无神祇,毫无组织,全身赤裸,又软弱又凶狠。由于他们爱吃不洁净的食物,迦太基人几百年来一直嫌恶他们。一天早晨,哨兵发现他们全都走掉了。
元老院的有些成员终于下了决心。他们不戴项链,不系腰带,穿着露出脚面的绳襻鞋,像邻居串门一样来到兵营,他们悠闲自在地走进去,与军官们打招呼,或者停下来同士兵们谈上几句,说事情全都解决了,他们的要求将得到公平的对待。
他们中的许多人是初次见到雇佣兵的营寨。他们原以为里面杂乱无章,结果却发现到处整齐肃静,令人生畏。一道覆盖着草皮的壁垒为部队构成了能够抵御投石器轰击的高大屏障。帐篷之间的小路洒过清水,他们从帐篷的开口处看见一些猛兽般的眼珠在暗影中闪着幽光。一捆捆标枪和悬挂着的全副甲胄雪亮如镜,晃花了他们的眼睛。他们低声交谈着,生怕自己的长袍弄翻什么东西。
士兵们要求供给粮草,答应以欠饷偿付粮款。
迦太基人给他们送来牛羊、珍珠鸡、干果和羽扇豆,还有上好的鲭鱼,这种鲭鱼是迦太基运往各处商埠去出售的。可是他们却不屑一顾地围着出色的牲畜转来转去,嘴上把心里垂涎的东西说得一钱不值,一只公羊只肯出一只肉鸽的价钱,三只母羊只给一只石榴的价钱。那些“爱吃不洁净食物的人”自告奋勇担任仲裁,硬说迦太基人在糊弄士兵。于是士兵们拔出刀来,威胁说要杀死卖主。
元老院的使节记下了每个士兵应发军饷的年数,然而现在已无从核对当初究竟招募了多少雇佣兵。欠饷数额之高使元老们大为惊骇。他们必须卖掉库存的所有药菊,到各商业市镇征税,才能筹齐这么一笔巨款。雇佣兵会失去耐心,而突尼斯已经站到了他们那一边。富豪们被汉诺的怒火和他的同僚们的指责弄得晕头转向,赶紧要求那些认识一两个蛮族士兵的居民马上去拜访他们,与他们重叙友情,向他们说些好话。这种信任关系或许能使他们平静下来。
商人、文书、兵器工场的工匠,一大家子一大家子地涌到蛮族士兵那里。
士兵们来者不拒,统统放进兵营,然而只留下一条通道,窄得四个人并排走就会挤挤碰碰。史本迪于斯站在栅栏后头,让人仔细搜查他们,马托站在他对面打量着人群,想从中发现某个他曾在萨朗波家见过的人。
兵营人山人海、熙熙攘攘,活像一座城镇。两股判然不同的人流会合到一起却绝不混淆,一群人穿着麻布或毛料衣袍,戴着松塔一般的毡帽;另一群人穿的是铁甲,戴的是铁盔。各种民族的妇女在仆役和小贩中间穿梭来往,有的肤色棕褐如椰枣,有的肤色暗绿如橄榄,有的肤色橙黄如柑橘;有的是被水手卖到这里的,有的是从窑子里挑选来的,有的是从骆驼商队里抢来的,有的是在洗劫城池时掳掠来的;她们年轻时备受男人揉搓,衰老后便饱尝拳打脚踢的滋味,部队溃败时则与牲口辎重一起抛在路旁,奄奄待毙。牧民的妻子摇曳着垂至脚跟的浅黄褐色的驼毛方形长裙;克兰尼的歌女裹着紫色的纱罗,描着眉毛,蹲在草席上唱歌;年老的黑种女人耷拉着乳房,捡拾晒干的牲口粪当燃料;锡拉库萨 女人的头发上饰有金片;卢西塔尼亚女人戴着贝壳项链;高卢女人雪白的胸脯上披着狼皮;结实的小孩子们长着一身虱子,精赤条条,未行割礼,用脑袋撞着过路人的肚皮,或者像小老虎一样打背后走过来咬他们的手。
迦太基人在兵营里四处闲逛,他们看见营中物资充足,大为惊讶。穷人们不由得伤心起来,其他人则竭力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
雇佣兵们拍着他们的肩膀,要他们高兴起来。一看见来了个有地位的人物,他们就邀请他一起娱乐。掷铁饼的时候,他们变着法子让铁饼砸烂他的脚;拳击的时候,他们第一回合就打碎他的下巴。投石手用投石器吓唬迦太基人,耍蛇的用蝮蛇、骑兵用战马吓唬他们。那些从事和平职业的迦太基人,对于这种种侮慢都低下头来强作笑容。有几个人为了表现自己的勇敢,便打着手势表示愿意当兵。雇佣兵就叫他们去劈柴、刷骡,把他们裹在盔甲里,像滚木桶似的在兵营的小路上滚来滚去。等他们要回城的时候,又乱揪自己的头发,洋相百出,似乎舍不得让他们离去。
许多雇佣兵或因愚蠢,或因成见,竟以为迦太基人个个都是财主,他们跟在迦太基人后面乞求赏赐。大凡他们看上的东西他们全要:戒指、腰带、拖鞋、袍子上的流苏。等到迦太基人被剥得精光,叫了起来:“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你们还要什么?”他们就答道:“要你的老婆!”或者是:“要你的性命!”
欠饷的清单交给了每个队长,向士兵们宣读,最后都没有异议了。他们又索要帐篷,帐篷也给了他们。接着希腊的军队司令官又索要几套迦太基制造的华丽甲胄,元老院表决通过拨出专款购置这种铠甲。这时骑兵又认为,共和国应该赔偿他们损失的马匹,有的说自己在某次围城之役中损失了三匹,有的说在某次行军中丢失了五匹,有的说在悬崖上摔死了十四匹。给他们百门城的种马他们却不要,他们宁愿要钱。
后来他们又要求用钱,用银圆而不是皮钱,偿付积欠他们的全部麦子,而且要按战时最高价格折算,结果一蒲式耳的面粉就要算作比一袋小麦贵四百倍的价钱。这种不公平的要求令人无法容忍,但也只好让步。
于是雇佣兵代表和元老院代表握手言和,以迦太基守护神和蛮族人的神祇的名义起了誓。他们用东方式的种种表示和冗长的语言互致歉意和慰问。然后士兵们又要求惩办促使他们与迦太基共和国不和的内奸,以作为友好的一种证明。
元老院代表装聋卖傻,于是他们把话挑明,声称他们要汉诺的脑袋。
他们每天几次走出兵营,沿着城墙来回走着,叫迦太基人把汉诺的首级扔下来,他们张着袍襟等着接它。
要不是他们又提出一个比其他要求更带侮辱性的要求,元老院或许会屈从。可是蛮族士兵又要求挑选名门闺秀与他们的首领成亲。这是史本迪于斯的主意,好些人以为这主意十分简单可行。但这种妄图混入布匿血统的非分之想激怒了迦太基人,因而粗暴地对他们表示,他们什么也别想要了。于是他们叫嚷起来,说他们受骗了,如果三天之内军饷还不送来,他们就要自己到迦太基城里去取。
雇佣兵其实并不像他们的敌人所想象的那样毫无信义。哈米尔卡尔曾对他们漫天许愿,虽然是含糊其词,却是郑重其事而且一再重申的。他们在迦太基下船时,原以为人家会把城池让给他们,让他们瓜分金银财宝,而结果他们看到连他们的军饷也难以兑现,他们的骄傲和贪心都一同破灭了。
德尼斯 、皮洛士、阿加索克利斯 和亚历山大 的将领们不都是大发横财的先例吗?被迦南人当作日神的赫拉克勒斯 对于所有的军人都是在天际光芒四射的理想。大家都知道,普通士兵当中也曾有人戴上王冠;而当某些帝国崩溃的消息传来,也曾使橡树林里的高卢人或者沙漠中的埃塞俄比亚人做过多少美梦。有一个民族经常招募这类亡命之徒,那些被本部落逐出的窃贼、徘徊歧途的弑父凶犯、遭天神追逐的亵渎圣物的人、所有食不果腹、走投无路的人都设法来到驻有迦太基招募士兵的经纪人的港口。迦太基通常倒还信守诺言。可是这一回,它的贪吝使它陷入了不光彩的危险处境。努米底亚人、利比亚人、整个非洲都会向迦太基扑来。只有大海尚可通行,但又会遇上罗马人,它像个受到刺客夹击的人一样,觉得周围遍布死亡。
只有求助于吉斯孔了,蛮族士兵也同意由他出面调停。一天早上,他们看见港口铁链放了下来,三条平底船通过泰尼亚运河驶入湖面。
只见第一条船的船头上站着吉斯孔。他身后矗立着一只比灵柩台还高的大箱子,箱子上安着大铁环,看上去像一些悬挂在上面的王冠。随后出现的是一队翻译,梳着斯芬克司像 一样的发式,胸脯上刺着鹦鹉。再后面是他的朋友和家奴,摩肩接踵,一律不带武器。这三条满得快要沉下去的长船在遥望着他们的士兵们的欢呼声中驶来。
吉斯孔一下船,士兵们就迎着他跑去。他命人用口袋垒起一座讲坛,并且宣布他在没有全部发还他们军饷之前绝不离开。
一阵热烈的掌声使他许久无法开始讲话。
然后他谴责了共和国所犯的过错和蛮族士兵所犯的过错,责任在于几个捣乱分子,他们的暴行使迦太基受了惊吓。而迦太基派他来他们兵营,便是它的善意的最好证明,因为他是汉诺的死对头。他们切不可以为迦太基人会愚蠢到不惜惹怒他们这些勇士或者忘恩负义到否认他们的功绩的地步。然后吉斯孔便着手发放军饷,先由利比亚人开始。由于士兵们声称原先的清单做了手脚,他就没有使用那些清单。
士兵们按民族列队在他面前依次走过,伸出手指表示服役年数,有人一一在他们左臂用绿漆做上记号。文书们有的在敞开的大箱子里取钱,有的用锥子在一块铅板上凿窟窿。
有个士兵像牛一样笨拙地走过来。
“到我这儿来。”执政官疑心其中有诈,对他说。“你当了几年兵?”
“十二年。”那利比亚人说。
吉斯孔用手指摸摸他的下巴,因为头盔的护颏久而久之会在那里磨出两块老茧来,大家管这个叫作豆荚,而“长了豆荚儿”的意思就是说那是个老兵。
“你这个贼!”执政官叫道,“你脸上没有老茧,肩膀上也该有!”
他撕开那人的衣服,看到他背上布满带血的疮痂,那是个伊博-扎里特 的农民。于是骂声四起,那人被砍了头。
一到夜里,史本迪于斯就去叫醒利比亚人,对他们说:
“等到利古里亚人、希腊人、巴莱阿人和意大利人都领完饷,他们可就都要回自己老家去了。你们却留在非洲,分散到各部落,孤立无援!共和国到那时候还不收拾你们?你们别想出门!你们当真相信他的那些鬼话?两个执政官是一搭一档!这个执政官在骗你们!你们想想白骨岛 和被他们用破船打发回斯巴达去的桑蒂普吧!”
“我们该怎么办?”他们问。
“你们考虑考虑吧!”史本迪于斯说。
随后两天是给马格达拉 人、莱普蒂斯 人、百门城人发饷。史本迪于斯又到高卢人中间散布流言:
“利比亚人发完饷就轮到希腊人,然后是巴利阿里人、亚细亚人和所有其他的人。可是你们人少势孤,人家什么也不会给你们!你们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家园了!他们不会给你们船只!他们会把你们宰掉,省得耗费粮食。”
高卢人便都去找执政官。欧塔里特,就是那个在哈米尔卡尔的花园里被吉斯孔打晕过的高卢人,对吉斯孔提出了质问。奴隶们把他推到了一边,但他发誓定报此仇。
要求和申诉越来越多。那些最固执的人一直闯进执政官的帐篷。他们抓住他的手,叫他摸摸他们掉光牙齿的嘴,他们枯瘦的手臂,他们的伤疤,想以此打动他的恻隐之心。尚未领到军饷的人焦躁起来,领到军饷的人又要求给他们的战马发饷。流浪汉和被放逐的人都拿着士兵的武器要求领饷,硬说自己被遗漏了。每分钟都有成群结队的人旋风似的赶来。帐篷咯咯作响,一个个地倒塌了。拥挤在兵营壁垒之间的人群喧嚷着,攒聚着,由寨口一直拥到营盘中央。当吵闹声实在太大的时候,吉斯孔就将一只胳膊肘拄着他的象牙权杖,手指插在胡须里,纹丝不动地凝望着大海。
马托常走开去和史本迪于斯商量几句,然后又回来站在执政官对面,吉斯孔始终感觉到他那双眼睛像两支燃烧着的火标枪似的向他射来。有好几次他们隔着人群互相咒骂,可是谁也听不见谁骂的什么。发放军饷的工作仍在继续进行,吉斯孔对出现的任何难题都自有应付的办法。
希腊人想借币制的不同来找岔子,他却解释得那么详细明了,使他们全都哑口无言地走开了。黑人要求给他们那种在非洲内陆做买卖通用的白贝壳。他就提议他们派人到迦太基去取,于是他们也和别人一样接受了银元。
有人曾对巴利阿里人许诺过更好的东西,那就是女人。执政官答复道,有整整一个商队的姑娘正待运来分给他们,但因为路远,还要等六个月才能运到。等她们养肥了,用安息香好好抹过,就用船送到巴利阿里的港口去。
突然,如今已养得又漂亮又壮健的查尔萨斯,像耍杂技的江湖艺人一样跳上朋友的肩头,指着迦太基日神庙的庙门喊道:
“你给那些死人也留了几个姑娘吗?”
在夕阳的余晖里,从上到下钉着铜片的庙门熠熠生辉,蛮族士兵都觉得看见门上留着一片血痕。每当吉斯孔想要说话,他们就叫喊起来。最后,他庄重地走下讲坛,把自己关在帐篷里。
第二天日出时分,他走出帐篷,睡在帐篷外面的翻译全都不动弹了:他们仰面僵卧,瞪着眼珠,舌头吐到牙齿外边,脸色青紫,鼻孔里流出一种白色黏液,四肢僵直,仿佛是夜间的寒气把他们冻僵了。每个人的脖子都勒着一根灯心草的绞索。
这以后叛乱就无法制止了。查尔萨斯所提醒的那起屠杀巴利阿里人事件,证明史本迪于斯散布的疑惧情绪不无道理。他们想象共和国始终在设法哄骗他们。这场骗局该收场了!再也不需要什么翻译!查尔萨斯头上扎着投石器的皮带,唱起了战歌。欧塔里特挥舞着他那柄巨大的宝剑。史本迪于斯对这个人耳语几句,给那个人一把匕首。最强横的人企图自己取得欠饷,火气最小的人则要求继续分发下去。现在大家都随身不离武器了,人人都把怒气集中到吉斯孔身上,大叫大嚷,发泄怨恨。
有些人爬上讲坛,站到他身边。只要他们是在肆意谩骂,大家就耐着性子听他们讲话;如果他们有片言只语为吉斯孔开脱,就马上会挨一石子,或是被后面飞来一刀,砍下脑袋。鲜血把这个用口袋垒起来的讲坛染得比供奉牺牲的祭坛还要红。
他们在吃过饭后,因喝了酒而变得更加可怕。在布匿军队里,喝酒是被禁止的,违者处死。他们却朝着迦太基的方向举起酒杯,嘲笑它的这种纪律。然后他们又回到管钱的奴隶那里,又开始杀人。“杀”这个字在各族语言中说法各异,人人却都一听就懂。
吉斯孔清楚地知道祖国已经抛弃了他。但是,尽管他的祖国无情无义,他却不愿意让祖国蒙辱。蛮族士兵提醒他,迦太基曾答应为他们提供船只,他就凭着摩洛神的名义起誓,要亲自筹款为他们买船,并扯下他的蓝宝石项链丢进人群,作为起誓的信物。
非洲人又根据元老院的许诺,要求给他们小麦。吉斯孔展开西西特会用紫色颜料记在羊皮上的账目,逐月逐日地宣读迦太基所有的进货。
突然,他瞪着眼睛停了下来,仿佛在这些数字之间看到了自己的死刑判决书。
的确,元老们暗中捣鬼,缩小了数字,以致在战争最艰难的时期卖出的麦子,价格却低得除非瞎了眼才会相信。
“念呀!”他们叫了起来,“大声点儿!哼!他这是想弄虚作假!这个孬种!别上他的当!”
他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接着把这件苦差事干了下去。
士兵们没想到西西特会的账目做了手脚,全都信以为真。他们听到迦太基在战争期间那么富庶,不由得又嫉妒又愤恨。他们砸开埃及无花果木的大箱子,箱子已经空了四分之三。他们原先看到从箱子取出那么多钱来,还以为它是取之不尽的呢!他们爬上用口袋垒起的讲坛,领头的就是马托。由于他们一再叫道:“饷银!饷银!”吉斯孔最后便答道:
“问你们的将军要去吧!”
他面对面地瞪着他们,再也不说话了,眼睛又大又黄,那张长脸比他的胡子还要苍白。一支箭射中他的耳朵,直至箭尾的羽翎,才在他那极大的金耳环里停住,一缕鲜血从他的金冠下面流到肩膀上。
马托一挥手,大家一拥而上。吉斯孔摊开双臂,史本迪于斯用一根打着活结的绳子套住他的手腕,另一个人把他打翻在地,于是他消失在讲坛上滚作一团的乱兵之中。
他们又去洗劫他的帐篷,只找到一些日常生活用品。他们又仔细搜索一番,发现了三张月神像,和一块从月亮上掉下来的黑石头,包在一张猴皮里面。许多迦太基人自愿随他前来,他们都是主战派的重要人物。
大家把他们拖到帐篷外面,推进垃圾坑里,用铁链拴住腰部,锁在结实的木桩上,用枪尖递给他们食物。
欧塔里特看管他们,骂得他们狗血喷头,但他们却听不懂他的高卢话,所以并不回嘴。那个高卢人便不时朝他们脸上扔块石头,让他们痛叫一声。
从第二天起士兵们的情绪就都消沉起来。他们的怒气一旦发泄,心情便开始不安。马托被一种无名的忧郁所折磨,他似乎觉得自己间接地冒犯了萨朗波。那些富豪就像是与她血肉相连的。晚上他坐在垃圾坑边,从他们的呻吟里发现了某种东西,与那个萦绕在他心中的嗓音颇有相似之处。
这时大家都责怪起利比亚人来,因为只有他们领到了饷银。不过随着民族间的反感和个人之间的私怨的重新复苏,大家都意识到如果任其发展,将会给自己招致灭顶之灾。对迦太基使节的谋害行为必将引来可怕的报复,因此必须防备迦太基兴师问罪。公开演说和秘密会议开个不停,人人都在发言,谁也不听谁的,平时多嘴多舌的史本迪于斯这时却对所有的建议一概摇头不语。
有天晚上,他漫不经心地问马托,城里有没有泉眼。
“一处也没有!”马托答道。
第二天,史本迪于斯把他拉到了湖边。
“主子!”昔日的奴隶说,“你要是有胆量,我可以带你进迦太基城。”
“怎样进去呢?”马托呼吸急促起来,问道。
“你先发誓执行我的一切命令,而且像影子一样跟着我走。”
于是马托举起手臂,朝着沙巴尔星 喊道:
“我以月神的名义起誓,一定照办。”
史本迪于斯又说:
“明天太阳下山以后,你到引水槽的第九个和第十个桥洞之间等我。带上一把铁镐,一顶没有羽饰的头盔,和一双皮襻鞋。”
他所说的那个引水槽斜贯整个海峡——那是个浩大的工程,后来罗马人又将它加以扩建。迦太基人虽然轻视其他民族,却从他们那里笨拙地借用了这项新的发明,正如罗马人也模仿迦太基的战舰一样。五行又粗又矮的桥拱,层层重叠上去,底部以扶垛加固,顶层上面饰以狮子头像,一直通到卫城山的西坡,再由那里钻进迦太基城的地下,把像条河似的水流注入梅加拉的那些蓄水池中。
到了约定的时间,史本迪于斯在那里找到了马托。他在一根绳子末端拴上一只鱼镖似的铁钩,然后把它像使唤投石器一样抡起来,让铁钩挂上第一层桥拱,于是他俩一先一后开始缘墙而上。
可是等他们攀上第二层桥拱,一次次把铁钩抛上去时,却每次都掉了下来。他们只好沿着檐口去找个裂缝。每攀上一层桥拱,檐口就更窄一点,绳子也越抻越长,好几回都险些断掉。
最后,他们爬上了最高一层桥拱的平台。史本迪于斯不时弯下腰去用手试一试铺在上面的石板。
“就这儿,”他说,“动手吧!”
于是他们用马托带来的一支长矛使劲撬开了一块石板。
这时他们望见远处有一支人马,骑着不戴鞍辔的战马飞驰。他们的金手镯在斗篷宽大的衣褶间跳动着。可以看见为首的那人,头上佩着鸵鸟毛,双手各执一支标枪,驰骋如飞。
“纳哈伐斯!”马托叫了起来。
“管他呢!”史本迪于斯说。他纵身跳进刚才他们掀开石板露出来的窟窿里去。
马托依照他的命令试图推开里面的一块石头,但是地方太窄,他的胳膊施展不开。
“我们回来再说!”史本迪于斯说,“你到我前面去。”
于是他们就在水槽里冒险前进。
水一直没到他们腹部。不一会儿他们就走不稳了,只得泅水前进。他们的手脚经常蹭到过于狭窄的水槽的槽壁。水几乎就在头上的石板之下流着,他们的脸都给擦伤了。接着水流将他们向前冲去。一种比墓穴还要沉闷的空气压迫着他们的肺部,他们把头夹在双臂中间,膝盖互相并拢,尽力伸长身子,箭也似的在黑暗中穿过。他们透不过气来,嘶哑地喘着,差一点儿给憋死。突然,他们眼前一团漆黑,水流速度陡然湍急,他们掉了下去。
他们重新冒出水面,仰面躺了几分钟,舒畅地吸着空气。一道道很宽的墙壁分隔出许多水池,每道墙上都开有一排拱孔,一排后面又是一排。所有水池都储满了水,这一长串水池彼此相通,连成一片。圆屋顶上开有气窗,透进一道惨白的光线,在水面上洒落一些亮斑。周围一片黑暗,越近墙壁越是浓重,似乎使墙壁无限地扩展开去。稍有响动便会引起极大的回声。
史本迪于斯和马托又游了起来,他们穿越拱孔,一连游过几间水室。水室两旁平行排列着两行较小的水池。他们迷失了方向。转了一圈,又游了回来。最后,他们的脚跟下面碰到了坚实的东西,原来那是沿着蓄水池边上铺设长廊的石板。
于是他们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边走边在蓄水池的墙壁上摸索着寻找出口。可是他们脚底一滑,又掉进深深的水池。他们只得又爬上来,而后又一次掉下去,弄得精疲力竭,四肢仿佛在游泳时溶化到了水里。他们合上了眼睛,奄奄一息。
史本迪于斯的手碰到了一个铁栅门上的铁棍。他们摇晃着铁栅门,门开了,他们走到一座石阶的梯级上。石阶上方有一扇铜门,门是关着的。他们用刀尖拨开从外面插上的门闩。突然,他们置身于户外纯净清新的空气的包围之中。
夜深人静,天空高旷异常。一丛丛树木探出一排排院墙之外。全城都已入睡。唯有前哨灯火闪烁,宛如寥落的星光。
史本迪于斯在地牢里待了三年,对城里的地区分布不太熟悉。照马托的推测,去哈米尔卡尔府应该向左拐,穿过马巴勒海峡。
“不行,”史本迪于斯说,“领我到月神庙去。”
马托想要分辩。
“别忘了你的誓言!”往日的奴隶举起手来指着灿烂的沙巴尔星对他说道。
于是马托默默地转身向卫城山走去。
他们沿着道旁的仙人掌篱笆匍匐前进。水从他们的四肢流到尘土里。他们湿淋淋的皮襻鞋没有发出丝毫声响。每前进一步,史本迪于斯就用他那双比火炬还要明亮的眼睛搜索一番周围的灌木丛。——他跟在马托后面,两只手按住胳膊上的两把匕首,匕首用皮环挂在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