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昂先生一面钻研法律,准备学位考试,一面却也相当照顾 茅庐 。他在这里得到绝大成功,爱漂亮的小女工觉得他 气宇轩昂 ,另眼看待。学生里面,数他正派:头发不太长,也不太短;一季的钱,他不在月初花光;和教授保持友好关系。说到荒唐,他永远适可而止,不是为了害羞,就是由于怕事。
他待在房间读书,或者黄昏坐在卢森堡 菩提树底下,想起爱玛,他的法典常常掉在地上。但是日久天长,情感也就渐渐淡了,他有了别的欲望;不过尽管上面压着别的欲望,这种情感照样活了下来,因为赖昂并不死心,就像一线希望,在未来摇摇晃晃,又像一枚金果,挂在怪树枝头,还有到口的可能一样。
所以别离三年,他再看见她,热情又苏醒过来了。他寻思道:事不宜迟,现在必须决心下手。再说,常和轻浮子弟厮混,畏怯之心早已不知去向,回到内地,高视阔步,他根本就看不起那些没有穿过漆皮鞋、没有走过沥青马路的人们。倘若在一位名闻四海的博士(得过勋章,出门有车的人物)的客厅,挨近一位遍体绫罗的巴黎女子,毫无疑问,可怜的文书,会像小孩子一样打哆嗦;不过如今是在鲁昂码头,眼前是这小医生的太太,他先拿稳了,胜利在握,自然也就觉得行若无事了。信心因际遇而异:人在大厅说话,和在阁楼说话不同;阔太太保护贞操,在他看来,似乎胸衣衬里放满了钞票,如同披上了铠甲一样,无从下手。
头天夜晚,赖昂和包法利夫妇分手之后,远远跟着,看见他们走进 红十字 旅馆,他才转身回去,整整一夜,思索进行的计划。
所以第二天下午五点钟左右,他走进客店厨房,喉咙发紧,脸色发白,活像胆小鬼横了心,要硬干到底。有一个听差回答道:
“先生不在。”
这是吉兆。他上了楼。
她看见他来,并不感到慌乱。正相反,她向他道歉,他们忘记告诉他,他们的住址了。赖昂道:
“可是我猜出来了。”
“怎么会的?”
他说成是有缘相会,本能引导。她听了这话,微微一笑。赖昂一看话笨,连忙改正,说他一上午都在找她,一家又一家,问遍全城旅馆。他接下去道:
“那么,您决定待下来啦?”
她道:
“是的。我真不应该。手边一大堆事,忙都忙不过来,真不该寻什么不切实际的娱乐……。”
“啊!我心想……”
“哎呀!心想不来的,因为您呀,您不是女人。”
不过男子也有男子的苦恼,谈话带上了哲理意味。爱玛大谈特谈人事无常,长年寂寞,心像活埋了一样。
年轻人为了取得好感,或者受了熏染,天真烂漫,模仿这种忧郁,讲起他在学校,一年四季,万分无聊。他嫌诉讼程序烦琐,直想改行,母亲写信给他,封封使他难过。他们谈到痛苦的原因,越谈越细致,倾筐倒箧,畅所欲言,说到后来,全无一点兴奋。不过他们没有把话全说出来,有时候就沉吟不语,寻思一句能表达心意的话。她绝口不提她对另一个男子的热情;他也瞒住不说他曾经把她忘了。
他或许已记不起舞会后和姑娘们吃夜宵的情景;不用说,她也把清晨在草地上奔往情人的庄园去幽会之事忘在九霄云外。城市的喧嚣差不多传不到他们的耳朵;房间很小,仿佛特意造成这样,缩小他们的寂寞。爱玛穿一件条纹布梳头衣服,头发靠着扶手椅的椅背;黄墙纸像金色背景似的托着她;镜子照出她头上梳的白线似的中缝,耳朵梢露在头发外面。她说:
“不过,对不住,我错了!我左诉苦,右诉苦,诉来诉去,您听也听腻烦了!”
“不,不!没有的事!”
她仰起眼睛望天花板,眼里包着一滴眼泪,接下去道:
“您知道我一向梦想些什么也就好了!”
“我也一样!哎呀!我受够了罪!我常常走出房间,来到街上,沿着河岸,一步一步拖着身子,想在嘈杂人群里忘记自己,可是心事重重,我就没有法子做到。路旁有一家画店,橱窗里挂着一张意大利版画,上面画着一位文艺女神,披了一件贴身衣服,眼睛望着月亮,头发散开,簪着勿忘草。有什么东西不住地吸引我过去;我在那边一待就是几小时。”
然后声音发颤,他说:
“她有一点像您。”
包法利夫人转过头去,因为她挡不住自己微笑,却又不希望他看见。他接下去道:
“我常常给您写信,写好了,又撕掉。”
她不回答。他继续说:
“我有时候心想,机缘凑巧我会遇见您。别人走过街角,我错以为是您;我追赶所有的马车,只要看见车门飘出一条披肩、一幅面网,和您的一样……”
她似乎打定主意,由他说去,并不打断。她交叉胳膊,垂下脸来,望着拖鞋的鞋花,偶尔脚尖在缎面里头微微一动。不过她叹了一口气:
“世上最伤心的事,难道不是像我一样,一辈子没有正经用处?我们的痛苦如果能对别人有用的话,想着是牺牲,倒也可以自慰了。”
他开始赞扬道德、责任和默默无闻的牺牲,说来也不见得相信,不过这是实情,他自己就有一片忠心,得不到机会满足。她说:
“我真愿意做一名医院的护士,看护病人。”
他回答道:
“嗐!男子就没有这一类神圣使命,我就看不出我有什么事好做……除非也许是,做做医生……”
爱玛轻轻耸了一下肩膀,打断他的话,抱怨自己害了一场大病,偏偏不死;真是可惜!死了的话,她现在也就不至于再受罪了。赖昂马上就说,他羡慕 坟墓的宁静 ,甚至有一晚,他立遗嘱,要人埋他时用她送他的那条有绒道道的漂亮脚毯裹他。他们未尝不希望自己曾经这样生活,所以如今作出一种理想的安排,补充到过去的生活中去。再说,语言就是一架展延机,永远拉长感情。
但是听到关于脚毯的鬼话,她问道: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
“因为我爱您啊!”
赖昂一面庆幸自己跳过难关,一面乜斜着眼睛,观察她的脸色。
她的脸色仿佛天空,一阵风刮走了乌云。黑压压的忧郁思想,似乎走出她的蓝眼睛 ,整个脸熠熠发光。他等候反应。她最后回答道:
“我从前也一直这么觉得……”
于是他们谈起过去发生的那些琐细事件,其中或苦或乐,他们方才已经用一个字眼总括过了。他想起铁线莲的架子、她往常穿的袍子、她的卧室家具、她的整所房子。
“我们可怜的仙人掌怎么样了?”
“去年冬天冻死了。”
“啊!您知道我多想念它们吗?我常常看见它们像从前一样,夏天早晨,太阳照着窗帘……我望见您的两只光胳膊,在花草当中,过来过去。”
“可怜的朋友!”
她朝他伸出手去,赖昂连忙凑上嘴唇,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道:
“就我来说,我不知道您当时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把我俘虏了过去。有一回,好比说,我来到您家;不过,不用说,您不记得了吧?”
她说:
“记得。讲下去。”
“您在楼下前厅,正要出门,站在末一道台阶;——您还戴了一顶小蓝花帽子;您没有邀我,可是我不由自主,陪着您走。每一分钟,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犯傻,可是我照样在您旁边走动,不敢太靠近,可又不愿意离开您。您走进铺子,我待在街上,隔着玻璃窗,看您摘掉手套,在柜台上数钱。过后您在杜法赦门口拉铃,有人给您开门,门又重又大,您一进去,就又关上了,我待在外头,活像一个傻瓜。”
包法利夫人听他讲,惊讶自己竟这样老了;这些花花絮絮的事情,仿佛扩展了她的生命,形成一片感情的海洋任她遨游。她半闭着眼,不时低声道:
“是啊,真是这样!……真是这样!……真是这样!……”
芳邻区很有一些寄宿学校、教堂和无人居住的大公馆,形形色色的大钟在响。他们听见钟敲八点。他们不再言语;但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觉得脑子里扑扇扑扇的,像有什么出声的东西,顺着他们一动不动的瞳孔流过来流过去。他们握着手,只见过去、未来、回忆和梦想,全部融化在这销魂的优美境界。夜渐渐深了,墙上挂的四幅版画,画着《奈勒塔》 四个场面,底下有西班牙文和法文说明,在阴影里,已经看不大清了,浓浓的颜色还在闪烁。从往上推的窗户望出去,尖房顶之间,露出一角黑暗的天空。
她站起来,点亮五斗柜上的两支蜡烛,回来坐下。赖昂道:
“什么?……”
她回答道:
“什么?……”
断了的谈话,他正寻思怎样才能接上,就见她对他道:
“到目前为止,从来没有人对我表示过这种感情,又是什么缘故?”
文书指出:人的精神活动是不容易理解的。他爱她就是一见钟情。如果天假良缘,他们得以早日相逢的话,彼此一定好合无间,恩爱到老,所以他一想到他们实现不了这种幸福,就万分痛苦。她接下去道:
“我有时候也这样想来着。”
赖昂呢喃道:
“多好的梦啊!”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又长又白的腰带的蓝压边,继续道:
“那么,有什么阻拦我们重新开始呢?……”
她回答道:
“不成,我的朋友。我太老……您太年轻……忘了我吧!会有别人爱你……您也会爱她们的。”
他喊道:
“不像爱您一样!”
“您真成了小孩子!好啦,放乖些,我要您这样!”
她指出他们不可能相爱,他们应当永远像往常一样,仅仅保持友谊。
她说这话认真不认真?毫无疑问,她心里充满了被诱惑的愉快,却又必须防止被他诱惑,连自己也不晓得是不是认真。他的手畏畏缩缩,试着抚摸她;她望着年轻人,眼睛充满怜惜,轻轻推开他的哆哆嗦嗦的手。他后退道:
“啊!对不住。”
爱玛觉得这种畏缩,比起罗道耳弗色胆包天、伸出胳膊搂她还要危险,不由起了一种无名的畏惧。她觉得从来没有一个男子,长得像他这样美。他的举止之间,流露出一种天真无邪的可爱神态。他垂着他的又细又长的弯弯的睫毛。他的细皮嫩肉的脸庞也因为欲火如焚——她想——涨得通红,爱玛心荡神驰,恨不得贴上嘴唇。她于是看时间似的,朝钟俯下身子,道:
“我的上帝!我们尽说话,可不早啦!”
他听出她的意思,寻找帽子。
“我连戏也忘记看了!可怜的包法利,把我留下来,就为了看戏!大桥街的洛尔莫先生和他的太太陪我一道去。”
机会错过了,因为她明天就动身回乡下去。
赖昂道:
“当真?”
“是的。”
他接着就说:
“不过我还得和您见一面,我有话告诉您……”
“什么话?”
“一件事……又要紧,又重大。哎!不,可不,您不要走,千万别走!您要是知道……听我讲……您真就不懂我的意思?您真就猜不出来?”
爱玛道:
“其实,您话说得很清楚。”
“哎呀!您还取笑人!够啦,够啦!您就可怜可怜我,让我和您再见一面……一面……只一面。”
“好吧!……”
她住了口,随后,仿佛想到什么:
“不在这儿!”
“什么地方,您说。”
“您愿不愿意……”
她想了想,一口气说完道:
“明天,十一点钟,在礼拜堂。”
他抓住她的手,喊了一声:
“我一定来!”
她抽出手,低下了头。两个人全站直了,他在她的背后,弯过身子,吻她的后颈,吻了许久。
“您疯啦!啊!您疯啦!”
她边说,边叽叽嘎嘎直笑。吻越发多了。
他于是拿头探过她的肩膀,仿佛从她的眼睛征求同意一般。她的眼睛望着他,冷冰冰的,充满庄严。
赖昂倒退三步,准备出去。他在门边停住,然后声音颤抖着,低声说道:
“明天见。”
她点点头,飞鸟一样去了里间。
爱玛当晚给文书写了一封拖拖拉拉的长信,谢绝约会;往事如烟,他们如今为了自己的幸福,不该相会。但是封好了信,她才想起不知道赖昂的住址,无从投递。她为难了一时,向自己道:
“我当面给他。他会去的。”
第二天,赖昂打开窗户,在阳台上低声唱歌,亲自刷亮皮鞋,一连刷了几遍。他穿上白裤、上等短袜、绿燕尾服,把他所有的香水统统洒在手帕上,然后头发卷成鬈鬈,再打散了,让头发具有一种自然的优雅。他发现理发店的杜鹃钟正指九点,心想:“还太早!”
他拿起一本旧时装杂志看了看,这才出去,吸着一支雪茄,荡过三条马路,心想是时候了,慢悠悠朝礼拜堂走去。
夏季早晨,风和日丽。银楼的银器晶莹耀眼;阳光斜照礼拜堂,灰色石头的断口闪闪烁烁;一群鸟绕着有三叶花饰的小钟楼,在碧空飞来飞去;广场一片喧哗,花香扑鼻:沿石板路种有玫瑰花、素馨花、石竹花、水仙花和晚香玉,中间远近不等,夹杂着一些湿漉漉的绿叶、猫尾草和喂鸟用的鹅肠菜;喷泉在当中淙淙琤琤直响;大伞底下有些没戴帽子的妇女,站在摞成金字塔似的疙瘩皮西瓜当中,拿纸包扎紫罗兰花束。
年轻人买了一把。他这是头一次为女人买花;他闻着花香,傲形于色,胸脯也挺起来了,倒像他这花不是送别人而是送自己的。
不过他怕有人看见,只好硬起头皮,走进教堂。左门当中,在 翩翩起舞的玛丽亚娜 底下,守卫当时正好站在门槛,头戴羽盔,腰挎长剑,手持拄杖,比红衣主教还庄严,像圣体盒那样耀眼。
他满脸笑容,和善狡黠,仿佛教士盘问小孩子,走向赖昂:
“先生想必不是本地人吧?先生有意观光观光教堂?”
赖昂说:
“不要。”
他先沿着两侧,走了一匝,然后回到广场张望。他不见爱玛,又上来,一直走到唱经堂。
大殿屋顶、拱券上部和玻璃窗,倒映在满满的圣水盘里。花玻璃的反光,在大理石的边沿虽然断掉,反而射得更远了,摊在石地上,活像一条花花绿绿的地毯。强烈的阳光,顺着三座敞开的拱门,变成三道巨光,一直射到教堂里头。尽里不时走出一位司库,经过圣坛,斜身一跪,站起就走,好像行色匆忙的信士。水晶烛台,安安静静,挂在半空。唱经堂点着一盏银灯;偏殿、教堂的阴暗部分,有时候发出一声叹息,加上关栅栏门的声音,在高耸的穹隆底下,发出回响。
赖昂踱着庄严的步伐,在墙边徘徊。他觉得人生对他从来没有这样好过。再过一会儿,她就来了,她一定是一副迷人的模样,心神不宁,偷眼张望背后看她的男女,——穿着她的有花边道道的袍子,举着她的金丝眼镜,蹬着她的玲珑小靴:种种装饰,他见也没有见过,显出贞节将要失去时难以言传的魅力。教堂好似一间广大的绣房,迎她进来。穹隆弯下身子,在阴影里头,听取她的爱情的自白。花玻璃窗明光闪闪,就为照亮她的脸,而香炉燃烧,就为香云缭绕,她像天使一样出现。
然而就是不见她来。他坐在一张椅子上,望着一扇蓝玻璃窗,上面画了一些提筐携篮的船夫。他集中注意力,望了许久,计算鱼鳞和小领紧身短袄的纽孔的数目,思想却漫无目的,四下寻找爱玛。
守卫站在一旁,心里直生这人的气:他居然独自观赏礼拜堂。在守卫看来,他行事荒唐,近乎剽窃,几乎是渎圣了。
但是石板路上响起了丝绸窸窣的声音,半空露出一顶帽子的边沿、一件小黑披风……是她!赖昂一跃而起,奔了过去。
爱玛面无血色,快步走来。她递给他一张纸道:
“看吧!……啊!不!”
她急忙缩回手,走进圣母堂,靠住一张椅子跪下来,开始祷告。
年轻人恼恨她这心血来潮的虔诚,然而见她在幽会地点,仿佛安达卢西亚的一位侯爵夫人 ,一心一意在祈祷,倒也感到有趣,没有多久,却又不耐烦了,因为她祷告下去,没完没了。
爱玛在祷告,或者不如说是努力在祷告,希望上天迅速帮她做出决定来;她为了得到神助,就望着光辉的圣龛,吸着插在大瓶里的开白花的南芥菜的香味,感受着教堂的一片静默:结果心倒越发乱了。
她站起来。他们正要走出,就见守卫急忙凑近道:
“太太想必不是本地人吧?太太有意观光观光教堂吗?”
文书喊道:
“不要!”
她回答:
“为什么不?”
因为眼看贞节要守不住,她只好求助于圣母、雕像、墓冢、任何机缘。
于是按 顺序 进行,守卫把他们一直领到靠近广场的入口,手杖指着黑石头铺成的一个大圆圈,上面没有铭记,也没有花纹,摆出一副庄严的模样道:
“这儿就是昂布瓦斯大钟的钟口。钟重四万磅。全欧洲没有第二只。铸钟的工人一开心,闭过气去,死了……”
赖昂道:
“走吧。”
老好人往里走,回到圣母堂,伸出双臂,做了一个概括的解释姿势,比乡绅带你看他的墙边果木还要得意:
“这块石头底下,埋着彼埃尔·德·勃雷泽、法奈纳和布里萨克的领主、普瓦图大元帅和诺曼底总督,一四六五年七月十六日,死于孟来里之役。”
赖昂咬嘴唇,跺脚。
“右面这位贵人,全身铠甲,骑着一匹前腿举起的马,是他的孙子路易·德·勃雷泽、勃雷瓦尔和蒙绍韦的领主、莫勒弗里耶伯爵、莫尼男爵、御前大臣、功勋骑士,也是诺曼底总督,碑文写着:死于一五三一年七月二十三日,一个星期天;下面雕的这个男子正要葬入墓穴,面孔和他本人一模一样 。死人雕塑得这样逼真,世上找不出第二份了,是不是?”
包法利夫人举起单柄眼镜细看。赖昂看见一个口如悬河,一个冷若冰霜,执意作对,觉得心灰意懒,呆呆望着她,话也懒得说,手势也懒得做了。
絮絮叨叨的向导继续下去:
“旁边这个女人,跪在地上哭,是他的太太狄安娜·德·普瓦蒂埃,勃雷泽伯爵夫人,瓦朗蒂诺公爵夫人,生于一四九九年,死于一五六六年 。左边抱孩子的这个女人,是圣母娘娘。请看这边:这儿就是昂布瓦斯家的坟墓。这两位是鲁昂的红衣主教和大主教 。那一位是国王路易十二的一位大臣。他给了礼拜堂许多好处。他在遗嘱里给穷人留下三万金埃居。”
他娓娓道来,一刻不停,又把他们带到一间堆放栏杆的偏殿,挪开几个栏杆,露出一块笨重东西,很可能是一座雕坏了的石像。他深深叹一口气道:
“这原是装饰英国国王和诺曼底公爵‘狮心’理查 的陵墓的。先生,都是加尔文信徒把它毁成这个样子 。他们不安好心,把它埋在大主教宝座底下的地里。看,大主教回府,就走这座门。我们来看看画有毒蟒的花玻璃窗。 ”
但是赖昂连忙从衣袋摸出一块银币丢给他,抓住爱玛的胳膊就走。守卫目瞪口呆,不明白为什么提早赏钱,因为还有许多东西值得外乡人观光。所以他喊道:
“喂!先生。钟塔!钟塔!……”
赖昂道:
“不看啦。”
“先生不该不看!钟塔有四百四十尺高,比埃及的大金字塔才低九尺。整个儿是铁铸成的,钟塔……”
赖昂拔脚就跑;因为两小时以来,他觉得他的爱情,眼看在教堂就要变成石头,现在又要化成一道烟,穿过那个半截管子似的、长方鸟笼似的、有孔烟筒似的东西(居然不嫌难看,架在礼拜堂上头,倒像一个异想天开的锅匠,在做什么古怪试验) ,不知去向。她道:
“我们去什么地方啊?”
他不回答,继续快步走去;包法利夫人已经把手指泡在圣水里了,听见背后气喘吁吁,夹杂手杖顿地的有规律的响声。赖昂转回身子。
“先生!”
“什么事?”
原来是守卫,胳膊底下抱着二十来本装订好的大书,顶住肚皮,怕掉下来。全是“关于礼拜堂”的著述。赖昂跑出教堂,咕哝道:
“浑蛋!”
一个野孩子在广场玩耍。
“去给我找一辆马车来!”
小孩子像皮球一样去了四风街;于是他们面对面,单独在一起待了几分钟,全有一点窘。
“啊!赖昂……真的……我不知道……我该不该……”
先是娇声娇气,故作媚态,接着就又摆出一副庄重的神气道:
“这不合适,您知道吗?”
文书反驳道:
“有什么不合适?巴黎就这样做!”
这句话仿佛无可驳辩的论据,说服了她。
马车还不见来。赖昂直怕她再进教堂。马车终于来了。守卫站在门槛,朝他们喊道:
“再怎么也该走北门出去!看看《复活》《最后的审判》《天堂》《大卫王》和《火焰地狱的罪人》。”
车夫问道:
“先生去什么地方?”
赖昂推爱玛上车道:
“随你!”
笨重的马车出发了。
它下了大桥街,走过艺术广场、拿破仑码头、新桥,在彼埃尔·高乃依的雕像前面停住 。
车里发出声音道:
“往前走!”
马车又走动,穿过拉法夷特十字路口,走下坡路,一直奔到车站 。同一声音喊道:
“别停,一直走!”
马车走出栅栏门,不久来到林荫道,在夹道的大榆树之间,放慢了速度。车夫擦擦额头,皮帽夹在腿当中,把车赶到道旁水边的草地上。
它沿河走着碎石铺的纤道,从瓦塞尔往前走了许久,一直走过河心那些小岛。
但是它猛然加快速度,驰过四塘、扫特镇、大坝、艾耳伯夫街,在植物园前第三次停了下来 。声音越发暴躁了,喊道:
“走啊!”
它立刻就又上路,走过圣赛韦尔、居朗迪耶码头、磨石码头,再一次过桥,走过阅兵场,来到广济医院的花园后面:花园里有些穿黑上衣的老年人,沿着绿藤蔓生的平台,在太阳地散步。它走上布弗勒依路,驰过苟什瓦兹,兜了一圈里布代岭,一直来到德镇岭 。
它往回走,漫无目的,由着马走。有人在圣波、莱斯居尔、嘉尔刚岭、红塘和快活林见到它;有人在癞病医院街、铜器街、圣罗曼教堂、圣维维安教堂、圣马克卢教堂、圣尼凯斯教堂前面、——海关前面、——下老三塔、三烟斗和纪念公墓见到它 。车夫坐在车座上,不时望望小酒馆,懊恼万状。他不明白,这两位乘客犯了什么转运迷,不要车停。他有时候想停停看,马上听见背后狂吼怒叫。于是他不管两匹驽马流不流汗,拼命抽打,也不管颠不颠,心不在焉,由着它东一撞,西一撞,垂头丧气,又渴,又倦,又愁,简直要哭出来了。
码头上,货车和大车之间,街头,拐角,市民睁大眼睛,望着这个内地罕见的怪物发愣:一辆马车,放下窗帘,一直这样行走,比坟墓还严密,像船一样摇晃。
有一回,时当中午,马车来到田野,太阳直射着包银的旧灯,就见黄布小帘探出一只光手,扔掉一些碎纸片,随风散开,远远飘下,好像白蝴蝶落在绚烂一片的红三叶田上一样。
最后,六点钟左右,马车停在芳邻区一条小巷,下来一位妇人,面网下垂,头也不回,照直走了下去。
包法利夫人回到客店,一看驿车不在,大吃一惊。伊韦尔等她等了五十三分钟,不见她来,只好出发了。
其实,她也不是非回去不可;不过她有话在先,说她当天黄昏到家。再说,查理在等她回来;她心里已经起了那种唯命是从的胆怯感:对于许多妇女,犯了奸淫,这种感觉就是惩罚,也就是所付的代价。
她连忙收拾行李、算账,到院子雇了一辆轻便马车,又是催促,又是鼓励,时时刻刻向马夫打听:用了多少时间,走了多少里路,终于在甘冈普瓦入口,追上 燕子 。
她一坐到她的角落,立刻闭上眼睛,直到挨近岭下,才又睁开。她远远望见全福,站在马掌铺前瞭望。伊韦尔把马勒住,女用人攀着窗口,鬼鬼祟祟道:
“太太,您得马上去郝麦先生家一趟,有急事。”
村子静静落落,和平日一样。街角有一堆堆玫瑰色的东西冒热气,因为眼下到了做果酱的时期,永镇家家在同一天酿造。大家称道药房前面那一堆,不但分外大,也特别考究,药房理当压倒寻常人家,公众需要应该重于个人爱好。
她走进药房,只见大扶手椅翻倒,连《鲁昂烽火》也扔在地上,摊在两只杵当中。她推开过道门,望见郝麦一家大小,全在厨房,个个拿着叉,系围裙系到下巴,周围有砂糖、方糖、装满一颗一颗红醋栗的棕色坛子,桌上有天平,火上有锅。朱斯丹站着,耷拉着头,药剂师冲他嚷道:
“谁叫你到堆置间找它的?”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药剂师回答道:
“什么事?我们在做果酱,已经煮上了,可是汤太多,眼看要流到外头,我叫他另取一只锅来。也不知他是不起劲,还是偷懒,走到我的实验室,把挂在钉子上的堆置间的钥匙拿了下来!”
药剂师这样称呼顶楼的一间小屋,里头全是他那一行的器皿和商品。他常常一个人待在里头,一待就是几小时,不是贴标签,倒瓶子,就是捆扎包装。他不单单把它看成一间堆房,而是看成一间真正的内殿,出去的全是他亲手制成的形形色色的药品:丹药、丸药、煎药、洗药和水药,到四乡宣扬他的大名。谁也不许进去;他尊重它尊重到了这般地步,亲自打扫。总之,药房店面是他满足自尊心的地方,向公众开放;堆置间却是郝麦的隐居所,他在这里聚精会神,玩味个人所好。所以朱斯丹的轻举妄动,在他看来便是大不敬。他的脸涨得比红醋栗还红,反复道:
“是啊,堆置间!锁着酸类和苛性碱类的钥匙!去取一只备而不用的锅!一只有盖的锅!一只我自己也许永远不用的锅!我们医学实验,奥妙入微,样样重要!家伙!一定要分清界限!用于制药的器皿绝不能用在家务上!这就像拿手术刀宰填肥的子鸡一样,就像当官的……”
郝麦夫人道:
“你先平平气!”
同时阿塔莉揪住他的大衣:
“爸爸!爸爸!”
药剂师继续发作道:
“不!走开!走开!妈的!倒像开杂货店,简直就像!好,来吧!什么也不尊重!砸吧!摔吧!放走蚂蟥!烧掉蜀葵!药瓶腌黄瓜!绷带撕烂了!”
爱玛道:
“不过您有话……”
“等一等!——你知道你惹了多大乱子?……你就没有看见,左边犄角,第三槅架的东西?说呀,回话呀,哼唧一句说出来呀!”
年轻伙计结结巴巴道:
“我不……知道。”
“啊!你不知道。好!我呀,我知道!你没有看见一只蓝玻璃瓶子 ,黄蜡封口,里头装着白粉,我亲自在外头写着: 危险 !你知道里头是什么吗?砒霜!你去碰这个!到旁边去拿一只锅!”
郝麦夫人合起双手,嚷道:
“旁边!砒霜?你简直要把我们统统毒死!”
孩子们又是哭,又是叫,好像他们已经感到肠子剧疼。药剂师继续道:
“要不然就是毒死病人!你莫非是希望我站到刑事庭的罪犯席?看我上断头台?难道你不知道,我轻车熟路,照样得小心操作?想到我的责任,我都胆战心惊!因为政府迫害我们、管制我们的可笑法规活活就是悬在达摩克利斯头上的利剑 ,挂在我们的头上!”
爱玛不再指望问清要她来做什么了,药剂师又是喘,又是急,一句紧跟一句道:
“这就是你报答我的恩德!我像父亲一样照料你,这就是你的酬谢!要不是我,你在什么地方?你做什么?谁供你饮食、教育、衣着?谁供你种种便利,将来体体面面,置身于社会之中?可是为了这个呀,你就该吃苦耐劳,像人家说的,手上长膙子。Fabricando fit faber age quod agis. ”
他在气头上,引证起拉丁文来了。他要是懂得中文和格陵兰文的话,他也会引证的。因为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心中所有,倾囊吐出,就像大洋一样,遇到狂风暴雨,不但露出岸边的马尾藻,就连海底的沙砾也露出来了。他接下去道:
“我可真后悔不该照管你!我顶好还是让你像从前一样,回到你生长的脏地方,过穷日子!你呀,一辈子不会有出息,顶多也就是放放牛!你没有一点点才分学科学!你连贴标签也干不好!你待在我家,养尊处优,倒像一个教士、一只大肥公鸡,光会吃喝玩乐!”
但是爱玛不耐烦等下去,转向郝麦夫人道:
“有人叫我来……”
这位太太神色悲伤,打断道:
“啊!我的上帝!我怎么对您说才好?……是一个坏消息!”
话没有说完,药剂师就打断她,吼声震天道:
“倒空它!洗干净!拿走!快呀!”
他抓住朱斯丹的衣领,摇了两摇,就见衣袋掉出一本书来。
年轻人弯下腰拾。郝麦比他快,抢过来一看,眼睛瞪圆,下巴也耷拉下来。他分成两截,慢慢读道:
“《夫妇……之爱》!啊!好极了!好极了!漂亮极了!还有图!……啊!太不像话啦!”
郝麦夫人走过来看。
“不!别动!”
孩子们想看看图。他气冲冲道:
“出去!”
他们出去了。
他起初迈开大步,来回乱走,手捏着翻开的书,转动眼睛,怒气填胸,说不出话,像要中风。随后,他一直走到学徒跟前,交叉胳膊,当前一站:
“小坏蛋,原来你样样恶习都有啊?……当心滚进泥坑!难道你想也不想,这本坏书会落到我的孩子的手里,刺激他们的头脑,损伤阿塔莉的纯洁,败坏拿破仑!眼看他就要长成大人了。至少,你拿得稳,他们没有看到?你能不能保证……”
爱玛问道:
“不过,先生,到底您有没有话同我讲……?”
“我有话讲,夫人……你的公公死了!”
老包法利饭后中风,的确在前天去世了;查理过分担心爱玛感情重,央求郝麦先生,把这可怕的消息婉转通知她。
他说什么,他也仔细想过;他要语句工整、精致、富有节奏,成为一篇审慎、委婉、措辞讲究而细腻的杰作;但是愤怒战胜了修辞学。
爱玛一看听不到详情,便离开了药房;因为郝麦先生又数落起来了。不过他现在平下气来,一面拿他的希腊小帽扇风,一面用严父的口吻唧咕道:
“并非我完全不赞成这本书!作者是医生。里头有些科学知识,知道一下也是好的;我敢说,一个人也应当知道。不过,迟些日子,迟些日子!起码也要等你自己长大成人,性格稳定下来才成。”
查理在等爱玛回来,听见门环响,走上前去,伸出胳膊,两眼含泪,向她道:
“啊!我亲爱的朋友……”
他慢悠悠躬下身子吻她。但是她碰到他的嘴唇,想起另一个男子,她摩挲着脸,颤抖起来。她回答他道:
“是啊,我知道了……知道了……”
他掏出母亲的来信给她看:信上说起丧事,没有一点假惺惺哀恸的意思。他和几位旧日袍泽,在杜德镇一家咖啡馆举行爱国聚餐,过后倒在门口街上死了。她唯一的遗憾是他没有接受宗教救助。
爱玛拿信还给他。过后开上晚饭,她照顾人情,装出不要吃的样子。但是经不起他再三劝,她只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吃起来了,而查理坐在对面,没有动静,显出一副哀恸的姿势。
他不时仰起脸来看她。一看就是老半天,目光充满悲伤。他有一回叹气道:
“我真想再见他一面!”
她不作声。她最后明白自己非说话不可了,就问:
“你父亲多大年纪?”
“五十八岁!”
“啊!”
她没有话了。
他过了一刻钟又道:
“我可怜的母亲?……她如今怎么办?”
她做了一个不知道的手势。
查理看她默默无言,以为她在难过,唯恐加深她的痛苦,压制自己不再说下去。他于是丢开自己的痛苦,问道:
“你昨天玩得开心吗?”
“开心。”
桌布撤掉,包法利没有起身,爱玛也没有;她常看他这种单调的形象,怜悯心也逐渐消失了。她嫌他寒酸、软弱、无能,总之,是一个地道可怜虫。怎样才能摆脱他?夜晚过得真慢!有什么东西像鸦片气味一样,使她昏昏沉沉。
他们听见一根棍子在门道顿地板响。原来是伊玻立特给太太送行李来了。
他用假腿好不容易画了一个四分之一的圆圈,才把行李放下,满头的红头发在淌汗。她望着可怜人想道:
“他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包法利在钱包尽底摸一个小钱;伊玻立特站在眼前,如同当面谴责他的不可挽救的无能一样,可是他似乎并不感到耻辱,望着壁炉上赖昂的紫罗兰道:
“你这把花真好看!”
她信口答道:
“是啊;是我方才买的……一个女叫花子卖给我的。”
查理拿起紫罗兰,小心在意,闻着香气,哭红了的眼睛也凑到上头。她赶快抢过来,放到水杯里。
第二天,包法利老太太来了。她和儿子哭了许久。爱玛借口安排家务,走开了。
过了这天,他们也该一道谈谈丧事了,就带了女红盒子,坐到水边花棚底下。
查理直在想念父亲;他惊讶自己对父亲感情会这样重,先前他以为自己爱他,也不过极其平常罢了。包法利老太太也在想丈夫。往常最坏的年月,也像值得留恋。日子久了,成了习惯,自然而然,也就没有怨尤,只有怀念了。针缝来缝去,可是不时有一大颗眼泪,顺着鼻梁往下流,有一时还在半道停住不流。
爱玛却在想:不到四十八小时以前,没有别人,只有他们单独待在一起,心荡神驰,恨不得多生几只眼睛对看才好。这一天追是追不回来了,她试着回忆当天的细枝末节。不过婆婆和丈夫的存在拘束她。她希望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没有东西扰乱自己回味爱情,因为尽管集中力量,沉思冥想,外来的感觉眼看就要把它挤掉了。
她在拆一件袍子夹里,周围全是零幅、断线;老太太低着眼睛剪裁;查理穿着他的布头拖鞋和他当便服用的棕色旧大衣,两只手插在衣袋,也不言语;白尔特系着小白围裙,拿起她的小铲,在旁边小径刮沙子。
忽然就见布商勒乐先生走进了栅栏门。
他们 遭逢大故 ,他效劳来了。爱玛回答,她相信不要添置东西。商人并不认输,说:
“对不住,我有两句话,希望私下谈谈。”
接着就放低声音:
“关于那件事……您知道?”
查理的脸一直红到耳梢。
“啊!对……当然。”
他心慌意乱,转向太太道:
“你好不好……我亲爱的?……”
她似乎领会他的意思,因为她站起来了。查理又对母亲道:
“没有什么!不过是家里一些鸡毛蒜皮的事。”
他不愿意母亲知道借据的事,怕她训他一顿。
勒乐先生一见没有别人,就单刀直入,恭喜爱玛有遗产承继,接着谈了一些不相干的事:墙边果木哪,收成哪,还有他本人的健康,总是“不好不歹”,“好上一阵,坏上一阵”。说实在的,话由人说,可是他卖足了力气,什么也赚不到手,就连抹面包的牛油也吃不起。
爱玛尽他讲去。两天以来,她正闷得要死!他继续道:
“您现在大好啦?真的,您丈夫当时那份焦急,我可看见啦!他是一个好人,别看我们之间有点纠葛。”
她问什么纠葛,因为查理瞒她,没有讲起关于货物的争执。勒乐道:
“您再明白不过!就是您一时高兴,想要的那些旅行箱子啊。”
帽子压着眼睛,一双手搭在背后,他笑吟吟的,吹着口哨,做出一副令人难堪的神气,盯住她看。他疑心什么不成?她神不守舍,非常杌陧。可是临了他却改口道:
“我们又谈妥啦。我来是有一个新安排和他商量。”
他指的是延长包法利立的借据。当然,先生可以按自己的心意行事;不过这样一来,他就不必在这方面操心了,特别是现在,他手上有许多事要办。
“其实,他最好把事情委托给别人料理,比如说,让您来料理;您有了代理人权利,方便多了,我们也好在一起打些小交道……”
她听不懂他的意思,偏偏他又不明说。勒乐随后谈到生意,就说:太太不买他点东西也不成。他回头给她送一块青哔叽来,十二米长,正好做一件袍子。
“您身上这件只好家里穿穿。出门做客,您该另来一件才好。我一进门,头一眼就看出来了。我的眼睛尖着呢。”
他不是派人送衣料,而是亲自送来。过后他又带尺来量;又找别的借口来,每回都竭力做出热心、殷勤的样子,或者学郝麦的说法,趋奉唯谨的样子,总在爱玛耳边来上一言半语,提醒代理人权利问题。他绝口不提借据。她也不往这上头想;查理在她复元初期,露出两句口风,可是她一脑子事由,早不记得了。再说,银钱事项,她有意避而不谈;老太太想不到她会这样不关心,把她的转变看成她病中信奉宗教的结果。
但老太太一动身,爱玛立刻表现出她有何等清醒而实际的头脑,使包法利大为赞叹。她提出应当多方打听,验明抵押物品,看看是否需要拍卖或者清算。
她随口引用专门名词,说起“程序”“未来”“预见”这些辉煌的字眼,不断夸大承继的困难,最后有一天,她掏出一张委托书样本给他看,上面写着“经管代理他的事务,处理一切债款,签发所有票据,偿付全部银钱等”。勒乐的指示,她算充分利用了。
查理天真烂漫,问她这张纸是哪儿来的。
“居由曼先生那边。”
她显得异常镇静,继续道:
“我不太信任他。这些公证人,没有好名声!也许应该请教……我们就只认识……唉!谁也不认识!”
查理沉吟了一下,回答道:
“除非是赖昂……”
不过写信不抵事。她提议她走一趟。他不要她去。她一定要去。两个人抢着表示好意。她最后用假惺惺的反抗口吻嚷道:
“得,我求你啦,我一定去。”
他吻着她的额头道:
“你真好!”
第二天,她乘 燕子 去了鲁昂,向赖昂先生请教;她一住就是三天。
这三天才是真正的蜜月,妙趣无穷且又丰富多彩。
他们住在靠码头的布洛涅旅馆,待在里头,闭了窗板,锁上了门,地上撒遍鲜花,冰镇果露清早就送过来。
将近黄昏,他们乘一只遮蔽严密的游艇,到一座小岛用晚饭。
沿着船坞,这里正好听见一片嵌抹船缝的工人敲打船身的响声。柏油烟在树木间袅袅上升;大片的油渍在绯红的夕阳照耀下起伏荡漾,好像佛罗伦萨的古铜奖章在漂浮一样。
他们从停泊的船只间穿过,游艇上部轻轻擦过长而又斜的缆索。
城里的喧嚣——大车的滚动、语声的嘈杂、甲板上的吠声,不知不觉就听不真切了。她摘下帽子,他们在小岛上岸。
他们坐在一家酒馆的低厅里,门口挂着黑网。他们吃煎胡瓜鱼、奶酪和樱桃。他们睡在草地,躲到白杨树底下吻抱。他们未尝不希望一生一世住在这小地方,就像两个鲁宾孙一样,心旷神怡,觉得这里福天洞地,不啻世外桃源。他们不是头一回看见树木、蓝天、青草,也不是头一回听见水声潺潺、微风在枝叶之间吹拂,不过毫无疑问,他们从来没有加以赞赏,好像大自然先前并不存在,或者只在他们的欲望满足之后,才开始美丽一样。
他们夜晚回去,沿着岛屿行驶,两个人待在船心,躲在阴影里,不言不语。方桨在铁榫中间吱嘎响动,静寂中仿佛节奏计的敲打,同时舵在船尾,无休无止,轻轻拍着水响。
有一回,月亮出来,他们不免搜索词句,加以形容,觉得充满诗意,悒郁感人;她甚至唱着:
你可记得,有一夜,我们摇船,等等。
她柔和的歌声,散到水上,风带走颤音,从赖昂身边掠过,他听上去,仿佛翅膀扇动。
她坐在对面,靠着板壁,月光照进一面开着的窗板。她穿一件黑袍,褶幅摊开,如开一把扇子,衬得她更苗条,更颀长。她仰起了脸,合着手,眼睛望天。有时候,柳树影子完全遮住了她,忽而她又出现了,月光溶溶,恍若仙子。
赖昂坐在她的脚边,手底下碰到一条虞美人红的缎带。
船夫端详了一会儿道:
“啊!这也许是前一天我摇的那群人的。有男有女,一群年轻荒唐鬼,带着点心、香槟、短号,样样齐全!当中有一位先生,又高,又漂亮,一溜短髭,特别逗哏!他们一来就说:‘来吧,给我们讲讲别的……阿道耳弗……道道耳弗……’我想他就叫这个名字吧。”
她哆嗦着。赖昂挨到旁边问道:
“你不舒服?”
“没有什么。一定是夜晚的寒气。”
老水手以为说话讨客人欢喜,就慢悠悠道:
“看样子,有的是女人迷他。”
他说过这话,唾唾手掌,又摇起桨来。
可是好景不长,终有一别!分离是凄凉的。
他有信可以交罗莱嫂子转;她教他用两个信封装信,她的偷情打算,清楚明白,不由得他五体投地,佩服之至。她最后吻他道:
“那么,你可以让我完全放心啦?”
“当然!”
他随后独自回家,在街上寻思道:
“可是她为什么那样关心代理人权利这个问题啊?”
没有多久,赖昂在朋友面前,神气十足,不但疏远了他们,连业务也丢开不管了。
他盼信来;信来了,他左看右看,看个没完。他写回信,他用全部欲望和回忆的力量唤起她的形象。那种再见她的心愿,非但不因为别离淡薄,反而越来越强,他按捺不住,有一个星期六早晨,溜出了事务所。
他在岭上望见盆地教堂的钟楼,还有它的马口铁做的旗子,随风旋转,就像百万富翁荣归故里一样,心头涌起一股喜悦之情,里头有诗意,也有感慨。
他围绕她的住宅徘徊。厨房闪出一道亮光。他等候窗帘后头露出她的影子。什么也没有出来。
勒弗朗索瓦太太一看见他,就大喊大叫,觉得他“高啦,瘦啦”,不过阿尔泰蜜丝不这样想,觉得他“壮啦,黑啦”。
他像往常一样,在小间用饭,不过只有一个人,没有税务员;因为毕耐等 燕子 等累了,决定提前一小时用饭,如今他准五点钟用晚饭,可是照样一来就说:“破车到晚了。”
赖昂下定决心去敲医生的门。太太在卧室,要一刻钟以后下楼。老爷似乎高兴又见到他;但是他一整黄昏不见动静,第二天又是一天待在家里。
第二天黄昏,很晚了,他才在花园后头小巷,单独见到她;——小巷,像和另一个男子一样!赶上雷雨,电光一闪一闪的,照着他们在一把雨伞底下谈话。
他们难割难舍,爱玛道:
“宁可死!”
她边哭,边在他的胸前扭来扭去:
“再见!……再见!……我什么时候再见到你啊?”
他们走开了又回转来吻抱;这一回,她答应他,不拘什么方法,她不久会想出一个长远的机会,自由相会,起码也要每星期一次,爱玛相信有办法。而且她满怀希望。她就要有钱了。
所以她给卧室买了一对宽道道的黄窗帘,勒乐先生早就对她吹嘘便宜来着。她梦想有一条地毯,勒乐说“这又不是月中桂”,彬彬有礼,决定帮她弄一条来。他成了她的左右手。一天里头,她尽叫人找他;他听说她找,丢下手边的事,马上奔了过去,不出一句怨言。大家也不明白,罗莱嫂子为什么天天在她家用午饭,甚至还私下看望她。
也就是在这期间,就是说,交冬前后,她对音乐似乎有了热烈感情。
有一天傍晚,查理听她弹琴,同一琴谱,她一连弹了四次,一次比一次生气,然而他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却喊道:
“真好!……好极了!……你不该停下来!弹吧!”
“嗐!不成!糟不可言!我的手指全像长了锈一样!”
第二天,他求她“再弹点什么给他听”。
“好吧,你要听,我弹给你听!”
查理承认她有一点生疏。她弹错琴键,东碰碰,西碰碰,最后干脆住了手:
“啊!没有救!我应该跟人学琴去,不过……”
她咬了咬嘴唇,接下去道:
“二十法郎一次,太贵啦!”
查理似笑非笑,蠢模蠢样道:
“是啊,的确……有一点……其实,少出些钱,我看,也许一样好学;因为有些艺术家,别看没有名气,往往比名流高多了。”
爱玛道:
“你打听打听看。”
第二天,他回到家,一副狡黠模样打量她,临了憋不住,还是把话说出来了:
“你有时候可真固执!今天我到巴尔弗舍尔去了。好!利埃热尔太太对我讲:她那两位小姐,在慈悲修道院学琴,教一次两个半法郎,还是一位有名的女教师!”
她耸耸肩膀,索性琴也不弹了。
但是她从钢琴旁边走过(万一包法利也在旁边的话),她就叹气道:
“唉!我可怜的钢琴!”
你去看望她,她少不了告诉你,她早已放弃音乐不学了,由于环境关系,现在也不可能再学了。她得到外人的同情。真可惜!她那样有才分!有人甚至同包法利谈起,说他不该不让她学,特别是药剂师:
“这就是您的不是了!一个人有天分,说什么也不该耽搁。再说,您想想看,我的好朋友,放太太去学琴,以后您孩子的音乐教育,不就替您省下来了吗!我认为母亲应当亲自教育子女。这是卢梭的见解,也许眼下还有一点新,不过我拿稳了,迟早会盛行的,就像母亲喂奶和种牛痘一样。”
所以查理再度谈起钢琴的问题。爱玛一听,就酸溜溜地回答:顶好拿它卖掉。这架可怜的钢琴,曾经多次满足她的虚荣心,如今卖掉,在包法利看来,就像她亲手处死她的某一部分一样,他说:
“万一你愿意的话……偶尔学一次钢琴,话说回来,也不见得有多大破费。”
她就这样设法得到丈夫允许,每星期进城一趟,会晤她的情人。一个月下来,居然有人以为她弹琴很有进步。
她每星期四去,从床上爬起来,悄不作声,穿好衣服,就怕惊醒查理,来上两句闲话,说她不必太早出门。她打扮消停,走来走去,要不然就站在窗前,瞭望广场。曙光在菜场柱子的空当转动,药房的窗板关着,招牌上的大写字母,衬着黎明的灰白颜色,隐约可辨。
钟针指到七点一刻,她去了 金狮 ,阿尔泰蜜丝打着呵欠,过来给她开门。炭埋在灰烬里头,阿尔泰蜜丝为她剔红了。爱玛一个人待在厅房。她不时走到院子。伊韦尔不慌不忙套车,勒弗朗索瓦太太戴着睡帽,探出小窗口,交代任务,絮絮叨叨,对他解说来解说去,换了别人,早不耐烦了,可是伊韦尔一边套车,还一边在听。爱玛的靴跟打着院子石头地响。
他用过早点,披上粗毛斗篷,点起烟斗,拿起鞭子,终于安闲无事,坐到他的座位。
燕子 悠悠走去,第一古里有四分之三,随地停留,等旅客上车。有的站在路旁,院子栅栏门前,守候它来;有的头一天约好了,由着车等;有的甚至还在家里床上;伊韦尔连喊带叫,骂过不算,还走下车来,拼命砸门。冷风吹进车窗的裂缝。
四条长凳坐满,车朝前驶去,苹果树一棵接连一棵,一闪而过;两道长沟,盛满黄水,夹着大路;大路越靠近天边,越显得窄小。
爱玛对这条路,拐弯抹角,没有一个地方不熟,知道过了一家牧场,就有一根桩子,再下去又是一棵榆树、一座谷仓,或者一间路工小屋;有时候,她甚至闭上眼睛,过一会儿再睁开,奇怪到了什么地方,但是还有多少路要走,她再清楚不过。
砖房终于到了眼前,地在车轮底下起了响声, 燕子 穿过两旁花园,人在开口的地方望到几座雕像、一座葡萄台 、几棵剪齐了的罗汉松和一架秋千。紧跟着一眨眼工夫,城出现了。
城像圆剧场,一步比一步低,雾气笼罩,直到过了桥,才乱纷纷展开。再过去又是旷野,形象单调,越远越高,最后碰上灰色天空的模糊的基线。全部风景,这样从高处望去,平平静静,像煞一幅画。停锚的船只,堆在一个角落;河顺着绿岭弯来弯去;长方形的岛屿,如同几条大黑鱼,停在水面,一动不动。工厂的烟筒冒出大团棕色的烟,随风飘散。教堂的尖顶突破浓雾,清越的钟声有冶铸厂轰隆轰隆的响声伴奏。马路的枯树,站在房屋中间,好像成堆的紫色荆棘。雨洗过的屋顶,由于市区有高有低,光色参差不齐。有时候,吹来一阵劲风,浮云飘向圣卡特琳岭,仿佛空气凝成波涛,冲击岸边绝崖,先是气势汹汹,转瞬就又销声匿迹了。
这些人口密集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令人晕眩的东西,使她心潮澎湃,按她的设想,仿佛活在这里的十二万人,个个热情洋溢。她的爱情在这种地方益发高涨起来,城市的喧腾填入她的爱情,使之膨胀,随即她又朝广场、林荫道、街头把爱倾泻出来。诺曼底的这座古城,在她看来,成了一座奇大无比的京城,一座等她进去的巴比伦。两只手靠住车窗,她吸着吹来的微风。三匹马奔驰,泥里的石头嘎吱在响,车在摇晃,伊韦尔老远就喊路上小货车闪开,同时在纪尧姆树林过夜的资产者,乘着家里的小马车,安安详详下岭。
车在城门跟前停住;爱玛脱下木头套鞋,换过手套,理好披肩,在二十步开外,走下 燕子 。
全城正苏醒过来 。有些伙计戴着希腊小帽,擦亮店面;有些妇女,屁股顶着篮子,隔一会儿,在街角吆喝一声。她贴墙走,眼睛望地,黑面网拉下来,喜滋滋的,笑容满面。
她怕人看见,一般不走最近的路。她钻进不见阳光的小巷,浑身是汗,从国民街的街口,喷泉附近出来。这里是剧场、咖啡馆和妓院区。常常一辆大车,载着晃晃悠悠的布景,从她旁边走过。有些系围裙的伙计,往绿色灌木丛之间的石板路上撒沙子。她闻见洋艾酒、雪茄和牡蛎的气味。
她转过一条街,看见一个人,帽子底下露出一圈一圈头发,认出了他。
赖昂在人行道上继续行走。她一直跟到旅馆;他走上楼,开开门,进去……热烈地吻抱!
吻过以后,话像激流一样,滔滔不绝。他们互相倾诉一星期来的愁闷、忧虑和盼信的焦灼;但是如今,统统烟消云散了,他们面对面望着,开心地笑着,恩恩爱爱地叫着。
床是一张船形桃花心木大床。天花板挂着素红缎幔帐,低低下垂,兜着敞口床头;——世上没有比这再美的了:红颜色衬着她的棕色头发、她的白色皮肤,同时她羞答答的,缩拢两条光胳膊,脸藏在手心。
房间暖和,地毯没有声息,陈设轻狎,光线柔和,似乎一切专为颠鸾倒凤而设。太阳进来,箭头帐竿、铜床钩、火篦的大球,马上发出亮光。两只玫瑰红大蚌壳,放在壁炉上两支蜡烛当中,举到耳边,可以听见海啸。
他们多爱这间亲密的卧室!装潢虽然有一点过时,但是充满欢愉。他们过一个星期再来,发现木器照样待在原来的地方,有时候,她上星期四忘记的头发针又在钟座底下看到。他们围着一张独腿紫檀小圆桌,在炉边用午饭。爱玛把肉切成薄片,给他放在盘子里,一边千娇百媚,卖弄风骚。香槟酒倒进精致的玻璃杯,沫子溅上她的戒指,她笑了起来,清脆动听,无拘无束。他们两下色授魂与,如胶似漆,错把旅馆当作家园,要在这里活到老死,宛如一对神仙夫妇,永远少艾。他们说起“我们的房间”“我们的地毯”“我们的扶手椅”;她甚至说起“我的拖鞋”,——这是赖昂的礼物,天鹅毛沿口。她坐在他的膝上,她的腿太短,悬在半空,于是没有后跟的玲珑拖鞋,就只套在她的光脚的脚趾。
女性生活的不可言传的美妙,他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玩味。他从来没有领略过这种雅致的语言、这种考究的服装、这种睡鸽似的姿态。他赞赏她火热的感情和裙子的花边。再说,她不正是一位 社交之花 、一位有夫之妇!总而言之,一位真正的情妇!
由于性情多变,一时幽深,一时快活,一时絮叨,一时缄默,一时激愤,一时冷淡,她激发出来的欲望,在他也是无穷的,不唤起本能,就唤起回忆。她是所有传奇小说里的情人、一切剧本里的女主人公、任何诗集泛指的 她 。他在她的肩头又看见了《土耳其嫔妃入浴图》的琥珀颜色;她有封建时代女庄主的细长腰肢;她也很像“巴塞罗那的面色苍白的妇人”,但首先她是天使!
他常常一边看她,一边觉得他的灵魂离开自己,变成波浪,顺着她的头部往下流,不由自主,流进她的白净的胸脯。
他坐在她面前的地上,一对胳膊肘搭在膝盖上,仰起脸来,笑眯眯打量她。
她朝他弯下身子,仿佛神魂颠倒,话也说不出来了,唧唧哝哝道:
“别动!别说话!看着我!你的眼睛像有什么东西放射出来,那样甜,那样让我惬意!”
她叫他“孩子”:
“孩子,你爱我吗?”
她简直听不见他的答话,因为他的嘴唇很快就上来封住了她的嘴。
钟上有一个丘比特 小铜像,一脸媚态,弯起两只胳膊,托住一个镀金花环。他们笑他笑了许多次。但是临到非分手不可,他们觉得样样严肃了。
两个人面对面,一动不动,再三重复:
“下星期四见!……下星期四见……”
她伸出两只手,猛然搂住他的头,骤风急雨般吻着他的前额,喊一声“再会!”奔下楼梯。
她走到剧场街,在一家理发馆整理头发。天黑了;铺子点亮煤气灯。
她听见剧场摇铃,召集演员上戏;她看见对面走过白脸的男子和装束过时的女子,从后台门进去。
这间小屋本来太低,加上假发和生发油之间,生着熊熊的炉火,显得特别暖和。她闻着铁的气味,还有那双给她梳理头发的油手,很快就昏昏沉沉,披着她的梳头衣服,眯瞪了一小会儿。伙计常常一边给她梳头,一边问她要不要化装舞会的门票。
她终于走开了!穿街越巷,来到 红十字 旅馆,早晨她把木头套鞋藏在长凳底下,现在又取出来穿上,挨着不耐烦的乘客,坐到她的座位。有的乘客在岭下就下了车,她一个人留在车上。
每拐一次弯,遥望城里灯火,也就一次比一次多,仿佛一大片通明的水汽,浮在杂乱的房屋上空。爱玛跪在垫子上,茫然望着这照花了眼的景象。她呜咽了,叫着赖昂,朝他送去一些情意绵绵的话和随风而逝的吻。
有一个乞丐,拄着拐杖,不顾山路崎岖,在驿车中间奔走。肩膀蒙着一堆破布。一只旧獭皮帽,没有顶子,圆圆的仿佛一个脸盆,扣住他的脸,可是他一摘掉,就见眼皮地方,有两个血窟窿。皮肉开裂,形成一道道红皮瓣,脓液淌下来,凝成绿痂,一直到鼻子。黑鼻孔痉挛似的往里吸气。说话先要仰起头来傻笑;——于是他的淡蓝瞳仁,不住朝太阳穴滚过去,一直滚到脓疮外沿。
他跟在车辆后面,唱着一首小歌:
火红的太阳暖烘烘,
小姑娘正做爱情的梦。
下边唱到飞鸟、太阳和绿叶。
有时候,他光着头,冷不防来到爱玛背后。她叫一声,就往后退。伊韦尔寻他开心,叫他赶圣罗曼集摆一个摊子,要不然就笑嘻嘻问他,他的情人一向可好。
常常车正在走,就见他的帽子突然塞进车窗,另一只胳膊抓住脚凳,车轮泥水再溅,他也揪牢不放。他的声音先是哀婉,如同婴儿啼哭,慢慢变尖了,在夜色中拖长,好像一个人说不出来为什么伤心,抽抽噎噎,听不真切哭些什么,可是透过铃铛的响声、树木的吹动和空车的轰隆,隐隐传来什么力量,扰乱爱玛的心情,好像一阵旋风进了深渊一样,沉入她的灵魂深处,又把她带到无边无涯的忧郁世界。不过伊韦尔觉出一边偏重来了,抡起鞭子,使劲抽打瞎子。鞭梢抽到他的烂疮,他摔在泥里,疼得扯嗓子乱叫。
燕子 的乘客终于睡着了,有人张开嘴,有人低下头,不是靠住邻人的肩膀,就是胳膊穿进车上的皮带,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来晃去。灯在车外摆来摆去,照着辕马的屁股,透过巧克力色的布帘,撒下一片血红的影子,笼罩着这些安静的男女。爱玛一阵紧似一阵凄凉,穿着衣服,直打寒噤,越来越觉得脚冷,心像死了一样。
查理在家等她回来; 燕子 星期四总是姗姗来迟。太太终于回来了!她勉强吻抱了一下小女孩子。晚饭没有预备好,没有关系!她原谅女厨子。现在似乎全尽这丫头做。
丈夫看出她面色苍白,常常问她是否难受。爱玛说:
“不难受。”
他反驳:
“可是你不觉得你今天晚上有点异样?”
“哎呀!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甚至有些天,她一到家,就先上楼,去了卧室。朱斯丹凑巧也在,潜着脚步,奔走伺候,比一个精明的宫女还要得心应手。他理齐火柴、蜡烛盘和一本书,放好她的睡衣,摊开被窝。她说:
“好,行啦,去吧!”
因为他站在一旁,两手下垂,眼睛睁开,就像忽然沉入绮梦,千丝万缕,缠在里面无法自拔。
第二天阴沉可怕,以后几天,还要难熬,因为爱玛急于重温她的幸福,大有迫不及待之势,——正因深谙其味,越发贪得无厌,所以她熬到第七天,见到赖昂,就尽情缱绻。他的热情表现首先是惊奇和感激。爱玛享受这种爱情,审慎而专注,温存体贴,花样翻新,唯恐有什么闪失,爱情不翼而飞。她常常声音柔和,悒悒寡欢,对他道:
“啊!你!你会离开我的!……你要结婚的!……你要和别人一样的。”
他问道:
“哪些别人?”
她回答道:
“还不都是男人。”
然后她做出娇嗔的手势,推开他道:
“你们全是负心的货!”
他们有一天,心平气和,漫谈人事无常,她随便说起(为了试验他的忌妒,或者也许由于一种过分强烈的吐露心情的要求)往日,她在他之前,爱过一个男子,“并不像你!”她赶快补上一句,还用女儿的终身赌咒,说:“没有发生关系。”
年轻人信以为真,问起他的职业。
“我的朋友,他是一位船长。”
这不免去任何追究,同时不也抬高她的身份?——因为一个男人,天性好斗,听惯恭维,居然受她支配,无形之中,也就说明她的魅力。
可是文书听了这话,很嫌自己卑微。他羡慕肩章、勋章、官衔。她一定喜欢这类东西,从她爱挥霍的习惯上就能看出来。
其实爱玛有许多异想天开的事,还没有说出口来,例如她来鲁昂,希望能乘一辆蓝色提耳玻里,驾一匹英吉利马,有一个穿翻口长靴的马童驭马。勾起她这种怪想法的是朱斯丹,他曾求她收他当一名跟班。短少这辆马车,并不减轻她每次赴幽会的快感,然而增加回去的辛酸,也是真的。
他们一道谈起巴黎,她临了总嘀咕道:
“啊!我们住在那边,要有多好!”
年轻人摸着她的头发,柔声柔气问道:
“难道我们不快活?”
她道:
“是啊,的确快活,我把话说得没有边儿啦:亲亲我!”
她待丈夫也可爱多了:给他做“阿月浑子”奶酪,晚饭后弹华尔兹舞曲。他把自己看成最走运的人,爱玛日子也过得无忧无虑的,可是有一天黄昏,他冷不防问道:
“教你弹琴的,是不是朗玻乐小姐?”
“是她。”
查理接下去道:
“噢!我方才在利埃热尔太太家里看见了她。我同她谈起你来,她说她不认识。”
她像遭了雷击一样,不过还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回答道:
“啊!想必是她忘记我的名姓啦!”
医生道:
“不过鲁昂也许有几位朗玻乐小姐教钢琴吧?”
“很有可能。”
然后连忙道:
“可是我有她的收据,可不!你看。”
她走到书桌跟前,翻遍抽屉,搅乱纸张,临了头昏脑涨,还是不见踪影,查理再三劝她住手,犯不上为了这些无聊收据,自讨苦吃。她道:
“嗐!我会找到的。”
果不其然,到了下星期五,他在存放衣服的黑小间换靴子,发现在一只靴子的皮和袜子之间,有一张纸,他取出来读道:
兹收到三个月教琴费及杂费共六十五法郎。音乐教师费莉西·朗玻乐。
“家伙!这怎么会在我的靴子里头?”
她回答道:
“想必是从放账单的旧纸盒里掉出去的。纸盒放在架子的边边上。”
从这时起,她的生活只是一连串谎话,好像面网一样,用来包藏她的爱情。
这变成一种需要、一种癖好、一种快感,以致她若说她昨天在一条街道的右侧行走的话,必须听成她在左侧行走。
有一天早晨,她像平时一样,衣着相当单薄,去了鲁昂,可是才一动身,天空忽然飘起雪来了;查理正在窗口看雪,望见布尔尼贤先生坐了杜法赦先生的包克到鲁昂去。他于是跑下楼梯,拿了一条厚披肩,拜托教士,一到 红十字 旅馆,就递给太太。布尔尼贤前脚才进客店,就打听永镇医生太太在什么地方。女店家回答:她很少来。临到黄昏,堂长在 燕子 里遇见包法利夫人,对她说起他的尴尬,不过似乎也并不怎么看重,因为他马上改口恭维一位布道师,在礼拜堂讲演,效果很好,阔太太全争先恐后来听。
他不追根究底,难保将来别人不管闲事。她这样一想,觉得每次还是在“红十字”下车的好,本村正经的男女上下楼梯看见她,也就不起疑心了。
但是有一天,勒乐先生遇见她走出布洛涅旅馆,挎着赖昂的胳膊。她怕起来了,以为他会张扬出去。他不那样蠢。
可是三天之后,他走进她的房间,把门关好,说:
“我等钱用。”
她说她付不出。勒乐唉声叹气了一大阵,提起他过去待她的种种好处。
查理签的两张借据,的确,爱玛直到如今,只付过一张。至于第二张,她请商人换成两张,付款日期还放得老远老远的。他说起这话,从衣袋取出一张欠付的货单,例如窗帘、地毯、沙发料、几件衣服和一些梳洗用的零星东西,一共约莫有两千法郎。
她低下了头。他接下去道:
“您没有现钱,可是您有 房产 呀。”
他说起奥马尔附近一所破烂房屋,根本没什么收益,坐落在巴恩镇,从前属于老包法利卖掉的一所小田庄。勒乐居然了如指掌,连公顷数目、邻居姓名,也都知道。他说:
“我要是您呀,拿它还清债,还有多余。”
她说找不到买主;他说有希望找到。她问怎么样她才能做主出卖。他回答道:
“难道您没有代理人权利?”
她听到这话,就像一阵清风吹来一样。爱玛道:
“您把账单留给我。”
勒乐回答说:
“哎呀!操这份心干什么!”
下星期他又来了,自吹自擂,说他千辛万苦,终于发现了一个人,叫朗格洛瓦的,许久以来,就在觊觎那所房产,不过没有说出买价来。她喊道:
“什么价钱都成!”
正相反,必须等候,试探试探这家伙。为了这事,值得走一趟,她既然去不了,他愿意代劳,当面和朗格洛瓦讲定。待他回来,就讲:买主出到四千法郎。
爱玛听见这消息,眉飞色舞。他接下去道:
“老实讲,出价够高的啦。”
她立刻收到一半议价。商人看见她要付账,又向她道:
“这样大一笔款子,您一下子用光,天地良心,我看了可真不好受。”
于是她望着钞票,想着这两千法郎能作成不计其数的幽会,不由得期期艾艾道:
“怎么!怎么!”
他装出一副老好人的模样,笑道:
“哎呀!随便什么,全好记账的。家里的事,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他一边盯着她看,一边捏住两张长纸,在指甲中间滑来滑去。他最后打开皮夹,掏出四张期票,每张票面一千法郎,放在桌上。他说:
“您签一个字,钱就留着用吧。”
她觉得太不像话,叫起来了。勒乐先生厚着脸皮回答道:
“我把多出来的差额给您,您也好说不是成全你?”
于是他拿起一支笔,在货单底下写了一句:“兹收到包法利夫人四千法郎。”
“您卖破房子的尾数,半年内可以拿到,我再把末一张期票的日期挪到付清之后,您有什么不放心的?”
爱玛计算来,计算去,绕在里头,绕不出来了,耳边听见叮叮当当,好像金币撑破口袋,在地板上围住她响个不停。勒乐最后解释:他有一位朋友,叫万萨的,在鲁昂开了一家银行,可以照这四张期票的数字,先行代付,等他那边付过了,扣去实际欠款,他会亲自把多余的差额给太太送过来的。
但是他送来的不是两千法郎,而是一千八百法郎,因为朋友万萨(按照规矩),作为佣金和回扣,扣下了两百法郎。接着他就漫不经心的样子,要一张收据。
“您明白……交易上……有时候……写上日期,费心写上日期。”
梦想可以实现了,爱玛眼前展开一片好景。不过她也相当小心,留下一千埃居不用,按期付清头三张期票;可是第四张偏巧在星期四送来,查理凄凄惶惶,耐下心来,等太太回家解释。
她先前没有告诉他这张期票的来历,只是怕他操劳家事;她坐在他的膝盖上,疼他,哄他,一桩又一桩,列举欠了账也非买不可的东西。
“其实你也看得出来,买了这么多东西,要价不算太高。”
查理无路可走,想来想去,只得再求勒乐帮忙。他对天赌咒,说他一定息事宁人,只要老爷另立两张期票就成。一张是七百法郎,三个月付清。他预作绸缪之计,给母亲写了一封求告的家书。她不写回信,亲自来了;爱玛问他有没有从她那方面挤出钱来,他回答道:
“钱有。不过她先要看账。”
第二天,天才破晓,爱玛就跑到勒乐先生那边,求他另写一份账,不要超出一千法郎;因为她拿出四千法郎的账单来,就是说出她已经付过四分之三,那样一来,势必非承认变卖房产不可。交易是商人从中拉成的,直到后来,人才知道。
买的东西虽然件件便宜,老太太还嫌浪费。
“你不好不用地毯?为什么要换椅套?我那时候,家里只有一张扶手椅,还是为老年人预备的,——至少我母亲是这样过来的,她可是一位正经女人,我告诉你。——世人不见得个个有钱!再有钱,也经不起乱花!我要是像你这样贪舒服,就要脸红的!可是我上了年纪,倒正需要将息……看啊!看啊,修改衣服!摆阔!怎么!绸夹里,两法郎一米!……其实纱布就挺好,才半法郎一米,还有八个苏一米的!”
爱玛仰靠在长椅上,尽最大可能,平心静气回答道:
“哎呀!老太太,够啦!够啦!……”
老太太偏不住嘴,继续教训她,预先断定他们会流落到救济院的。说来说去,都是包法利的不是。幸而他答应取消那张代理书……
“怎么?”
老太太回答道:
“啊!他赌了咒的。”
爱玛打开窗户,喊查理来。三面对证,可怜人只好承认是母亲逼的。
爱玛跑开了,很快就又回来,气焰十足,拿一张厚纸递给她。老太太道:
“我谢谢你。”
她一丢就把代理书丢到火里去了。
爱玛笑了起来,笑声又尖,又响,又长:她又精神失常了。查理喊道:
“啊!我的上帝!哎呀!妈,你也不对!你来了就跟她吵……”
母亲耸耸肩膀,硬说:“这全是假招子。”
可是查理第一次反抗,找话护卫太太,老太太听不下去,不肯待了。她第二天就走,他试着留她,她站在门口回答道:
“不必,不必啦!你爱她,胜过爱我,你对,这是天性。反正,好不了!你等着瞧吧!……当心身子!……因为我不会冒冒失失,再像你说的,来跟她吵的。”
查理得罪了母亲,可是在爱玛面前,照样十分尴尬。他不信任她,她决不隐藏她的怨恨。他左求右求,求到后来,她才勉强同意收回代理人权利。他亲自陪她到居由曼先生的事务所,另立一份代理书,和先前的一份完全一样。公证人道:
“我明白。一位科学工作者,分不出心照管琐碎的实际生活。”
查理听了这句奉承话,觉得心下一宽:经过恭维,他的弱点改头换面,似乎另有崇高的任务在身了。
下星期四,她来到旅馆他们的房间,和赖昂在一起,是怎样的热情奔放!又是笑,又是哭,又是唱,又是舞,要冰镇柠檬水喝,要香烟吸,他嫌她放肆,可是又觉得她娇娆动人,出尘绝世。
他不知道她的内心起了什么反应,越来越使她追逐人生的享乐。她变得好生气,爱吃嘴,喜刺激。她和他在街上散步,扬起头来,她说,不怕出事。不过有时候,她猛然想到遇见罗道耳弗,却也畏缩起来;因为他们虽然永远分手,她觉得她还没有完全摆脱他的影响。
有一天黄昏,她没有回永镇。查理急得走投无路,小白尔特没有妈妈,不肯睡觉,抽抽噎噎,心也要哭出来了。朱斯丹赶到大路张望。郝麦先生走出了药房。
最后,等到十一点钟,查理不见她回来,再也耐不下去了,驾起他的包克,跳上去,抽打牲口,凌晨两点钟左右,到了 红十字 旅馆。她不在。他心想文书也许见到她,不过他住在什么地方?查理幸而记起他的老板的地址。他奔去了。
天才破晓。他在一家门首,看见几个牌子,就去打门。没有人开门,他问的话,有人喊着回答,还直骂那些夜晚搅扰别人的人。
文书住的房子没有门铃,没有门环,也没有门房。查理握起拳头,拼命砸窗板。过来一位巡警;查理心虚了,只好走开。他自言自语:
“我真叫傻;毫无疑问,洛尔莫先生留她用晚饭来着。”
洛尔莫一家已经离开鲁昂了。
“她大概是待下来看护杜普勒依太太。哎呀!杜普勒依太太死了有十个月了!……她到底在什么地方?”
他灵机一动,走进一家咖啡馆,要《年鉴》看,很快就找到朗玻乐小姐的名字,她住在皮缰街七十四号。
他走进这条街,爱玛本人正好从另一头出来;他不是吻抱,而是扑到她身上,一边喊道:
“昨天谁留住你啦?”
“我生病来着。”
“什么病?……住在什么地方?……怎么会的?……”
她摸了摸额头,回答道:
“在朗玻乐小姐家。”
“我晓得是她家!我正要去。”
爱玛道:
“不必去,她方才出的门;不过以后再有这类事,你放心好了。我回来晚一点点,你就急成这样,这么一来,你明白,我就不敢出门走动啦。”
话说在前头,以后再赴幽会,她可以毫无顾虑,为所欲为。所以她也就由着性子,加以充分利用。只要心血来潮,想看赖昂,她马上就随便找一个借口,去了鲁昂。他想不到她来,这一天没有在旅馆等她,她到他的事务所找他。
开头几回,欢乐异常。但是没有多久,他说出了实情,就是他的老板极不赞成有人打搅。她道:
“得啦,走吧!”
于是他溜出来了。
她要他穿一身黑,下巴留一撮尖胡须,模仿路易十三的肖像。她想认识他的住处,看过以后,嫌它寒酸;他一听这话,臊红了脸,她满不在乎。随后她劝他买些和她家里一样的窗帘,他嫌浪费,她笑道:
“哈!哈!你舍不得你的宝贝钱啊!”
赖昂必须回回向她报告:从上次幽会起,他在这期间,都做了些什么。她问他要诗、一首为她写出来的诗、一首献给她的 情诗 ;第二行韵脚,他搜索枯肠,也配对不出,结局就是从纪念册上抄一首十四行诗交卷。
他这样做,不是出于虚荣,而是为了讨她的欢心。他不反驳她的见解;他接受她的一切爱好;与其说她是他的情妇,倒不如说,他变成她的情妇。她有温存的语言和销魂的吻。这种妖媚,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实际上出神入化,到了无迹可寻的地步,奇怪,她从什么地方学来的?
赖昂下乡看她,常在药剂师家用晚饭,觉得应当还请才对。郝麦先生回答他道:
“愿意之至!再说,我老待在这里,快要长锈了,也该活动活动。我们去看看戏,吃吃馆子,玩他一个痛快!”
郝麦太太一听他有意去冒那些无名的危险,心惊胆战,情之所至,低声阻拦道:
“啊!好人!”
“嗐,这有什么?你以为我经年待在药房,一天到晚闻气味,就不糟蹋我的身子啦?可不,这就是女人的特征:她们忌妒科学,然后就反对最正当的娱乐。没有关系,我一定来,我说不定哪一天就来鲁昂,我们一道把 洋钱 用光算数。”
这样的话,药剂师先前没有说过;然而他如今看中快活的巴黎派头,认为最得风气之先,所以也像他的邻居包法利夫人一样,向文书再三打听京城风俗,甚至于话里掺上切口,来唬……资产者,说 窝、摊、新潮、摩登、柏奈达路, 还有,不说“我去了”,而说“我颠儿了”。
果然有一个星期四,爱玛意想不到会在 金狮 的厨房遇见郝麦先生,穿着旅行装,就是说,披一件谁也没有见过的旧斗篷,一只手提一只小箱,另一只手提了一只药房的脚炉,他唯恐公众见他不在,大惊小怪,因而没有同任何人讲起他的计划。重游旧地的想法,毫无疑问,使他意兴盎然,所以一路上话不绝口。他不等车停,连忙跳下,寻找赖昂;文书推托不去,经不起郝麦先生强拉,还是把他拉到诺曼底咖啡馆去了。药剂师大摇大摆,走进咖啡馆,帽子不摘,以为在公共场所露出光头,十分土气。
爱玛等赖昂等了三刻钟,不见他来,跑到事务所找他,照样无影无踪,猜来猜去,莫名其妙。她骂他无情,怨自己心软,额头贴住玻璃,气闷了一下午。
已经两点钟了,他们面对面,坐在桌子前。大厅空空落落;炉管是棕榈树模样,枝叶镀金,在白色天花板上散成绚烂一片;靠近他们,玻璃窗外,太阳地里,有一个小喷泉,淙淙琤琤,流在大理石水池:池里有水芹和石刀柏,当中爬着三条龙虾,昏昏沉沉,躺在一堆侧卧的鹌鹑旁边。
郝麦兴高采烈,其乐陶陶,虽说使他有了醉意的,与其说是美酒盛馔,不如说是豪华气派。不过喝到波马尔葡萄酒 ,他也有点飘飘然了,甘蔗酒煎鸡蛋端来的时候,他正在发挥关于女人的有伤风化的理论。最打动他的就是 俏 。他醉心于服装优雅和家具高贵的房间。至于形体,他不讨厌 小巧玲珑 。
赖昂望着挂钟,内心如捣。药剂师喝着,吃着,说着,无限快活。他忽然道:
“您在鲁昂,一定很感寂寞。其实您的对象住得也并不远。”
看见对方脸红,他问下去道:
“好,坦白吧!您能否认您在永镇……?”
年轻人期期艾艾,不知所云。
“您在包法利太太家,不是追……”
“追谁?”
“丫头!”
他不说笑;但在赖昂,虚荣心压倒了一切谨慎,冒冒失失,就绝口否认了。再说,他只爱棕色头发女人。药剂师道:
“我同意;她们比较淫荡。”
他于是俯在朋友耳边,列举辨别女人淫荡的标志。他甚至于掉转话锋,大谈人种学:德意志女人悒郁,法兰西女人轻佻,意大利女人热情。文书问道:
“黑种女人呢?”
郝麦道:
“这是艺术家的雅好。伙计!两小杯咖啡!”
赖昂不耐烦了,终于说道:
“我们走吧?”
“Yes. ”
不过他走以前,要见见老板,夸奖两句酒菜。年轻人一听这话,就说有事,希望借机溜掉。郝麦道:
“好啊,我护送你走!”
他一边陪他在街上行走,一边说起他的太太、他的子女、他们的未来和他的药房,讲它先前如何不景气,经他历年整顿,达到了完善的地步。
走到布洛涅旅馆前面,赖昂出其不意,丢下了他,跑上楼梯,发现他的情妇焦灼惶惑,百无聊赖。
不提药剂师还好,提起他来,她就冒火。然而错不在他,他举出种种理由解说:难道他不了解郝麦先生?难道她会相信他喜欢和他在一起?但是她不理他,转开了身子;他拉她回来,跪在地上,搂住她的腰,一副撒娇的可怜相,充满情欲和哀求。
她站直了,眼睛冒火,睁大了望他,模样不但严肃,简直有些可怕了。接着她就泪眼模糊,红眼皮耷拉下来,把两只手给了他。赖昂正在吻手,就见进来一个茶房,回禀先生:有人找他。她说:
“你还回来?”
“对。”
“什么时候?”
“这就回来。”
药剂师一见赖昂就道:
“我用的是 计 。我想你也不高兴见别人,还是帮你打断了的好。我们到布里杜那儿喝一杯嘉吕斯 去。”
赖昂赌咒发誓,说他非回事务所不可。药剂师听见这话,就打趣公文、诉讼手续道:
“去他妈的居雅斯和巴尔托勒 吧!谁拦着你?大丈夫,说走就走!去布里杜家!看看他的狗:有趣极了!”
他看文书执意不肯,就改口道:
“我也到你的事务所去,我看报等你,要不然就翻翻法典也好。”
爱玛的愤怒、郝麦先生的絮叨,或许还有午饭的饱胀,把赖昂折腾得迷迷糊糊,现在经他这样一来,简直失了主张。他像受了蛊惑一样,听见药剂师重复:
“去马耳巴吕街布里杜家,也就是两步路。”
由于懦弱、愚蠢和导致人们做违心之事的卑怯,他到底还是让他拉到布里杜家去了。他们在他的小院看见他,监督三个伙计,喘着气,转动一架酿造塞兹水的机器的大轮子。郝麦帮他们出主意,吻抱布里杜,要嘉吕斯喝。赖昂一连二十次想走;可是另一位揪住他的胳膊,对他讲:
“一会儿工夫!我这就走,我们去《鲁昂烽火》,看看报社的人。我介绍您认识托玛散。”
他总算甩掉了他,一口气跑到旅馆。爱玛已经不在了。
她怒火冲天,方才离开。她如今恨他。在她看来,爽约是一种侮辱。她想多找一些借口,索性摆脱他:他没有英雄气概,软弱,平庸,不及女人刚强,而且吝啬,胆小如鼠。
接着她又平静下来,终于觉得自己无疑冤枉了他。不过一旦贬责我们心爱的人,或多或少总要形成彼此之间的隔阂。偶像是碰不得的:一碰之后,就有金粉留在手上。
他们的谈话越来越和爱情无关。爱玛给他写信,离不开花、诗、月亮、星星——热情衰退之后的这些稚拙手段,无非是借重外援来使热情复苏。她总在期许下次幽会无限幸福,事后却承认毫无惊人之处。爱玛觉得扫兴,可是一种新的希望又很快起而代之,回到他的身旁,分外炽热,分外情急。她脱衣服,说脱就脱,揪开束腰的细带,细带兜着她的屁股,窸窸窣窣,像一条蛇,溜来溜去。她光着脚,踮起脚尖,走到门边,再看一回关好了没有;一看关好了,她一下子把衣服脱得一丝不挂,然后,——脸色苍白,不言不语,神情严肃,贴住他的胸脯,浑身打战,久久不已。
但是在这冷汗涔涔的额头上,在这期期艾艾的嘴唇上,在这双迷惘的瞳仁里,在这两只胳膊搂抱之中,赖昂觉得像有什么极端的、模模糊糊,凄惨悲切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轻悠悠来到他们中间,要把他们分开。
他不敢盘问她;不过他见她经验丰富,总觉得她过去一定经过各色苦乐的考验。一样风情,从前倾倒,现在他有一点害怕了。而且他反抗她的一天大似一天的统治,这种持久的胜利使他怨恨爱玛。他甚至企图不再爱她;可是她的小靴一咯噔,他便把持不住,就像醉鬼见到了烈酒一样。
的确,她对他的关心,从菜肴的精美,直到服装的俏丽和视线的缠绵,无所不包,无微不至。她从永镇来,怀里揣着玫瑰,见了他,朝他脸上一丢。她担心他的健康,指点他的行为。她要他一心和她相好,希望得到上天协助,往他的脖子挂了一个圣母像牌。她仿佛一位圣洁的母亲,问起他的朋友。她对他道:
“别见他们,别出去,就想着我们自己;爱我!”
她希望自己能监视他的生活,又想派人到街上盯他的梢。旅馆附近,总有一个流氓似的人招呼旅客,他不会不肯的……不过她的自尊心不许她这样做。
“嗐,活该!他要是欺骗我,由他去!难道我在乎?”
有一天,他们散得早,她独自在马路溜达,望见她的修道院的墙壁;她坐在榆树树荫下一条长凳上。当年有多安静!那些不能言喻的恋爱心情,她试着照书本虚构出来的心情,她如今又多向往!
她的新婚期间、她骑马在森林的漫游、跳华尔兹的子爵和歌唱的拉嘉尔狄……又都在她的眼前出现。赖昂犹如别人,她忽然觉得同样遥远。她问自己道:
“可是我在爱着他啊!”
有什么关系!反正她不快乐,也从来没有快乐过。何以人生总不如意?何以她信赖的事物,时刻腐朽?……可是假如有一个强壮、漂亮的男子,天生英武,而又细腻多情,天使的形象,诗人的心,抱着七弦琴,演奏哀婉的祝婚歌,响彻九霄,何以她就不会凑巧遇到?哦!永远扑空!再说,也不值得追寻;处处是谎!声声微笑隐伏着因腻烦而起的呵欠,回回喜悦隐伏着诅咒,任何欢乐免不了餍足。最香的吻,在你唇上留下来的,也只是一种实现不了而又向往更甜蜜的销魂境界的热望。
空中荡漾着铿锵的响声,修道院的钟敲了四下。四点钟,她觉得自己好像有生以来,就一直坐在这条长凳上似的。不过一分钟能容纳千变万化的热情,正如小小空间能容纳一大群人一样。爱玛一心一意活在她的热情里,仿佛一位大公爵夫人,不拿银钱搁在心上。
但是有一回,家里来了一个红脸、秃顶的男子,举止猥琐,说是鲁昂的万萨先生差来的。他穿一件绿长大衣,别针别住旁边的衣袋;他取下别针,插在袖子上,恭恭敬敬,递来一张纸。
这是她立的一张七百法郎的借据,勒乐嘴上说得好听,结局还是给了万萨。
她打发女用人去找他。他不能来。
来人一直站着,东张西望,金黄颜色的粗眉毛遮住他好奇的视线,看见女用人徒劳往返,就一副天真的模样问道:
“我拿什么话回万萨先生?”
爱玛回答道:
“好吧!告诉他……我没有钱……下星期才有……他等着好了……是的,下星期。”
来人不发一言,拔脚就走。
但是第二天正午,她收到一份拒付通知书,上面贴着印花,用大字写着“比西执达吏哈朗律师”的字样。她看见这张公文,害怕极了,慌慌张张,急忙奔往布商家里。
她在他的店里找到他,他正在捆扎一个小包。他道:
“啊,有事见教?”
勒乐并不因为她来,就中断工作。一个十三岁上下的女孩子在旁相帮;她有一点驼背,既是伙计,又是厨子。
然后他在前走,大头套鞋呱嗒呱嗒,蹬着地板,把包法利夫人带到二楼,请进一间窄窄的小屋,里头有一张大松木书桌,桌面放着几本账簿,横里压着一根上了锁的细铁棍。靠墙堆着一些零头印花布,底下隐隐约约露出一只保险箱,但是容积不小,似乎盛的不只是票据、银钱。原来勒乐先生兼营当铺生意,里面放的有包法利夫人的金表链和泰里耶老爹的耳环。可怜的老头走投无路,临了拍卖家什,又到甘冈普瓦盘了一家空无所有的小杂货铺,害黏膜炎死掉,脸比四周的蜡烛还黄。勒乐坐到他的大藤扶手椅上,一边说:
“您有什么事?”
“请看。”
她拿公文给他看。
“哦!我有什么办法?”
她一听这话,愤愤不平,提醒他不转让她的期票的约言。他承认说过这话;
“不过我也是走投无路,叫人逼的。”
她道:
“那,以后呢?”
“哎呀!很简单嘛:法院裁决,再来一个扣押…… 完事大吉。 ”
爱玛恨不得打他一顿。她忍下这口气,和颜悦色问他:“有没有办法疏通疏通万萨先生?”
“好啊!疏通万萨;您不晓得这个人;他比什么人都心狠。”
不过勒乐先生必须在中间尽尽力。
“您听我讲,我觉得,截至目前为止,我对您够客气的啦!”
他打开一本账簿道:
“看!”
然后,手指朝上指:
“看……看……八月三日,两百法郎……六月十七日,一百五十法郎……三月二十三日,四十六法郎……四月……”
他住了口,好像怕说错了话一样。
“我还不提您丈夫立的期票,一张七百法郎,一张三百法郎!还有您那些零星账,连本带利,算也算不清,根本就是一篇糊涂账。我可再也不上这个当啦!”
她哭,甚至于喊他“好勒乐先生”。可是他统统推到“万萨这个狗东西”身上。而且他一个小钱也没有,现在没有人还账,可把他坑苦了,像他这样一个可怜的开铺子的,就没有力量放账。
爱玛无话可说;勒乐先生在咬笔毛,见她默不作声,不用说,感到不安了,因为他接下去道:
“起码也得有一天,只要我多少有一点进项……我才可以……”
她道:
“其实,巴恩镇的尾数一到……”
“怎么?……”
听说朗格洛瓦还没有付清买房子的钱,他似乎吃了一惊,然后声音甜甜地道:
“您说,条件是……?”
“唉!条件随您。”
他于是闭上眼睛想了想,写了几个数字,一边说他很不合算,这是蚀本生意,他在 赌性命 ,一边写了四张期票,每张二百五十法郎,各自相隔一个月到期。
“但愿万萨答应!其实,决定的事,我不反悔!我这人顶诚恳不过。”
他接着就手拿了几件新货给她看,不过依他看来,不会有一件合太太的意。
“这件衣料,我说七个苏一米,保不褪色,好啊!大家抢着买!您明白,我才不拿真话告诉他们!”
说出欺哄别人,他想,她就一定相信他为人正直了。接着他又喊她回来,让她看一幅三米多长的花边,他最近从一家 拍卖行 弄来的。勒乐道:
“多好看!现在用的人多着呢,搭在沙发背上,非常时兴。”
他拿蓝纸卷起花边,放在爱玛手心,比变戏法还快。
“您倒是告诉我……”
他接下去道:
“啊!以后再说吧。”
转回身子往里去了。
当天黄昏,她就催促包法利给母亲写信,要她把继承的钱财的全部尾数,尽快给他们汇来,婆婆回信说,钱没有了,清算已经结束,他们除掉巴恩镇房产之外,每年还有六百法郎进项,到时她会汇来的。
包法利夫人一看婆婆那方面没有指望,就给两三家病人送账单,收诊费,看见这个法子有效,不久就大用起来。她在账单后头,总当心加上一句:“拙夫性傲,万勿向其道及……尚祈原宥……”有人写信抱怨;她劫去来信。
她为了弄钱,卖掉她的旧手套、旧帽子、废铜烂铁,无所不卖,讲起价来,锱铢必较,——她的农民的血使她连蝇头小利也在所必争。城里遇见便宜货,心想别人不收,勒乐先生一定会收,她就买下来。她还买鸵鸟羽毛、中国瓷器和木箱。她向全福、 红十字 女掌柜、勒弗朗索瓦太太借钱,不管张三李四,见人就借。最后,她收到巴恩镇的钱,付清两张期票,另外一千五百法郎又到期了。她再续下去,永远续下去!
有时候她的确也试着计算来的,可是她发现数字庞大无边,连自己也信不过,于是她再计算,很快就糊涂了,只好丢在一旁,再也不去理睬。
家里如今才叫凄凉!供应商人走出大门,个个怒容满面。手绢堆在灶头;小白尔特穿着破袜子,郝麦太太觉得太不像话。万一查理赔小心,偶尔说上一言半语,她就蛮不讲理,回答一句:不是她错!
为什么这样大发脾气?他认为全是她的神经旧病的缘故;他怪自己自私,不该拿病看成过失,心里抱歉,直想跑过去吻她。他向自己道:
“不必了,我会惹她讨厌的!”
他于是待下来了。
他用过晚饭,独自在花园散步;他把小白尔特放在膝盖上,打开他的医学杂志,试着教她认字。小孩子从来没有经过文字教育,没有多久,就愁眉苦脸,睁大眼睛,啼哭起来。他只好又来哄她,倒出喷壶的水,在沙地开河,或者掰断小女贞树的枝子,当作树栽在花圃:花园到处是杂草,所以这也没怎么破坏花园的美观。赖斯地布杜瓦的工钱,他们有好些日子没有付了!随后小孩子冷了,要找母亲,查理道:
“叫姨姨好了。你知道,乖乖,妈妈不要人吵她。”
转眼入秋,落叶又已纷纷,——同她两年前生病一般光景!——到底什么时候才好得起来啊?……两只手搭在背后,他继续行走。
太太待在房间。没有人上去。她整天待在卧室,昏昏沉沉,衣服几乎不穿,有时候还点起她在鲁昂一家阿尔及利亚商店买来的宫香。丈夫夜晚就知道挺尸,她不要他睡在身旁,最后硬是把他贬到三楼。她看些荒诞不经的小说,里头不是穷奢极欲,就是流血杀人,一看就看到天亮,常常心惊肉战,大声喊叫。查理跑进屋来看她。她说:
“啊!走开!”
别的时候,她想起奸情,欲火烧身,又是气喘,又是心跳,无可奈何,过去打开窗户,吸冷空气,迎风抖散她的过于沉重的头发,仰观星星,希望会有贵人相爱。她思念他,思念赖昂。她这时候恨不得捐弃一切,换取一次幽会,得到满足。
幽会成了她的节日。她要排场!他一个人应付不了开销,她就大大方方来补足:几乎回回如此。他试着要她明白:换一个地方、一个比较便宜的旅馆,他们一样会快活的,可是她举出理由反对。
有一天,她从提包取出六把镀金小银匙(卢欧老爹送她的结婚礼物),求他为她立刻送到当铺。赖昂害怕连累名声,不高兴去,不过还是去了。
事后他细想,觉得他的情妇行为乖张,就此分手,也许不错。
的确也有人给他母亲写了一封匿名长信,警告她:他“与一有夫之妇相好,前途堪忧”。老太太影影绰绰,就见眼前站了一个败家精,就是说,那个隐在爱情深处的怪物、妖妇、叫不出名目的害人精,她马上通知他的老板杜包卡吉律师。律师办这种事,再精明不过,找他谈了三刻钟话,希望他看清是非,悬崖勒马。这种暧昧行为将来要给他的事业带来损害的。他求他断绝关系,万一不为自己着想,至少也该为他着想,为杜包卡吉着想!
赖昂最后发誓,不再和爱玛会面,但没有做到。一想到这个女人可能给他招惹麻烦和闲话,还不算同事早晨围着炉子的打趣,他就责备自己,不该没有做到。再说,他就要升为首席文书,是该严肃的时候了。所以他放弃旧习惯、激昂的情绪和想象:——因为个个资产者,年轻时候,血气方刚,就算是一天、一小时也罢,都自以为抱有海阔天空的热情,会干出轰轰烈烈的事业来。最庸俗的登徒子念念不忘东方皇后;个个公证人心里全有诗人的残膏剩馥。
如今一见爱玛贴住他的胸脯,忽然呜咽上来,他就厌烦;他的心好像那些只能忍受一定强度的音乐的人们一样,爱情过分喧闹反使人麻木淡漠,再也辨别不出爱情的妙趣。
他们太相熟了,颠鸾倒凤,并不又惊又喜,欢好百倍。她腻味他正如他厌倦她。爱玛又在通奸中发现婚姻的平淡无奇了。
可是怎么才能把他甩掉?这种幸福她虽然觉得鄙不足道,不过习惯成自然,或者积恶成癖,她不唯安之若素,而且一天比一天迷恋,也正因为竭泽而渔,幸福反倒成为无水之池了。希望落空,她怪罪赖昂,好像他欺骗了她一样;她甚至于希望祸起萧墙,造成他们的分离,因为她没有勇气作出分离的决定。
她并不因而就中止给他写情书,因为她认为一个女人应当永远给她的情人写信。
但是她在写信中间,见到的恍惚是另一个男子、一个她最热烈的回忆、最美好的读物和最殷切的愿望所形成的幻影。他最后变得十分真实、靠近,但是她自己目夺神移,描写不出他的确切形象:他仿佛一尊天神,众相纷纷,隐去真身。他住在天色淡蓝的国度,月明花香,丝梯悬在阳台上,摆来摆去。她觉得他近在咫尺,凌空下来,一个热吻就会把她活活带走,紧跟着她又跌到地面,心身交瘁;因为这些爱情的遐想,比起淫欲无度,还要使她疲倦。
爱玛如今即使什么都不干,也时刻感到劳累。她经常收到传票、贴印花的公文,她却看也不看。她还真想不活了,要不然就睡过去,再也不醒过来。
四旬斋狂欢节 ,她不回永镇,黄昏去了化装跳舞会。她穿一条丝绒长裤和一双红袜子,梳一条打结辫子,一顶小三角帽戴在一只耳朵上。她跟着双管喇叭的疯狂响声跳了整整一夜。人们拿她作中心,围了一个圈子。早晨她在剧场回廊,发现自己和五六个扮成卸船女人和水手的男子待在一起;他们是赖昂的同事,说要去用夜宵。
附近咖啡馆,人山人海。他们在码头望见一家顶不像样的小饭馆,主人把他们带到五楼一间小屋。
男子聚在一个角落嘀咕,毫无疑问,是在磋商开销。他们是一个文书、两个医学生和一个商店伙计:这就是她的伴侣!至于女人,爱玛一听她们的声调,马上看出她们十有八九属于末流社会。她胆战心惊了,抽开椅子,低下眼睛。
别人都在用饭。她吃不下去,额头滚烫,眼皮酸痛,皮肤冰凉。她觉得舞厅地板,随着千百只脚的有节奏的起伏,还在她脑子里跳动。五味酒的气味,加上雪茄的烟雾,熏得她晕头转向。她晕过去了:大家把她抱到窗口。
曙光开始显现,圣卡特琳方向,灰白色的天空有一抹红色,逐渐扩大。铅色河水,随风荡漾;桥上没有人;街灯熄了。
她终于清醒过来,想起白尔特在女用人的下房睡觉。这时过来一辆满载长铁条的大车,顺墙传来铁条颠动的响声,震耳欲聋。
她急忙溜出来,脱去服装,告诉赖昂:她有事要先回去。她终于一个人待在布洛涅旅馆。连自己在内,她什么也忍受不了。她巴不得变成一只鸟,返老还童,飞到什么遥远的仙境。
她离开旅馆,穿过马路、科镇广场和城郊,快步行走,来到一条两边全是花园的大路。空气新鲜,她安静下来了;群众的面孔、假面具、对舞、蜡烛架、夜宵和那些妇女,好像雾去云开一样,全都逐渐消失了。她来到 红十字 ,走进三楼有《奈勒塔》版画的小屋,倒在床上。下午四点钟,伊韦尔喊醒她。
回到家,全福指着钟后一张灰纸给她看,上面写着:
兹经判决执行……
判决什么?不错,昨天送来一张公文,她没有看懂,所以读到今天这一张,看见这样的字句,她像遭了雷殛:“遵奉圣谕,依照法令,包法利夫人必须……”她跳过几行,就见上面写着:“限期二十四小时,不得拖延。”——什么意思?“清偿全部债款八千法郎”。再往下,她还读到:“过期不付,当即依法执行,扣押其家具与衣物。”
怎么办?……限定二十四小时;就是明天!她寻思:毫无疑问,勒乐又想吓唬她了;因为她一下子看穿了他的种种策略、他的殷勤的目标。所以看见数字庞大惊人,她倒放心了。
但是她一味买,一味欠,一味借,一味出票据,续票据,每次到期又往上滚,结局就是:她给勒乐先生积累好了一笔资金,他急不能待,直盼用在他的投机买卖上。
她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去看他。
“您知道我出了什么事吗?不用说,是开玩笑!”
“不是。”
“怎么会呢?”
他慢条斯理转过身子,交叉胳膊,向她道:
“我的少奶奶,您以为我单为行好,供货供钱,真就白白供您供到世纪末日?放出去的账,我应该收回来,我们要公道!”
她说她欠也欠不了这许多。
“啊!错不了!法院承认!有判决书!有通知书!再说,不是我要这样做,是万萨要这样做的。”
“您能不能……?”
“嗐,无法可想。”
“可是……不过……再想想看。”
她放下正文不谈,只谈她事先一无所知……出乎意外……勒乐揶揄似的鞠躬道:
“怪谁?我像黑人一样吃苦卖力气,您这期间,寻欢作乐。”
“啊!用不着教训!”
他反驳道:
“这永远没有害处。”
她胆怯,她央求,甚至于拿她又白又长的玉手放在商人的膝盖上。
“请吧!人家会以为您有心勾引我哪!”
她喊道:
“您这个无赖!”
他笑道:
“哈!哈!您倒冒起火来啦!”
“我要叫人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我要告诉我丈夫……”
“好吧!我呀,也有东西给您丈夫看!”
勒乐从他的保险箱取出一张一千八百法郎的收据:万萨预支现金的时候,她写给他的。他接下去道:
“您以为这可怜的好人,真就不明白您的小偷行为吗?”
这比挨了一棍还厉害,她整个瘫下来了。他在窗户和书桌之间走来走去,三番四次说着:
“啊!我要给他看的……我要给他看的……”
随后走到她跟前,柔声道:
“我知道,这不好玩;不过话说回来,也没有人为这死掉。既然这是唯一使您还我的钱的办法……”
爱玛扭绞着手道:
“可是我到哪儿去弄钱啊?”
“得啦,您有朋友,怕什么?”
他盯住她看,眼睛又亮,又吓人,她从里到外打起哆嗦来。她道:
“我答应您一定归还,我签字……”
“您签的字,我有的是!”
“我再卖……”
他耸肩膀道:
“算了吧,您卖不出什么东西来!”
他对准接连铺面的小洞喊道:
“阿奈特!别忘记十四号的三块零头布。”
爱玛看见女用人露面,明白是撵她走的意思,就问:“停止诉讼,要多少钱?”
“太迟了!”
“可是如果我弄来几千法郎、四分之一、三分之一、几乎全部,又怎么样?”
“哎呀!用不着,没有用!”
他轻轻朝楼梯口推她。
“我求您了,勒乐先生,再宽限几天!”
她呜咽了。
“嘿!眼泪也使出来啦!”
“您是朝死路逼我!”
他关了门道:
“关我屁事!”
第二天,执达吏哈朗律师带了两位见证人,来到她家,她硬着头皮,由他记录扣押的物品。
他们先从包法利的诊室看起,骨相学人头作为“开业工具”,不在登记之列;但是厨房的盘子、锅子、椅子、蜡烛台、卧室摆设架的种种摆设,他们一一点过。他们检查她的衣服、床单和桌布一类东西,还有梳洗间;她的生活仿佛一具被解剖的尸体,连最秘密的角落也露到外面,尽这三个人上上下下饱看。
哈朗律师穿一件薄青燕尾服,系一条白领带,鞋底下的带子绑得死紧,不时重复道:
“可以看吗,太太?可以看吗?”
他动不动就叫唤:
“真好!……漂亮极了!”
然后他拿笔蘸蘸左手的牛角墨水瓶,又写下去。
他们记完起居室,走上阁楼。
这里有她一张书几,里头锁着罗道耳弗的书信。他们一定要她开开。哈朗律师意有所会,微笑道:
“啊!来往信件!不过,对不住!抽屉里有没有别的东西,我得看看仔细。”
他于是轻轻举起信纸,斜着一抖,好像会有金币抖出来一样。她看见这只大手,红手指柔柔的活像蛞蝓,捏住这些曾经让她心跳的信纸,止不住心头火起。
他们终于走了!她怕包法利撞上,打发全福到外头守望,准备拿话骗开。全福看见他们走了,也就进来。留下来的看管人,她们赶快让他藏在顶楼;他答应待在那儿不出来。
一整黄昏,她觉得查理愁眉不展。爱玛焦灼不安,偷眼看他:脸上的皱纹活像一张诉状。她的眼睛落在有中国屏风的壁炉上、大窗帘上、扶手椅上,总而言之,样样曾经帮她消磨岁月的什物上,她起了内疚,或者不如说是巨大的遗憾,——不但不扑灭热情,反而激起热情。查理把脚搁在火篦上,静静地拨弄炉火。
看管人待在躲藏的地方,不用说,有一时待腻了,出了一点响声。查理问道:
“上头有人走动?”
她回答道:
“没人,一扇天窗没有关,风刮动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她去鲁昂,访问她知道名姓的个个银行家。他们不是下乡,就是旅行去了,她不灰心,凡是她能见到的银行家,她就开口借钱,说她到了非借不可的地步,保证归还。有的当面笑她;个个不借。
下午两点钟,她跑到赖昂住的地方。她叩门,门不开。最后,他露面了。
“你怎么来了?”
“我打搅你啦?”
“没有……没有……”
他说房东不喜欢房客招待 女人。 她回答道:
“我有话和你讲。”
他掏钥匙,她拦住他。
“不必!到那边我们住的地方去。”
他们于是去了布洛涅旅馆。她一走进房间,就喝了一大杯水。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向他道:
“赖昂,我要你帮忙。”
于是捏紧他的手,摇他道:
“听我讲,我需要八千法郎!”
“你疯啦!”
“还没有!”
她立刻说起扣押和她的窘境;因为查理完全不知道;她的婆婆恨她,卢欧老爹又无济于事;可是这笔钱少了又不行,他,赖昂,帮她奔走奔走看……
“你怎么指望……”
她喊道:
“你可真没有种!”
他听了这话,蠢头蠢脑道:
“事情不像你说得那样严重。也许有一千埃居,对方就不闹了。”
正是这个缘故,更该设法;决不至于找不到一千埃居。再说,她做不了担保,赖昂可以做。
“去吧!试试看!非钱不可!快!……哎呀!试试看!我会更爱你的!”
他去了一小时回来,满脸严肃地说:
“我找了三个人……没有用!”
他们面对面,坐在壁炉两角,不言不语,一动不动。爱玛又是顿脚,又是耸肩,他听见她咕哝道:
“我要是你呀,就能找得到。”
“到哪儿去?”
“你的事务所!”
她看着他。
她火热的瞳孔显出一种魔鬼般的胆量,眯缝着眼,模样又淫荡,又挑唆;这勾引他犯罪的女人的意志,顽强无比,虽然喑哑无声,也有力量鼓动年轻人。他害怕了,为防止她细说下去,他敲打着额头,喊道:
“毛赖耳今天夜晚回来!我想,他不会不借的(他是他的一个朋友、一个大富商的儿子),我明天给你送来。”
他说这话,心想她听了会喜出望外,可是爱玛的神色,并未热烈欢迎。难道她猜出了他是撒谎吗?他臊红了脸,继续道:
“不过你要是下午三点钟还不见我来的话,心肝,就别等我了。对不住,我该走了。再见!”
他握她的手,觉得毫无生气。爱玛已经没有气力感受了。
钟敲四点;她站起来,想回永镇,机器人一样,服从习惯的动力。
天气晴朗;这是三月的明亮而又寒冽的好天,白茫茫的天空,只有太阳照耀。有些鲁昂居民,穿了节日服装,潇洒自如,漫步街头。她走到礼拜堂广场。晚祷方过,群众挨挨挤挤,涌出三座拱门,好像一条河流过三个桥洞一样,守卫站在当中,一动不动,赛过一块石头。
她不由得想起那一天,她又是焦急,又是满怀希望,走进高大的教堂:当时一眼望去,正殿还不及她的爱情深长。她继续行走,一溜歪斜,眼泪在面网底下直淌,头昏脑涨,眼看就要软瘫下来。一辆马车的车门正好开开,里头有人喊道:
“当心!”
她收住脚步,让过一辆提耳玻里,当辕一匹黑马,一位穿貂皮的绅士赶车。这人是谁?她认识他……马车向前驰去,转眼不见了。
这人就是他、子爵!她转回身子;街空空的。她又难过,又伤心,靠住一堵墙、免得跌倒。
她再一想,是她看错了。再说,她什么都不清楚。外界的一切,连同她自己统统把她抛弃了。她像在神秘莫测的深渊里乱滚,眼看就要毁灭,所以来到 红十字 ,望见那位善心的郝麦先生,她几乎高兴起来。
他看着一大箱药品装上 燕子 ,手里拿着一条绸手绢,里头是给太太买的六块 干粮。 郝麦太太很喜欢这些包头巾似的又小又重的面包,抹上咸牛油,在四旬斋吃:这是哥特人传到今天的吃食,也许是十字军时代的发明,从前放在桌子上,两旁是桂皮酒坛子和大块猪肉,照着火把的黄光,豪壮的诺曼人以为看见的是伊斯兰教徒的头颅,狼吞虎咽,大吃一顿。药剂师太太的牙齿很坏,不过也是一派英雄作风,像他们一样啃着。所以郝麦先生每次进城,总要到屠杀街大面包房买些,给她带回去。他看见爱玛,搀她上车道:
“看见您,我很高兴!”
接着他拿 干粮 挂在车顶的网条上,摘下帽子,坐好了,交叉胳膊,摆出一副拿破仑似的思考的姿态。
但是临到瞎子像平常一样,又在岭下露面,他就嚷嚷道:
“这种生活方式,罪实难逭,我不明白,政府怎么会容忍到现在!应当把这些坏蛋关起来,强迫劳动才是!说实话,进步走的是蜗牛步子!我们活在野蛮时代!”
瞎子伸出他的帽子,在车门旁边摇来摇去,如同一只离开钉子的布袋。药剂师道:
“他害的是瘰疬!”
他见过这可怜虫,不过他装出第一回看到的模样,低声说着 角膜、不透明角膜、巩膜、面孔 这些字眼,然后用严父口吻问他道:
“朋友,这可怕的毛病,你害了有多久啦?别净在酒馆喝酒啦,顶好还是节制节制饮食吧。”
他劝他喝上等葡萄酒、上等啤酒,吃上等烤肉。瞎子一直在唱歌,那副神气,简直就像白痴。郝麦先生最后打开他的钱包道:
“好,这里是一个苏,找我两个里亚 。我的建议别忘了,会把你的病治好的。”
伊韦尔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开怀疑这些办法是否有效。可是药剂师担保用他配的一种消炎膏能治好他。他把地址给了可怜虫:
“郝麦先生,挨近菜场,一问就晓得。”
伊韦尔道:
“得啦!不顶事,您也就是给我们 做戏 。”
瞎子往下一蹲,头朝上仰,转动他的淡绿眼睛,吐出舌头,两只手搓揉胸脯,好像一只饿狗一样,发出一种低沉的嗥叫。爱玛觉得恶心,背转脸,拿一枚五法郎的辅币朝他丢了过去。这是她的全部财产。她觉得这样扔了倒也痛快。
车又走动了,郝麦先生忽然探出窗外喊道:
“不要吃淀粉质、乳质一类东西!拿羊毛贴身穿,拿杜松子的烟熏有病的地方!”
爱玛熟悉眼前景物。它们一个连一个,渐渐转移她的痛苦。她疲倦到了极点,回到家来,心灰意懒,呆呆瞪瞪,快要睡着了。她自言自语道:
“要来的就来吧!”
而且谁知道?时刻都有出现奇迹的可能,凭什么不?勒乐兴许会死掉。
早晨九点钟,广场那边,人声嘈杂,吵醒了她。一大群人围住菜场,读着柱子上张贴的大告示。她望见朱斯丹蹬上界石撕它。可是就在这时,猎警抓住了他的肩膀。郝麦先生走出药房;勒弗朗索瓦太太站在人群中,模样像在讲说什么。全福边喊,边进来道:
“太太!太太!太可恨啦!”
可怜的姑娘,慌里慌张,递给她一张刚在门口撕下的黄纸。爱玛一眼就看清上面写着:出卖她的全部动产。
她们于是不声不响,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她们主仆之间没有相瞒的事情。全福最后叹气道:
“我要是您的话,太太,我会找居由曼先生的。”
“你看行?”
这句问话的意思是:“你和听差好,清楚底细,莫非主人有时候说起我?”
“行,去吧,有好处的。”
她穿上她的黑袍子,戴上她有黑星星的帽子;她怕人看见(广场总有许多人),绕到村外,走河边小径。
她气喘吁吁,来到公证人栅栏门前;天色阴沉,飘着小雪。
泰奥多尔听见铃响。穿着红背心,来到台阶上,一看是她,上前开门,好像迎接一位熟人一样,并不问长问短,就请进饭厅去了。
壁龛里搁着一棵仙人掌,底下有一个大瓷炉,毕毕剥剥在响,墙纸是橡树枝叶,上面挂着黑木框子,里头是斯特本的《爱斯梅拉达》和邵班的《波提乏》。 早饭开好了,两只银火锅、水晶门球、拼花地板和家具,样样透亮,一尘不染,干干净净,像英国人的房间一样。窗户四角镶的是花玻璃。爱玛心想:这才叫作饭厅,我要的正是这样一间饭厅。
公证人进来,左胳膊压住他的棕榈树叶图案便服,右手摘下他的栗色丝绒小帽,又迅速戴好。小帽偏右,高高在上,底下露出三根金黄头发,从后脑向前盘,兜住他的秃脑壳,绕了一匝。
他先请她就座,然后一面坐下用早饭,一面连声道歉,说他失礼。她道:
“先生,我求您……”
“夫人有事见教?我在听着……”
她对他说起她的情形。她即使不说,居由曼律师也知道,因为他和布商私下有勾当,遇到有人拿东西押款的时候,布庄总有资金供他用。
所以他比她还清楚这些票据的悠久历史:起先微不足道,用不同的名姓签订,期限延长,到期又不断续下去,挨到最后一天,商人把拒付的票据聚在一道,委托他的朋友万萨出面,追索欠款,因为自己不希望当地居民把他看成豺狼。
她叙说中,免不了咒骂勒乐几句,公证人听见她骂,不时来一句无关痛痒的话支应。他吃他的排骨肉,喝他的茶,下巴缩进他的天蓝领带。一条小金链子连起两个金刚石别针,别住他的领带。他显出一种古怪的微笑,样子又甜,又模棱两可。他看见她的鞋湿,就道:
“靠近炉子……脚再高些……蹬到瓷上头好了。”
她怕把瓷弄脏了。公证人用一种交际口吻道:
“漂亮的东西,无往而不相宜。”
她听了这话,就试着拿话打动他,可是说着说着,自己动了感情,什么家庭拮据喽、艰难喽、需要喽。他明白这个:像她这样一位上流女子!他并不中止用饭,可是身子完全转向她,膝盖蹭着她的小靴,小靴底朝炉子弯着,一边还在冒气。
但是临到她问他借一千埃居,他先是闭紧嘴唇,接着就讲:他很遗憾从前没有帮她料理财产,因为即使是一位女流,也有种种方法拿钱生息赢利。格吕梅尼泥炭矿也好,勒阿弗尔地皮也好,都是绝好的投机机会,万无一失。她想到自己原有可能大发其财,心里很懊恼。他接下去道:
“您先前为什么不来舍下呀?”
她道: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嗯?难道我就那么让您害怕?正相反,应当诉苦的是我!我们几乎连认识都说不上!可是我非常关心您:我希望,您不会再不相信了吧?”
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饿狼般吻着,然后留在膝盖上,意兴盎然,玩弄她的手指,一面对她说着种种媚言媚语。
他平板的声音,嗫嗫嚅嚅,好像一条小河在流一样;他的瞳仁射出一道光,透过他闪烁的镜片;他的手伸到爱玛的袖筒,抚摸她的胳膊。她觉得一股粗气吹她的脸。这人讨厌到了极点。她跳起来向他道:
“先生,我在等着!”
公证人的脸,突然之间,一点血色也没有了。他问道:
“等什么?”
“那笔钱。”
“不过……”
可是禁不住欲火如焚,只好认账道:
“好吧,有!……”
他不管便袍会不会弄脏,朝她跪着走了过来。
“求求您,待下来!我爱您!”
他搂她的腰。
爱玛立刻脸红了。她神情可怖,往后倒退,一面嚷道:
“先生,您丧尽天良,欺负我这落难的人!我可怜,但是并不出卖自己!”
她出去了。
公证人一惊之下,愣愣磕磕,眼睛死盯着他漂亮的绣花拖鞋,——这是情妇送他的礼物。绣花拖鞋最后安慰了他。再说,他怕这事闹下去,不可收拾。
她飞快地逃到大路上的山杨树下,自言自语道:
“多混账!多下流!……多无耻!”
借不到钱的失望,更加强了贞节受到侮辱的气愤。她想到上天一意同她为难,反而骄傲起来:她从来没有这样高看过自己,也从来不曾这样小看过别人。她产生了好斗情绪。恨不得打男人们一顿,啐他们的脸,把他们踏得粉碎。她快步朝前走去,脸色苍白,浑身哆嗦,怒不可遏,泪眼望着空空落落的天边,好像陶醉于满腹的憎恨一样。
她望见她的住宅,觉得一阵麻木,再也走不过去,但又非过去不可;何况她能往哪儿逃呢?
全福在门口等她回来。
“怎么样?”
爱玛道:
“借不到!”
两个人说起永镇上可能救她的各色人等,说了足足一刻钟。但是全福每说一个人名,爱玛就驳道:
“不行!他们不肯的!”
“可是老爷就要回来!”
“我知道……你先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她全试过了。现在她只有束手待毙;等查理回来,她只好对他讲:
“走开。你脚踩的这条地毯已经不是我们的了。家里一件家具、一根别针、一根草,都不是你的。可怜人,害你破产的就是我!”
他听了这话,呜咽一大阵,眼泪再流一大堆,最后惊惶过去,他会宽恕的。她咬住牙,咕哝道:
“是啊,他会宽恕我的,可是他有一百万献给我,我也不原谅他认识我……决不!不!”
想到包法利占着上风,她就怒火冲天。其实她说出来也罢,不说出来也罢,迟早今明,他不会不知道的。这样看来,她非等待这可怕的场面不可,非忍受他的宽宏大量不可。她想再去求求勒乐,不过有什么用?写信给她父亲:太晚了;也许她现在后悔没有依顺公证人。她听见小巷马蹄走动。是他;他在开栅栏门,脸色比石墙还白。她一步跳下楼梯,连忙逃往广场。镇长太太正在教堂前面和赖斯地布杜瓦闲谈,看见她走进税务员的住宅。
她跑去告诉卡隆太太。两位夫人走上阁楼,躲在晾在竿上的衣服后面,位置恰好望见毕耐屋里。
他独自待在顶层的小屋,正在拿木头仿制一个奇形怪状的象牙摆设:由月牙和一个套一个的空球组成、方尖碑似的无用东西;他如今做到末一环节,眼看就要大功告成!金黄木屑从他的工具飞出,在制作室的光影之间,好像快马疾驰、铁蹄底下爆出来的火星一样。两只轮子呜隆呜隆在转。毕耐一脸微笑,下巴朝下,鼻孔张开,似乎沉醉在美满的幸福中。这类活计,以微不足道的困难娱乐心灵,完成了,人也就心满意足,不再想它了。毕耐的幸福,毫无疑问,就是这类平庸活计的产物。
杜法赦太太道:
“啊!那不是她!”
但是旋床太响,她们听不见她说什么。
最后,两位夫人仿佛听到 法郎 这个词,杜法郝太太耳语道:
“她付不出捐税,求他许她缓付。”
另一位太太道:
“像是!”
她们望见她走来走去,看看墙边的饭巾环、蜡烛台、栏杆柱头的圆球,同时毕耐心满意足,摩弄胡须。杜法赦太太道:
“她来是不是要定做什么东西?”
她的女邻居反驳道:
“他什么也不卖!”
税务员的样子仿佛在听,可是睁大眼睛,又像听不明白一样。她讲话的姿态又动人,又可怜。她走近了,胸脯忽上忽下。他们不言语了。杜法赦太太道:
“她是不是在勾搭他?”
毕耐连耳梢也红了。她抓住他的手。
“啊!太不像话!”
毫无疑问,她作出非礼的建议,因为税务员——可是人家勇敢,在波岑和吕岑打过仗 为法兰西而战,还列在“请奖名单”之中——忽然退得老远,好像看见一条蛇一样,喊道:
“夫人!您真这样想?……”
杜法赦太太道:
“这种女人就欠鞭子抽!”
卡隆太太问道:
“她哪儿去啦?”
因为她们说话中间,她已经不见了;她们后来望见她贴大街走,好像要去公墓,又朝右转,彼此乱猜一阵,也猜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她走到奶妈家,说道:
“罗莱嫂子,我出不来气!帮我解解带子 。”
她躺在床上只是哭。罗莱嫂子给她盖上一条围裙,站在一旁,等她说话。老实女人见她始终不回答,走开了,坐在纺车跟前纺麻。她以为是毕耐的旋床响,咕哝道:
“嗐!停了吧!”
奶妈纳闷道:
“谁得罪她啦?她来这儿做什么?”
她跑到这里,活像家里出了煞神,把她吓跑了一样。
她仰天躺着,动也不动,眼睛直瞪瞪的,好像白痴一样,死看东西,可是看到的,只是一片模糊。她望着墙上的剥蚀的墙皮、头对头冒烟的两块劈柴、一个在头上横梁缝走动的长蜘蛛。她终于集中思想,记起……有一天,和赖昂……唉!许久以前……太阳照耀河面,铁线莲香气扑鼻……于是回忆如同湍流一样,很快就把她带到昨天。她问道:
“几点钟了?”
罗莱嫂子走出房间,朝天色最亮的方向,举起右手手指,慢慢腾腾回来道:
“快三点了。”
“好!谢谢!谢谢!”
因为他就要来了。一定会来的!他会弄到钱的。不过他想不到她在这里,也许去了那边;她吩咐奶妈跑到她家去,把他带过来。
“快呀!”
“我的好太太,我去!我去!”
她现在奇怪她开头怎么没想到他,昨天他赌了咒:不会爽约的。她看见自己像是已经到了勒乐那边,掏出三张支票,往他的书桌一丢。事后还得捏造一篇鬼话,向包法利解释。什么鬼话?
奶妈去了许久,不见回来。可是草屋里没有钟,爱玛心想,也许是自己把时间扯长了。她放慢脚步,围着园子走动;她沿着篱笆,走进小径,又连忙走回,希望老实女人走别的路回来。最后,她等累了,起了疑心,又不相信,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一世纪,还是一分钟,她坐在一个角落,闭住眼睛,堵住耳朵。栅栏门嘎吱在响;她一跃而起,可是罗莱嫂子不等她开口,先对她道:
“你们家没有人!”
“怎么?”
“哎呀!没有人!老爷在哭。他在喊您。他们在找您。”
爱玛一言不发,喘着气,眼睛向四下张望,庄稼女人让她那副脸相吓坏了,心想她疯了,出于本能,直往后退。爱玛猛打自己的额头,叫了起来,因为她想到了罗道耳弗;这像一道强光,闪过沉沉的黑夜。他那样好,那样体贴,那样慷慨!再说,即使他一时不想帮她这个忙,她也有法子逼他这么做的,她只要眼睛一瞟,他们的爱情就活过来了。这样一想,她就去了于歇特。她看不出同样的事,方才她在公证人家,怒不可遏,现在她却跑着送上门去,根本没有理会这是卖淫。
她边走,边问自己:“我说什么?我先说什么?”她一路走下去,望见灌木、树木、岭上的黄刺条、远处的庄园,仿佛旧友重逢,又有了她初恋的心情。她的可怜的心,也枯木逢春一般,欣欣向荣。暖风吹拂她的脸,雪在融化,一滴一滴,从树芽落在草上。
她像先前一样,走进草坪的小门,来到正院。边沿两排繁茂的菩提树,窸窸窣窣,长枝摇来摇去。狗在狗舍吠成一片,响声震天,不见有人出来。
她走上装有木栏杆、又直又宽的楼梯,来到有灰尘的石板地过道,好像修道院或者旅馆一样,并排开着几扇门。他的房间在尽里左手。她拿手指搁到门扶手上,忽然感到软弱无力。她害怕他不在家,却又几乎希望他不在,然而这是她唯一的指望、最后的机会。她停一分钟定了定神,想着时间紧迫,只好鼓足勇气走进去。
他坐在壁炉前面,两只脚放在框子上,噙着烟斗吸烟。他一看是她,连忙跳起来道:
“嗐!是您!”
“是呀,是我!……我想,罗道耳弗,请教一个主意。”
她用尽气力,可是再也说不下去。
“您没变,还是那样可爱!”
她伤心道:
“唉!不可爱,我的朋友,因为您没有把我搁在心上。”
他听了这话,找话解释他的行为,不过一时编不出适当的借口,就拿泛泛的话来道歉。
他的语言,尤其是他的声音和他的形体,打动了她,她听到后来,装出相信——或者也许真就相信:他们破裂的原因是一个秘密,关系第三者的名誉,甚至生命也成了问题。她伤心地望着他道:
“不管怎么样,反正我受够了苦!”
他用一种达观的口吻回答道:
“人生就是这样!”
爱玛接下去道:
“自从我们分手以来,人生待您总还好吧?”
“啊!不好……也不坏。”
“你我永不分手,也许好多了。”
“是啊……也许!”
她凑到跟前道:
“你相信?”
她叹气道:
“哎呀!罗道耳弗!你不知道……我多爱你!”
于是她握住他的手,他们也就手指交揉,待了一会儿,——仿佛第一天,在农业展览会上!自尊心不要他心软,他正在自我挣扎,就见她倒进他的胸怀,对他道:
“没有你,你怎么指望我活得下去?享惯了福,不享就不成!我可真叫伤心啦!我以为我会死的!改天我再一五一十讲给你听。可是你呀,躲着我……”
因为三年以来,他由于男性特有的天赋的懦怯,小心在意避她。爱玛拿头一动一动,做出娇憨的模样,比一只动情的母猫还要妖媚,继续道:
“你实说了吧,你爱别的女人;哎!我懂,好啦!我原谅她们。你勾引她们,就像你从前勾引我一样。你是男子,你!有种种条件博得女人欢心。不过我们再好下去,对不对?我们会相爱的!看,我笑了,我快活!……你倒是说话呀!”
她娇滴滴的,确实惹人心疼,眼里盈盈一颗泪珠,颤颤索索,好像花萼含了一滴雨水一样。
他把她抱到膝盖上,拿手背抚摸她光滑的头发。薄暮中落日的余晖投射在她的头发上,仿佛一支金箭在闪耀。他低下头,用嘴唇尖,轻轻吻着她的眼皮。他问道:
“可是你哭了!为什么?”
她反而呜咽起来了,罗道耳弗以为她的爱情爆发了;他见她不作声,错把沉默当作害羞的最后表示,嚷嚷道:
“啊!饶恕我!我只喜欢你一个人。我是又坏又蠢!我爱你,我永远爱你!你怎么啦?说话呀!”
他跪下来了。
“好吧!……我破产啦,罗道耳弗!你借我三千法郎!”
他慢慢站起来,脸上显出一种严肃的表情,说道:
“不过……不过……”
她急促地讲下去:
“你知道,我丈夫把他的财产统统交给公证人经管;他卷逃了。我们借钱,病人不付诊费。其实,清算没有结束;我们往后还会有钱的。不过今天缺三千法郎,人家就要扣押我们的动产;就在如今,就在眼前。我信得过你的友谊,所以就来了。”
罗道耳弗脸色变得十分苍白,寻思道:啊!她来是为了这个!
他最后显出非常安详的神气道:
“亲爱的夫人,我没有钱。”
他不是说谎。他要是有钱的话,不用说,他会给的,虽然这种慷慨之举,一般说来,并不愉快:摧残爱情的方式很多,不过连根拔起的狂风暴雨,却是借钱。
她先是望他望了几分钟。
“你没有钱!”
她重复了好几次:
“你没有钱!……早知道这样的话,我也不来受这场最后的羞辱了。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比别人好不了多少!”
她出卖自己,把话扯远了。
罗道耳弗打断她的话,说他本人也正“拮据”。爱玛道:
“啊!我可怜你!是啊,一百二十分可怜你!……”
于是眼睛望定兵器上一管发亮的银线短铳道:
“可是人要是穷呀,铳把子不会镶银!”
她指着布勒 时钟,继续道:
“也不会买镶介壳的钟!也不会给马鞭来一串镀金的银叫子!”
她摸着这些银叫子。
“也不会给他表上来一串小玩意链子!嗐!他什么也不缺!屋里还有一顶酒橱;因为你爱你自己,你过舒服日子,你有一所庄园、几处田庄、几座树林;你骑马打猎,你远游巴黎……单单就是这个……”
她抓起壁炉上的袖口纽扣,喊道:
“这顶小的小玩意儿,就能变出钱来!……嗐!我不要你的!留着好了。”
她拿两个纽扣丢得老远,小金链碰在墙上,断了。
“可是我呀,为了博得你一个微笑,让你瞧上一眼,听你说一句‘谢谢’,我什么都会给你,什么都会卖掉,做苦工,沿路乞讨!而你安安详详坐在你的扶手椅里,好像你先前没有让我受够罪?没有你,你明白,我会快快活活过日子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跟谁打赌来着?可是你从前爱我,你从前这样讲……方才还这样讲……啊!还不如把我撵走的好!你亲我的手,手现在还是热烘烘的。你就在这地方,在这地毯上,跪在我面前,发誓爱我一辈子。我相信你:整整两年,你带我做着最香甜、最绮丽的梦!……嗯?我们的旅行计划,你记得不,啊!你的信!你的信,撕碎了我的心!如今我看他来了,投他来了,他又有钱,又快活,又自由!求他搭救一把,随便什么人也会帮忙,苦苦央求,把恩情统统献给他,他推开我,因为这要破费他三千法郎!”
罗道耳弗口气绝对冷静,——这种冷静就像盾牌一样,掩护抑制下去的愤怒,回答道:
“我没有钱!”
她出来了。墙在摇晃,天花板往下压她。她又走进悠长的林荫道,绊在随风散开的枯叶堆上。她终于走到栅栏门前的壕沟;她急着开门,在门闩上碰断了指甲。然后百步开外,她气喘吁吁,眼看就要跌倒,只得站住。她于是扭转身子,又瞥了一眼无动于衷的庄园:草坪、花园、三座院子和正面的全部窗户。
她呆呆瞪瞪站了许久,觉不出自己是在活着,只觉得听见自己的脉搏在跳动,仿佛震耳欲聋的音乐,在田野响成一片。脚底下的土比水还软;犁沟在她看来,成了掀天的棕色大浪。回忆、观念,大大小小,同时涌出,活跃在她的脑子里,像一道烟火放出无数的火花。她看见她的父亲、勒乐的小屋、他们的旅馆房间、另一片风景。她觉得自己要疯。她一害怕,努力收敛,但是情形混乱,也是真的;她已记不起她落到这般田地的原因,也就是说:金钱问题。她感到痛苦的,只是她的爱情。她觉得她的灵魂通过这种回忆离开了她,就像受伤的人临死觉得生命从流血的伤口走掉一样。
天黑了,乌鸦在飞。
她恍惚看见天空,突然有火球出现,好像闪亮的子弹一样,在下降中间炸开,旋转向前,融在树枝之间的雪里。个个火球当中,都有罗道耳弗的脸。火球越来越多,越来越近,钻进她的身子,全不见了。她认出点点灯火,远远在雾里闪耀。
于是她的遭遇,仿佛一座深渊,来到眼前,她喘不过气来,胸脯活像要裂开了一样。接着她的心头涌起舍身的念头,她几乎喜不自胜了,跑下岭来,穿过牛走的便桥、小径、小巷、菜场,来到药房前面。
没有人。她打算进去;但是门铃一响,会有人来的。她于是溜过栅栏门,屏住气,摸着墙,一直走到厨房门口。炉台上点着一支蜡烛。朱斯丹穿一件衬衫,端走一盘菜。
“啊!他们在吃晚饭。等等再说。”
他回来了。她敲玻璃窗。他出来了。
“钥匙!上头那把,放……”
“什么?”
他看着她,奇怪她的脸没有一丝血色,衬着黑黝黝的夜色,分外显得白。他觉得她异常美丽,幽灵一样庄严。他不明白她的意思,预先感到有什么祸事要来。
但是她放低声音,急促地说,声音又温柔,又有软化人的力量:
“我有用!给我。”
板壁薄薄的,饭厅传来叉子和盘子的响声。
她假说老鼠吵她睡觉,要药弄死老鼠。
“我得回禀一声老爷。”
“不必!别走!”
然后神情淡漠,又道:
“哎!你犯不着去,我这就告诉他。来,给我照亮!”
她走进通实验室的过道。墙上挂着一把钥匙,标明“堆置间”。
药剂师等急了,喊道:
“朱斯丹!”
“上楼!”
他跟着她。
钥匙在锁眼转动;她一直走向第三槅架,她记得明明白白,抓起蓝罐,拔掉塞头,伸进手去,捏了满满一把白粉,立时一口吞下。
他扑过去拦她,喊道:
“别吃!”
“别吵!当心人来……”
他难过得不得了,打算叫唤。
“不要说出去。小心连累你的主人!”
她走开了,忽然心平气和,差不多就像完成了任务那样恬适自在。
查理听见扣押的消息,心慌意乱,赶回家来,爱玛正好出门。他喊,他哭,他晕了过去,但是她不回来。她有什么地方好去?他差全福四处寻找,郝麦那边、杜法赦先生那边、勒乐那边、 金狮 那边,不见踪影;他一阵一阵心焦,看见自己名誉扫地、财产荡尽、白尔特前程黯淡!什么缘故?……一句话也没有!他一直等到下午六点钟。他最后再也等不下去了,以为她去了鲁昂,来到大路上,走了半古里,不见一个人,又等了一会儿,这才回来。
她先回来了。
“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说给我听?……”
她坐在她的书桌前面写信,慢条斯理封口,添补日期和时间,然后以一种庄严的口吻道:
“你明天再看;从现在起,我求你一句话也不要问我!……是的,一句话也不要问!”
“可是……”
“哎呀!走开!”
她躺倒在床上。
她觉得嘴里有一股辛辣味道,醒过来了,她模模糊糊望见查理,又闭上眼睛。
她带着好奇的心理,看自己会不会难受。是啊!还没有动静。她听见钟走、火响、查理立在床旁呼吸。她寻思道:“啊!死真算不了一回事!我睡过去,就全完了!”她喝了一口水,朝墙翻转身子。
那种可怕的墨水气味一直有。她呻吟道:
“我渴!……哎呀!我好渴呀!”
查理端水给她,问道:
“你到底怎么啦?”
“没有什么!……打开窗户……我出不来气!”
她忽然觉得恶心,几乎来不及到枕头底下掏手绢,就吐出来了。她赶快道:
“拿开!扔掉!”
他问她话;她不回答。她躺平了,不敢移动;害怕一动,又要呕吐。但是她觉得从脚到心像冰一样寒冷。她咕哝道:
“啊!现在开始啦!”
“你说什么?”
她的头轻轻摇来摇去,充满痛苦,上下牙床一直张开,好像有什么很重的东西压住她的舌头一样。临到八点钟,她又呕吐起来。
查理注意到脸盆底上,有白色颗粒似的东西,贴住瓷面。他重复道:
“怪事!奇怪!”
但是她以一种坚定的声音道:
“不,你看错啦!”
他于是轻轻拿手放在她的胃上,差不多是抚摸着。她尖声一叫,把他吓得直往后退。
接着她就哼唧,起初声音低微。她的肩膀直抖,脸比床单还白,痉挛的手指抠着床单。她的脉搏不匀,现在几乎细到听也听不出来了。
她像在金属水汽中凝成的一样,脸色发青,汗水直往外渗。牙齿乱响;眼睛睁大,迷迷茫茫,向四下望。任凭问她什么话,只是摇头,甚至于微笑了两三次,哼唧的声音越来越响。她不要叫唤,可是不由自主,还是低声叫起来了。她硬说自己好多了,马上就会起来的。但是她浑身抽搐,喊道:
“啊!难受死了,我的上帝!”
他跪到床前道:
“说呀,你吃了什么?看在上天的分上,回答我!”
他看着她,一往情深,她先前像没有见过。她以一种微弱的声音道:
“好,那……那边!……”
他跳到书桌跟前,打开信封,大声念道:“什么人也不要怪罪……”他停住不念,拿手擦擦眼睛,再念下去。
“什么!救命!来人呀!”
他能重复的只有这两个字:“服毒!服毒!”
全福跑去找郝麦;郝麦在广场嚷得家家听见,勒弗朗索瓦太太在 金狮 都听见了;有人起来说给邻居知道:全镇活活闹了一整夜。
查理在屋里打转,心慌意乱,话也说不清,几乎站不稳,撞家具,抓头发,药剂师做梦也想不到会看见这种恐怖场面。
他回家给卡尼韦先生和拉里维耶尔博士写信。他头昏脑涨,一连起了十五次草稿,还写不好。伊玻立特去了新堡;朱斯丹拼命踢包法利的马,踢到后来,马跑不动,只有一口气了,只好丢在纪尧姆树林岭。
查理想翻医学辞典,字句跳动,看不清楚。药剂师道:
“冷静点!只要服些高效的解毒药就成。是什么毒药?”
查理给他看信。原来是砒霜。郝麦又道:
“好!应该化验一下才是!”
因为他知道,遇到中毒事件必须化验,查理不懂他的意思,回答道:
“啊!对!对!救救她……”
然后,他回到她身旁,倒在地毯上,头靠住床沿呜咽。她向他道:
“别哭!用不了多久,我就不再折磨你啦!”
“你为什么服毒?你凭什么非服毒不可?”
她回答道:
“我的朋友,应该这样。”
“难道你不快活?难道是我不好?可是我尽我的力来着!”
“是……对……你是好人,你!”
她慢慢拿手放在他的头发上。这种甜蜜的感觉加重了他的忧伤;就在她比从前显得更爱他的时候,他却反而非失去她不可,想到这上头,他就肝肠寸断,觉得全部生命都在崩溃。他想不出抢救的办法,不知道该怎么着手,也不敢着手,越是情况紧急,需要立刻做出决断,他就越是不知所措。
她想,一切欺诈、卑鄙和折磨她的无数欲望,都和她不相干了。现在,她什么人也不恨了。她的思想陷入迷离境地;人世的喧嚣,爱玛听见的,只有这可怜人的间歇的啼哭,柔和而模糊,好像交响乐隐隐约约的尾声。她支起胳膊肘道:
“把孩子给我带来。”
查理问道:
“你不觉得更难过,是不是?”
“是的!是的!”
女用人把孩子抱来。她穿着长睡衣,露出两只光脚,神情严肃,差不多还在做梦。她满脸惊奇,望着凌乱的房间。桌上点着蜡烛,照花她的眼睛,不住眨动。不用说,蜡烛让她记起新年或者四旬斋狂欢节的早晨,也是点着蜡烛,老早就喊醒她,抱到母亲床头,接受礼物,她说:
“妈妈,东西在哪儿?”
她见大家不作声,又说:
“我看不见我的小鞋 !”
全福朝床抱她,她却一直望着壁炉那边。她问道:
“是奶妈拿走啦?”
包法利夫人听见 奶妈 两个字,想起她的奸情和她的灾殃,不由得转开了头,似乎另有一种毒药,比嘴里的毒药还猛,惹她恶心。白尔特站在床上。
“啊!啊!妈妈,你的眼睛多大啊!脸多白啊!看你净出汗啦……”
母亲望着她。小孩子后退道:
“我怕!”
爱玛握住她的小手吻;她挣扎不肯。查理在床后呜咽,喊道:
“行啦!把她抱走吧。”
随后病势缓和一时,看上去,她也不像先前那样难过。他听见她每说一句不关重要的话,每出一口比较匀静的气,就以为有了希望。最后,他看见卡尼韦进来,扑过去拥抱他,哭道:
“啊!是您!谢谢!您真好!现在好一点了,来,看看她……”
同行的看法完全两样,像他自己说的,不必 兜圈子 ,他干脆就开呕吐剂,把胃打扫干净。
她很快就吐起血来了。舌头也更紧了,四肢抽搐,一身棕色点子,捺捺她的脉搏,滑溜溜的,仿佛一根绷紧了的线,又仿佛一条将断未断的琴弦。
接着她就发疯一般喊叫连天。她诅咒毒药,谩骂毒药,哀求毒药尽快发作;查理比她还痛苦,一劝她喝药,她就伸出僵硬的胳膊推开。他站直了,手绢掩住嘴唇,喉咙呼呼在响,眼泪直流,哽咽得喘不过气,连脚后跟也在抖动。全福在屋里乱跑;郝麦一动不动,只是大声叹气;卡尼韦先生虽然照样刚强,也开始心乱了。
“活见鬼!……可是……她也用过清除剂了。病源一消灭……”
郝麦道:
“后果就该消灭;理所当然。”
包法利喊道:
“救救她!”
药剂师还在提供假定:“也许这是一种有利的发作”,卡尼韦不理他,正要使用鸦片解毒剂,就听见传来一阵马鞭的响声。玻璃窗全在摇晃。一辆柏林式驿车 驾了三匹马,浑身是泥,直到耳朵,飞也似的,从菜场拐角,冲了过来。原来是拉里维耶尔博士到了。
天神出现也不见得会引起更大的骚动。包法利举起两手;卡尼韦赶快住手;郝麦不等医生进来,先就摘下他的希腊小帽。
他属于比夏 建立的伟大外科学派,目前已经不存在的哲学家兼手术家的一代,爱护自己的医道,如同一位狂热的教徒,行起医来,又热情,又明敏!他一发怒,整个医院发抖。学生尊敬他到了这步田地,一挂牌行医,就处处模仿他,以致人们在附近城镇,到处看见他的棉里 美里奴 长斗篷和宽大的青燕尾服。他的硬袖解开,盖住一点他胖嘟嘟的手——一双非常漂亮的手,从来不戴手套,好像为了加快救治病人一样。他看不起奖章、头衔和科学院,他仁慈、慷慨、周济穷人,不相信道德,却又极力行善,如果不是头脑精细,使别人怕他就像怕魔鬼一样,他简直可以算是一位圣者了。他的目光比他的手术刀还要锋利,一直射到你的灵魂深处,不管是托词也好,害羞也好,藏在底下的谎话统统分解出来。他这样活在人民当中,充满和蔼可亲的庄严气概——一种觉得自己饶有才能与财富的意识和四十年勤劳、无可非议的生涯形成的庄严气概。
他一进门,望见爱玛张开口,仰天躺在床上,脸像死人一样,就皱眉头。随后他一边好像听卡尼韦解释,一边拿食指放在鼻孔底下,重复道:
“好,好。”
但是他的肩膀慢慢上耸。包法利注意到了。两个人你望我,我望你;这个人虽然看惯了痛苦,也忍不住流下一滴眼泪,落在他的胸饰上。
他想把卡尼韦带到外间,查理跟着他。
“很严重,是不是?贴芥子膏怎么样?我不知道怎么才好!想想办法,您救过那么多人!”
查理拿两只胳膊围住他的身子,眼睛望他,样子又凄惶,又哀求,简直要在他的胸前昏倒。
“好,可怜的孩子,拿出勇气来!没有法子救。”
拉里维耶尔博士走开了。
“您这就走?”
“我还回来。”
他像有话吩咐车夫,卡尼韦也走出来了,同样不高兴看爱玛死在自己手上。
药剂师在广场追上他们。他天性离不开名人。所以他恳求拉里维耶尔先生赏光,到他家里用饭。
他马上叫人到 金狮 去取鸽子,到肉庄去取所有的小排骨肉,到杜法郝家去取奶酪,到赖斯地布杜瓦家去取鸡蛋。药剂师亲自帮着预备;郝麦太太一边系牢罩衫带子,一边道:
“先生,您得原谅才是;因为在我们这小地方,头一天不先关照一声……”
郝麦轻声吩咐:
“高脚玻璃杯!”
“在城里的话,我们起码可以弄到灌肉蹄子。”
“少废话!……博士,请。”
用过几口以后,他觉得应该提供一些详细情况:
“起初我们发现她咽喉发干,后来上腹部剧痛,呕吐不止,呈昏睡状态。”
“她怎么会服毒的?”
“我不知道,博士,我简直不晓得她从什么地方得到这种砒霜。”
朱斯丹这时正好端上一摞盘子,听见这话,不由哆嗦起来。药剂师问道:
“你怎么啦?”
年轻人一听问话,稀里哗啦,把东西全摔到地上。郝麦喊道:
“蠢猪!笨牛!傻瓜!死驴!”
但是他猛然克制自己,回到原来的话题道:
“博士,我决计化验,首先我小心从事,拿一只细管搁到……”
外科医生道:
“顶好是拿您的手指搁进她的喉咙。”
他的同行默不作声,因为方才已经为了他的呕吐剂,私下饱受训斥,所以这位好好先生卡尼韦,治跷脚时,说话滔滔不绝,气焰不可一世;今天极其谦虚,一副心服口服的模样,不断微笑。
郝麦做了东道,自尊心得到满足,心花怒放,包法利的悲痛促成他的幸福,在他心上,模模糊糊,激起一片快感。而且他有博士在座,特别兴奋。他卖弄渊博,东拉西扯,说起斑蝥、乌巴斯树 、芒色尼耶树、蝰……
“我甚至于读到,有些香肠,熏过了头,人吃了就会中毒。博士,好像中电一样!我们有一位大师、著名的卡代·德·嘉西古尔 ,我们的药物学权威,曾经写过一篇了不起的报告,就提到来着!”
郝麦太太又出来了,端着一个燃烧酒精的摇摇晃晃的机器;因为郝麦讲究在饭桌上熬咖啡而且事前经他亲手炒好,磨好,调好。他献糖道:
“Saccharum ,博士。”
他随后把子女全叫到底下,希望听听外科医生对他们的体格的意见。
最后,拉里维耶尔先生准备走了,郝麦太太请他检查检查她丈夫。他的血变 稠 了,每天用过晚饭,他就打盹。
“嗐!妨碍他的不是 血。 ”
这句双关语,没有人理会,医生笑微微的,打开了门。可是药房挤满了人,他简直难以脱身。杜法赦先生担心太太害肺炎,因为她好对灰烬唾痰;毕耐先生,一来就饿;卡隆太太,皮肤有针扎的感觉;勒乐,常常头晕;赖斯地布杜瓦,害风湿症;还有勒弗朗索瓦太太,闹胃气病。最后,三匹马出发了,人人嫌他不够和气。
布尔尼贤先生捧着圣油,走过菜场,引起公众的注意。
郝麦根据他的原则,把教士比作死人气味招引来的乌鸦。他一看见教士,就身心不畅,因为道袍让他想到寿衣,他憎恨前者,有一点由于畏惧后者。
不过他面对他的所谓 使命 ,并不退却,所以就又陪卡尼韦回到包法利那边,——拉里维耶尔先生走前,再三嘱咐卡尼韦这样做来着。不是太太反对,他会连两个儿子也带过去,经历大事,将来留在脑海,也好成为一种教训、一个榜样、一幅严肃的图画。
他们走进房间,里面充满悲惨的仪式,女红桌上蒙了一条白饭巾,上面一只银盘,里头有五六个小棉花球,旁边是一个大十字架,一边点着一支蜡烛。爱玛的下巴靠住胸脯,眼睛睁得老大,两只可怜的手搭在床单上,姿势又难看,又柔和,好像快死的人,直盼早拿尸布盖好自己一样。查理停住哭泣,脸色仿佛石像那样白,眼睛好像炭火一样红,面对着她,站在床尾;教士一条腿跪在地上,咿咿唔唔祷告。
她慢悠悠转过脸来,一眼望见教士身上的紫飘带,忽然有了笑容,不用说,她在无牵无挂之中,又体会到了早年的神秘感受,看到了正在开始的天国形象。
教士站起来取十字架;她好像渴了一样,伸长颈项,嘴唇贴牢基督的身体,使出就要断气的全部气力,亲着她从来没有亲过的最大的爱情的吻。接着他就诵“愿主慈悲”和“降恩”,右手拇指蘸蘸油,开始涂抹:先是眼睛,曾经贪恋人世种种浮华;其次是鼻孔,喜好温和的微风与动情的香味;再次是嘴,曾经张开了说谎,由于骄傲而呻吟,在淫欲之中喊叫;再次是手,爱接触润滑的东西;最后是脚底,从前为了满足欲望,跑起来那样快,如今行走不动了。
堂长擦擦手指,拿蘸油的棉花球扔到火里,过来坐在病床旁边,告诉她:现在她应当把她的痛苦和基督的痛苦打成一片,等候上天怜悯。
劝告完了,他试着拿一支祝福过的蜡烛,放在她的手心,这象征天国的光辉,眼看就要环绕她。爱玛太衰弱,手指拢不过来,不是布尔尼贤先生,蜡烛就掉在地上了。
但是她显出一种平静的表情,脸色不如先前那样白,好像仪式治好了她一样。
教士看出这种现象,说给包法利听,甚至对他解释:主有时候认为有利于人,就延长寿命。查理记得她有一天领受圣体,也像这样快要死了。他寻思道:“也许还有指望。”
说实话,她看看四周,慢条斯理,好像如梦方醒一般,然后声音清清楚楚的,要她的镜子。她照镜子照了许久,直到后来,流出许多眼泪,这才不照。她于是仰起头来,叹了一口气,又倒在枕头上。
她的胸脯立刻迅速起伏。舌头完全伸到嘴外;眼睛转动着,仿佛一对玻璃灯在逐渐发暗,终于熄灭了。不是肋骨拼命抽动,她已经可以说是死了。全福跪在十字架前;就连药剂师也曲了曲膝盖;卡尼韦漫无目标,望着广场。布尔尼贤又在祈祷,脸靠床沿,黑长道袍拖在背后地上。查理跪在对面,胳膊伸向爱玛。他握她的手,握得紧紧的,她一心跳,他就哆嗦,好像一所破房子在倒坍,把他震哆嗦了一样。喘吼越来越急,教士的祷告也越来越快,和包法利的哽咽打成一片,有时候又像全不响了,只有拉丁字母喑喑哑哑,咿咿唔唔,好像哀祷的钟声一样。
人行道上忽然传来笨重的木头套鞋和手杖戳戳点点的响声。一个声音起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开始歌唱:
火红的太阳暖烘烘,
小姑娘正做爱情的梦。
爱玛坐了起来,好像一具尸首中了电一样,头发披散,瞳仁睁大,呆瞪瞪的。
地里的麦子结了穗,
忙呀忙坏了大镰刀,
快拾麦穗呀别嫌累,
我的娜奈特弯下腰。
她喊道:
“瞎子!”
于是爱玛笑了起来,一种疯狂的、绝望的狞笑,她相信自己看见乞丐的丑脸,站在永恒的黑暗里面吓唬她。
这一天忽然起大风,
她的短裙哟失了踪。
一阵痉挛,她又倒在床褥上。大家走到跟前。她已经咽气了。
说死就死,快得什么似的,不说相信,单是领会,活着的人就很难一下子做到,所以看见人死,起初总是目瞪口呆。可是查理一见她断气,就扑到她身上喊道:
“永别了!永别了!”
郝麦和卡尼韦把他拉到卧室外。
“要节哀才是!”
他挣扎道:
“是,我懂,我不会闹出事来的。不过,放开我!我要看看她!她是我太太!”
他哭着。药剂师道:
“哭吧,顺其自然,您就舒坦啦。”
查理变得比一个小孩子还软弱,由他们拉到底下厅房。郝麦先生跟着也就回家去了。
他在广场遇见瞎子。瞎子希望弄到消炎膏,逢人打听药剂师的住处,一直摸索到永镇。
“去你一边的吧!倒像我手上没有别的事一样!啊!活该,以后再来吧!”
他急急忙忙进了药房。
他得写两封信,给包法利配一副安神药水,捏造一套隐瞒服毒的谎话,写成文章,送给《烽火》登出来,还不提永镇的男男女女,等着找他打听消息。待永镇人都听说了她做香草奶油,错把砒霜当糖用的故事,郝麦便又回到包法利家。
他发现只包法利一个人(卡尼韦先生才走),坐在扶手椅里,靠近窗户,白痴似的,盯着厅房的石板地看。药剂师道:
“现在您该规定一下举行仪式的时间。”
“什么?什么仪式?”
然后,声音畏缩,结结巴巴道:
“哎!不必,是不是?不必,我要留着她。”
郝麦一听话不对劲,拿起摆设架上的水瓶,去浇天竺葵。查理道:
“啊!谢谢。您是好人!”
药剂师的举动引起满头满脑的回忆,他一难过,不再说下去了。
郝麦心想谈谈园艺,可以分散分散他的悲伤,就说:“植物需要湿润。”查理低下头来,表示赞成。
“其实,春暖花开的日子,眼看也就到了。”
包法利道:
“啊!”
药剂师无计可施,轻轻拉开玻璃窗的小帘。
“看,杜法赦先生过来啦。”
查理活像一架机器,重复他的话道:
“杜法赦先生过来啦。”
郝麦不敢同他再谈丧葬事宜;最后还是教士劝他,起了效验。
他把自己关在诊室,拿起笔来,呜咽了半晌,这才写道:
我希望她入殓时,身穿她的新婚礼服,脚着白鞋,头戴花冠,头发披在两肩,一棺两椁:一个用橡木,一个用桃花心木,一个用铅。我不要人和我谈话;我会硬撑起来的。拿一大幅绿丝绒盖在她身上。这是我的希望。就这样做吧。
包法利的浪漫观点,两位先生看了,非常惊讶。药剂师马上劝他道:
“这幅丝绒,我看未免多余。再说,开销……”
查理喊道:
“关您什么事?走开!您不爱她!出去!”
教士挽起他的胳膊,兜着花园散步。他谈起人间物事的虚空。上帝极其伟大,极其仁慈;我们就该平心静气,服从他的意旨,简直就该感谢才是。查理谩骂起来:
“您的上帝呀,我恨透了!”
教士叹息道:
“您还有反抗的心情。”
包法利走远了。他迈开大步,靠近墙边果树行走,咬牙切齿,朝天投出诅咒的视线,但是没有一片树叶摇动。
细雨蒙蒙,查理没穿外衣,临了也打冷战了,他走进厨房坐下。
到六点钟,广场传来铁器的哐当声: 燕子 到了。他额头贴着玻璃,看着乘客一个接一个下来。全福在客厅地上给他铺了一条褥子,他往上一躺,睡着了。
郝麦先生虽然哲理一大套,却也尊重死人。所以他不和可怜的查理记仇,黄昏又守尸来了,带着三本书,还有一个活页册子,写笔记用。
布尔尼贤先生也在。床已经挪到外头,床头点着两支大蜡。
药剂师嫌空气沉静,没有多久,就编了两句悼念的话,哀怜这“不幸的少妇”。教士回答,如今只有帮她祷告,才是正经。郝麦接下去道:
“不过,二者必有其一:或者她是蒙主召归(如教会那种说法),那她根本就用不着我们祷告;或者她是至死不悟(我相信这是教士的辞令),那……”
布尔尼贤打断他的话,粗声粗气驳他,说不管怎么样,都应该祷告。
药剂师反对道:
“上帝既然知道我们的一切需要,祷告又有什么用?”
教士道:
“什么!祷告!难道您不是基督徒?”
郝麦道:
“对不住!我佩服基督教!首先,解放奴隶,在社会树立起一种道德理论……”
“不仅这个!所有经文……”
“嗐!嗐!说到经文,看看历史吧;人人知道,耶稣会会士篡改经文来的。 ”
查理进来,走到床前,慢慢腾腾,掀开幔帐。
爱玛的头歪靠右肩膀,嘴张开了,脸的下部就像开了一个黑洞。两个拇指还弯在手心。眼睫毛上仿佛撒了一层白粉。眼睛开始消失,像是蜘蛛在上面结了网,盖着一种细布似的黏黏的白东西。尸布先在胸脯和膝盖之间凹下去,再在脚趾尖头鼓了起来,查理觉得像有无限的体积、绝大的重量压在她身上一样。
教堂的钟正敲两点。他们听见河水潺潺,从平台一旁流入黑暗。布尔尼贤先生不时大声擤鼻涕;郝麦的笔在纸上哧哧直响。他道:
“好啦,我的好朋友,对景伤情,您还是走开吧。”
查理一走,药剂师和堂长又辩论起来了。一位说:
“读伏尔泰!读霍尔巴赫!读《百科全书》!”
另一位说:
“读《葡萄牙犹太人书简》!读前任文官尼古拉写的《基督教辨》! ”
两个人争执不下,面红耳赤,同时说话,谁也不听谁说。布尔尼贤想不到对方会这样狂妄;郝麦奇怪对方会这样愚蠢。两个人就要破口对骂了,忽然看见查理又出现了。有什么东西不断吸引他上楼。
为了看她看得清楚,他待在对面,凝神观看。也正由于凝神观看,他已经不觉得痛苦了。
他想起关于感应的故事,关于催眠术的奇迹;他向自己说:精诚所至,或许能起死回生。有一次,他甚至朝她弯过身子,低头呼唤:“爱玛!爱玛!”声急气粗,蜡烛的火焰也被吹到墙上摇晃。
天蒙蒙亮,包法利老太太就来了;查理吻抱她,悲从中来,又哭了一场。她像药剂师一样,试着劝他撙节丧葬费用。他不但不听劝,反而大为生气,她也就只好作罢。他甚至要她立刻进城去买必需的东西。
查理独自待了一下午;白尔特交给郝麦太太照管;全福和勒弗朗索瓦太太在楼上房间守灵。
当天黄昏,他接见吊客。他站起来,握着对方的手,说不出话,随后大家挨挨挤挤坐下,在壁炉前围成一个大半圆圈,低下头,交叠着腿。他们一边摇腿,一边不时大声叹息。人人无聊到了极点,可是谁也不肯先走。
郝麦在九点钟又来了(两天以来,大家净在广场看见他),带来一堆樟脑、安息香和香草。他还带来一瓶含氯的药水 ,消除秽气。女用人,勒弗朗索瓦太太和包法利老太太兜着爱玛,转来转去,这时正好给她换完衣服;她们拉下又长又硬的面网,一直盖到她的缎鞋。全福呜咽道:
“啊!我可怜的太太,我可怜的太太!”
女店家叹息道:
“看呀,她还是那样好看!谁不说,她这就要坐起来呀。”
她们接着就弯下身子,给她戴花冠。
头非举高一点不可,但是头一举高,就见嘴里流出一股黑水,好像又在呕吐一样。勒弗朗索瓦太太叫道:
“啊!我的上帝!袍子,当心!”
她转向药剂师道:
“帮帮我们的忙!怎么!您还害怕!”
他耸肩膀驳她道:
“我,害怕?看您说的!我念药剂学的时候,我在市立医院看到的死人,那才叫多!我们在解剖教室配五味酒!死人吓不倒哲学家;我常常说起,我有心要把我的身体送给医院,供科学研究用。”
神甫一到,就问起包法利的情形,听完药剂师的回答,他讲:
“您明白,刺激还太近!”
郝麦一听这话,就恭喜他不像别人,不致有丧失娇妻的危险。他这话引起一场关于教士独身的争论。药剂师说:
“因为男人不要女人,就不合乎自然!有人犯罪……”
教士喊道:
“不过,老天爷!一个人结了婚,您倒说说,怎么能保守忏悔的秘密啊?”
郝麦攻击忏悔。布尔尼贤加以辩护,说它有恢复本性的效果,举出盗贼忽然变好的种种逸事作证明。有些军人走进告解座,觉得眼睛上有鳞掉下来 。弗里堡有一位教士 ……
他的同伴睡着了。房间的空气太浊,教士觉得有一点气闷,过去打开窗户,惊醒了药剂师。他对他道:
“来,闻闻鼻烟!吸吸吧,人就清醒了。”
老远什么地方,狗不断在吠。药剂师道:
“您听见狗叫了吗?”
教士回答:
“据说,它们闻得到死人的气味,好像蜜蜂一样,闻到死人气味就会离开蜂窝。”
郝麦没有驳斥这些偏见,因为他又睡着了。布尔尼贤先生比较壮实,呢呢喃喃,嘴唇继续动了一阵,不知不觉,下巴一耷拉,丢开他的大黑书,也就呼噜呼噜打起鼾来了。
两个人相对而坐,肚子鼓出,脸皮浮肿,眉头紧皱,争吵了那么长时间,终于在人类同一弱点之中携手了。尸体的模样像在睡觉一样,他们一动不动,比尸体强不了多少。
查理进来,没有惊动他们。这是末一回。他向她告别来了。
香草还在燃烧,浅蓝的氤氲飘到窗口,和进来的雾混合起来。天上有几颗星宿,夜很柔和。
大滴蜡烛油落在床单上,好像眼泪一样。查理望着蜡烛燃烧,可是望久了黄焰的亮光,眼睛疲倦了。
缎袍如同月光一样白,波纹似的闪闪烁烁。她裹在里头,好像消失了一样。他觉得她离开身体,迷迷蒙蒙,化入四周的什物,和寂静、黑夜、过往的风、升起的润泽的香气,全都混为一体。
他忽然看见她在道特的花园,坐在荆棘篱笆前面的长凳上;过了一会儿,又在鲁昂的街上,又在他们的门口,又在拜尔托的院落。他还听见男孩子们,快快活活,在苹果树底下,连笑带舞。房间充满她的头发的香味,她的袍子在他的胳膊底下,窸窸窣窣,发出火花一样的响声。这件袍子还是那件袍子!
他就这样久久回忆过去的种种欢乐,她的体态、她的手势、她的声调。他一阵一阵难过,无终无了,源源不绝,仿佛潮水上涨,坌涌一片。
他起了可怕的好奇心:他一边心跳,一边慢慢腾腾,拿手指尖掀起她的面网。但是他不看犹可,一看吓得叫了起来,惊醒另外两位。他们把他拉到底下厅房。
全福随后上来,说他要一绺头发。药剂师道:
“剪吧!”
她不敢剪;他拿起剪子,亲自去剪。他直打哆嗦,两鬓扎了好几个伤口。最后,郝麦硬起头皮,乱剪了两三剪刀,给她的美丽的黑头发添了几块空白。
药剂师和堂长继续干自己的事,中间免不了睡一会儿,但是每回醒来,就你怪我,我怪你,谁也不放过谁。于是布尔尼贤在房间洒圣水,郝麦拿一点含氯的药水倒在地板上。
全福事前在五斗柜上,给他们摆好一瓶白酒、一块干酪、一大块点心。所以临到早晨四点钟左右,药剂师熬不住了,叹气道:
“说真的,我想加加养料!”
教士不需他劝,出去做完弥撒回来,他们就碰杯吃喝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还咯咯笑着:人在经历某些忧愁阶段之后,会生出一种泛泛的轻松感,所以教士喝到末一小杯,拍着药剂师的肩膀道:
“我们会有一天互相了解的!”
他们在底下门道遇见工人进来。于是足足两小时之久,查理不得不忍受铁锤敲打木板的响声。他们把她放进橡木棺材,再装在另外两副棺材里头,但是外椁太宽,又得拿一条褥子的毛绒塞满空当。最后三副棺盖刨平,钉牢,焊好了,就把灵柩放在大门前面。大门敞开了,永镇的男女开始集合。
卢欧老爹来了。他望见黑布 ,在广场晕死过去。
他在出事三十六小时之后,收到药剂师的信。郝麦先生照顾他的情绪,信上含糊其词,他看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头子看完信,先像中风一样,倒了下去。后来他明白她没有死,但是又可能死……他最后穿上工人服,戴上帽子,给鞋套上刺马距,飞也似的出发了。卢欧老爹一路焦灼万状,气喘吁吁。有一会儿,他什么也看不见,只好下马;听见周围轰隆作响,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天破晓了。他望见三只黑母鸡在一棵树上睡觉;这是凶兆,他吓得哆嗦了。于是他向圣母许愿,送教堂三件祭披,从拜尔托公墓,赤脚走到法松镇的圣堂。
他一进马罗默,就喊店家,一肩膀撞开店门,跑到荞麦口袋跟前,又拿一瓶新苹果酒倒进食槽,喂饱了马,又跨上他的小马。马拼命跑,四个铁掌冒出火星来了。
他向自己道:不用说,会把她救活过来的;医生一定有法子救她。他想起先前听人说起的种种治病的奇迹。
接着他觉得她又像死了一样。她仰天躺在前面大路当中。他拉住缰绳,幻影不见了。
他来到甘冈普瓦,一连喝了三杯咖啡壮胆。
他心想信上写错了名姓。他摸索衣袋,信摸索到了,可是不敢打开看。
他最后猜想,这也许是一个 玩笑 ,——有人报他的仇,淘气小子寻他的开心。再说,她要是真死了的话,他会没有一点感觉?然而的确没有!田野和平日没有什么两样:天是蓝的,树枝摇曳;一群羊从旁边走过。他望见村镇。大家见他伏在马背,风驰电掣,拼命打马,肚带上的血往下滴。
他醒过来,倒在包法利怀里,哭道:
“我的女儿,爱玛!我的孩子!是怎么一回事,说给我听…… ”
另一位抽抽噎噎回答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反正是祸事就是了!”
药剂师分开他们:
“这些可怕的细情,听了也没有用。我回头告诉先生好了。看,人越来越多了。好,沉着点!想开些!”
可怜的包法利表示镇静,重复了几次:
“是……要勇敢。”
老头子喊道:
“好!老天在上,我一定勇敢,我送她一直送到头。”
钟响了。一切齐备。应当出发了。
他们并肩坐在唱经堂的祷告席上,只见三位唱诗队队员,不停地在前面走来走去,唱赞美诗。蛇形风管呜嘟呜嘟在响。布尔尼贤先生全身披挂,尖声吟唱,膜拜圣龛,举高两只手,伸出一双胳膊。赖斯地布杜瓦拿着他的鲸骨杖,在教堂转来转去。灵柩靠近经台,停在四排蜡烛中间。查理直想站起来,吹灭蜡烛。
不过他也努力激起笃信的心情,希望将来有一天再见到她。他想象她许久以来,就到远处旅行。但是他再一想,她就在棺材里,不但休想活转来,而且就要下葬,心头立刻涌起一种绝望、悲惨、冷酷的愤怒。有时候他以为自己失了感觉。他一面责备自己没有心肝,一面体味他的痛苦减轻。
大家听见一根包铁棍子,一板一眼,顿石板地响,声音从里发出,在教堂一侧停住。一个穿一件宽大棕色上装的男人,好不容易跪了下来。原来是 金狮 的伙计伊玻立特。他换上了他的新假腿。
一个唱诗队队员,兜着正殿,请求布施。铜钱一个又一个,在银盘里面响动。包法利带怒丢给他一枚五法郎辅币,喊道:
“快!我难过!我!”
队员深深一躬谢他。
歌唱、跪拜、起立,简直没完没了!他记得初来永镇,他们有一回一同望弥撒,坐在右边靠墙一面……钟又响了。椅子乱动。杠夫在灵柩底下放过三根杠子。大家走出教堂。
朱斯丹这时在药房门口出现,面无人色,步履蹒跚,忽然又进去了。
人们站在窗口看出殡。查理领头先走,挺直了腰,他装出一副勇敢模样,看见有人从小巷或者大门出来,加入行列,就点头致意。六个杠夫,一边三个,迈开小步,微微气喘。教士、唱诗队队员和两个唱诗的童子,吟诵“我从深处” ,声音抑扬顿挫,散在田野。有时候他们走进小路拐弯,看不见了,不过大银十字架总在树木之间举着。
妇女跟在后头,披着风帽朝下翻的黑斗篷,拿着一支点亮的大蜡烛。查理听见祷告声翻来覆去,看见蜡烛光络绎不绝,闻见蜡油和道袍的恶心气味,觉得自己软绵绵没有气力。一阵清风吹过,裸麦和油菜一片碧绿;露珠在道旁荆棘篱笆上颤抖。天边是一片欢乐的声音:一辆大车在车辙走动,远远传来鞭子噼啪的响声;一只公鸡啼个不住,要不然就见一匹马驹,跳跳蹦蹦,逃到苹果树底下。晴空飘着几点玫瑰色红云;淡蓝色浮光笼罩着蝴蝶花盖住的茅屋;查理走过,认出一所一所院落。他记得有些早晨如同今天一样,他看完病人,走出院落,回去看她。
黑布棺罩绣了好些眼泪似的白点子,不时被风吹开,露出灵柩。杠夫走累了,放慢脚步。灵柩忽高忽低,仿佛一条小船,一个浪头打来,上下摆动。
公墓到了。
人们继续走,一直走到草地有坟穴的地方站住,围成一个圆圈,听教士讲话。红土抛在坟穴周围,又悄悄顺着四周,不断泄了下去。
随后四条绳子放好,杠夫把灵柩放到上头。他看着它往下坠,一直下坠。
最后听见一声撞响,绳子吱吱喳喳又拉上来。于是布尔尼贤拿起赖斯地布杜瓦递给他的铁铲,一面右手洒圣水,一面左手使劲推下一大堆土去;石子碰着棺木,发出可怕的声响,听起来好像永恒的回声。
教士把圣水壶递给他旁边的郝麦先生。他一副庄重的模样摇了摇,又递给查理。他双膝跪在土里,掬起满把土往里扔,一面喊着:“永别了!”一面送过吻去;他爬到坟穴跟前,要和她埋在一道。
大家把他拉开了。他没有多久,也就安静下来。他也许跟别人一样,模模糊糊,感到结束的满足。
出殡回来,卢欧老爹像无事人一样,吸着烟斗;郝麦看在眼里,心下觉得很不应该。他还注意到毕耐没有露面,杜法赦听完弥撒,就“溜之大吉”,公证人的听差泰奥多尔穿一件蓝燕尾服,“倒像找不到一件青燕尾服,话说回来,这是风俗!”他从这一群人走到另一群人,说起他的观察心得。大家谈到爱玛,同声惋惜,特别是勒乐。他自然也送殡来了。
“可怜的少奶奶!她丈夫要多难过!”
药剂师接下去道:
“不是我,您知道,他会结果自己性命的!”
“那样善良的一位太太!星期六,我还在我的铺子见到她,您说说看!”
郝麦道:
“我没有时间,不然的话,我会准备几句话,到她坟上演说的。”
查理回到家,脱掉衣服。卢欧老爹换上他的蓝工人服。这是新做的,他一路常拿袖子擦眼睛,脸上也有了颜色。一脸的土,眼泪流过,留下一道一道印子。
包法利老太太和他们在一起。三个人全不言语。老头子最后叹息道:
“您记不记得,我的朋友,我有一回到道特,正赶上您丢掉您头一位太太。当时我直安慰您!我有话讲;可是现在……”
接着就鼓起胸脯,长叹了一声:
“啊!您明白,这下子我完啦,我看见我女人死……后来是我儿子……今天,又是我女儿!”
他决计马上就回拜尔托,说他在这房子睡不着觉。他甚至拒绝看一眼他的外孙女。
“不!不!我受不了。您替我好好吻吻她!再会!……您是个好孩子!再说,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
他打着自己的屁股道:
“别担心!总有你的火鸡的。”
但是他走到岭上,却又转回身子,如同从前在圣维克托小路和她分手,转回身子一样。太阳落在草原,光线斜射过来,村庄的窗户仿佛着了火似的。他拿手放在眼前,望见天边有一圈墙,里面的树木,左一堆,右一堆,夹在白石头当中,活像一束一束黑花。 他继续行路,缓缓走去,因为他的小马跛了。
查理和母亲虽然劳累,黄昏守在一起,仍然谈了许久。他们说起先前的日子和将来。她打算搬到永镇住,料理家务,母子不再离开。她机敏而且体贴,儿子的感情,多少年来,溜出她的手心,如今回到身边,自然心中暗喜。半夜了,村镇和往常一样,静静悄悄,只有钟响。查理醒过来,总在想她。
罗道耳弗整天在树林打猎消遣,安安逸逸,睡在他的庄园;赖昂在那边,也睡着了。
这时候有一个人却没有睡。
松树中间,有一个男孩子,跪在坟头哭泣,他在黑地里,胸脯一起一伏,抽抽搭搭,上气不接下气,难过得什么似的,比月光还柔,比夜色还深。
栅栏门忽然嘎吱一响。赖斯地布杜瓦方才忘记带走他的铁铲,现在寻找来了。他认出是朱斯丹爬墙:偷他的马铃薯的罪犯,总算有了下落。
查理第二天接回小孩子。她要妈妈。大家回答她:妈妈出门了,会带玩具给她的。白尔特问起好几次,不过时间一久,也就不往这上头想了。包法利看见孩子快活,反而伤心,还有药剂师的慰唁,听了心烦,却又非听不可。
银钱事务不久又开始了,勒乐先生又唆使朋友万萨出面;查理认可惊人的数字,因为属于 她 的家具,再小他也不答应变卖。母亲气得不得了。他比她的气性还大。他完全变了。她丢下他走了。
于是人人来 找便宜 。朗玻乐小姐索讨半年学费,虽然爱玛一次钢琴课也没有上过(别瞧她拿出那张收据给包法利看:原来是她们两个人串通好的)。租书处索讨三年租费。罗莱嫂子索讨二十来封信的寄费;查理问她细情,她不漏一丝口风:
“啊!我知道什么呀!反正是她寄的。”
查理每付一次账,总以为这是最后一次。但是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
他讨取拖延未付的诊费,人家拿他太太的信给他看,他只好连声道歉。
全福如今穿太太的衣服,不是全穿,因为他留下几件,放在她的梳洗间,他进去观看,就把自己锁在里头。全福差不多和她一样高矮,查理望见她的背影,常常产生幻觉,喊道:
“喂!别走!别走!”
可是泰奥多尔在圣灵降临节把她拐跑了。她离开永镇,偷去留在衣橱的全部东西。
就在同一时期,寡妇迪皮伊夫人送了一份喜帖给他,宣布“她的儿子、伊弗托的公证人、赖昂·迪皮伊先生,和崩德镇的莱奥卡狄·勒伯夫小姐举行婚礼”。查理给他写信道喜,并说:“我可怜的太太在世的话,听到您的喜讯,该多快乐呀!”
有一天,他在家里漫步闲走,上到阁楼,觉得鞋底踩到一个小纸球。他打开读道:“拿出勇气来,爱玛!拿出勇气来!我不希望害您一辈子。”原来是罗道耳弗的信,掉在木箱夹缝,一直待在地上,天窗的风新近又把它吹到门口。查理张大了嘴,一动不动,站在从前爱玛站的地方,当时她万念俱灰,直想寻死,脸色比他现在的脸色还要惨白。最后他在第二页底下看到一个小小的 罗 字。这是什么意思?他想起罗道耳弗的殷勤、他的忽然消失和以后有两三次遇到时,他的杌陧神情。不过书信的尊敬口气引他往好处想。他自言自语道:
“他们也许是闹精神恋爱。”
再说,查理不是那种追根究底的人;他看见证据,反而退缩。他的忌妒若有若无,比起他的巨大痛苦来,也就微不足道了。
在他看来,男人不膜拜她,就不可能。各个男子,毫无疑问,都想要她。他这样一想,越发觉得她美。他对她起了一种持久、疯狂的欲望。欲望无边无涯,加强他的绝望,因为现在失去了一切实现的可能。
好像她还活着一样,他讨她的欢心,迁就她的喜好、她的见解;他买了一双漆皮鞋,系白领带,髭上洒香水,学她签发票。想不到她死了以后还败坏他。
他迫不得已,一件一件卖掉银器,接着又卖掉客厅的家具。间间屋子成了空的,只有卧室、她的房间,丝毫不动,还和先前一样。查理用过晚饭,来到卧室,把圆桌推到壁炉前面,拉近 她 的扶手椅。他坐在对面。有一支镀金蜡烛台点着蜡烛。白尔特在他旁边,往画上涂颜色。
可怜人见她穿得那样破烂,好生难过。靴子没有靴带,罩衫从肩膀底下一直撕到屁股,因为女用人根本就不管她。但是她长得又温柔,又可爱,小脑袋朝前一歪,温文尔雅,美丽的金黄头发搭在她的粉红脸蛋上,他感到无限喜悦,好像酒酿坏了,有松香气味一样,欢乐掺有悲伤。他帮她修理玩具,用硬纸板剪小人,缝补囡囡的破肚皮。他要是见到女红盒、一条拖在外头的缎带,或者甚至一根落在桌缝的针的话,他都会沉入遐想,模样非常忧郁,连她也变得像他一样忧郁。
如今没有人看望他们了。因为朱斯丹逃到鲁昂,进杂货铺当伙计;药剂师的孩子越来越不理小姑娘,郝麦先生也不在乎友谊长存,他们的社会地位不一样了。
他的消炎膏没能医好瞎子。瞎子回到纪尧姆树林岭,对旅客讲药剂师徒劳无功,讲到后来,郝麦进城,躲在 燕子 的窗帘后头,不敢见他。他恨透了他;名誉攸关,他千方百计除他,还安装了一座隐蔽的炮位打他:显出他不但足智多谋,而且用心险恶。一连六个月,人们在《鲁昂烽火》可以读到这样措辞的短论:
每一个去庇卡底肥土沃野的人,一定会在纪尧姆树林岭上,看见一个乞丐,脸上长着可怕的烂疮。他纠缠你,迫害你,简直等于征收旅客一次路捐。难道如今还是中世纪野蛮时代,流浪人参加十字军远征,带回来的癞疮和瘰疬,我们也允许公开展览?
要不然就是:
法律禁止流浪,可是我们的大城市近郊,依然布满成群结队的乞丐。人们还见到踽踽独行的乞丐,他们未见得就不危险。我们的市府官长在想什么?
郝麦还捏造了一些耸人听闻的故事:
昨天,一匹受惊的马,在纪尧姆树林岭……
接下去就讲遇见瞎子,发生了意外事件。
结果是官府把瞎子抓起来。可是又把他放了。他又开始,郝麦也又开始。这变成一场角斗。郝麦胜利了;因为他的仇敌被关进一家收容所,受到终身禁闭的处分。
成功增加胆量。从这时候起,县里压死一条狗,烧掉一座谷仓,殴打一个女人,他一知道,就永远根据拥护进步和憎恨教士的原则,立刻公之于众。他比较公立小学和教会小学,指摘后者 。他看见补贴教堂一百法郎,气愤不过,提起圣巴托罗缪惨案。他揭发弊端,散布警句:这是他自己的说法。郝麦做的是破坏工作;他变成危险分子了。但是新闻天地太小,不足以发挥他的大才,他需要来一部书、一部著作!于是他编了一部《永镇统计一览,附风土调查》。统计学把他引向哲学。他关心重大问题,例如社会问题、下层阶级的教化、养鱼法、树胶、铁路等。他羞于做一个资产者。他摆出 艺术家风度 ,吸起烟来了!他买了两尊彭巴杜尔风格的 时髦 小雕像,装潢他的客厅。
他不放弃药房;正相反!他晓得最新发明。他注意提倡巧克力的大运动。他头一个把 可可 和 补力多 介绍到塞纳河下游州。他热烈鼓吹普韦马舍的水电链 ,自己就戴一条;晚上他脱法兰绒背心,露出金螺旋线,裹得又密又严,赛过斯基泰人 ,严实得连人都没影了。见他金碧辉煌,如同东方王爷 ,郝麦太太不禁目瞪口呆,觉得自己加倍崇拜他了。
他对爱玛的墓碑有奇妙的见解。他最先建议,立一根半截石柱,外加帷幔;后来又建议,立一座金字塔;再后又主张建成圆亭式样的火神庙……要不就是“一堆断垣残壁”。他把垂柳看成忧郁的独一无二的标志 ,所以计划尽管改来改去,但是关于垂柳这一点,他决不让步。
查理和他一同到鲁昂一家石厂,挑选墓碑,——还有一位画家做伴。他是布里杜的朋友,姓沃弗里拉,一路净说双关语。查理看了一百多种图样,又估计了一番价钱,最后,二次去鲁昂,决计采用皇陵式样,主要两面全雕了“一位司命神,拿着一根灭了的火把”。
至于碑铭,郝麦觉得就数“行人止步”漂亮;他想不出下文,搜索枯肠,不断重复“行人止步”……最后忽然想到“勿践贤妻” ,查理采用了。
奇怪的是,包法利一边不停地想念爱玛,一边却在忘记她。他想尽方法来保留她的形象,可是他觉得这形象照样溜出了他的记忆。他为这事直恨自己。其实他夜夜梦到她;梦也永远一样:他走到她跟前,然而就在搂抱的时候,她在他的胳膊中间变成了尘土。
大家看见他天天黄昏去教堂,去了一星期不去了。布尔尼贤先生甚至看望过他两三回,后来也就随他去了。而且郝麦说,老堂长心地越来越褊狭,越疯狂。他大骂时代精神,每半个月,临到讲道,必定提起伏尔泰临死的情形,大家知道,他是吞自己的粪死的 。
包法利虽然省吃俭用,离还清旧债,却还远得很。勒乐拒绝改期。扣押就在眼前了。事到如今,他只好写信给母亲求救。母亲答应拿她的财产作抵押,不过信上狠狠数落了爱玛一顿;她要一条全福没有偷去的披肩,酬谢她的牺牲。查理不肯给她。他们失和了。
她首先提出和解,向他建议接小女孩过去,陪她做伴。查理同意了。但是临到动身,他又舍不得她走。这一回,母子决裂到底,挽救不来了。
亲戚关系越淡,他的心也就越集中爱女儿。偏偏她又让他不放心,因为她有时候咳嗽,脸蛋有红印子。
对面是药剂师的家庭,又兴旺,又快活,事事如意。拿破仑帮他做实验;阿塔莉给他绣了一顶希腊小帽;伊尔玛剪圆纸片,盖蜜饯罐;富兰克林一口气背完九九表。他是最快乐的父亲,最走运的人。
错啦!有一种野心私下折磨他:郝麦热衷十字勋章。他不缺乏资格:
第一,霍乱流行时期,曾经奋不顾身,热心服务;第二,自费刊印种种造福公众的著述,例如……(他提起他的报告,题目是《论苹果酒及其酿造与效用》;还有关于密毛木虱的研究,送到法兰西学院;他的《统计》,甚至他当药剂师的考试论文);何况“我是好几个学会的会员”(他只是一个学会的会员) 。他打一个转身,喊道:
“单说踊跃救火,我也该得!”
于是郝麦逢迎当局。州长先生竞选 ,他私下大帮其忙。他最后卖身求荣,无所不为。他甚至给国王写了一封请愿书,求他 主持公道 ;他称呼他 我的好国王 ,把他比成亨利四世。
每天早晨,药剂师接过报纸,急忙打开,在任命栏寻找他的名字,只是任命老不见下来。他最后等不及了,拿花园草地修成勋章的星形,上头来两个小条,也是草做的,代表缎带。他交叉胳膊,围着这块草地散步,默念政府无能,世人负义。
爱玛常用的一张乌木书桌,查理由于尊重起见,或者由于从缓查看的一种快感,从没有打开她本人的抽屉看过。终于有一天,他坐在书桌前面,转动钥匙,推开锁簧。赖昂的书信全在里头。这一回,没有疑问了!他一直看到末一封信,搜索个个角落、件件家具、只只抽屉、张张画后,又是呜咽,又是嗥叫,心烦意乱,如癫如狂。他发现一只匣子,一脚踢破。情书散了一地,当中有一张罗道耳弗的画像,凝目相望。
大家奇怪他为什么那样情绪低落。他不出门,不见客,甚至拒绝去看他的病人。大家讲他:“关在家里喝酒。”
有时候,好事者耸起身子,从花园篱笆上头往里张望,大吃一惊,就见这位先生,胡须老长,衣服龌龊,容貌狰狞,边走,边号啕大哭。
夏季黄昏,他带领小女儿,来到公墓,直到黑夜才回,除去毕耐的天窗,广场没有亮光。
不过他的痛苦感受并不完整,因为旁边没有人和他一起分担。他看望勒弗朗索瓦太太,为了能谈谈她。但是女店家只用一只耳朵听:她像他一样,也有苦恼,因为勒乐先生的 “利商车行”,最近终于开张了。伊韦尔在办货方面,卓有声誉,要求加薪,还威胁她,要加入“对方”。
有一天,他到阿格伊市场,去卖他的马——他最后的财路,遇见罗道耳弗。
狭路相逢,两个人脸全白了。爱玛出殡的时候,罗道耳弗仅仅送去他的名片,所以一见之下,就期期艾艾先表歉意,随后有了胆量,居然请他(正当八月,天气炎热)到酒馆去喝一瓶啤酒。
他靠住桌子,边说,边嚼他的雪茄;查理坐在她爱过的这张脸对面,出神遐想。他觉得像又见到她的什么东西一样。实在意想不到。他真想做罗道耳弗。
另一位继续闲谈庄稼、牲畜、肥料,看见谈话有了间隙,唯恐对方提起隐情,赶紧找无聊的话来堵塞。查理并没有听他说话;罗道耳弗也觉出来了,单从他脸色的变化,就看出回忆正在掠过。查理渐渐脸红了,鼻孔抖动,嘴唇哆嗦,甚至有一阵,气愤填胸,死盯着罗道耳弗看。罗道耳弗似乎感到恐怖,话也中断了。但是没有多久,查理脸上又显出原先那种凄惨的无精打采的神情。他说:
“我不生您的气。”
罗道耳弗默不作声。查理两手抱住头,好像无限的痛苦全都咽下去了一样,奄奄一息,低声道:
“是啊,我不再生您的气啦!”
他甚至于添上一句伟大的话、有生以来,他说过的唯一伟大的话:
“错的是命!”
罗道耳弗,作为支配这一命运的人,觉得一个人处在查理这种地位,说这种话,未免过于宽厚,简直可笑,甚至有点下贱。
第二天,查理坐到花棚底下的长凳上。阳光从空格进来;葡萄叶的影子映在沙地;素馨花芬芳扑鼻;天是蓝的;斑蝥环绕开花的百合嗡嗡地飞。查理觉得气闷,仿佛一个年轻人,心里迷迷茫茫,涨满了爱情的潮汐。
小白尔特一下午没有见到他。七点钟找他去用晚饭。
他闭住眼睛,张大了嘴,手里拿着一股又黑又长的头发,头仰靠着墙。她道:
“爸爸,你倒是来呀!”
她以为他在逗她玩耍,轻轻推了他一下。他倒在地上。原来是死了。
三十六小时以后,由于药剂师的要求,卡尼韦先生跑来加以解剖,但是什么也检验不出。
全部什物出卖,只有十二法郎七十五生丁剩下来,留给包法利小姐投奔祖母一路使用。老太太当年去世;卢欧老爹瘫了,一个远房姨母把她收养下来。姨母家道贫寒,为了谋生,如今把她送进 一家纱厂。
自从包法利死后,一连有三个医生在永镇开业,但是经不起郝麦拼命排挤,没有一个站住了脚。他的主顾多得不得了。官方宽容他,舆论保护他。
他新近得到十字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