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镇寺(从前有一座嘉布遣 寺,所以才这样称呼,现在连遗址也看不见了)是一个离鲁昂八古里远的村镇,在阿柏镇大路和博韦大路之间,紧靠里厄河灌溉的一个盆地。小河在河口附近推动三座水磨,然后流入昂代尔河 ;水里有些鳟鱼,到了星期天,男孩子们就来钓鱼玩。
人们在布瓦西耶离开大路,顺着平地,走到狼岭高头,就望见了盆地。河在中间流过,盆地一分为二,成了两块面貌不同的土地:左岸全是牧场,右岸全是农田。丘陵绵绵,草原迤逦蔓延,从山脚绕到后山,接上布赖 地区的牧场,同时平原在东边,一点一点高上去,向外扩展,金黄麦畦,一望无际。水在草边流过,仿佛一条白线,分开草地的颜色和田垄的颜色,整个田野看上去,就像一袭铺开的大斗篷,绿绒领子上镶了一道银边。
走到天边尽头,就有阿格伊森林 的橡树和圣约翰岭的巉岩,挡住去路。山坡自上而下,显出一些或宽或窄、又长又红的条纹,全是雨水冲洗的痕迹;许多含有铁质的泉水,四处流淌,流成那些红砖颜色,一道细线又一道细线,衬着山的灰底子,分外触目。
这里是诺曼底、庇卡底和法兰西岛 交界处,一个三不管地区,语音没有高低轻重,就像风景没有特色一样。新堡全区干酪,数这地方做得最坏,另一方面,耕种费钱,因为土地充满沙砾、石子,毫无黏性,要施大量肥料才成。
直到一八三五年以前,人去永镇,没有好路可走;然而也就是在这期间,当地修了一条 交通要道 ,连接阿柏镇大路和亚眠大路,车夫有时候从鲁昂送货到弗朗德勒 ,也走这条要道。永镇寺虽然有了 新出路 ,照样驻足不前。他们不改良土壤,只是死守牧场,不管收入坏到什么地步。懒惰的村镇,一成不变,看也不看平原一眼,继续朝河那边开拓,人从远处望去,只见它伸展在岸上,像一个放牛郎在水边睡午觉。
过了桥,就在山脚,辟了一条垫高的堰路,栽着小白杨树,一直把你带到村子的头几家。院子周围有一道篱笆,当中是住宅,还有许多零星小屋、压榨间、车棚、蒸馏间 ,在树木底下散开,枝叶茂密,中间挂着梯子、杆子或者镰刀。窗矮矮的,玻璃又厚又鼓,仿佛瓶底,当中有一个圆疙瘩。泥草房顶几乎遮住窗户的三分之一,好像皮帽拉到眼睛上面一样。几根乌黑的龙骨,扯斜穿过石灰墙,偶尔有一棵瘦小的梨树,伸出墙头;小鸡站在底层的门槛上,啄着泡过苹果酒的黑面包屑,门口有活动小栅栏,防它们进屋里去。再往前走,就见房屋密了,院子小了,篱笆不见了;窗户底下有一捆羊齿草 。绑在扫帚把的尖尖头,摇来摆去。过了一家马掌铺,就是一家车厂,外头搁着两三辆新车,堵住了路。再过去,有一个栅栏门,望进去是一块圆草坪,点缀着一个小爱神,手指放在嘴上;再往里去,就是一所白房子,台阶两头一边一个铜瓶,门上钉着一块亮晶晶的事务所小牌:这是公证人的住宅,当地数它漂亮。
教堂在街的斜对面,离事务所有二十步远近,把着广场入口。公墓不大,环绕教堂,墙有大半个人高,里面墓冢垒垒,旧墓石倒在地上,块块相连,倒像铺的石板地,草长在夹缝,四四方方,绿茵成畦。查理十世在位的末年,教堂翻修一新 ,现在木头屋顶高处,开始腐烂,上面涂的蓝颜色,有些地方陷下去,成了黑颜色。门上方搁风琴的地方,变成人们聚会的楼台,有一道楼梯盘旋而上,木头套鞋一踩,咯噔咯噔直响。
阳光透过匀净的玻璃窗,迤斜照亮顺墙排列的板凳;有的板凳放上一张草垫,钉牢了,底下写着几个大字:“某先生之凳。”再往里去,在大厅狭窄的地方,有一个忏悔间,和一座小小的圣母像相对。圣母穿一件缎袍,头上蒙一幅银星点点的面网,朱红颜色脸蛋,活像夏威夷群岛的一尊神像;最后,靠里有一帧复制的《神圣家庭》,写明“内政部部长赠”,挂在圣坛上四支蜡烛当中,视野也就到此为止。唱经堂是枞木做的,一直没有上过油漆。
菜市场占了永镇广场一半大小,其实也就是二十来根柱子撑起的一个瓦棚罢了。镇公所是“按照巴黎一位建筑师的图样”盖起来的,好似一座希腊神庙,紧挨着药房犄角,底层有三根爱奥尼亚圆柱,二楼有一条半圆穹隆长廊 ,横楣画了一只高卢公鸡 ,一只爪子踩住宪章,一只爪子举起公道天平。
不过最引人注意的,却是 金狮客店 对面郝麦先生 的药房!特别是夜晚,甘该灯点起来,装潢铺面的红、绿药瓶,朝地面投出两道彩色奕奕的亮光,便见影影绰绰,隔着亮光,如同隔着孟加拉烟火 一样,出现了药剂师伏几而坐的影子。他的住宅,由上到下,贴满招贴,有的是行书字体,有的是圆环字体,有的是铅印字体,写道:“维希水、塞兹水、巴赖吉水、清血汁、拉斯帕依药水、阿拉伯健身粉、达塞药糖、勒尼奥药膏、绷带、蒸馏器、卫生巧克力”等, 不一而足。招牌像铺面一样长短,金字写着: 郝麦药剂师 。几架大天平,钉死在柜台上,天平后头铺子尽里,一扇玻璃门上,在一半高地方,黑底金字,“郝麦”这个名字又出现一次,同时横楣上,还写了 实验室 三个字。
此外,永镇也就没有什么可看的了。街道(唯一的一条街)有子弹射程那样长,两边几家店铺,在大路拐弯地方,收了形迹。出了街,往左转,沿圣约翰岭山脚走,很快就到了公墓。
有一时期,霍乱流行 ,教堂扩大坟地,推倒一堵墙,在旁边买了三亩地;可是这块新开拓出来的地区,难得有人用,墓冢照常朝大门那边挤。看守又管掘坟,又当教堂管事(这样就从教区死人身上得到两笔收益),利用空地,种了一些马铃薯。不过他的田地本来就小,加之年复一年的收缩,所以他遇到传染病盛行的季节,便左右为难,不知道死人多了应当开心,还是坟墓多了应当难过才是。堂长先生终于有一天发话了:
“赖斯地布杜瓦,你吃死人呢!”
他听了这句话,觉得阴风惨惨,寻思之下,有一时期也就住了手,可是他今天照旧种他的块根,还硬说是野生的。
自从下文说起的事故发生以来,事实上,永镇就没有什么改变。马口铁三色旗,在教堂钟楼顶端,旋转如故;布庄两幅印花布幌子,依然迎风招展;药房的胎儿,仿佛一捆一捆白火绒,泡在浑浊的火酒里面,日渐腐烂;还有客店大门上头的老金狮子,风吹雨打,颜色褪掉,活像长毛犬,向过往行人露出它的鬈鬈毛。
包法利夫妇要来永镇的那天黄昏,女店家勒弗朗索瓦寡妇,正忙得不可开交,一面烧菜,一面直冒大汗。原来明天是镇上赶集的日子,必须先把肉切好,鸡开好膛,汤和咖啡煮好。另外,还要做出包饭人的饭、医生夫妇和他们女用人的饭。弹子房传出一片震耳的笑声;小间有三位磨房老板,喊人给他们拿烧酒去;劈柴在燃,焦炭在响,有人在案板上剁菠菜;厨房长桌上,盘子摞得高高的,和整块生羊肉夹杂在一起,案板一动,盘子就晃荡。偏院家禽咯咯叫唤,女用人在后头追赶,要宰它们。
一个男人穿绿皮拖鞋,有几颗细麻子,戴一顶金坠小绒帽,背向壁炉烤火。他一脸扬扬自得的表情,神态就像挂在他头上的柳条笼里的金翅雀那样安详,这人就是药剂师。
女店家喊着:
“阿尔泰蜜丝!撅些细枝子,给水瓶装水,送烧酒去,快呀!您等的客人,我单知道上什么果点,也就好了!老天爷!帮搬家的那伙人,又在弹子房闹开了!他们的大车停在大门底下! 燕子 来了,兴许把它撞坏了!喊伊玻立特,把车搁好!……说说看,郝麦先生,打早上起,他们打了约莫有十五盘球,喝了八坛苹果酒!……他们要杵坏我的台球毡子的!”
她拿着撇沫的勺子,边讲,边远远望他们。郝麦先生回答道:
“没有什么大不了,您买一张新的就是了。”
寡妇一听这话,叫了起来:
“再买一张台子!”
“勒弗朗索瓦太太,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早就对您说过了,您这是自己害自己!大大地害了自己!再说,打弹子的人,如今讲究口袋窄,杆子重。人家不照老法子打啦;全变啦!必须跟着世道走!看看泰里耶,宁可……”
女店家气红了脸。药剂师说下去:
“他那张台子,随您怎么说,比您这张玲珑多了;好比说吧,人家就想得出来,帮波兰人募捐或者帮里昂遭水灾的人募捐 ……”
女店家耸着她的胖肩膀,打断他的话道:
“像他那种叫花子,别想吓得了人!看吧!看吧!郝麦先生, 金狮 开一天,人来一天。我呀,有的是办法!您看好了,总有一天早上, 法兰西咖啡馆 会关门大吉,窗板上贴封条的!……(她接下去,自言自语道)换掉我这张台子,可是搁搁我洗的衣服,有多方便!赶上打猎,我好让上头睡六个客人!……伊韦尔这慢腾鬼怎么还不来!”
药剂师问道:
“您等他回来给客人开饭?”
“等他回来?毕耐先生就不答应!六点钟一敲,您看吧,他准进来,世上像他那样刻板的人,没有第二个。用饭也总要在小间用!死也别想他换换地方!又爱挑剔!又讲究喝好苹果酒!一点也不像赖昂先生;人家呀,有时候,七点钟来,连七点半钟的时候也有;有什么吃什么,看也不看一眼。年轻人真好! 从来说话斯斯文文的。”
“这就因为呀,您明白,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和一个当过重骑兵的税务员,大有区别。”
六点钟响了。毕耐进来。
他穿一件蓝大衣,笔直下垂,裹住他的瘦身子,皮便帽的护耳,在顶门用小绳拴牢,帽檐朝上翻,底下露出光秃秃的额头,过去戴久了战盔,压出印子。他穿一件青呢背心、一条灰裤,戴着硬领,一年四季,穿一双贼亮靴子,偏巧脚拇指跷,脚面一边高起一块。小眼睛,鹰嘴鼻,金黄络腮胡须,一根不乱,齐下巴兜住他少光无色的长脸,活像花圃的边。他玩一手好牌,写一手好字,是一个打猎的好手,家里有一台旋床,闲来无事,他就旋餐巾环,怀着艺术家的爱心、资产者的私心,攒满了一屋。
他朝小间走去;但是先得请出三位磨房老板;他坐在炉火旁边,默不作声,等人给他摆好刀叉,然后像平日一样,关了门,摘掉便帽。
药剂师一看就剩下他和女店家了,发话道:
“说上两句客气话,不见得就烂掉他的舌头!”
她回答道:
“他向来少言寡语;上星期,来了两个布贩;两个年轻人挺有才气,夜晚讲了许多笑话,可把我笑死啦。好,他呀,坐在那边,闷声不响,活活儿一条死鱼。”
药剂师道:
“是呀,没有想象,没有才情,一点应酬都不讲!”
女店家驳他道:
“可是人家说他有本事啊。”
郝麦回答道:
“本事!他!本事?”
他换了一种比较平静的语气,接下去道:
“在他那一行,也许是吧。”
于是他往下讲道:
“啊!一个场面大的商人、一个法学家、一个医生、一个药剂师,专心业务,人变古怪了,甚至于粗暴了,这我懂;历史上尽有这种事例!不过,那是因为,起码他们在想什么事情。我,好比说吧,我写标签,在写字台上找钢笔,有许多回,找来找去找不到,临了发现夹在我的耳朵上头!……”
勒弗朗索瓦太太走到门口,看看 燕子 到了没有。她吓一跳。一个穿一身黑的男子,突然走进厨房。黄昏一丝余光,照出他有一张赤红的脸和运动家的体格。
“堂长先生,有事要我做吗?”
女店家一面问,一面走向壁炉,去拿一支铜蜡烛台。铜蜡烛台和蜡烛并排摆在一起。
“您要不要吃点东西?喝一小盅黑醋栗酒、一杯葡萄酒?”
教士十分客气地谢绝了。他是来找他的雨伞的:他前一天把雨伞忘在艾讷蒙修道院了,所以来拜托勒弗朗索瓦太太,派人替他取回来,夜晚送到他的住处。晚祷的钟声在响,他回教堂去了。
药剂师听他的皮鞋声在广场消失以后,就批评说,方才他的行为,很不礼貌。喝一杯酒,算得了什么,居然拒绝,在药剂师看来,是最要不得的一种虚伪。教士个个偷偷摸摸,大吃大喝,企图再过那种什一税的日子 。
女店家帮她的堂长说话:
“凭您怎么说,像您这样的男人,他在膝盖上,可以一撅四个。去年,他帮我们收麦秸,真结实啦,一趟扛六捆!”
药剂师道:
“妙啊!那么,打发你们的姑娘找有这般体格的小伙子忏悔去!我呀,我要是政府的话,我要教士一个月抽一次血。是啊,勒弗朗索瓦太太,为了治安和风俗,每一个月,好好儿抽他们一回血!”
“别说了,郝麦先生!您不敬神!不信教!”
药剂师还口道:
“我信教,信我自己的教,别看他们装腔作势,像煞有介事,我比他们哪一个都有信仰!正相反,我崇拜上帝!我信奉上天,相信有一个造物主,随他是什么,我不在乎。他要我们活在人世,尽我们的公民责任、家长责任;但是我用不着走进教室,吻银盘子,拿钱养肥一群小丑:他们吃得比我们好!人在树林,在田地,甚至像古人一样,望着苍天,一样可以敬仰上帝。我的上帝、我所敬礼的上帝,就是苏格拉底的上帝、富兰克林的上帝、伏尔泰和贝朗瑞的上帝!我拥护《萨瓦教务协理的信仰宣言》和八九年的不朽原则 !所以我不承认什么糟老头子上帝,拄了拐杖,在他的花圃散步,让他的朋友住在鲸鱼肚子里,喊叫一声死去,三天之后再活过来 。这些事本身就荒唐,还不说根本违反全部物理学原理;这顺便也就为我们证明:教士一向愚昧无知,厚颜无耻,还硬要世人和他们一样。”
他住了口,目光炯炯,看周围有没有听众,因为药剂师一时兴起,忘乎所以,竟以为自己是在乡行政委员会了。可是女店家已经心不在焉,伸长耳朵,听远处什么东西滚动的声音。她听出是马车响,还掺杂着松了的马掌叭嗒叭嗒打地的声音。 燕子 终于在门前停住了。
这是一只黄箱子,夹在两个大轱辘当中,轱辘有车篷那样高,旅客看不见路,肩膀还要吃土。窗户窄小,车门一关,玻璃就在框子中间震动,上头灰尖已经够厚的了,还左一块,右一块,沾了好些泥点,即使倾盆大雨,一时也冲洗不掉。车套了三匹马,一匹打头,每逢下坡,车一颠簸,箱子底就碰了地。
永镇有些市民,也到了广场,同时说话,七嘴八舌,问消息,要解释,找鸡鸭筐子,闹得伊韦尔不知道回答谁好。原因是他替本地人进城办货,到铺子买东西,给鞋匠带回几捆皮,给马掌匠带回一堆废铁,给店东家带回一桶鲱鱼,从女帽店带回几顶帽子,从理发店带回一些假发;他一路回来,一包一包分好,沿着各家的院墙扔进去,站在车座上,扯嗓子嚷嚷,马也不管了,由它们走去。
路上发生意外,车回来迟了;包法利夫人的猎犬,在田地迷失了。大家足喊了一刻钟。伊韦尔甚至倒回了半古里路,时刻以为瞥见了,偏又不是;但是没有时间再找,非赶路不可。爱玛又是哭,又是生气,直抱怨查理不好。布商勒乐先生,凑巧同车,试着安慰她,举了许多例子:狗丢了,经过多年,又找到主人。他听人讲起一条狗,从君士坦丁堡回到巴黎。还有一条狗,照直走了五十古里路,泅过四条河;他的父亲有一条长毛狗,不见了十二年,有一天黄昏,他到城里用饭,狗在街头冷不防跳上他的后背。
爱玛头一个下车,全福、勒乐先生、还有一个奶妈,跟着也下了车;天一黑,查理就在他的角落睡着了,临到下车,不得不喊醒他。
郝麦上前,介绍自己,向夫人表示他的热忱,向先生表示他的敬意,说他能稍尽绵薄,不胜荣幸。接着就悾悾款款,说他擅作主张,陪他们一道用饭,再说,他的太太又不在家。
包法利夫人一进厨房,就走到壁炉跟前,伸出两个手指,在膝盖地方,把袍子提到踝骨上,露出一只穿黑靴子的脚,跨过烤来烤去的羊腿,伸向火焰。火光照亮整个身子。一道强光射透袍料纬线、白净皮肤的细毛孔,甚至时时眨动的眼皮。门开了一半,风吹进来,一大片红颜色罩住她的身子。
一个金黄头发青年,在壁炉另一边,不言不语地望她。
赖昂·迪皮伊先生(他是 金狮客店 第二个包饭客人),在公证人居由曼那边做文书,在永镇百无聊赖,推迟用饭的时间,希望客店来一位旅客,聊一黄昏。有些天,工作完毕,他不知道干什么好,只好准时前来,无可奈何,从头到尾,和毕耐一道吃饭。所以女店家提议他陪新来的客人用饭,他就欢欢喜喜接受了。勒弗朗索瓦太太争体面,特意在大厅摆了四份刀叉。
大家走进大厅,郝麦怕伤风,请大家允许他戴他的希腊小帽,然后转向旁边的包法利夫人:
“夫人,不用说,有点累了吧?我们这辆 燕子 ,真要把人颠死!”
爱玛答道:
“是啊;不过我一向就觉得变动好玩,我喜欢出门。”
文书叹一口气,说:
“老待在一个地方,简直把人腻死!”
查理道:
“您要是也像我,老得骑着马来来去去……”
赖昂转向包法利夫人,接茬道:
“可是,我觉得,这再有意思不过……”
他添上一句话道:
“要能这样的话。”
药剂师讲:
“其实,在我们这地方行医,并不怎么辛苦;因为道路平坦,马车来往无阻,而且一般说来,农民生活富裕,酬金相当丰厚。就病而论,除去肠炎、气管炎、胆汁过多等常见病例之外,我们也就是收获期间,偶尔害害疟疾,不过大体说来,情形并不严重,也没有特殊值得注意的地方,顶多爱生瘰疬罢了,这不用说,是我们乡下人居住不合卫生条件的缘故。啊!包法利先生,到时您就知道,种种偏见,需要排除;顽固的旧习惯,天天和您的一切科学努力冲突;因为他们宁可求救于九日祈祷、圣骨、教堂堂长,也不按照常情,来看医生或者药剂师。不过说实话,气候不坏,本乡就有几个九十岁的人。寒暑表(我观察过),冬季降到摄氏表四度,大夏天高到二十五度,顶多三十度,合成列氏表,最大限度也就是二十四度,或者华氏表(英国算法)五十四度 ,不会再高啦!——而且实际上,我们一方面有阿格伊森林,挡住北风,另一方面,又有圣约翰岭,挡住西风;不过河水蒸发,变成水汽,草原又有许多牲畜存在,你们知道,牲畜呼出大量阿莫尼亚,就是说,呼出氮气、氢气和氧气(不对,只有氮气和氢气),其所以热,就因为吸收了土地的腐烂植物,混合了所有这些不同种类的发散出来的东西,好比说,绑成一捆东西,遇到空气有电的时候,自动同电化合,时间久了,就像在热带一样,产生出妨害卫生的瘴气 ;——这种热,我说,在来的那边,或者不如说是可能来的那边,就是说,南方,经东南风一吹,也就好受了;风过塞纳河,已经凉爽了,有时候冷不防自天而降,就像俄罗斯小风一样。”
包法利夫人继续向年轻人道:
“附近总该有散步的地方吧?”
他回答道:
“简直没有!有一个地方,叫作牧场,在岭子高头,森林一旁。星期天,我有时候去,带一本书,待在那边看日落。”
她接下去道:
“我以为世上就数落日好看了,尤其是海边。”
赖昂道:
“我就爱海!”
包法利夫人回答道:
“汪洋一片,无边无涯,您不觉得精神更能自由翱翔?凝望大海,灵魂得以升华,不也引起对无限和理想的憧憬?”
赖昂接下去道:
“山景也一样。我有一位表兄,去年在瑞士旅行,对我讲,湖泊的诗意、瀑布的瑰丽、冰河的壮观,非常人所能想象。松树高大无比,挺立湍流当中;茅屋草舍,悬于峭壁之上;在你脚下千尺之处,云雾微开,溪谷全部在望。这些景象一定令人感动、令人神往、使人想到祈祷!所以那位出名的音乐家,为了激发想象,经常对着惊心动魄的景色弹琴,现在看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她问道:
“您是音乐家?”
他回答道:
“不是,不过我很爱好。”
郝麦一边俯向盘子,一边插话道:
“包法利夫人,别相信他,他说这话,完全由于谦虚。——怎么,好朋友!那一天,您在您房间唱《守护天使》 ,实在好听。我在实验室就听见了。您像一位演员,说收就收。”
赖昂的确住在药剂师家三楼一间小屋,面对广场。听见房东这样恭维,他臊红了脸。郝麦已经转向医生,一个又一个,列举永镇的缙绅。他叙述逸事,提供说明。公证人的财产,没有人知道准确数字;还有“杜法赦那一家人”,就爱摆架子。
爱玛问下去道:
“您喜欢什么音乐?”
“德国音乐;引人入梦的音乐。”
“您看过意大利歌剧吗?”
“还没有;不过明年我要住到巴黎,把法科读完,那时候我就看到了。”
药剂师道:
“方才我正对您丈夫说起那个跑了的、可怜的亚诺达;亏他瞎讲究,回头您就知道,您住的房子是永镇最舒服的一所房子。一个做医生的,特别觉得方便的是: 巷子 有一扇门,出入没有人看见。再说,就居住而论,应有尽有:洗衣房、厨房带食具间、客厅、水果储藏室等,不一而足。这家伙活活儿就是一位大爷,满不在乎!他在花园尽头近水的地方,搭了一座花棚,单单就为夏季喝喝啤酒!夫人要是爱好园艺的话,不妨……”
查理道:
“内人对这不感兴趣,人家劝她活动活动,可是她就爱待在房间里看书。”
赖昂插话道:
“我也是这样;说实话,风吹打玻璃窗,灯点着,晚上在火旁一坐,拿起一本书……还有什么比这称心的?”
她睁大她的黑眼睛,看着他道:
“可不是?”
他继续道:
“什么也不想,时间就过去了。静静坐着,就在恍惚看见的地方漫游,你的思想和小说打成一片,不是玩味细节,就是探索奇遇的曲折起伏。思想化入人物,就像是你的心在他们的服装里面跳动一样。”
她说:
“对!对!”
赖昂说下去:
“您有没有这种经验:有时候看书,模模糊糊,遇见您也有过的想法,或者人影幢幢,遇见一个来自远方的形象,好像展示出来的,全是您最细微的感情一样?”
她回答道:
“我有过这种体会。”
他说:
“所以我特别喜爱诗人。我觉得诗词比散文温柔,更容易感人泪下。”
爱玛道:
“可是读久了也起腻;如今我就爱一气呵成、惊心动魄的故事。我就恨人物庸俗、感情平缓,和日常见到的一样。”
文书发表意见道:
“的确也是。这些作品既然不感动人,依我看来,就离开了艺术的真正目的。人生每多失望,能把思想寄托在高贵的性格、纯洁的感情和幸福的境界上,也就大可自慰了。就我来说,住在这偏僻地方,远离社会,读书成了我唯一的消遣;因为永镇是什么也拿不出来的!”
爱玛接下去道:
“还用说,和道特一样;所以我从前总去一家书店租书看。”
药剂师听见这么几句话,就说:
“我有一架书,都是最好的作家写的:伏尔泰啦、卢梭啦、德利尔 啦、瓦尔特·司各特啦、《回声报副刊》啦等,而且我收到各种不同期刊,其中《鲁昂烽火》,天天送来,因为我是比西、福尔吉、新堡、永镇和附近一带的通讯员,所以只要夫人赏脸,我没有不乐意借的。”
他们的晚饭用了两小时半;因为女用人阿尔泰蜜丝,穿一双布条鞋 ,懒懒散散,在石板地上拖来拖去,端了一个盘子,再端一个盘子,丢三落四,样样不懂。弹子房的门,老是打开忘了关,门闩头直撞墙。
赖昂一面说话,一面心不在焉,拿脚踩着包法利夫人坐的椅子的横档。她系一条蓝缎小领带,兜紧圆褶细麻布领,像花领箍 那样硬挺;头上下一动,她的小半个脸,也就跟着优雅地在领口出出进进。查理和药剂师闲聊中间,他们就这样靠近了,泛泛而谈,东扯一句,西扯一句,但是总回到一个引起共鸣的中心。巴黎戏剧、小说的标题,新式四组舞,她住过的道特,他们现在待的永镇,以及他们没有见识过的社会,天上地下,无所不谈,一直谈到晚饭用罢,这才住口。
上咖啡的时候,全福去新宅布置寝室。客人们没有多久,也就离席了。勒弗朗索瓦太太在将熄的炉火旁睡着了。马夫提了一盏灯,守在一旁,送包法利夫妇去他们的新居,红头发沾着碎麦秸,左腿瘸着。大家等他另一只手拿好堂长先生的雨伞,就出发了。
全镇入睡。菜场的柱子投下长长的影子,像在夏天夜晚一样,地全是灰的。
不过医生住宅离客店只有五十步远,大家差不多紧跟着就互道晚安分手了。
爱玛一进门厅,就觉得冰冷的石灰,像湿布一样,落在她的肩头。墙是新刷的,木头梯子嘎吱直响。窗户没有挂窗帘,一道淡淡的白光射进二楼房间。她影影绰绰,望见树梢,再往远去,还望见一半没在雾里的草原,月光皎洁,雾顺着河道冒气。房间里面,横七竖八,随地放着五斗柜的抽屉、瓶子、帐杆、镀金小棒,椅子上搁着褥垫,地板上搁着脸盆,——搬家具的两个男人,漫不经心,信手扔了一地。
这是第四次,她睡在一个陌生地方,第一次是她进修道院的那一天;第二次是她到道特的那一天;第三次是她去渥毕萨尔的那一天;如今是第四次。每次都像在她生命中间开始一个新局面。她不相信事物在不同地方,老是一个面目;活过的一部分既然坏,没有活过的一部分,当然会好多了。
第二天,她一下床,就望见文书在广场。她穿的是梳妆衣。他仰起头,向她致敬。她赶快点了点头,关上窗户。
赖昂整天在盼下午六点钟到,但是走进客店,仅仅看见毕耐坐在饭桌一旁。
昨天那顿晚饭,对他来说,是一件大事;一连两小时,同一位 太太 谈话,他还从来没有过。这许多事,往常他说都说不清楚,和她一谈,怎么就会那样娓娓动听?他一向胆怯,庄重自持,一半也是害羞,一半也是作假。永镇上人,认为他举止 得体 。成人高谈阔论,他洗耳恭听,不发一言,似乎并不热衷政治:对于一个年轻人说来,确实难得。而且他多才多艺,能画水彩画,能看乐谱,晚饭后不玩牌的时候,他就钻研文学。郝麦先生看重他有知识:郝麦太太喜欢他为人随和;因为他常在花园陪伴那些小郝麦;这些小家伙,一向邋遢,缺乏管教,还有点迟钝,如同他们的母亲。他们除去女用人照料之外,还有药房伙计朱斯丹照料他们:他是郝麦先生的远亲,郝麦先生行好。把他收留下来,同时当用人使唤。
为了表示他是最好的邻居,药剂师指点包法利夫人买谁家东西,特地把他照顾的苹果酒贩叫来,亲自尝酒,监视酒桶在地窖摆好。他又教她怎样买到便宜的牛油。教堂管事赖斯地布杜瓦,除去教会和殡葬两项职务之外,还随各家喜好,按年或者按钟点料理永镇的主要花园,药剂师也为她的花园接好了头。
药剂师曲意奉承,并非单为关怀别人,其中还有别的文章。
十一年风月 十九日法律,第一条规定:任何人没有执照,不得行医。他严重违反这一条法律,经人暗中告发,王家检查官传他到鲁昂问话 。司法官穿了公服,肩膀上披一条白鼬皮,头上戴一顶瓜皮小帽,站着在办公室见他。这在早晨开庭以前。他听见过道有宪兵的笨重靴子走动,远处像有大锁关闭的声音。药剂师耳朵轰隆轰隆的,眼看自己像要中风一样;他恍惚看见自己被拘禁在地牢深处,一家大小号啕,药房出让,瓶瓶罐罐丢了一地,所以离开法院,他不得不走进一家咖啡馆,喝一杯掺塞兹水的甘蔗酒,恢复他的神志。
日子一久,训斥的回忆渐渐淡了,他像往常一样,在铺面后间看病,开上一些无关紧要的方子。但是他有镇长作对,同行忌妒,必须加意小心;他之所以礼数频频,讨好包法利先生,就是为了使他感激在心,万一日后有所觉察,也就难以开口。所以每天早晨,郝麦送 报纸 给他看,下午常有一时离开药房,到医生那边聊天。
查理愁眉不展:顾客不见上门。他不言不语,一坐好几小时,不是在他的诊室睡觉,就是看他的太太缝东西。他为了消遣,在家里学干粗活,甚至拿漆匠用剩下来的油漆,试着油漆阁楼。不过他真正操心的,是银钱事务。修葺道特的房屋,太太添置化妆品,还有搬家,三千多埃居嫁资,两年下来,全花光了。再说,从道特搬到永镇,东西不是损坏,就是遗失,还不算石膏堂长像,有一次车颠得太厉害,滚到大车底下,在甘冈普瓦的石路上摔碎了!
有一件事,虽然担心,却也分忧,就是太太有喜了。分娩期越近,他越疼她。另外一种血肉联系在建立,像是不断提醒一种更为复杂的结合。他远远望见她,走起路来,懒洋洋的,不穿胸衣,身子软绵绵的,在屁股上扭来扭去,要不然就是,坐在扶手椅里,一副慵倦模样,面对面,尽他饱看,他太幸福,再也憋不住,站起来,搂住她,摸她的脸,叫她小妈妈,想同她跳舞,于是半笑半哭,尽他想得起来的柔情蜜意的戏言戏语,说个不停。他想到生孩子,心花怒放。他现在什么也不缺了。他经历到全部人生,于是坐在人生一旁,悠然自得,尽情享受。
爱玛起先觉得很惊奇,后来想知道做母亲是怎么一回事,也就急于分娩。不过她不能由着她的心思用钱,好比说,买一只玫瑰红缎帐摇篮、几顶绣花小帽,所以她一怄气,不加挑选,不和人讨论,什么也不料理,统统交给村里一个女工去做。这样一来,引起母爱的准备工作的乐趣,她就体会不到了;也许是由于这个缘故吧,她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欠深厚。
不过查理顿顿饭说起小把戏,她慢慢也就老想着这事。
她希望养一个儿子,身子结实,棕色头发,名字叫作乔治 :她过去毫无作为,这种生一个男孩子的想法,就像预先弥补了似的。男人少说也是自由的;他可以尝遍热情,周游天下,克服困难,享受天涯海角的欢乐。可是一个女人,就不断受到阻挠。她没有生气,没有主见,身体脆弱不说,还处处受到法律拘束。她的意志就像面网一样,一条细绳拴在帽子上头,随风飘荡。总有欲望引诱,却总有礼法限制。
星期天早晨,六点钟左右,太阳正出来,她分娩了。查理道:
“是一个女孩子!”
她转过头,晕过去了。
郝麦太太差不多跟着就跑过来吻她,勒弗朗索瓦太太离开 金狮 ,也来了。药剂师不便进屋,只在门缝说了几句道喜的话。他希望看看婴儿;他觉得相貌端正。
休养期间,她费了不少心思,给女儿想名字。她最先考虑所有那些有意大利字尾的名字,诸如克拉拉、路易莎、阿芒达、阿达娜;她相当喜欢嘉尔絮安德这个名字,尤其喜欢绮瑟和莱奥卡狄这两个名字 。查理愿意小孩子叫母亲的名字;爱玛不赞成。他们上下查历书 ,还向外人请教。
药剂师道:
“我和赖昂先生前一天说起这事,他奇怪你们为什么不取玛德兰娜这个名字,眼下非常时髦。”
但是包法利老太太坚决反对用这有罪女人的名字 。至于郝麦先生,凡足以纪念大人物、光荣事件或者高贵思想的,他都特别喜爱;他给四个孩子取名字,根据的就是这种原理。所以一个叫拿破仑,代表光荣;一个叫富兰克林,代表自由;一个叫伊尔玛,也许是对浪漫主义的一种让步 ;一个叫阿塔莉,却是对法兰西戏剧最不朽之作的敬礼 。因为他的哲学信念并不妨碍他的艺术欣赏;他的思想家成分,也决不抑制感情流露;他懂得怎么样加以区别,把想象和热狂的信仰分开。就拿《阿塔莉》这出悲剧来说,他指摘思想,但是欣赏风格;他诅咒概念,但是称道全部细节;他厌恶人物,然而热爱他们的对话。他读伟大篇什,神魂颠倒;但是一想到戴黑瓜皮帽之流 ,当作生意经用,他就伤心;于是百感交集,心困神惑,他一方面希望自己能亲手给拉辛戴上桂冠,一方面也希望和他认真地讨论一番。
最后还是爱玛想起,她在渥毕萨尔庄园,听见侯爵夫人喊一个年轻女人白尔特 ,就选定了这个名字。卢欧老爹不能来,他们请郝麦先生做教父。他的礼物全是他的药房的出品,诸如:六匣黑枣、一整瓶健身粉、三筒药用蜀葵片,还有在壁橱里找到的六根冰糖棍。举行洗礼的当天晚晌,摆了一桌酒席;教堂堂长也在座。大家兴高采烈,临到行酒,郝麦先生唱《好人们的上帝》 ,赖昂先生来了一首船夫曲,包法利老太太是教母,也唱了一首帝国时代流行的恋歌;闹到后来,老包法利硬要抱小孩子下来,举起一杯香槟酒,说是给她行洗礼,朝头上浇。布尔尼贤堂长见他取笑第一条圣事 ,未免有气;老包法利的答复是引证一句《众神之战》 ;堂长离席要走;太太们央求,郝麦解劝,才算留住教士又坐下来:他端起碟子,心平气和,又喝着他喝了一半的小杯咖啡。
老包法利在永镇住了一个月之久。早晨他到广场吸烟斗,戴一顶漂亮的银箍船形帽,居民真还让他给唬住了。他喝烧酒有瘾,一来就差女用人到 金狮 替他买一瓶,写在儿子账上:他要手帕有香味,用光儿媳妇储藏的全部科伦水。
儿媳妇并不讨厌他。他有阅历,讲起柏林、维也纳、斯特拉斯堡,还有他当军官的时期、他有过的情妇、他摆过的盛大午宴。而且他显出一副可爱模样,有时候甚至在楼梯上或者花园内,搂住她的腰,喊道:
“查理,当心啊!”
这样一来,老太太不放心了,生怕丈夫会有一天对年轻女人起坏影响,连累儿子的幸福,急于要早走。她也许有更严重的顾虑吧。老包法利是个无法无天的人。
小女儿交给木匠女人乳养,有一天,爱玛忽然动了看她的心思,也不看看历书,圣母的六个星期过了没有 ,就朝罗莱住的地方走去。他住在岭下村子尽头,在大路和草原之间。
正是中午,家家下了护窗板,碧空烈日,青石板屋顶明光闪闪,山墙头好像在冒火花。一阵热风吹来。爱玛觉得行走乏力;人行道的石子磨脚;她拿不定主意回家好,还是进谁家歇歇好。
正在这时,赖昂先生胳膊底下夹着一卷文件,从邻近一家大门出来。他走过来问候她,站在勒乐铺子前面,灰帐篷底下的阴凉里。
包法利夫人说她去看她的孩子,不过她已经觉得累了。
“如果……”
赖昂嗫嚅一声,不敢再讲下去了。
她问他:
“您有事忙吗?”
文书说他没有事,她求他陪她一道去。一到黄昏,永镇传遍这事,镇长太太杜法赦夫人,当着女用人的面讲:“包法利太太惹火烧身。”
去奶妈家的路,就像去公墓的路一样,出了街,必须朝左转,穿过一些窄小的房屋和院落,走一条小径。道旁一排小女贞树,正在开花,还有威灵仙、野蔷薇、荨麻和在灌木丛上亭亭玉立的木莓,也不甘落后。从篱笆窟窿望进去,就见草棚周围,不是猪在粪堆上爬,就是脖子套着夹板的母牛,拿犄角在蹭树身。两个人, 并肩漫步,她靠住他,他照她的脚步,放慢步子;空气燥热,一群苍蝇在他们前头飞来飞去,嘤嘤作响。
他们看见一棵老胡桃树,知道到了。老胡桃树荫下,有一所棕色瓦房,矮矮的,阁楼天窗底下挂着一串大葱。一捆一捆小树枝,竖直了,靠住荆棘篱笆,圈着一畦生菜、一小片香草,架子支起正在开花的豌豆,泼在草上的脏水,东一摊、西一摊,房子周围有几件叫不出名堂的破衣烂裤,编织的袜子、一件红印花布短袖女衫和一大幅晾在篱笆上的厚帆布。奶妈听见栅栏响,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出来,另一只手还牵着一个可怜的小瘦家伙,一脸瘰疬:鲁昂一个帽商的儿子,父母忙于做生意,把他留在乡下。
她说:
“进来吧,您的孩子在那边睡着呢。”
全楼唯一的卧室,就是下面的房间,尽里贴墙,有一张大床,不挂钩子;沿窗放着面盆;玻璃有一块裂开,拿蓝纸剪成一颗星星,粘在一道。门后角落,水槽石板底下,摆着几只高筒靴子,靴底钉子发亮,旁边有一只瓶子,盛满了油,瓶口插着一根羽毛;炉架全是灰尘,上面扔着一本《马太·朗斯贝格》 ,夹杂在打火石、蜡烛头和零星火绒当中。这间屋子最用不着的奢侈品是一幅画,画的是信息女神吹喇叭,不用说,一定是从什么香料广告画上剪下来的,拿六个木头套鞋钉子,钉在墙上。
爱玛的小孩子睡在地上一个柳条摇篮里。她连被窝一道抱起来,一边摇晃身子,一边低声歌唱。
赖昂在屋里踱来踱去;这位漂亮太太,穿一件南京布 袍子,周围一片穷苦景象,他越看越觉得不伦不类。包法利夫人脸红了;他转开身子,心想他这样看她,也许有些失礼。小孩子吐奶吐到她的领子上,她放她躺回去。奶妈赶忙过来揩,直说不会留下印子。她说:
“她净朝我身上吐奶,我除去洗她,就甭想再干别的!您可不可以吩咐杂货店卡穆一声,我缺肥皂用,许我拿上一块两块?往后我用不着吵扰您,对您也方便多了。”
爱玛道:
“好吧!好吧!罗莱嫂子,再见!”
她出来在门槛上揩了揩脚。
乡下女人陪她一直陪到院子尽头,诉说她夜晚不得不起床的苦处。
“我有时候累得要命,好端端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所以再不怎么,您也该赏我一磅磨好的咖啡,一磅够我一个月用的,早上我兑牛奶喝。”
包法利夫人勉强听完她的道谢,拔脚就走,眼看在小径已经走了一程,只听传来一片木头套鞋响声,回头一望:原来又是奶妈赶来了。
“又是什么事?”
于是乡下女人把她拽到一棵榆树后头,唠唠叨叨,说她的丈夫,干那行营生,一年六法郎,船长还……
爱玛道:
“快说吧。”
奶妈说一个字,叹一口气,接下去道:
“可不,单我一个人有咖啡喝,我怕他看了会难过的;您知道,男人家……”
爱玛一连几次道:
“少不了您的,我给您就是了!……别跟我蘑菇!”
“唉!我的善心太太,都只为他先前受伤,胸口死抽着疼。他讲,就连苹果酒也不顶事。”
“罗莱嫂子,有话快讲!”
后者行了一个大礼,接下去道:
“那,您不嫌我太贫气……”
她又行了一个大礼:
“您乐意的话……”
一双眼睛哀求着,她终于说出了口:
“一小坛烧酒,我拿它擦小姐的脚,她那小脚丫呀,嫩得就像舌头一样。”
爱玛打发掉奶妈,又挎上赖昂先生的胳膊。她放快脚步,走上一阵,又慢了下来,眼睛朝前望来望去,望到年轻人的肩膀。他的大衣有一条黑绒领子。栗色头发,梳得又平又齐,搭在领子上。她看出他的指甲,永镇谁也没有他长。文书一件大事,就是保养指甲;他的文具盒里有一把小刀,专修指甲用。
他们沿河岸回到永镇。到了夏季,河岸宽了,花园墙连墙基也露了出来。花园有一道台阶,通到水边。河水静静流着,望过去觉得水又急又凉;水草细长、顺流俯伏,仿佛松开的绿头发,在清澈的水里摊开了一样。有时候,一只细脚虫,在灯心草尖端或者荷叶上面,爬来爬去,要不然就是待着不动。波纹粼粼,一道阳光,像细丝一样,穿过蓝色的小气泡;小气泡一个接一个,朝前趱赶,随即又裂碎。缺枝断条的老柳树,在水里映出它们的灰色树皮。四周草原,远远望去,空空落落,好像一无所有。现在是田庄用饭的时辰,万籁俱寂,少妇和她的同伴就只听见他们自己的谈话、他们在小径行走的整齐步伐和爱玛袍子的窸窣响声。
花园墙顶砌着碎玻璃,墙像暖房玻璃窗那样烫。砖缝长着桂竹香,有些花开败了,包法利夫人从旁走过,阳伞撑开,伞边一碰,就有黄粉撒了下来;要不然就是,有时,金银花和铁线莲的枝子,伸出墙外,和流苏绞在一起,在绸面上拖一阵。
他们谈起一家西班牙舞蹈团,不久要在鲁昂的剧场表演。她问道:
“您去不去看?”
他答道:
“看情形。”
难道他们就没有别的话讲?然而他们的眼睛,有的是更传情的语言;每逢他们竭力搜寻无关紧要的话题,两个人就全感到一种相同的懒散心情,好像灵魂还有一种深沉、持久的呢喃,驾乎声音的呢喃之上。他们想不到自己会有这种甜蜜感受,惊愕之下,没有想到点破它的存在,或者寻找它的原因。未来的幸福好像热带的河岸,天性仁厚,滋润两旁的大地一样,放出阵阵香风,由他们尽情享受,他们也如醉如痴,乐在其中,什么顾虑都不搁在心上。
有一个地方,牲畜踩来踩去,路陷下去,烂泥里搁着几块大绿石头,他们必须踩着石头过去。她一来就停住,看看下一步在什么地方落脚,——于是石头活动,身子摇摆,胳膊伸在半空,胸脯朝前,眼睛犹疑不定,生怕掉进水坑,她笑了起来。
包法利夫人走到自己花园前面,推开小栅栏门,跑上台阶,就闪进去了。
赖昂回到办公室。老板不在;他望了一眼案卷,然后修了一支鹅毛笔,临了戴上帽子走了。
他来到阿格伊岭上的牧场,躺在森林旁边冷杉底下,隔着手指望天。他自言自语道:
“真无聊!真无聊!”
住这种村子,和郝麦做朋友,在居由曼先生手下做事,他觉得倒霉。后者心上只有事务,戴一副金丝眼镜,留一圈红络腮胡须,系一条白领带,摆出一副死板的英吉利派头,开头唬住了文书,其实,毫无精神生活。至于药剂师的女人,她是诺曼底最贤德的太太,绵羊一般柔顺,爱护她的子女、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的亲戚,听见别人家出事就哭,家事概不过问,就恨穿胸衣;——但是行动那样迟缓,听她讲话那样乏味,面貌那样寻常,谈吐那样干巴,虽然她三十岁,他二十岁,他们睡觉门对门,他每天同她说话,他从来没有想到她对任何男子也是一个女人,除去袍子,看不出还有别的东西表示她是女性。
此外,还有谁?毕耐、几个生意人、两三个开小酒馆的、教堂堂长,最后还有,镇长杜法赦先生和他的两个儿子:他们是粗鲁、愚蠢的阔人,亲自下地,在家大吃大喝,而且虔心信教,根本没有可能待在一起。
但是在所有这些面目形成的共同背景之上,爱玛的形象,孤零零的,离他只有更远;因为他觉得在他和她之间,就像隔着好些一片模糊的深渊一样。
起初他有几回,和药剂师一道到她家去。查理似乎并不特别欢迎他;赖昂也不知道怎样才好,一面唯恐自己冒昧,一面却又希图亲近,然而说到亲近,照他估计,几乎就没有指望。
天气一冷,爱玛就离开原来的卧室,住到楼下厅房:一间长屋,天花板低低的,壁炉镜子前面,有一盆多枝珊瑚。她坐在窗边扶手椅里,看镇上的人从人行道走过。
赖昂每天两趟,从事务所走到 金狮 。爱玛远远听见他来,斜过身子听脚步响;年轻人老是那么一身衣裳,在窗帘外,头也不回,溜了过去。傍晚,开了头的彩绣,她丢在膝盖上,左手支起下巴,正在出神,看见这个影子突然溜开,常常心里一紧。她站起来,吩咐开饭。
正吃晚饭,郝麦先生来了。他怕吵了他们,蹑着脚步进来,手里拿着希腊小帽,永远重复这句话:“各位晚安!”然后他挨近桌子,在他们夫妇之间的老位子一坐,向医生问起病人的消息,同时医生向他请教,诊费该多该少。他们接下来就谈 报纸上 的新闻。郝麦整天看报,赶到掌灯时分,差不多把新闻背也背下来了,讲起来有头有尾,一直讲到记者的议论、国内外个别人士的灾难,说到无可再说,就立时掉转话头,谈论眼前的菜肴。他有时甚至体贴入微,探起身子,给夫人指出最嫩的一块肉,要不然就转向女用人,教她烧菜的规程与合乎卫生的调味方法;他说起香料、味精、肉汁和胶质一类东西,头头是道。而且郝麦满脑方子,比他药房里的瓶子还多,他擅长酿造各色蜜饯、醋和香油,也知道种种新出的省煤的锅釜和保存干酪、料理坏酒的方法。
一到八点,朱斯丹就来找他回去上门。郝麦看出他的学徒好来医生家,所以显出嘲弄的眼神望他,特别是碰巧全福也在的时候。他说:
“我这小伙子,开始懂事啦,我敢说,他爱上了你们的丫头,不是才怪!”
但是他责备他的,还有一个更大的过失,就是:老待下来听人谈话。譬如说,星期天,在郝麦家的晚会上,孩子们在扶手椅里睡着了,椅子布套太宽,让后背拖得歪歪拧拧的,郝麦夫人把他叫了来,要他抱走,他愣在客厅,就没有办法让他离开。
药剂师这些晚会,没有多少人参加,士绅怕听他的闲言闲语和他的政治见解,陆陆续续,也就避而不来了。但是文书决不错过。他一听门铃响,就跑去迎接包法利夫人,接过她的披肩;碰到下雪,她在鞋上套一双布条大拖鞋,他也接过来,放在药房书桌底下。
大家先玩几盘“三十一点”,接着郝麦先生就和爱玛玩“换牌” ,赖昂站在背后,帮她指点,手搭在椅背上,看着她插在发髻上的梳子。她每回出牌,右边袍子就往高里耸。头发向上卷,后背映成一片棕色,越来越淡,逐渐没入黑影。她出过牌,往回一坐,衣服蓬蓬松松,全是褶子,搭在椅子两旁,垂到地上。赖昂有时候觉出他的靴底踩到上头,连忙挪开,好像踩了人一样。
斗过扑克,药剂师就和医生玩牙牌,爱玛换了座位,胳膊支着桌子,翻看《画报》 。时装杂志是她带来的。赖昂坐在旁边,和她一道看图,谁先看完,谁就等另一个人看完了再往下翻。她一来就求他读几首诗给她听;赖昂拉长声音朗诵,念到爱情段落,用心煞尾。但是牙牌的声音吵他;郝麦先生是个中能手,查理输得一塌糊涂。他们打满三个一百分,两个人全在壁炉前,伸直身子,很快也就睡着了。火灭了,茶壶空了,赖昂还在念。爱玛一边听他念,一边心不在焉,随手转动灯罩;纱罩上面,画了几个乘车的皮埃罗 和拿着平衡棒的走索姑娘。赖昂住口不念,指着他的睡熟了的听众。于是他们低声说话,因为没有别人听,觉得谈话分外甜蜜。
他们之间,就这样建立了一种默契,不断交换书籍和歌曲;包法利先生难得忌妒,并不引以为怪。
生日那天,他收到一颗骨相学的漂亮人头,涂成蓝颜色,上上下下,写遍数字,连胸口也有。这是文书送的一份厚礼。盛情不止于此,他甚至替医生到鲁昂买东西。有一部小说,引起爱好仙人掌科植物的风气,赖昂买了一盆,送医生太太,坐在 燕子 里面,捧在膝盖上,硬刺扎破他的手指。
她靠窗装了一个有栏杆的小木架,放她的小花盆。文书也安了一个悬空的小花圃;他们彼此望见在窗口养花。
镇上有一扇窗户,望过去分外透着忙碌。如果天气晴和,每天下午,星期日甚至于从早到晚,就见一家阁楼的天窗,露出毕耐先生半张瘦脸,身子俯向他的旋床。旋床单调的响声,就连 金狮 那边也听得见。
一天黄昏,赖昂回来,发现屋里有一条呢绒毯子,白底,树叶图案。他喊郝麦太太、郝麦先生、朱斯丹、小孩子、女厨子;他告诉他的老板;人人想见识见识这条毯子;医生太太为什么 送 文书 礼物 ?未免出奇;大家断定她是他的 相好 。
也不由人不相信。他不住口夸她美貌多才,夸到后来,毕耐有一回老实不客气回他道:
“关我什么事,我同她又没有来往!”
他绞尽脑汁,寻思对她 表白心事 的方法;他一方面怕她不高兴,一方面惭愧自己懦弱,瞻前顾后,永远迟疑不前,又是胆怯,又是相思,简直哭也要哭出来了。他后来横了心,拿定主意,可是信写了,他又撕掉,时间确定了,他又延宕。他常常迈步向前,跃跃欲试,然而来到爱玛面前,这种决心很快就烟消云散,不知去向。查理蓦地出现,邀他坐上他的 包克 ,一同到附近看看病人,他满口应承,向女主人一鞠躬,也就去了。她的丈夫,不也几乎等于她了吗?
至于爱玛,她并不希望知道她是否爱他。她以为爱情应当骤然来临,电光闪闪,雷声隆隆,仿佛九霄云外的狂飙,吹过人世,颠覆生命,席卷意志,如同席卷落叶一般,把心整个带往深渊。她不晓得,承溜堵塞,淫雨可以把房顶的平台变成湖泊。她这样住下去,自以为安全无事,不料事出意外,忽然发现墙上有了一条裂缝。
二月,星期日,一个落雪的下午,包法利夫妇、郝麦和赖昂先生,全到离永镇半古里远的盆地,参观一家新建的麻纺厂。药剂师要拿破仑和阿塔莉活动活动,也带了去,朱斯丹照管他们,肩头扛着雨伞。
其实,他们要看的地方,根本不值得一看。一大片空地,乱七八糟,东一堆沙,西一堆石子,旁边撂着几个已经长锈的齿轮,当中一座长方形建筑,开着许多小窗,还没有盖好,隔着房椽,望见了天。山墙小梁绑着一捆掺杂麦穗的秸秆,尖头三色带子,迎风招展,呼呼直响。
郝麦高谈阔论,向 同伴 解释这家厂房的重要性,计算地板的力量,墙壁的厚度,连声后悔没有带一管尺来,毕耐先生就有一管,供本人不时之需。
爱玛挎住他的胳膊,微微靠着他的肩膀,遥望圆圆的太阳在雾里射出耀眼的白光;但是她一转脸,就看见了查理。他的便帽低低盖住眉;上下厚嘴唇微微颤抖,脸格外显得蠢;就连他的背,他安详的背,也不顺眼;他穿的大衣亦如其人,俗不可耐。
她这样打量他,觉得有气,可是心头也起了一种变质的快感,赖昂这期间正好迈前一步。由于天冷,他的脸变白了,似乎也更显得少气无力,温柔动人。衬衫领子有一点点松,在领带和颈项中间,露出皮肉;一绺头发盖住耳朵,耳朵尖露在外头,同时他的大蓝眼睛,望着浮云,爱玛觉得比起那些群山环绕、映照天日的湖泊,还要清,还要美。
药剂师忽然喊了起来:
“坏东西!”
他的儿子正跳到石灰堆,打算把鞋抹白。他跑过去责备,拿破仑号叫起来。朱斯丹找了一把麦秸帮他擦鞋,不过还需要一把小刀;查理掏出小刀,借给他用。
她想:“啊!他像庄稼汉一样,衣服口袋里搁一把小刀!”
下霜了,他们走回永镇。
当天晚上,包法利夫人没有去邻居家,查理自去了。她觉得只剩她一个人,对比又在心头涌起,固然是一转眼的事,还历历在目;可到底是回忆,中间又隔着一段距离。她躺在床上,望着明亮的旺火,就像还在那边一样,看见赖昂站着,一只手弄弯他的细手杖,另一只手领着阿塔莉。阿塔莉安安静静,咂一块冰。她觉得他可爱,就连不想也不成;她记起他在别的日子别的姿态、他说过的话、他说话的声音、他的一切,于是嘴唇向前,好像接吻一样,她重复道:
“是啊,可爱!可爱!”
她问自己道:
“他有心爱的人吗?是谁?……是我呀!”
全部证据同时摊开,她心跳了。壁炉的火焰放出一道亮光,欢欢腾腾,在天花板上摇晃。她背转身子,伸出胳膊。
于是无终无了的哀怨开始了:“唉!只要天从人愿,也就好了!凭什么不?谁拦着了?……”
查理半夜回来,她装出才醒的模样,他脱衣服起了响声,她诉说头疼,然后随随便便,打听晚会的情形。他说,“赖昂先生老早就上楼了。”
她不禁有了笑意,于是灵魂充满新的喜悦,她沉沉入睡了。
第二天傍晚,时装商人勒乐看她来了。这位掌柜精明强干,是个做生意的能手。
他生在南方加斯科涅,本来就爱说话,之后在诺曼底定居,又添上科地的狡黠。虚虚的胖脸,不留胡须,仿佛抹了一层薄薄的甘草汁;一双贼亮的小黑眼睛,衬上白头发,越发显得灵活。人们不清楚他的来历,有人说是背包贩子,又有人说是鲁托 开钱庄的。确切的是,他工于心计,就连毕耐也怕。他礼貌,胁肩谄笑,腰一直哈着,姿势又像鞠躬,又像邀请。
他把镶一道绉纱的毡帽留在门厅,然后走进屋来,往桌子上放下一个绿色硬纸匣,满嘴客套话,一开口就表示遗憾,说他直到现在,还没有承蒙太太赏光,像他开的那种小铺,吸引 风雅妇女 (他加重口气),本来不配。其实只要太太吩咐一声,他会尽心尽意,供应她的需要,不管是针线、衬衣、帽子或者新衣料,全有办法,因为他每月规定进城四趟。他和最大的行庄有联系。在 三兄弟 、 金胡须 或者 大野人 那边,提起他来,家家掌柜晓得,就像他们口袋里的东西一样熟!所以他今天顺便给太太看几样货色,机会难得,凑巧他有。说着说着,他从纸匣取出半打绣花领子。
包法利夫人看了看,说:
“我都用不着。”
勒乐先生听了这话,小心在意,取出三条阿尔及利亚围巾 ,几包英吉利针、一双草拖鞋,最后,四只由囚犯精镂细雕的吃蛋用的椰子小杯,然后他张开嘴,两只手搭在桌面,伸长脖子,身子向前,随着爱玛犹疑不决的视线,浏览这些货物。围巾长长的,整个摊开,他似乎为了掸掉浮尘,不时拿指甲弹一下缎面,于是围巾窸窸窣窣,映着黄昏发绿的亮光,微微一动,就见上面的金点子,仿佛一颗一颗小星星,闪闪烁烁。
“卖多少钱?”
他回答道:
“没有几个钱,没有几个钱;也不必急着就给,随您方便;我们不是犹太人!”
她沉吟了一下,结局还是不买。勒乐先生满不在乎,答话道:
“好吧!我们以后会相熟的;我一向凑合太太们,不过贱内可不在内!”
爱玛微笑了。
他说过这句趣话,就做出一副老实人模样,接下去道:
“我讲这话,就是说,我不拿钱搁在心上……您要是钱不凑手,我先借给您也行。”
她听了这话,不由一惊。他连忙低声道:
“啊!您用钱,近处就好周转;放心好了!”
他转过话头,问起 法兰西咖啡馆 的老板泰里耶老爹的消息,包法利当时正在给他看病。
“泰里耶老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一咳嗽,整个房子摇晃,我担心他过不了几天,不穿法兰绒内衣,会穿松木大衣的 。年轻时候,他拼命荒唐!这种人呀,太太,一点儿也没有条理!光喝酒也把他喝干了!不过眼睁睁看着相识的人死,不管怎么样,总不好过。”
他一面扣硬纸匣,一面就这样议论医生的病人。他望着玻璃窗,一脸不愉快的神情,说:
“自然喽,时令不正,就生这些病。我呀,我就觉得自己不怎么适意;我的后背有一个地方疼,改一天,我也许来看看大夫。可不,再见啦,包法利太太;有事尽管吩咐;在下一定伺候!”
他轻轻把门带上。
爱玛叫人把饭开到卧室,放在盘子里头;她坐在炉边,慢慢腾腾用饭,感到很舒坦。她想着围巾,自言自语道:
“我真叫乖啦!”
她听见楼梯上脚步响:赖昂来了。她站起来,五斗柜上放了几条抹布,等着缭边,她拿起头一条;他进来,她显得很忙。
谈话无精打采,包法利夫人有一句没一句,时时停顿,他自己也像有话难以出口。他坐在炉边一张矮椅上,手里拿着象牙针盒,转来转去;她不是穿针引线,就是不时拿指甲压压布褶子。她不说话,他也开不得口,她的沉默迷住了他,就像先前她的语言迷住了他一样。
她心里想:“可怜的孩子!”
他问自己:“她嫌我什么?”
临了还是赖昂说起,他有一天要去鲁昂,办理一件业务上的事。
“您订的音乐刊物满期了,要不要我续下去?”
她回道:
“不要。”
“为什么?”
“因为……”
她闭紧嘴唇,慢条斯理,抽出一根长长的灰线。
赖昂看着这件女活有气。爱玛的手指尖都像扎破了似的;他想起一句漂亮话,可是又不敢说出来。他接下去道:
“您不学啦?”
“什么?”
她赶快改口道:
“音乐?啊!我的上帝,是啊!难道我不要管家,不要照料丈夫,总之,手边还有一大堆活儿,许许多多分内事,要我先操心?”
她望望钟。查理回来迟了。她不放心。她重复了两三遍:
“他人真好!”
文书喜欢包法利先生。可是他想不到她待他这样深情,听着未免别扭;不过他照样恭维他,他说,他听见人人夸他,尤其是药剂师。爱玛接下去道:
“啊!他是一位好人!”
文书接下去道:
“当然。”
他掉转话头,讲郝麦夫人,他们平时一来就笑她不修边幅。爱玛打断道:
“这有什么关系?做慈母的,没有心思打扮自己。”
说过这话,她又默不作声了。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她的谈话、她的姿态,统统变了。大家见她关心家务,按时上教堂,对女用人也管得更严了。
她从奶妈那边接回白尔特。家里一有客人,全福就带她过来,包法利夫人撩起孩子的衣服,叫人看看她的小胳膊、小腿。她讲她就爱小孩子;这是她的安慰、她的喜悦、她的迷恋;她的爱抚带有感情,除去永镇人,任何人看了,都会想到《巴黎圣母院》里的小麻袋 。
查理回家,发现拖鞋放在炉火旁,烤得暖暖的。现在,他的背心不再缺里子了。衬衫不再短纽扣了。甚至他的睡帽,也一顶一顶,整整齐齐,在橱里摞好,他看在眼里,觉得开心。她不像往常,花园转转,就皱眉头;他有建议,她总同意,即使她猜不透他的意思,她也百依百顺,不露一丝抱怨;——赖昂看见他坐在炉边,用罢了饭,一双手搭在肚子上,两只脚搁在火篦上,脸蛋由于消化也发红了,眼睛由于幸福也润泽了,孩子在地毯上爬着,而这位细腰女子,就着椅背,吻她的额头。他向自己道:
“简直胡闹!怎么接近得了她?”
所以在他看来,她十分端庄,亲近不得,他连一星半点的希望也不存了。
可是意有所舍,心犹未甘,他只好把她放在非凡的境界。他在肉身方面既然一无所得,所以对他说来,她不具肉身,在他的心头扶摇直上,仿佛成仙得道,云脚冉冉,气象万千。这是一种纯洁感情,并不妨碍日常生活,有了它,心里快活,一旦丢了,就会特别难过,正因为这种感情可贵,人才加以培养。
爱玛瘦了,面色苍白,脸也长了。大眼睛,直鼻子,一绺一绺黑头发,走路像鸟飞一样轻,而且现在永远静默:难道她不像亭亭玉立,经浊世而不染,额头隐隐约约,打着崇高宿命的印记?她十分忧郁,而又十分安详;十分温柔,而又十分矜持。人在她旁边,感到一种冷冰冰的魅力,仿佛走进教堂,花香香的,大理石凉凉的,不禁寒战起来。就连别人也逃不出这种诱惑。药剂师说:
“她是一个天资卓绝的女子,做县长夫人也不过分。”
太太们称赞她节省,病人们称赞她有礼貌,穷人们称赞她仁慈。
但是她内心却充满欲念、愤怒和怨恨。衣褶平平正正,里头包藏着一颗骚乱的心;嘴唇娴静,并不讲出内心的苦恼。她爱赖昂,追寻寂寞,为了能更自由自在地玩味他的形象。真人当面,反而扰乱沉思的快感。听见他的脚步,她就心跳;但是待在一起,心就沉下去了,她有的只是莫大的惊奇,临了又陷入忧郁。
赖昂走出她家,心灰意懒,却不知道她跟踪而起,看他在街上走动。她关心他的行止,窥伺他的脸色;她找借口看看他的房间,编了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药剂师女人和他住在同一房顶底下,在她看来,幸运之至。她一想就想到这家房屋,好像 金狮 的鸽子,一飞就飞到这家的承溜,在里头洗净它们的玫瑰红爪子和它们的白翅膀。可是爱玛越觉得自己有爱情,越加以抑制,为的是减弱它的声势,不要流露出来。她巴不得赖昂猜破,也设想了一些作成赖昂猜破的机会、变故。她没有放手去做,不用说,是由于懒散或者畏惧的缘故,还有羞耻的缘故。她寻思自己太拒人于千里之外,时机不再,无从补救了。她自以为牺牲很大,什么也安慰不了她,后来只能说说:“我是贞节女子”,还摆出听天由命的姿态照照镜子,显出一脸的骄傲和喜悦,心头才有一点点好受的味道。
于是肉体的需要、银钱的欠缺和热情的悒郁,揉成一团痛苦;——她不但不设法摆脱,反而越陷越深,到处寻找机会加深她的痛苦。一盘菜做坏了,或者一扇门没有关严,她就有气;想起自己没有丝绒衣衫,幸福插翅飞过,想望太高,居室太窄,她就难过。
顶气人的是,她受折磨,查理似乎没有察觉。他自以为使她幸福的信念,在她看来,就是一种岂有此理的侮辱;他那方面心安理得,就是忘恩负义。请问,她为谁贤惠?难道不正是他作成一切幸福的障碍、一切灾难的缘由,就像身上皮带的尖插头一样,把她扣得牢牢的,气也出不来一口?
所以种种怨恨,不管是不是从自己的烦闷来的,统统算在他的账上;她未尝不想减轻怨恨,可是回回努力,回回扑空,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深了。她这样白白辛苦一场,已经于心不快,加上使她痛苦的其他原因,彼此之间的隔膜,也就越发大了。她对自己的柔顺起了反感。家庭生活的平庸使她向往奢华;夫妇之间的恩爱使她缅想奸淫。她巴不得查理打她一顿,她好抓住理由恨他、报复他。面对着自己想起的一些残酷的假设,她有时候不由一惊。然而她必须继续笑脸相向,听见自己重复说:她很快乐,而且装模作样,要人相信自己快乐。
可是她厌恶这种虚伪行为。她有心和赖昂逃之夭夭,到天涯海角试试新的命运;不过一想到这上头,她立刻觉得有一道黑压压的大沟横在面前。她寻思道:
“而且,他已经不爱我了;怎么办?指望谁帮助、谁安慰、谁搭救?”
她心碎了,气喘吁吁,痴痴呆呆,低声呜咽,满脸眼泪。
女用人有时候进来,赶上她犯病,就问她道:
“为什么不告诉老爷?”
爱玛回答:
“这是神经性的毛病;别告诉他,他要难过的。”
全福接下去道:
“啊!是啊,您就像小盖丽娜一样,波莱 的渔夫盖兰老爹的闺女,我来您家以前,在第厄普认识的,她呀,一天到晚,愁眉不展,站在她家门槛,看她那模样,真还以为是一条裹死人的布,挂在门前头。她害的病,看上去,就像脑子里头有了雾一样,大夫治不了,堂长也没有办法。病狠了,她就一个人到海边待着,海关上的官儿巡逻,常常看见她脸朝下,趴在石子上头哭。后来,据说,嫁人以后,她就好啦。”
爱玛接下去道:
“不过,我呀,我是嫁人以后得的。”
一天傍晚,打开窗户,她坐在窗口,刚才还望见教堂管事赖斯地布杜瓦在修剪黄杨,忽地听见晚祷的钟声响了。
正当四月初旬,樱草开花,一阵熏风吹过新掘的花畦,花园如同妇女,着意修饰,迎接夏季的节日。从花棚的空隙望出去,就见河水曲曲折折,漫不经心,流过草原。黄昏的雾气,在光秃的白杨中间浮过,仿佛细纱挂在树枝,却比细纱还要白,还要透明,弥蒙一片,把白杨的轮廓勾成了堇色。远处有牲畜走动,却听不见蹄声,也听不见叫唤。钟声含着淡淡的哀怨,在空中响个不停。
钟声阵阵,唤起少妇对童年和寄宿时期的回忆。她想起圣坛的蜡烛台,高出花瓶和细柱神龛之上。她真愿意像往常一样,混在修女们中间,伏在跪凳上,一长排白面网当中,东一块、西一块黑点,是修女们的硬风帽。星期日望弥撒,她一抬头就望见淡蓝香云,环绕圣母慈容,冉冉上升。她的心被触动了,觉得自己柔弱无力,四处飘零,好像一根鸟羽,在狂风暴雨之中打转。她于是身不由己,不知不觉,去了教堂,准备虔心信教,什么方式都行,只求她的灵魂俯首帖耳,人间烦恼不再存在。
她在广场碰见赖斯地布杜瓦回来;他为了不影响收入,宁可中断工作,敲完钟再回来接着干。所以什么时候晚祷敲钟,只能趁他方便。再说,提早敲钟,正好警告顽童:教理问答的时间到了。
有些孩子已经来了,在公墓的石板地玩弹子。有的骑在墙头,腿荡来荡去,拿木头套鞋踢着墙和新坟之间高高的荨麻。这块地方是此处仅有的绿地;此外都是石头,尽管经常打扫,总挡不住上头老有一层浮土。
似乎这就是孩子们的拼花地板,他们穿着布鞋,在里头跑来跑去,钟声再响,也听得见他们喧声如雷。钟楼高空垂下一根粗绳,有一头搭在地上,钟绳摆幅缩短,钟声也就跟着小了下来。燕子一面啁啾,一面掠空而过,迅速飞回檐瓦底下的黄窠。教堂尽里,点着一盏灯,就是说,玻璃盏挂在半空,里头有一根灯芯。远远望去,亮光仿佛一个灰白点子,漂在油上晃荡。一道细长的阳光,穿过教堂中部,相形之下,两侧和四周越发显得阴沉。
转门的轴已经松了,一个小孩还在摇着玩。包法利夫人问他:
“堂长在哪儿?”
他回答道:
“就快来啦。”
的确,门咯吱在响,布尔尼贤堂长走出住宅;孩子们一窝蜂似的逃进教室。教士唧咕道:
“这些小家伙!总是这样!”
他的脚碰到一本破烂的教理问答,他拾起来:
“什么也不敬重!”
他一瞥见包法利夫人,就说:
“对不住,我没有认出您。”
他把教理问答塞进衣袋,收住脚步,圣库的钥匙沉甸甸的,夹在两个手指当中,一直来回摇晃。
夕阳西下,余晖照亮他的整张脸,道袍下摆脱线,胳膊肘底下透亮,阳光掠过,毛呢颜色显得淡了。胸脯宽阔,沿着上面一排小纽扣,上上下下,全是油渍、烟污,离领巾越远,也就越多。颈项的红肉褶子搭在领巾上。皮肤上哩哩啦啦,撒着一些黄点子,直到鬣毛似的灰白胡须,才算看不见。他刚用过晚饭,气咻咻的。他问道:
“您好啊?”
爱玛回答道:
“不好,我难受。”
教士接下去道:
“可不!我也是。这些日子,古里古怪,天刚热,人就四肢无力,您说对不对?不过您要怎么着?圣保罗说得好,我们生下来就为受罪。倒是包法利先生,他是什么看法?”
她做了一个轻蔑的手势,说:
“他呀!”
老好人吃了一惊,忙道:
“什么!他不给您开方子,配一点药吃?”
爱玛道:
“啊!我要的不是人世的药。”
但是堂长不时朝教堂张望。孩子们全在里头跪着,你拿肩膀推我,我拿肩膀推你,好像一排纸人,倒了头一个,连串往下倒。
她接下去道:
“我想知道……”
教士声音带怒,喊叫道:
“好,好,里布代,看我不打你耳光,捣蛋鬼!”
随后转向爱玛道:
“他是木匠布代的儿子;父母有钱,惯坏了他。不过只要他用功,他会学得快的,因为他很聪明。我呢,有时候打趣,就叫他里布代(去马罗默经过的岭子这样叫),我甚至说:‘蒙里布代。’啊!啊!蒙里布代 !前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教听,他笑起来了……居然赏脸,笑起来了。——倒是,包法利先生,他好吗?”
她仿佛没有听见。他继续道:
“不用说,总在忙喽?因为他跟我的确是本教区最忙的两个人了。不过他呀,是身体的医生(他放声笑着),而我呀,是灵魂的医生!”
她显出一种哀求的眼神盯着教士道:
“是啊……您解除所有的苦难。”
“啊!说得是呀,包法利太太!就在今天早晨,有一条母牛吃了 飞虫 ,我不得不去下狄欧镇一趟;他们以为牛中了邪。他们的母牛,我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头头……不过,对不起!龙格马尔,还有布代!家伙!你们有完没完?”
他于是一步跳进教堂。
顽童们正兜着大讲经台,前推后拥,打开弥撒书,爬上唱诗班领队的凳子;有的蹑手蹑脚,眼看就要溜进告解座 。但是堂长冷不防赏了大家一顿巴掌。他抓起他们的上衣领子,提到半空,使劲往唱经堂的石板地一按,让他们双膝下跪,像要将他们活活栽进地里。
他回到爱玛身边,摊开他的大印花布手帕,拿一个犄角塞到他的上下牙中间,说:
“真的,庄稼人实在可怜!”
她回答道:
“还有别人。”
“当然!比方说,城市的工人。”
“我说的不是他们……”
“您说得对!我就晓得有些可怜的母亲,身边一堆孩子,全是贤德妇女,您听我说,全是道地女圣人,连面包也没有。”
爱玛(说话之间,嘴角抽搐)接下去道:
“不过有些人,有些人,堂长先生,有面包,却没有……”
教士道:
“冬天没有火。”
“哎呀!有什么关系?”
“怎么!有什么关系?我觉得,一个人只要温、饱,就……因为,说到临了……”
她叹气道: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他显出关心,走前一步,问道:
“您觉得难受?想必是,消化不良吧?包法利太太,您应当回家,喝一点茶;这样您就有精神了;要不然,喝一杯清水,放一点红糖也行。”
“为什么?”
她的模样如同一个人做梦方醒。
“因为您拿手搁在额头上。我以为您头晕。”
随后改变话题道:
“不过您有话要问我来着?到底是什么?我忘记啦。”
爱玛重复道:
“我?没有……没有……”
她的眼睛望着四周,慢悠悠落在穿法衣的老人身上。他们面对面,不言不语,两个人互相打量,最后他道:
“那么,包法利太太,原谅我,您知道,责任第一;我得伺候我那些宝贝家伙。孩子们的第一次圣体瞻礼,眼看就要到了。我们又要临时抓瞎啦,我还真担心!所以从 升天节 起,我要他们准备每星期三多上一小时课。这些可怜的孩子!指点他们走上我主的大道,只有嫌晚,我主通过圣子的口,就是这样劝诫我们的……希望您身体好,太太;替我向您丈夫致意。”
他走进教堂,才到门口,就做了一个下跪的姿势。
爱玛看他脚步沉重,头朝一边歪,两只手张开一半,手心朝外,在两排长凳中间不见了。
她接着掉转脚跟,又笨又重,如同一座雕像顺着中轴挪动一样,走上回家的道路。堂长严肃而又洪亮的声音、顽童们清脆的声音,依然传进她的耳朵,在背后继续响着:
“你是基督徒?”
“是,我是基督徒。”
“什么叫作基督徒?”
“基督徒就是一个人领了洗……领了洗……领了洗……领了洗。”
她抓住栏杆,一步一步蹭上楼梯,走进卧室,倒在一张扶手椅里。
玻璃窗映过来的夕照,漪澜成波,悠悠下降。家具待在原来地方,似乎越发死板了,阴影笼罩,好像沉入漆黑的大洋。壁炉熄了,钟总在敲打,爱玛心潮翻滚,看见事物这样安静,感到说不出的惊愕。但是小白尔特站在窗户和女红桌子中间,穿着编织的小靴,摇摇晃晃,打算来到母亲跟前,揪她的围裙带子。母亲拿手一推,说:
“走开!”
没有多久,小姑娘又来了,越发靠近母亲的膝盖;她拿胳膊支在上面,朝她仰起她的大蓝眼睛,嘴里流下一道晶莹的口水,滴在绸围裙上。少妇烦了,重复道:
“走开!”
小孩子望着她的脸,一害怕,哭起来了。她拿胳膊肘把孩子往外一搡,道:
“哎呀!倒是走开啊!”
白尔特一跤掼在五斗柜前头,脸蛋碰到抽屉的铜拉手,划破了,流血。包法利夫人赶上前去,扶起她来,拼命拉铃叫用人,把铃绳都揪断了,正要咒骂自己,就见查理出现了。晚饭时辰到了,他回转家来。爱玛不动声色地说:
“看呀,亲爱的朋友,小东西玩着玩着,就在地上摔破了脸。”
查理叫她放心,情形并不严重,说完话,就找橡皮膏去了。
包法利夫人愿意一个人看守她的孩子,没有下楼用饭。她看她睡熟了,这才一点一点放下心来。这么一丁点小事,她就慌了神,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又善良,又傻气。的确,白尔特已经不哭了。现在已经看不大出她的呼吸掀动棉被。大颗泪珠停在眼角,眼皮闭了一半,睫毛当中,露出两个深黝黝的没有光彩的瞳孔。橡皮膏贴在脸上,紧绷绷的,把脸蛋拉歪了。爱玛寻思:
“也真怪,这孩子多丑!”
夜里十一点钟,查理从药房回来(他饭后去归还用剩下来的橡皮膏),发现太太站在摇篮一旁。他吻她的额头道:
“我不是叫你放心,说不碍事吗;别心焦,小可怜,你这样会生病的!”
原来他在药房待了许久。他并没有显出很着急的样子,可是郝麦先生照样鼓舞他,要他 打起精神来 。于是他们说起种种威胁儿童的危险和用人的鲁莽。郝麦夫人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小的时候,一个厨娘把一碗汤,打翻在她的小围嘴上,现在胸脯还有痕迹。所以她慈爱的双亲,也就处处当心,小刀从来不磨,地板从来不打蜡。窗户装上铁栅,壁炉前头安上结实的护栏。郝麦的小孩子,别看是无拘无束的,也一动就有人跟在后头;一点点伤风,父亲就灌他们药汁,直到四岁多了,也不可怜他们,还让他们一人戴一顶棉箍 。说实话,这是郝麦夫人的怪主意;她的丈夫私下发愁,怕戴久了,可能理智器官受伤,所以不免脱口冲她说:
“难道你真要他们当加勒比人或者包陶库道斯人 ?”
其实,查理有好几次,试着想打断谈话。文书正要上楼,走在前头,查理附耳低声对他说:
“我想同您谈谈。”
赖昂心跳了,左猜右想,暗自纳闷:难道他看出什么破绽来啦?
查理最后关上门,央他到鲁昂打听一下达盖尔摄影法 照一张相要多少钱;他想照一张青燕尾服肖像,送给他的太太,这是一件表示感情的礼物,一种细心的体贴。不过他愿意先 知道价钱 ;这大概不会给赖昂添太多麻烦,因为他差不多每星期进一趟城。
进城干什么?郝麦疑心他 年轻荒唐 ,搞女人。不过他猜错了;赖昂并不拈花惹草。他反而更忧郁了,留在盘里的菜,现在也多起来了,勒弗朗索瓦太太一眼就看出来。她想知道底细,问税务员;毕耐显出一副傲慢的样子,粗声粗气回答道:“警察没有支薪水”给他。
可是他觉得他的餐伴十分古怪;因为赖昂常常摊开胳膊,人朝椅背一仰,泛泛抱怨人生。税务员说:
“这是因为您消遣不够。”
“什么消遣?”
“我要是您呀,就来一台旋床!”
文书回答:
“可是我不会旋东西。”
“这倒是真的!”
对方摸摸下巴,显出蔑视而又得意的神情。
毫无结果的爱情,赖昂疲倦了;生活千篇一律,没有乐趣,没有希望,他开始感到苦闷。他讨厌永镇和永镇人,有些人、有些房屋,他一看就有气,简直耐不下去;药剂师为人再好,他也忍受不了。另一方面,改变环境的远景固然引诱他,却也使他畏惧。
害怕很快变成了烦躁:巴黎遥遥向他招手,化装舞会的铜管乐吹响了,姑娘们的笑声起来了。他既然要到那边读完法科,为什么不去?谁拦着他?他心里开始筹划,预作远游期间的生活安排。他设想自己那边有一间屋子,布置着家具。他要在那边过艺术家生活!他要在那边学六弦琴!他要穿一件室内穿的长便袍,戴一顶巴斯克人戴的圆便帽 ,拖一双蓝绒拖鞋!壁炉墙上交叉插着两把花剑,再往高去,是六弦琴和一颗死人脑壳,而且他已然在赞赏了。
困难在于母亲是否同意;不过,看上去,也没有比这再合理的了。连他的老板也劝他换事务所,谋求发展。于是赖昂采取折中办法,到鲁昂谋一个二等文书的职位,但是没有成功,最后他给母亲写了一封长信,详详细细,说明他立刻要去巴黎的理由。她同意了。
他并不急着要去。足有一个月,伊韦尔每天从永镇到鲁昂,从鲁昂到永镇,帮他运送箱箧包裹。赖昂添置衣服,修理三只扶手椅,选购大批手绢,总而言之,准备的东西,周游世界也嫌多,但是他一星期又一星期,拖延行期,直到后来,母亲两次来信,催他动身,既然他希望在放假之前通过考试。
辞行的时间到了,郝麦夫人啼哭,朱斯丹呜咽,郝麦是男子汉,藏起悲痛,要亲自拿着朋友的大衣,送到公证人门口。公证人乘自己的车,送赖昂到鲁昂去。留下的时间,正够向包法利先生告别。
走到楼梯高头,他觉得自己气喘吁吁,只好停步。他一进来,包法利夫人连忙立起。赖昂道:
“我又来啦!”
“我早料到了!”
她咬紧嘴唇,血往上涌,脸一直红到耳朵梢。她站直了,肩膀靠住墙壁。他接下去道:
“先生不在家?”
“他出去了。”
她又说一遍:
“他出去了。”
于是你望我,我望你,沉默下来。他们的思想,感到同一痛苦,好像两个上下起伏的胸脯,紧紧搂在一起。赖昂道:
“我挺想亲亲白尔特。”
爱玛走下几级楼梯,呼唤全福。
他向周围迅速扫视,一眼望过墙壁、摆设架、壁炉,依依不舍,像是想要钻进一切,带走一切。
她又进来了,女用人带着白尔特。孩子甩动一根绳子,绳子一头是一架风车,尖头朝下。
赖昂吻了几遍她的颈项。
“再会,好孩子!再会,小宝贝,再会!”
他把她交还给她母亲。后者说:
“带她下楼吧。”
就留下他们两个人了。
包法利夫人背过脸去,贴住一块窗玻璃;赖昂拿起他的便帽,轻轻拍打臀部。爱玛道:
“就要下雨。”
他回答:
“我有斗篷。”
“啊!”
她转回身来,额头向前,下巴朝下。阳光掠过额头,照到眉毛的弧线,犹如一块大理石,猜不出爱玛望天边望见了什么,也猜不出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叹气道:
“好,再会!”
头骤然一扬,她说:
“是啊,再会……您走吧!”
两个人全朝前走,他伸出手,她迟疑了一下,这才伸过手去,勉强笑着说:
“照英国人规矩。”
赖昂觉出他的手指握住她的手,似乎他的全部生命,顺着胳膊,集中在这只湿津津的手心。
他随后松开手;他们的眼睛又遇到一起;他走了。
他在菜场站住,躲到柱子后头,最后一次,望望这所白房子和它的四块绿色窗帘。他依稀望见卧室窗口有一个人影;但是窗幔似乎没有人碰,就离开钩子,扯斜的长褶,慢慢移动,一下子就全平整了,比一堵石灰墙还要硬挺。赖昂只好跑开。
他远远望见老板的轻便马车,停在大路,旁边有一个男人,前胸系一条粗布围裙,手拉住马。郝麦和居由曼先生一边闲谈,一边在等他来。药剂师眼泪汪汪,说:
“搂搂我。这是你的大衣,我的好朋友,当心别着凉!保重身体!凡事经心!”
公证人道:
“来吧,赖昂,上车!”
郝麦俯在防泥板上,声音夹杂呜咽,好不容易说出这四个伤心的字眼:
“一路平安!”
居由曼先生回答道:
“晚安。放马!走!”
他们出发了,郝麦也回家去了。
包法利夫人打开面向花园的窗户,眺望浮云。
西边鲁昂那个方向,起了乌云,波涛汹涌,前推后拥,太阳放出长线,却又金箭一般,赶过云头,同时天空别的地方,空空落落,如同瓷器一般白净。一阵狂风吹来,白杨弯腰,骤雨急降,滴滴答答,敲打绿叶。太阳跟着又出来,母鸡啼叫,麻雀在湿漉漉的小树丛拍打翅膀,沙地上一摊摊积水。朝低处流,带走一棵合欢树粉红色的落花。她寻思:
“啊!他一定已经走远啦!”
郝麦先生照旧在六点半钟用晚饭的时间过来。他坐下来道:
“好!我们的年轻人,这会儿该上船了吧?”
医生回答道:
“大概吧!”
然后他在椅子上转过身子:
“府上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也就是我太太,今天下午,有一点难过。您知道女人们,芝麻大的小事,也架不住!尤其是我那一口子!这也不能怪她们,因为她们的脑神经组织,本来就比我们脆弱。”
查理道:
“可怜的赖昂!他在巴黎怎么过活!……他待得惯吗?”
包法利夫人叹了一口气。
药剂师打了个响舌,道:
“哪儿的话!聚餐游戏呀!化装舞会呀!香槟酒呀!告诉您,样样称心!”
包法利反驳道:
“我不相信他会胡闹。”
郝麦先生连忙接下去道:
“我也不相信!不过,除非他不怕别人把他看成耶稣会会士 ,否则,他将来就得同流合污。您不知道这些小荒唐鬼在拉丁区 ,和女戏子过的是什么生活!再说,学生在巴黎很吃香。只要他们有一点点作乐的才分,上流社会就欢迎他们,甚至圣日耳曼区 的贵妇们也爱他们,机会到手,岂可错过,他们自然就当上了豪门贵婿。”
医生道:
“不过我担心他……在那边……”
药剂师打断他道:
“您说得对,事情还有另一面!人到了那边,不得不老拿手攥住腰包。好比说吧,您在一座公园里,来了一个陌生人,衣着考究,甚至挂着勋章,您以为是一位外交官;他走到您跟前;你们聊起来了,他摸熟您的脾气,请您吸鼻烟,或者替您拾帽子。后来两个人谈出了交情,他带您上咖啡馆,请您去他的别墅,喝酒之间,介绍各色人等和您相识,而十之八九,不是为了抢您的钱袋,就是拉您去干坏事。”
查理回答道:
“话是对的;不过我担心的,倒是生病,譬如,伤寒,外省去的学生就爱害这种病。”
爱玛不寒而栗了。药剂师继续道:
“这是由于饮食改变,人的整个机体产生紊乱的缘故。 再说,巴黎的水,您晓得是怎么一回事!还有饭馆的菜,样样吃食加香料,临了把你的血烧得滚烫,其实,说什么也抵不上一锅肉汤。我呀,一向就喜欢家常菜:卫生多了!所以过去我在鲁昂念药剂学,我就住到私人家里吃包饭,和教师们一道用饭。”
他就这样继续发表他的一般意见和他的个别爱好,直到朱斯丹来,找他回去配制蛋黄橘汁糖水,这才喊道:
“就没有一刻休息!永远拴得牢牢的!我就不能走开一分钟!像下地的马一样,累死了也得做!多苦的命哟!”
已经走到门口了,他道:
“对了,您听到消息没有?”
“什么消息?”
郝麦竖起眉毛,一脸像煞有介事的表情,接下去道:
“塞纳河下游州的农业展览会,今年要在永镇寺举行。至少,有这种风声。今天早晨,报上还提起过。这对本县太重要了!不过我们改天谈吧。谢谢,我看得见;朱斯丹有灯。”
第二天对爱玛成了一个死气沉沉的日子。她只觉一片愁云惨雾,弥漫天空,乱腾腾浮游在事物的外部,而悲痛沉入心底,低哭轻号,仿佛冬天的风,在荒凉的庄园啸叫。这好像韶光一去不返,魂牵梦萦,又像做完一件事,身心疲劳,更像习惯动作中断,或者经久不停的摆,骤然停止。
她的心情好像往年从渥毕萨尔回来、四组舞还在脑子里转来转去,悒悒寡欢,昏昏沉沉,只是一味难受。赖昂似乎又出现了,人也显得更高、更美、更温柔、更模糊;他虽然走了,可是没有离开她,就在眼前,房子的墙好像把他的影子留下来了。她看不厌他走过的地毯、他坐过的空椅子。河水一直在流,顺着滑溜溜的河堤,慢慢悠悠,涟漪成纹。他们有许多次在这里散步,石子遍体青苔,水波流过,照样潺湲作响。头上太阳多好!下午单单两个人待在花园尽头有阴凉的地方,多有意思!他坐在一张干木条凳子上,不戴帽子,高声朗诵;草原清风徐来,书页颤动,棚上的旱金莲摇摆……啊!他走了,她的生命的唯一欢乐,幸福的唯一有可能实现的希望!幸福当前,她怎么就不抓住!眼看幸福远扬,为什么就不双手伸出,双膝下跪,一把揪牢?她诅咒自己没有向赖昂表示爱情;她想念他的嘴唇。她恨不得追上他,扑进他的胸怀,对他说:“是我;我是你的!”可是爱玛想到困难重重,先失了张本;她一起懊恼之心,欲望便越发活跃了。
从这时候起,回忆赖昂成了她的愁闷的中心;回忆的火星噼啪作响,比旅客在俄罗斯大草原雪地上留下的火堆还闪烁不定。她扑过去,蹲在一旁,小心在意,拨弄这要灭的火,前后左右寻找,看有没有东西能把火弄旺;于是最远的回忆和最近的会晤、她感觉到的和她想象到的、她对欢愉的落空的期待、她的枯枝一般在风中哽咽的幸福、她的劳而无获的道德、她的幻灭的希望、家庭的牺牲,细大不捐,她全拣过来,拾起来,聚在一起,烘暖她的忧郁。
然而不知道是供应不足,还是堆积过多,火苗弱了下来。别离渐渐泯灭了爱情,久而久之,怅惘也就窒息了。这道火光先前照亮她的灰色的天空,如今越来越暗,慢慢消失了。昏昏沉沉中,甚至厌恶丈夫的心,她也颠三倒四,当作思念情人的表现;甚至憎恨的炙伤,她也糊里糊涂,看成恩爱的缠绵。可是狂风一直在吹,热情烧成灰烬,无可挽救,也不见太阳出来,黑漆漆的夜晚,四面八方,重锁密布,她觉得自己无路可走,寒气逼人,冷彻骨髓。
于是道特的坏日子又开始了。她觉得现在比过去还要糟,因为她经过伤心事,而且确信要一直伤心下去。
一个女人强迫自己做出这样大的牺牲,生活上很可以看开一些。她买了一只哥特式跪凳;她一个月花十四法郎买柠檬,洗指甲;她写信给鲁昂,要一件克什米尔 蓝呢袍;她到勒乐那边,挑了一条顶好的围巾,当腰扎在室内穿的便袍上,然后关上屋里的护窗板,拿起一本书,就这样一身装束,躺在一张大沙发上。
她常常改换头发样式;她照中国样式梳头,不是柔软的圈圈,就是辫子;头发靠旁边挑一条缝,像男人一样朝下卷。
她想学意大利文,买了几本字典、一本文法、一沓白纸。她试着看正经书:历史和哲学。查理夜晚睡得沉沉的,有时候惊醒了,跳下床来,以为有人找他看病,咕哝道:“我就去。”原来只是爱玛擦火柴点灯的响声。不过她念书就像她刺绣一样,开了一个头,就全丢进衣橱了。她拿起来,放下去,又换别的活做、别的书读。
赶上怄气,别人不过三言两语,她就失了分寸。有一天,她和丈夫打赌,说她可以喝大半杯烧酒,查理一时糊涂,说他不信,她便一口气喝光。
爱玛虽说作风轻狂(永镇的太太们这样说她),却不显得快活。她的嘴角常有一条纹路,騃騃呆呆,像老姑娘,也像失意政客,由于这条纹路,脸都皱了。她面无血色,布单一般白,鼻子的皮朝鼻孔抽搐,眼睛望着你,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她在鬓角见到三根灰头发,便说自己老了。
她常常晕倒。有一天,她甚至咯出一口血来,查理着急,显出焦灼不安,她回答道:
“得啦!这算得了什么?”
查理躲到他的诊室,坐在他的大靠背扶手椅上,两只胳膊肘拄着桌子,对着骨相学人头,哭了起来。
他给母亲捎信,求她来一趟。他们商量爱玛的事,谈了好长时间。
这事怎么解决?她拒绝医治,怎么办?
老太太说:
“你知道你女人需要什么?就是逼她操劳,手不闲着!只要她多少像别人一样,非自食其力不可,她就不会犯神经了。这都是因为她整天没事干,脑子净胡思乱想的缘故。”
查理道:
“可是她也很忙呀!”
“啊!忙!忙什么?看小说;看坏书;看反对宗教的书;看用伏尔泰的话讥笑教士的书。不过,我可怜的孩子,糟的还在后头,不信教的人,结局总是坏的。”
于是他们决定阻止爱玛看小说。事情看来不大好办。老太太自告奋勇说她路过鲁昂,可以亲自到租书的地方,声明爱玛停止订阅。万一书局坚持这种害人的生意,难道他们没有权利通知警察?
婆媳并不惜别。她们在一起待了三星期,没有说过几句话,除去用餐时和睡前的问讯和问候。
老太太星期三走,这一天是永镇有集的日子。
从早晨起,广场堆满大车,个个车辕朝天,由教堂到客店,顺着房屋,摆了一排。对面是帆布摊子,出卖布帛、被褥、毛袜、马络和成包的蓝带子;带子露出一头,随风飘扬。地上是粗笨的铜铁器皿,一边是高高摞起的鸡蛋,一边是小柳条筐,里头放着干酪,干酪外皮还有黏黏的草。好些母鸡,靠近打麦机,头探出笼子,咯咯叫唤。人群有时候险些挤破药房门面,聚在一个地点,谁也不肯走动。星期三,药房整天不空,人挤进去,说是为了买药,不如说是为了看病,郝麦先生的名气传遍四乡。他坚定的口吻迷住了乡下佬。他们把他看成一个比任何医生都伟大的医生。
爱玛倚着窗户(她常常待在这儿,外省窗户有代替看戏和散步的作用),瞧着乱哄哄的乡下佬解闷,却见一位绅士,穿一件绿绒大衣,戴一副黄手套,而又套着一双厚皮护腿,——一直走向医生住宅,后面跟着一个庄稼汉,耷拉着头,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问在门口和全福闲谈的朱斯丹道:
“医生在家吗?”
他把他看成医生的男用人:
“请告诉他,于歇特的罗道耳弗·布朗热先生要见他。”
新来的人并非为了夸耀他有土地,才拿于歇特放在姓名前头,不过是让人知道他是谁罢了。于歇特确实是永镇附近的产业,他新近买下庄园,有两块庄田,亲自耕种,可是并不过分经心。他过的是独身生活,据说 一年起码有一万五千法郎收入 !
查理走进厅房。布朗热先生向他解释,他的用人想放放血,因为他觉得“浑身痒痒”。别人怎么劝说,他也不听,只是讲:
“出出血,我就干净啦。”
包法利听了这话,先取来一捆绷带和一只脸盆。他求朱斯丹端好脸盆,然后转向面色已经发白的乡下人道:
“老乡,别害怕。”
另一位回答道:
“不,不,您动手好啦!”
他伸出他的粗胳膊,摆出一种若无其事的姿势。竹叶刀刺了一下,血涌出来,溅到镜子上。查理喊道:
“盆子端到跟前!”
乡下人道:
“瞅!活像一道小泉眼在流!我的血多红!这该是好现象,对不对?”
医生接下去道:
“有时候,开头不觉得怎么样,过后说晕倒就晕倒,尤其是像这种人,身子骨儿结实。”
乡下佬手指捏着竹叶刀的匣子,转来转去,一听这话,松开了。肩膀猛然一动,椅背嘎吱响。帽子掉下去了。包法利拿手指捺住血管,道:
“我说什么来着。”
朱斯丹两手直抖,脸盆开始摇晃;脸成了白的,腿也站立不住。查理喊道:
“太太!太太!”
她一步跳下楼梯。他嚷道:
“拿醋来!啊!我的上帝!一下子两个人!”
他一激动,连紧压布也几乎放不平稳。布朗热先生抱起朱斯丹,镇定地说:
“不要紧的。”
他叫他背靠墙,坐在桌子上。
包法利夫人解开他的领带。衬衫绳子挽了一个死结;她灵活的手指,在年轻人的颈项,停了几分钟;然后她拿醋倒在她的麻纱手绢上,轻轻拍湿他的太阳穴,还小心在意,往上嘘气。
赶大车的乡下人醒过来了;朱斯丹仍然不省人事,瞳仁在眼白中间消散,就像蓝花在牛乳中间消散一样。查理道:
“别叫他看见这个。”
包法利夫人拿起脸盆,放到桌子底下;她一弯腰,袍子(一件夏天袍子,滚了四道花边,黄颜色,腰身长,裙幅宽大)就在周围的方石板地上摊开;同时,爱玛弯腰,伸开胳膊,有一点摇晃,膨起的衣裙有些地方随着身体的曲线陷下去了。她接着取来一瓶水,溶化几块糖。药剂师到了。女用人找他,他正在大发雷霆。看见学徒睁开眼睛,他这才放心。跟着他就兜过来,兜过去,上上下下,打量他道:
“废物!一点不差,小废物!十足的废物!放放血,算得了什么!好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你们看呀,这就是那只松鼠,不怕头晕,爬到树梢摇核桃。啊!是的,说呀,夸嘴呀!真是块好料,赶明儿还要当药剂师呢;兴许有一天,情况严重,法院传你,要你指点指点法官们的良心;这时你就该头脑冷静,讲得头头是道,像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然的话,只好让人当傻瓜看!”
朱斯丹不回答。药剂师继续道:
“谁请你来的?你总在麻烦包法利先生和包法利太太!再说,星期三,我离不开你。药房现在就有一大堆人。为了你的缘故,我只好丢开他们不管。好啦,滚!跑!等我来,看好瓶子!”
朱斯丹穿好衣服,走了以后,大家谈起昏厥的事。包法利夫人从来没有昏厥过。布朗热先生道:
“女人能不昏厥,的确了不起!其实,有些男人就很脆弱。有一回决斗,我见到一位证人,听见手枪装子弹,就失了知觉。”
药剂师道:
“我呀,看见别人淌血,一点也不在乎;可是单只一想自己淌血,要是想过了头,我就难免会晕过去。”
布朗热先生打发走他的听差,劝他安心,好在已经照他的想法放过血了。他接下去道:
“有机会认识你们,我很高兴。”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望着爱玛。
然后他在桌角放下三法郎,随便一鞠躬,扬长去了。
过了一刻,他走到河对岸(他回于歇特的小路);爱玛望见他在草原白杨底下行走,仿佛一个人想心事,走着走着,就走慢了。他自言自语道:
“她很可爱!这位医生太太,很可爱!牙齿美,眼睛黑,脚轻俏,长得如同一个巴黎女子。家伙,她打哪儿来的?那笨小子打哪儿找到她的?”
罗道耳弗·布朗热先生,三十四岁,性情粗暴,思路敏捷,而且常和妇女往来,是一位风月老手。他觉得这个女人标致,所以一心思念她和她的丈夫。
“我想,他一定很蠢。不用说,她讨厌他。指甲长,三天不刮胡子。他在外头跑来跑去看病人,她待在家里补短袜子。她一定闷居无聊!一定愿意住到城里,每天夜晚跳波兰舞!小可怜儿!巴望爱情,活像厨房桌子上一条鲤鱼巴望水。来上三句情话,我拿稳了她会膜拜你!一定温柔!销魂!……是的,不过事后怎么甩掉?”
想到寻欢作乐,却又阻碍多端,他只好掉转方向,回味自己的情妇。她是他贴养的一个鲁昂女戏子;单单一想,他就对这女人感到腻味。他寻思道:“啊!包法利夫人比她漂亮多了,尤其是,鲜妍多了。维吉妮显然在发胖。她玩也玩得那样乏味!再说,吃斑节虾吃成了瘾!”
田野空旷,罗道耳弗四顾无人,仅仅听见草拂打着鞋,动作有致,蟋蟀远远伏在荞麦底下,唧唧鸣叫。他恍惚又在厅房看见爱玛,穿的衣服和他方才见到的一模一样:他脱掉她的衣服。他抡起手杖,敲碎前面一块土,喊道:
“我一定要把她弄到手!”
他立即考虑进行的策略。他问自己:“到什么地方相会?用什么方法?小孩子死钉在后头,女用人、邻居、丈夫、形形色色的麻烦。——去他妈的!”他说:“太糟蹋时间!”
“她那双眼睛就像钻子一样,一直旋进你的心。还有脸色发白……我就爱脸色发白的女子!”
上到阿格伊岭,他下了决心:“问题只在寻找机会。好啦!我偶尔拜访两趟,送他们几只野味、几只家禽;必要的话,我去放放血;我们变成朋友,我请他们到家里来……啊!有啦!”他灵机一动,道:“展览会不久就要举行;她会来的,我会看见她的。趁热打铁,勇往直前,一定成功。”
这有名的展览会确实到了!从节日早晨起,居民就全站在门口,谈论应有的准备工作;镇公所正面缀着常春藤;草地搭起一座帐篷摆酒席;广场当中,教堂前面,有一架旧炮,到时宣告州长驾到和得奖的农民的姓名。比西的国民自卫军(永镇没有)开来参加毕耐率领的消防队。他这一天戴一条比平日还高的领子;制服紧绷绷的,上身直挺挺的,一动不动,就像气血统统移到下边两条腿里一样;他按照节奏,抬高两条腿,步伐合拍,起落一致。税务员和联队长,争强好胜,炫耀才能,分别率领部下,在一旁操练,就见红肩章和黑胸甲 ,过来过去,川流不息,简直没完没了!如此庄严景象,从未见过!有些人家,前一天刷洗干净房屋,窗户开开一半,三色旗挂在外头;家家酒店客满;天气晴和,上浆的帽子、金十字架和花肩巾,仿佛比雪还白,在明亮的阳光下,熠熠发光,同时五颜六色,星星点点,衬得一般颜色较深的大衣和蓝布工人服也醒目了。四乡佃农妇女,生怕袍子沾上泥点,兜身撩起,拿大别针别好,临到下马,再解下来;丈夫相反,爱惜帽子,用手绢从上包住,拿牙咬牢手绢的一个犄角。
人们从村子两头涌进大街。小巷、夹道、远房近舍,到处有人出来;门环时刻响动,太太们戴上线手套,去看热闹。一对尖塔似的长三角架,立在司令台两侧,上上下下全是花灯,特别为人称道。此外还有四根竿子,绑在镇公所四根圆柱上 ,各自挑起一幅淡绿小布幡,金字标语,一幅写着:“商业”;另一幅写着:“农业”;第三幅写着:“工业”;第四幅写着:“艺术”。
人人笑逐颜开,只有女店家勒弗朗索瓦太太,显得愁眉苦脸,站在厨房台阶,嘴里咕咕哝哝道:
“简直胡闹!帆布摊子,简直胡闹!难道他们以为州长也像一个卖艺的,喜欢坐在棚子底下吃饭吗?这些碍手碍脚的东西,也好说成给本乡增光!所以啊,根本就犯不上到新堡找一个糟厨子来!而且为谁找?为些放牛的!一些叫花子!”
药剂师过来了。他穿一件青燕尾服、一条南京布裤、一双海狸皮鞋,还戴一顶毡帽——一顶矮筒毡帽,真正难得 。他说:
“您好!对不住,我有急事。”
胖寡妇问他去什么地方,他回答道:
“您觉得好笑,是不是?我一直关在我的实验室,比老鼠在好好先生的干酪里 待得还久。”
女店家道:
“什么干酪?”
郝麦接下去道: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只是告诉您,勒弗朗索瓦太太,我经常闭门不出,可是今天,情形特殊,我必须……”
她显出一副蔑视的神气道:
“啊!您到那边去?”
药剂师诧异了,回答道:
“是呀,那边去;我不是咨询委员会的委员吗?”
勒弗朗索瓦太太打量了他几分钟,最后笑吟吟回答道:
“原来是这样!不过耕地关您什么事?难道您懂这个?”
“当然懂,因为我是药剂师,就是说,化学家!而化学,勒弗朗索瓦太太,目的就在认识自然界一切物体的分子的相互作用,农业自然也就包括在它的范围内!事实上,肥料的配合、酒的发酵、煤气的分析和瘴气的影响,我问您,这一切,不是化学,又是什么?”
女店家并不回答。郝麦继续道:
“难道您以为做农学家,本人就该耕田、喂家禽吗?他首先应当知道的,倒是有关物质的成分、地层的次序、大气的作用、土地、矿石和雨水的性质、不同物体的密度和它们的毛细管现象!等等等等。他应该彻底掌握全部卫生原则,以便指导、批评房屋的构造、牲畜的管理、仆人的饮食!勒弗朗索瓦太太,还应当掌握植物学,学会辨别草木。您明白不?哪些对身体有益、哪些对身体有害;哪些产量低、哪些有营养;这里是否该拔掉,那里是否该补种,是否推广这个,消灭那个;总而言之,应当读小册子,看出版物,迎头赶上科学潮流,永远有准备,随时指出改良的道路……”
女店家的眼睛不离开 法兰西咖啡馆 的门。药剂师继续发挥道:
“但愿我们的农民都是化学家,或者起码多听听科学建议,也就好了!所以我最近写了一部出色的小书,一篇七十二页之多的论文,题目是:《论苹果酒及其酿造与效用,附有新见解》,我送到鲁昂农学会去了;他们接受我当会员,分在农学组果学类;是啊,我的作品如果公之于世……”
但是药剂师一看勒弗朗索瓦太太心在别处,也就住了口。她道:
“看他们哎!简直不像话!成了饭摊子!”
她一耸肩膀,胸脯上毛衣的网眼也绷开了。她的对头酒馆传出歌唱的声音。她伸出一双手,边指点,边接下去道:
“其实,也长不了;不到一星期,整个完蛋。”
郝麦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往后倒退。她走下三级台阶,俯耳向他道:
“怎么!您不知道?本星期就要执行扣押。是勒乐坑了他。他出借票害了他。”
世上任何情况,只要想得出来,药剂师总有词句配合,所以他就嚷道:
“有这等惊人的祸事!”
女店家于是讲起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她是听居由曼先生的听差泰奥多尔说的。她恨泰里耶,可是她也怪罪勒乐:他是个佞口骗子、一个卑鄙小人。她道:
“啊!您看,他在菜场,冲包法利太太行礼。包法利太太戴一顶绿帽子,还挎着布朗热先生的胳膊。”
郝麦道:
“包法利太太!我要赶过去,表示一下我的敬意。她也许高兴在近处廊子底下来一个座位。”
勒弗朗索瓦太太喊他回来,还要一五一十讲下去,可是药剂师不理睬,快步走开。他左一躬,右一躬,笑容可掬,后腿弯子蹬直,青燕尾服的大小摆在后头随风飘荡,占了好大地方。
罗道耳弗远远望见他来,也走快了,不过包法利夫人气喘,他只好放慢步子,粗声粗气,笑微微向她道:
“我是为了避开那个胖家伙,您知道,药剂师。”
她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他暗琢磨:她这是什么意思?他边走,边乜斜眼睛打量她。
看她的侧面,十分安详,简直什么也看不出来。她戴的帽子是椭圆形,白帽带仿佛芦苇叶子,阳光灿烂,把脸照得特别清楚。长睫毛弯弯的,眼睛虽然睁开了朝前望,可是由于血在白净皮肤底下轻轻跳动的缘故,看上去睁得还不够痛快,有一点像是颧骨在拘着眼睛似的。一道玫瑰红颜色照亮鼻孔之间的中隔。头朝一边歪,嘴唇当中露出皓白牙齿的珍珠似的尖梢。
罗道耳弗心想:难道她是讥笑我?
其实,爱玛捅他,只是一种警告;因为勒乐先生陪伴他们,像煞有意搭话似的,不时插上一句:“今天可真好!”“人人上街!”“风打东来!”包法利夫人,还有罗道耳弗,并不理他,可是他们稍微一动,他就碰碰帽子,凑到近边,说:“什么?”
来到马掌铺前面,罗道耳弗不沿大路去栅栏门,却骤然带了包法利夫人,拐进小径,喊道:
“晚安,勒乐先生!再见!”
她笑道:
“您怎么这样打发他!”
他接下去道:
“为什么让人打搅?何况今天,我有福分同您……”
爱玛红了脸。他掉转话头,说起天气晴好和草地上散步的愉快。有些春白菊又长出来了。他说:
“这里有好看的延命菊,大可以供本地全部害相思病的姑娘们问卜了 。”
紧跟着他又说:
“要是我也掐一朵,您看怎么样?”
她微微咳嗽道:
“您闹恋爱?”
罗道耳弗回答道:
“哎!哎!谁知道?”
草地上开始拥挤。管家婆挟着大雨伞,提着盒子,拖着孩子,朝你身上撞。还得经常回避一长列乡下妇人、女用人,她们穿蓝袜子、平底鞋,戴银戒指,你从旁边走过,闻见一股牛奶气味。她们走路手拉手,从那排白杨起,到宴会的帐篷为止,熙熙攘攘,满草原全是。不过审查时间到了,农民一个跟一个,走进一个赛马场似的地点:一条长绳,拴在桩子上,圈出这样一块空地。
里头是牲口,鼻子冲着绳子,屁股有大有小,乱乱腾腾,排一长条。猪昏头昏脑,拿嘴拱土;牛犊叫;羊羔咩;母牛曲起后腿弯子,肚皮贴着草地,也不管牛蝇围住身子嗡嗡乱飞,眨巴着沉重的眼皮,慢条斯理,来回嚼嘴里的东西。种马尥起蹶子,朝母马扯嗓子嘶鸣,赶大车的光着胳膊,揪住种马的络绳。母马安安静静,伸长头和耷拉下来的鬣毛,马驹不是躺在母马身影里,就是偶尔凑到底下吮奶。这些牲口挤作一团,起伏无定,不是雪白的鬣毛波涛一般随风扬起,就是东露出一堆尖犄角,西露出一堆人头。人在里头跑来跑去。围场外边,百步远近,单有一只大黑公牛,戴上嘴套,鼻孔挂着一个铁环环,像青铜铸出来的,站着一动不动。一个衣服破烂的小孩子牵着它,揪住一条绳子。
大人先生们夹在两排牲口当中,步伐沉重,一面前进,一面一只一只检查,检查过后,就彼此会商,声音相当低。其中一位,似乎地位更高,边走边记。他是评判委员会主席、邦镇的德罗兹赖先生。他一看见罗道耳弗,就快步向前,和颜悦色,笑吟吟向他道:
“布朗热先生,您怎么放下大家伙儿的事不管?”
罗道耳弗保证他来。可是主席刚走远,他就说:
“家伙,我才不去,同您在一起,比同他在一起好得多。”
罗道耳弗一面打趣展览会,一面却也为了通行无阻起见,掏出他的蓝帖子给宪兵看,有时候甚至看见一件好 展品 ,停住脚步。可是他一见包法利夫人不感兴趣,就拿装束作题目,取笑永镇的太太们。跟着他就为他的衣着马虎道歉。他的衣着又随俗,又考究,显出不协调的情调,一般人看了,有的会受吸引,有的会感到愤慨,因为他们总觉得这种装束,表示生活离奇、感情纷乱、艺术的强大影响以及某种永远蔑视社会习俗的心理。细麻布衬衫的袖口缀着褶纹纱,风吹过来,衬衫就在灰夏布背心领口地方鼓了起来;宽道道裤子,脚踝地方,露出一双南京布靴子,靴筒底下有一圈漆皮,亮堂堂的,草也照了出来。他穿着这样一双靴子,践踏马粪,一只手插在上衣口袋,草帽歪戴一旁。他接下去道:
“再说,一个人住在乡下……”
爱玛道:
“什么也是枉然。”
罗道耳弗回答道:
“说得是呀!想想看,这些老好人,就连燕尾服的式样,也没有一个人能懂!”
于是他们谈起内地的庸俗、生活的窒闷、理想的毁灭。罗道耳弗道:
“所以我郁闷到了极点……”
她诧异道:
“您!我一直以为您很快活,不是吗?”
“啊!是的,单看外表;因为我对社会戴了一副玩世不恭的面具。其实,月光之下,看见公墓,有多少回,我问自己:我是不是顶好还是追踪那些长眠地下的人……”
她道:
“哎呀!您那些朋友呢?您就不想想他们?”
“我那些朋友?都是谁?我有朋友吗?谁关心我?”
说到末一句话,嘴里同时吹出一种类似口哨的声音。
不过后头走来一个人,抱了高高一摞椅子,他们只好分在两下。左也椅子,右也椅子,除去他的木头套鞋的尖尖头露在外面以外,就只看见他的胳膊伸得开开的,露出两只手来。原来是那个掘坟的赖斯地布杜瓦,把教堂椅子搬到外头。他想挣外快,结果想出这种利用展览会的方法,而且获得成功,因为生意兴隆,他应付不过来了。说实话,乡下人热得受不了,全抢椅子坐,草垫有香料气味,厚椅背沾着蜡渍,他们恭而敬之,往上一靠。
包法利夫人又挽起罗道耳弗的胳膊。他像是自言自语,继续道:
“是啊!我错过许多机会!总是一个人,啊!我活着要是有一个目的,我要是遇到真心相待的人,我要是发现有人……哎呀!我会竭尽全力,我会克服一切困难,粉碎一切困难!”
爱玛道:
“不过我觉得您不该让人可怜。”
罗道耳弗道:
“啊!您觉得?”
她接下去道:
“因为说到临了……您自由。”
她迟疑了一下:
“又有钱。”
他回答道:
“别取笑我啦。”
她赌咒不是取笑,这期间只听轰然一声炮响,大家立刻你拥我挤,乱乱腾腾,往村里跑。
原来炮发错了。州长大人并没有来;这就开会,还是再等下去,评判委员们左右为难,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最后,广场尽头,来了一辆前后有活篷的四轮出租大马车,驾着两匹瘦马,一个白帽车夫,狠命抽打。毕耐急忙喊:“举枪!”联队长急忙学他。人人朝枪位跑。人人向前抢。有些人连硬领也忘记戴了。但是州长的马车,似乎意会到这种困难局面,两匹并驾的羸马,拉起辕木链子,摇摇晃晃,小步紧跑,来到镇公所前面,正好赶上国民自卫军和消防队打着鼓,大踏步,摆队相迎。毕耐喊着:
“齐步走!”
联队长喊着:
“立正!向左看齐!”
接着就是举枪敬礼,枪箍扳开,踢里当啷,响声好似一只铜锅滚下楼梯。敬礼已毕,枪又统统放下。
只见一位先生,穿一件银线绣花短燕尾服,秃额头,后脑勺一撮头发,脸色灰白,外貌极其和善,走下马车。眼睛很大,厚眼皮半睁半闭,打量着群众,同时仰起他的尖鼻子,瘪嘴露出一丝笑意。镇长系着绶带,他认出他来,对他解释:州长有事来不了,本人是州行政委员,接着还讲了几句抱歉的话。杜法赦的回答只是一味恭维,另一位表示愧不敢当:两个人就这样站着,面对面,额头几乎碰额头,周围是评判委员、乡行政委员、缙绅、国民自卫军和群众。州行政委员先生,三角小黑帽贴住胸脯 ,频频还礼,同时杜法赦哈下腰来,仿佛一张弓,也是笑盈盈的,结结巴巴,寻找字句,一面表示自己忠心王室 ,一面为永镇得到的荣誉表示感激。
客店伙计伊玻立特走到车夫跟前,接过缰绳,一只脚跛着,把马牵到 金狮 门廊底下。许多乡下人,聚在门廊,瞻仰马车。鼓在敲,炮在响,先生们鱼贯而行,走上主席台,坐在杜法赦夫人借出来的乌特勒支 红绒大扶手椅上。
这些人像是一个模子塑出来的。软搭搭的脸,新苹果酒颜色,亮堂堂的,太阳晒得有点发黑,络腮胡须尨尨茸茸,拱出高硬领外;白领带箍紧硬领,匀匀停停,结着一个鼓囊囊的领花。背心有压边,全是丝绒料子,表有一根长带,尖尖头全坠着一颗深红玛瑙椭圆印章;人人是一双手搭在两条大腿上,仔细分开裤裆,裤料没有磨掉光泽,比靴子的厚皮还亮。
上流妇女坐在后头过厅底下和圆柱中间,大多数群众站在对面,或者坐在椅子上。说实话,赖斯地布杜瓦把椅子全从草场搬过来了,甚至时时刻刻跑进教堂去找椅子。人们想靠近司令台的小梯子,因为他这样一做生意,交通堵塞,也就很难过去。
勒乐先生向药剂师(他正要到他的座位上去)道:
“我以为应当竖两根威尼斯旗杆,弄点新鲜东西挂在上头,又富丽,又有一点威严,望过去,就很美观了。”
郝麦回答道:
“的确是的。不过有什么办法!这是镇长一手包办的结果。可怜的杜法赦,这人没有多少鉴赏力;根本缺乏所谓艺术天分。”
罗道耳弗这时陪伴包法利夫人,走上镇公所二楼,来到会议厅,看见没有一个人,就讲:他们在这里瞭望,尽兴多了,国王半身像底下有一张椭圆桌子,他到旁边搬了三张凳子,放到一个窗口跟前,然后他们挨挨挤挤,并肩坐下。
主席台上起了一阵骚动:长久耳语和交换意见。最后还是州行政委员先生站起。大家现在晓得他姓廖万,群众一个传一个,说起他的名姓。于是他掏出几张纸,凑近眼睛细看了看,这才开口道:
诸位先生:
首先请允许我,在没有和你们谈起今天的盛会之前;——我相信,你们全有这种感情,我说,首先请允许我赞扬一下最高当局、政府、国君,诸位先生,赞扬一下我们的主上、万民爱戴的国王。大家知道,事关繁荣,不问公私,圣上一律关怀,即使怒海狂涛,危险百出,圣上也坚定审慎,稳步行车,何况圣上谋求和平,重视战争、工业、商业、农业与艺术。
罗道耳弗道:
“我该退后一点坐。”
爱玛道:
“为什么?”
不过州行政委员的声音分外高了,他朗诵道:
诸位先生:兄弟阋于墙,血染公众广场的时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业主、商人,甚至于工人,夜晚安眠,听见警钟齐鸣,忽然惊醒的时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邪说横行,擅敢颠覆社稷的时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罗道耳弗接下去道:
“因为下面也许有人望见我;这样一来,我就要一连两星期道歉,像我这样的坏名声……”
爱玛道:
“哎呀!您成心糟蹋自己。”
“不,不,您听我讲,坏极了。”
州行政委员继续道:
可是,诸位先生,放下这些暗无天日的画面不去回想,转过眼睛,浏览一下我们美丽祖国的现状,我又看见了什么?处处商业繁盛,艺术发达,处处兴修新的道路,仿佛国家添了许多新的动脉,构成新的联系;我们伟大的工业中心又活跃起来;宗教得到巩固,法光普照;我们的码头堆满货物,信心再起,法兰西终于得到了新生……
罗道耳弗又道:
“其实,就社会观点看来,他们也许有道理。”
她道:
“什么道理?”
他道:
“怎么!难道您不知道,有人无时无刻不在苦恼?他们一时需要梦想,一时需要行动,一时需要最纯洁的热情,一时需要最疯狂的欢乐,人就这样来来去去,过着形形色色荒唐、怪诞的生活。”
于是她看着他,就像一个人打量一个到过奇土异域的旅客一样,接下去道:
“我们这些可怜的妇女,就连这种消遣也没有!”
“微不足道的消遣,因为人们在这里找不到幸福。”
她问道:
“可是人们找得到吗?”
他回答道:
“是的,会有一天遇到的。”
州行政委员道:
你们明白这个。你们是农民和田野的工人;你们是真正为文化而工作的和平的先驱!你们是进步和道德人士!我说,你们明白,政治风暴,比起大气紊乱,确实可怕得多……
罗道耳弗重复道:
“有一天,有一天赶巧万念俱灰,会忽然遇到的。于是云散天开,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喊:‘这就是!’您觉得需要向这个人诉说衷情,把一切给他,为他牺牲一切!用不着烦言解释,彼此就一见如故,似曾梦里相逢。(他看着她)总之,就在眼前,四处寻觅的珠宝就在眼前,光华灿烂,火星迸射。可是仍然怀疑,仍然不敢相信;眼花缭乱,好像走出黑暗,乍见亮光一样。”
罗道耳弗说到末了这几句话,添上手势。他拿一只手放在脸上,就像一个人晕眩一样,然后落下来搭在爱玛手上。她抽回她的手。可是州行政委员总在读着:
诸位先生,有谁惊奇吗?也只有他们惊奇:就是那种瞎了眼的人、那种沉溺于(我不怕说出口来)前一世纪的偏见,照旧否认农民是有头脑的人。说实话,寻找爱国精神、热心公众事业,一言以蔽之,智慧,除去田野,还有什么地方更多?诸位先生,我说的不是那种表面的智慧、那种闲汉的点缀。我说的是那种深刻、稳健的智慧,专心致志于追求那些有用之物,因而有助于个人福利、一般改善与支援国家,它是——尊重法律和完成任务的收获……
罗道耳弗道:
“啊!又是这个。总是任务,我听也听腻了。他们一堆穿法兰绒背心的老昏聩、一堆离不开脚炉和念珠的假虔婆,不住口在我们的耳梢唠叨:‘任务!任务!’哎!家伙!任务呀,任务是感受高贵事物、珍爱美丽事物,并非接受社会全部约束和硬加在我们身上的种种耻辱。”
包法利夫人反驳道:
“不过……不过……”
“哎,不!凭什么反对热情?难道它不是世上唯一美丽的东西?难道它不是英勇、热忱、诗歌、音乐、艺术,以及其他一切的根源?”
爱玛道:
“可是也该听听世人的意见、遵守一般立身处世之道。”
他回答道:
“啊!立身处世之道有两种。一种是渺小的;众人公认的处世之道,因时而异,目光如豆,吵吵嚷嚷,低级庸俗,就像眼前这群蠢家伙一样。另一种是万古长存之道,在周围,也在上空,风景一般环绕我们,碧天一般照耀我们。”
廖万先生方才掏出手绢擦过嘴,接下去道:
诸位先生,农业的重要,还用得着我在这里向你们指出来吗?请问,谁供应我们的需要?谁接济我们的生活?难道不是农民?诸位先生,农民拿一双勤劳的手,把种子撒在肥沃的田地里,种子长成麦子,麦子被精巧的机器磨成细末,以面粉的名称运到城市,没有多久,就进了面包房,制成食品,不分贫富,一概供应。为了我们有衣服穿,难道不又是农民养肥牧场众多的羊群?没有农民,我们穿什么,我们吃什么?诸位先生,我们有必要到老远的地方寻找例证吗?谁不常常想到那只羞怯的动物、我们家禽群里值得骄傲的珍品?它一方面长毛给我们做绵软的枕头,一方面有丰美的肉给我们吃,一方面还下蛋。地耕好了,出产种种物品,好比慈母心疼儿女,尽量供应,我要是一一枚举的话,就要不胜其举了。这边是葡萄藤;那边是苹果树;远望,是油菜;再往远望,是干酪;还有麻,诸位先生,千万不要忘记麻 !近年以来,麻的产量增加了许多,我特别希望你们注意。
他不必希望;因为群众个个张大了嘴,好像要喝掉他的话一样。杜法赦在他一旁,睁大了眼睛听;德罗兹赖先生,有时候,微微合上眼皮;再过去,药剂师两腿夹住他的儿子拿破仑,拿手张在耳边,一个字音不叫漏掉。别的评判委员表示赞同,慢慢悠悠,上下摇摆背心里的下巴。消防队员站在主席台底下,靠住他们的刺刀;毕耐一丝不动,胳膊肘朝外,刀尖向上。他也许在听,不过他一定什么也看不见,由于他的盔檐太低,一直罩到鼻子。副队长是杜法赦先生的小儿子,盔檐低得出奇;因为他戴了一顶绝大的战盔,在头上晃来晃去,花布手绢垫在底下,有一头露出来了。他在战盔底下,笑嘻嘻的,一副小孩子的可爱模样,小白脸蛋淌着汗,流露出一种欢愉、疲倦和睡眠的表情。
广场两边的房屋都挤满了人。家家有人靠着窗户,有人站在门口。朱斯丹站在药房前面,似乎看愣了,动弹不得。虽说安静,廖万先生的声音照样听不清楚:群众中间,椅子出了响声,东一打岔,西一打岔,截断演说,只有一句半句传到耳朵;接着就是背后,冷不防起了漫长一声牛鸣,或者就是街角羊羔咩咩叫唤。说实话,放牛的和放羊的,一直把牲口赶到这边,它们有时候你一声,我一声,一面还吐长舌头,拉曳挂在脸上的三两片树叶。
罗道耳弗更挨近爱玛了,声音压低,急促地说:
“人世这种阴谋,您不愤恨?哪一样感情它不谴责?最高贵的本能、最纯洁的同情,也逃不脱迫害、诽谤;一对可怜虫要是碰在一起的话,就组织一切力量来拆散他们。不过他们偏要试试,扇扇翅膀,你呼唤我,我呼唤你:是啊!迟早有什么关系,半年,十年,他们照样结合,照样相爱,因为命里注定这样,彼此天生就是一对。”
两只胳膊横在膝盖上,他仰起脸,凑到近边,死盯着看爱玛。她看见纤细的金光,一道又一道,兜着他的黑瞳仁,从眼睛里面朝外放射。她甚至于闻见他抹亮头发的生发油的香味,于是心荡神驰,不由想起在渥毕萨尔陪她跳华尔兹的子爵,他的胡须就像这些头发,放出这种香草和柠檬气息;她不由自已,闭了一半眼皮往里吸。但是她坐在椅子 上,身子往后一仰,恍惚远远望见驿车 燕子 ,在天边尽头,慢慢腾腾,走下狼岭,车后扬起长悠悠的灰尘。赖昂就是乘了这辆黄车,时刻来到她的身边;也就是经这条路,他又一去不回!她仿佛看见他在对面窗口,接着就又一片模糊,满天浮云,她觉得吊灯照耀,她还像在跳华尔兹,挎着子爵的胳膊,同时赖昂离得也不远,眼看就要过来……但是她总觉得罗道耳弗的头在她旁边。这种甜蜜的感觉就这样渗透从前她那些欲望,好像一阵狂飙,掀起了沙粒,香风习习,吹遍她的灵魂,幽渺的氤氲卷起了欲望旋转。她好几回用力张开鼻孔,吸入柱头常春藤的清新气息。她摘去手套,擦了擦手,然后拿起手绢扇脸,太阳穴虽说跳动,她照样听见群众叽里咕噜、州行政委员说来说去的单调声音:
继续努力!坚持不懈!既不要墨守成规,也不要采纳过分莽撞急躁的建议!尤其要致力于改良土壤、施用优质肥料,发展马、牛、羊、猪的优良品种!让展览会对你们成为充满和平景象的比武场,胜利者向战败者伸出友爱之手,希望他下一次竞赛成功!可敬的臣民!谦逊的仆人,你们辛勤劳苦,往日得不到任何政府重视,现在就来接受你们默默无闻的道德的酬劳吧。而且你们相信政府从今以后,一定会注视你们,鼓励你们,保护你们,满足你们的正当要求,尽一切可能,减轻你们痛苦牺牲的负担!
廖万先生终于坐下。德罗兹赖先生站起,开始另一篇演说。他的讲演也许不像州行政委员的讲演那样华丽;不过他有他的特点:风格切实,就是说,学识比较专门,议论比较高超,少了一些颂扬政府的话,宗教和农业分到更多的地位,二者息息相关,一向就同心协力,促进文化。罗道耳弗和包法利夫人谈着梦、预感、催眠术。演说家追溯到原始社会,形容野蛮时代,人在树林深处,靠橡实过活;后来人们扔掉兽皮,改穿布帛,耕田犁地,种植葡萄。这算不算幸福?这种发现会不会弊多于利?德罗兹赖先生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罗道耳弗由催眠术一点一点谈到亲和力。主席引证:辛辛纳图斯掌犁,戴克里先种菜 ,中国皇帝立春播种。年轻人这期间向少妇解释:吸引之所以难以抗拒,就是前生的缘故。他说:
“所以,就拿您我来说,我们为什么相识?出于什么机缘?我们各自的天性,您朝我推,我朝您推,毫无疑问,像两条河一样,经过千山万水,合流为一。”
他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抽回去。
主席喊道:“一般种植奖!”
“譬方说,方才我到府上……”
“甘冈普瓦的比内先生。”
“我怎么晓得我会陪伴您?”
“七十法郎!”
“有许多回,我想走开,可是我跟着您,待了下来。”
“肥料奖。”
“既然今天黄昏会待了下来,明天、别的日子、我一辈子,也会待了下来!”
“阿格伊的卡隆先生,金质奖章一枚!”
“因为我和别人在一道,从来没有感到这样大的魅力。”
“基弗里-圣马丹的班先生!”
“所以我呢,我会永远想念您的。”
“一只美里奴种公羊……”
“不过您要忘记我的,我会像一个影子般消逝的。”
“圣母村的……柏劳先生。”
“哎呀!不会的。我会不会成为您的思想、您的生命的一部分?”
“猪种奖两名:勒埃里塞先生与居朗布尔先生;平分六十法郎!”
罗道耳弗捏住她的手,觉得又温暖,又颤抖,如同一只斑鸠,虽然被捉住了,还想飞走;但是不知道是她试着抽出手来,还是响应这种压抑,她动了动手指;他喊道:
“谢谢!您不拒绝我!您真好!您明白我是您的!让我看您,让我端详您!”
一阵风飘进窗户,吹皱了桌毯,同时底下广场,乡下女人的大帽子,像白蝴蝶扇动翅膀一样,个个翘了起来。
主席继续道:“豆饼的使用。”
他加快道:“养粪池,——种麻,——排水,长期租赁,——家庭服务。”
罗道耳弗不再说话。两个人你望我,我望你,欲火如焚,干嘴唇直打哆嗦,于是心旌摇摇,手指不用力,就揉在一道。
“萨司托-拉盖里耶的卡特琳-妮凯丝-伊莉莎白·勒鲁,在一家田庄连续服务五十四年,银质奖章一枚——值二十五法郎!”
州行政委员重复道:“卡特琳·勒鲁,在什么地方?”
不见她的踪影。只听见好些声音窃窃私语道:
“去呀!”
“不。”
“左边走!”
“别害怕!”
“啊!看她多蠢!”
杜法赦喊道:“她到底在不在?”
“在!……那不是!”
“那么,到前面来呀!”
这时人们看见一个矮小的老妇人,走上主席台,神情畏缩,好像和身上的破烂衣服皱成了一团一样。她脚上蹬一双大木头套鞋,腰里系一条大蓝围裙,一顶没有镶边的小风帽兜住她的瘦脸;一脸老皱纹,风干的苹果也没有她的多。红上衣的袖筒伸出两只长手,关节疙里疙瘩;谷仓的灰尘、洗衣服的碱水、羊毛的油脂在手上留下一层厚皮,全是裂缝,指节发僵;清水再洗,也显着肮脏;苦干多年,合也合不拢来:好像明摆着这一双手,就是千辛万苦的卑微的凭证一样。脸上的表情,如同一个修行的道姑那样呆滞。任何喜怒哀乐也软化不了她那黯淡的视线。她和牲畜待在一起,也像它们一样喑哑、安详。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己在这样大的一群人当中,眼前又是旗,又是鼓,又是青燕尾服的先生们,又是州行政委员的十字勋章,心中惶惧,一步不敢移动,不知道该往前走,还是该向后逃,也不知道群众为什么推她,审查员为什么朝她微笑。这干了半世纪劳役的苦婆子,就这样站在这些喜笑颜开的资产者面前。
州行政委员从主席手上接过得奖人员的名单,然后道:
“过来,可敬的卡特琳-妮凯丝-伊莉莎白·勒鲁!”
他看一遍名单,看一遍老妇人,用慈父的声音,重复道:
“过来,过来!”
杜法赦在扶手椅上跳道:
“您聋了吗?”
他朝她的耳朵喊道:
“五十四年服务!银质奖章一枚!二十五法郎!是给您的。”
她接过奖章,仔细打量,随即一脸幸福的微笑,径自走开;大家听见她咕哝道:
“我拿这送给我们的教堂堂长,给我做弥撒。”
药剂师朝公证人俯过身子,喊道:
“信教信到这步田地!”
大会开完,群众散去;现在,演说词读过了,人人回到原来地位,一切照旧:主子谩骂下人,下人鞭打牲畜;得奖的牲畜,犄角挂着一顶绿冠,漠不关心,又回槽头去了。
国民自卫军这期间上到镇公所二楼,刺刀扎了一串点心,大队鼓手提着一篮酒瓶。包法利夫人挎着罗道耳弗的胳膊;他送她回家;他们在她的门前分手;然后他一个人在田野散步,等候到入席的时间。
宴会又长又闹,而且侍奉不周;根本就人山人海,移动不得,窄木板变成临时条凳,人坐多了,险些压断。菜肴丰盛,人人狠命吃喝自己名下的一份,个个额头冒汗。桌面上高悬的甘该灯之间,浮起白蒙蒙一片热气,好像秋天早晨河水的雾气一样。罗道耳弗一心在想爱玛,背靠篷布,什么也没有听见。背后好些听差,在草地上摞脏盘子;邻座同他讲话,他不回答;有人给他斟酒;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响,可是他心里静静的,追忆她说过的话和她的嘴唇的形态;军帽的徽章仿佛一面照妖镜,照出她的脸来;她的打褶的袍子恍惚沿墙而下;遥望未来,恩爱的日月悠悠展开,好像没有尽期一样。
夜晚放烟火,他又见到她;但是她和丈夫,还有郝麦夫妇在一起。火花四射,药剂师十分担心会出危险,他时刻走开,过去关照毕耐几句。
爆竹送到杜法赦先生那边,他过分小心,放在他的地窖里,所以火药受潮,根本点不着,主要节目应当表现一条龙咬自己的尾巴,又完全失败。天空偶尔出现一串不值一看的罗马蜡烛 ,群众张口凝望,喊成一片,里面还掺杂着在黑地里腰让胳肢了的妇女的叫唤。爱玛悄不作声,缩成一团,轻轻靠住查理的肩膀,然后仰起下巴,望着射出来的火花在黑黝黝的天空掠过。罗道耳弗借着花灯亮光张望她。
花灯渐渐熄灭。天上出来星星。飘下一丝半点细雨。她拿肩巾挽在头上。
就在这时,州行政委员的马车走出客店。车夫喝醉了酒,立刻昏昏沉沉,打起盹来了。大家远远望见他,坐在两盏车灯中间,大半个身子耸出车篷,车厢前后一动,也就左右摇晃起来。药剂师道:
“真的,应当严厉反对酗酒!我希望镇公所门口,每星期专挂一块牌子,写出这一星期喝酒喝醉了的人的名姓。再说,有统计报告,好比年鉴一类东西,遇到必要,不妨拿来参考参考……对不住。”
他又朝队长跑过去了。
队长惦记他的旋床,正要回家看看。郝麦向他道:
“也许碍不了您什么事,打发您的部下,要不您就亲自去……”
税务员回答道:
“什么事也没有,您就别跟我捣乱了吧!”
药剂师回到他的朋友旁边,道:
“你们放心好啦。毕耐先生告诉我,已经有了防备。火花不会落下来的。水龙装得满满的。我们睡觉去吧。”
郝麦夫人大打呵欠,道:
“说得是呀!我尽想睡;不过没有关系,我们这一天过得好极啦。”
罗道耳弗放低声音,眼睛充满感情,道:
“是啊!好极啦!”
大家道过晚安,各走各的。
两天以后,《鲁昂烽火》登出一篇报道展览会的大文章。郝麦兴之所至,第二天就把它写出来了:
为什么张灯?为什么悬花?为什么结彩?一种热带的太阳,直射我们的阡陌。这群人仿佛怒海巨涛,冒着头上的热流,朝什么地方跑?
接着他就谈起农民的情况。政府的确尽了大力,但是不够!他向政府呼喊道:“勇敢!千千万万的改革需要着手,我们就来完成这些改革吧。”随后他写到州行政委员驾到,没有忘记“我们军队的武士气概”,也没有忘记“我们最活泼的乡村妇女”,也没有忘记秃了头的老年人,“仿佛古代族长,岸然而立,其中有几位,曾经置身于我们不朽的行伍,听见雄壮的鼓声,觉得心还在跳”。他列举重要的评判委员,还说到自己;甚至在一个小注里,也提醒读者:药剂师郝麦先生,曾经给农学会送去一篇关于苹果酒的论文。他写到赠奖,形容得奖者的喜悦,运用抒情笔调:“父亲吻抱儿子,哥哥吻抱兄弟,丈夫吻抱妻子。许多人傲形于色,指着他们的小小奖章,不用说,回到家中,在贤内助身旁,边哭、边拿它挂到茅庐的缄默的墙头。
“六点钟左右,酒席摆在利艾加尔先生的牧场,参加大会的主要人物聚在一道,自始至终,充满着发自内心的最大热忱。宴会中间,不时举杯致敬:廖万先生提议,为国君的健康干杯!杜法赦先生提议,为州长的健康干杯!德罗兹赖先生提议,为农业干杯!郝麦先生提议,为工业和艺术这一对姊妹干杯!勒普利谢先生提议,为进步干杯!到了夜晚,烟火忽然照亮天空。五彩缤纷,简直像是真正的歌剧布景。一时间我们这小镇,竟如同进入了《天方夜谭》的梦境。
“这次家庭集会,可以说,没有任何不愉快的事发生。”
他还加上一句:“此次教士不露面,特别惹人注目。不用说,教会对进步别有看法。罗耀拉的信徒们 ,请便!”
六个星期过去了,还不见罗道耳弗来。最后有一天黄昏,他露面了。展览会的第二天,他对自己讲:
“别去早了;去早了反而坏事。”
头一个星期,过到末尾,他打猎去了。打过猎,他一想,去也太晚了,接着他又这样理论道:
“不过如果头一天她就爱上了我的话,她一定盼望我去,她越情急,越会爱我。还是继续下去吧!”
他走进厅房,望见爱玛脸色变白,明白他划算对了。
只她一个人。天色向晚,小纱窗帘遮着玻璃,越发显得阴暗。阳光一线,照亮晴雨计的镀金;金光闪闪,穿过珊瑚丫杈的空隙,在镜子里变成了一团火。
罗道耳弗一直站着;爱玛几乎等于没有回答他的问候。他说:
“我呀,有事忙,又害了一场病。”
她着急道:
“病重吗?”
罗道耳弗坐到她身旁一张凳子上,道:
“啊!不……其实是我不想来就是了。”
“为什么?”
“您猜不出来?”
他又看了她一眼,但是神色热烈,她涨红了脸,低下头去。他接下去道:
“爱玛……”
她稍稍走开,道:
“先生!”
他用一种忧伤的声音对答道:
“啊!您看,我不想来,我有道理;因为您这名字,您这名字充满我的灵魂,可是脱口而出,您又禁止!包法利太太!……哎!人人这样称呼您!……其实,这不是您的姓;这是别人的姓!”
他重复一遍:
“别人的姓!”
他拿脸藏到两只手里。
“是的,我时时刻刻想您!……我一想到您就难过!啊!对不住!……我离开您……永别了!……我要到远地方去……远到您再也不会听见有人说起我来!……可是……今天……我不知道又是什么力量把我朝您推过来!因为人斗不过天,人拗不过天使们的微笑!人不由自主,就跟着美丽、愉快、值得热爱的事物走!”
爱玛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话,她的骄傲好似一个人在蒸汽浴室,养息精神,伸开四肢,驱除疲劳,把自己整个儿交给这热雾腾腾的语言。他继续道:
“可是就算我不来,就算我不来看您,啊!至少您周围的东西,我尽饱看的。夜晚,每天夜晚,我爬起床,一直走到这儿,望着您的房屋:月光照亮屋顶,花园树木在您的窗前摇来晃去,窗玻璃里,阴影中间,点着一盏小灯,透出一丝亮光。啊!您说什么也不知道,那边有一个可怜人,说近也算近,说远可真远……”
她朝他转过身子,呜咽道:
“啊!您真好!”
“不对,我爱您,就是这个!您相信我!说给我听!一句话!只一句话也就成了!”
罗道耳弗不知不觉,就从凳子溜到地上;厨房传来木头套鞋的响声,同时他望见厅房门也没有关。他站起来,讲下去道:
“我有一个怪心思,您行行好,满足满足吧!”
原来是带他看看房屋;他想熟识熟识;包法利夫人看不出有什么不合适,两下方才站起,正好查理进来。罗道耳弗向他道:
“您好,博士。”
医生听了这天外飞来的头衔,受宠若惊,殷勤趋奉。另一位利用这期间定了定神,就说:
“尊夫人同我谈起她的健康……”
查理插话道:他的确担心到了万分;他的女人又开始感到郁闷。罗道耳弗于是问,骑马有没有用处。
“当然!很好,对!……这倒是一个好办法!你应当照这话做。”
她说困难在于没有马。罗道耳弗愿意借她一匹,她谢绝了,他也并不坚持。他随后解释他的来意,说他的赶大车的、前次放血的那个家伙,总觉得头晕眼花。包法利道:
“改天我去看看。”
“不,不,我打发他来;我们来,您方便多了。”
“啊!很好。我谢谢您啦。”
罗道耳弗一走,查理就说:
“布朗热先生好意借马,你为什么不应下来?”
她摆出噘嘴模样,找了许多话推托,最后才讲:“我也许会惹人笑话。”
查理打了一个转身,道:
“啊!我不在乎!健康第一!你错啦!”
“哎呀!我没有骑马衣服,你怎么好叫我骑马呀?”
他回答道:
“你就该添置一身!”
她看在骑马衣服分上,同意了。
衣服做成,查理写信给布朗热先生,说:盛意可感,拙荆待命,不胜翘企。
第二天正午,罗道耳弗带了两匹鞍韂齐备的马,来到查理门前。有一匹耳朵还系着玫瑰红小绒球,背上搭了一副鹿皮女鞍。
罗道耳弗穿了一双软皮长靴,心想这样东西,她从前一定没有见过;事实上,他在楼梯口一出现,身上是丝绒长燕尾服,腿上是灯心绒白裤,爱玛就已经在欣赏他的翩翩风度了。她打扮停当,正等他来。
朱斯丹溜出药房看她,连药剂师也惊动出来了。他一再叮咛布朗热先生:
“意外说来就来!千万当心!您的马也许性烈!”
她听见头上有响声:原来是全福哄小白尔特,敲打玻璃窗。小孩子远远递了她一个吻;母亲的回答是摇摇鞭子把儿。郝麦先生喊道:
“一路快乐!千万小心!小心!”
他摇动他的报纸,望着他们走远。
爱玛的马一出镇子,就小跑起来,罗道耳弗的马跟在一旁。他们偶尔交谈一句。她坐在鞍子上,脸微微向下,手举起来,右胳膊伸开,由着马上下颠簸。
来到岭下,罗道耳弗放松缰绳,他们一道驰骋;随后跑上岭,马猛然站住,她的大蓝面网坠了下来。
正当十月初旬,田野有雾。雾气沿着丘陵的边缘,弥漫在天边,有的地方云雾裂开,升上天空消失了。有时候,一道阳光破云而出,让他们远远望见永镇的屋顶、水边的花园、院落、墙壁和教堂的钟楼。爱玛眯着眼睛,寻认她的住宅;她住的这可怜的小镇,从来没显得这样小。他们站在高处,觉得整个盆地就像一座白茫茫的大湖,在半空化成雾气。左一丛树木,右一丛树木,黑岩似的,兀立一侧;白杨高耸雾上,齐齐一排,好像风卷沙移的海滩。
他们旁边,冷杉蓊郁,中间一块草坪,上空有一道褐光,在温暖的大气里游来游去。土像烟草屑一样的颜色,近似红褐,马走上去,听不见蹄子响。马朝前走,铁掌踢开遍地的松实。
罗道耳弗和爱玛就这样兜着树林边沿走。她回避他的视线,不时转过头去,可是这样一来,就只看见一排一排冷杉树干,络绎不绝,看到后来,未免头晕眼花。马在喘气。鞍皮咯吱咯吱直响。
他们走进森林,太阳正好出来。罗道耳弗道:
“上帝保佑我们!”
她道:
“您相信?”
他接下去道:
“再往前!往前走!”
他打响舌;两匹马跑了起来。
道旁的羊齿草,横拦竖遮,一来就卷进爱玛的脚镫。罗道耳弗一面纵马跑,一面斜过身子,一根又一根,把羊齿草抽出来。有的时候,他靠近了,推开树枝,爱玛觉得他的膝盖蹭到她的腿。天变成蓝色。树叶一动不动。许多空地长满正在开花的映山红;一片片紫罗兰夹杂在树丛中,这些树丛枝叶各异,有的呈灰色,有的呈灰褐色,有的呈金黄色。灌木丛中,他们不时听见翅膀轻轻扑扇,或者乌鸦在橡树之间盘旋,哑哑哀鸣。
他们下了马。罗道耳弗拴马,她在车辙之间的青苔上漫步前行。
但是袍子太长,她虽说撩起后摆,仍然妨碍走路。罗道耳弗跟在后头,望着她细致的白袜,在黑衣料和黑靴之间,像是她的一部分光光的皮肉似的。她站住道:
“我累啦。”
他回答道:
“来,再走走看!加油!”
又走了百来步远,她又站住。她戴一顶男人帽子,面网坠下来,斜搭在臀部,看上去像在碧波底下游泳一样,隔着透明的浅蓝颜色,他依稀认出她的脸相。
“我们到底去什么地方?”
他不回答。她的呼吸急促了。罗道耳弗向周围扫了一眼,咬着上嘴唇的髭。
他们来到一个地点,小树砍去,比较宽阔。他们坐在一根放倒了的树干上,罗道耳弗对她谈起他的爱情。
他生怕吓着了她,一入手,先收起恭维话不说。他安静、严肃、忧郁。
爱玛低着头听,一边还拿脚尖翻动地上的碎木片。
“难道我们的命运如今不是同一个?”
她一听这话,就驳道:
“不是同一个!您清楚的。不可能。”
她站起来要走。他揪住她的手腕。她只好站住。然后她用湿润的媚眼打量了他几分钟,急忙道:
“啊!好,别说下去啦……马在什么地方?回去吧。”
他做了一个又生气又苦恼的手势。她重复道:
“马在什么地方?马在什么地方?”
他于是目不转睛,咬紧牙关,透出一种奇怪的微笑,伸开胳膊,逼向她来。她一边哆嗦,一边倒退,期期艾艾道:
“您让我害怕!您让我难过!走吧!”
他改变面貌,回答道:
“您一定要走……”
他立时就又变得敬重、温存、懦怯。她挎住他的胳膊。他们往回走。他说:
“您到底怎么啦?为什么?我不明白。想来您是误会了吧?您在我心里,就像一位圣母娘娘,高高待在底座上,又坚固,又纯洁。不过没有您,我活不下去!我需要您的眼睛、您的声音、您的思想。做我的朋友、我的妹妹、我的天使吧!”
他于是伸长胳膊,搂住她的腰肢。她半推半就,试着挣扎出来。他边走,边这样搂着她。
他们听见两匹马在吃树叶。罗道耳弗道:
“再待一会儿!别就走!停下来吧!”
他把她带到更远的地方,兜着一口小水塘转悠。满地浮萍,绿波如茵。残荷安安静静,夹在灯心草中间。他们走在草上,青蛙听见脚步,跳开了躲藏起来。她道:
“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听您的话。”
“为什么?……爱玛!爱玛!”
少妇一面倒向他的肩膀,一面慢悠悠道:
“唉!罗道耳弗!……”
她的衣裙贴紧他的丝绒燕尾服。她仰起白生生的颈项,颈项由于叹息而涨圆了。她于是软弱无力,满脸眼泪,浑身打战,将脸藏起,依顺了他。
天已薄暮,落日穿过树枝,照花她的眼睛。周围或远或近,有些亮点在树叶当中或者地面晃来晃去,好像蜂鸟飞翔,抖落羽毛。一片幽静,树木像有香气散到外头。她觉得心又开始跳跃,血液仿佛一条奶河,在皮肤底下流动。她听见一种模糊而悠长的叫喊,一种拉长的声音,从树林外面别的丘陵传出,她静静听来,就像乐曲一样,与她激动的神经的最后震颤交织在一起。断了一根络绳,罗道耳弗噙着雪茄,拿小刀修理。
他们走原路回到永镇。他们又在泥地看见马的并排蹄印,又看见小树丛和草里的石子。周围什么也没有改变;可是就她来说,却发生了好比大山移位般的大事。罗道耳弗不时斜过身子,举起她的手吻。
她骑在马上,婀娜多姿!挺直细腰,膝盖齐着马鬣弯下去,晚霞和新鲜空气在脸上薄薄敷了一层颜色。
走进永镇,马打着石头地,左右回旋。
大家在窗口望她。
晚饭时节,她的丈夫觉得她气色很好,但是问起出游情形,她装出没有听见的模样,胳膊肘拄在盘子一旁,两边一边点着一支蜡烛。他道:
“爱玛!”
“什么事?”
“喏,今天下午,我是在亚历山大先生家里过的;他有一匹老母马,看上去还很英挺,只有膝盖磕掉一小块皮,不长毛,我拿稳了,出一百埃居,准能买下……”
他接下去道:
“我一想,你会喜欢的,我就留下它……把它买过来了……我办得好吧?你说呢。”
她点了点头,表示赞成,过了一刻钟,她问道:
“你晚晌出去吗?”
“出去。你问这干什么?”
“啊!好人,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她打发掉查理,上楼来到卧室,把门关了。
开头就像头晕眼花了一样,她又看见树木、小道、沟渠、罗道耳弗,照样感到他的搂抱,听见树叶摇摆、灯心草呼呼吹动。
但是一照镜子,她惊异起来了。她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眼睛这样大,这样黑,这样深。她像服过什么仙方一样,人变美了。
她三番两次自言自语道:“我有一个情人!一个情人!”她一想到这上头,就心花怒放,好像刹那之间,又返老还童了一样。她想不到的那种神仙欢愉、那种风月乐趣,终于就要到手。她走进一个只有热情、销魂、酩酊的神奇世界,周围是一望无涯的碧空,感情的极峰在心头闪闪发光,而日常生活只在遥远、低洼、阴暗的山隙出现。
她于是想起她读过的书中的女主人公,这些淫妇多感善歌,开始成群结队,在她的记忆之中咏唱,声气相投,使她陶醉,就像自己变成这些幻象的真正一部分一样,实现了少女时期的长梦,从前神往的多情女典型,如今她也成为其中的一个。再说,爱玛还感觉到报复的满足。难道她没有受够折磨!可是现在,她胜利了。久经压制的感情,一涌而出,欢跃沸腾。她领略到了爱情,不后悔,不担忧,不心乱。
第二天,整天沉入新的欢乐。他们海誓山盟。她对他说起她的种种哀愁。罗道耳弗用吻打断她;她闭住一半眼皮,目不转睛,要他再叫一遍她的名字,再说一遍他爱她。他们像昨天一样,走进森林,待在一个做木头套鞋的人的小屋。墙是草堆成的,屋顶低极了,他们不得不弯下腰来。他们相依相偎,坐在一张干树叶床上。
从这一天起,他们没有例外,天天晚晌写信。爱玛来到花园尽头,把信放在河边墙缝。罗道耳弗拿到信,另放一封进去。她总嫌他的信太短。
有一天早晨,不等天亮,查理就出门了,她忽然异想天开,起了立刻看见罗道耳弗的念头。她可以赶到于歇特,待一小时,回到永镇,人人还在睡梦之中。她这样一想,心急欲炽,气也短促了。没有多久,她就到了草原,头也不回,只是快步趱行。
天方破晓,爱玛远远望到情人的住宅。两只燕尾风标,迎着白蒙蒙的曙光,显得黑乎乎的。
穿过院落,便是一所房子,想必就是庄邸。她走进去。墙壁一见她来,像是自动闪到一旁一样。一座大楼梯笔直通到过道。爱玛挑起门闩,骤然望见一个男人,在屋子尽里睡觉。原来就是罗道耳弗。她叫了起来。他说了几遍:
“是你!是你!你怎么来的?……啊!你的袍子也湿啦!”
她拿胳膊搂住他的颈项,回答道:
“我爱你!”
这大胆的举动,头一次成功,以后每逢查理早出,爱玛就连忙穿好衣服,蹑着脚步,走下通到水边的台阶。
但是遇到牛走的便桥抽掉,就得沿着河旁的墙走,堤是滑的,她抓住一把残了的桂竹香,生怕跌倒。她随后穿越犁过的田,陷在里头,绊了脚,好不容易才拔出她的小靴。风吹动她的包头帕子,在牧场翻来卷去。遇到了牛,她又害怕,提脚就跑,跑到了,直喘气,脸庞通红,浑身发出一种树液、青草和新鲜空气的清香气味。罗道耳弗这期间还在睡觉。她像春天的早晨一样来到他的房间。
一道沉重的金光悄悄透过沿窗的黄幔。爱玛眨巴眼睛,边走边摸索,露珠挂在头发上,一圈黄玉圆光似的,环绕脸蛋。罗道耳弗一面笑,一面把她拉到身边,搂在怀里。
过后,她就检查房间,打开抽屉,用他的梳子梳头,用他刮脸的镜子刮脸。床几上放着柠檬和方糖,靠近水瓶,还有一支大烟斗,她经常叼在嘴里。
他们分手足足需要一刻钟。爱玛哭着,希望永不离开罗道耳弗。有什么东西把她朝他推过来,一点由不得她,连他也嫌欠妥。有一天,他见她不期而至,皱起眉头,模样像是很不以为然。
她道:
“你怎么啦?难受吗?说给我听!”
他最后神色严肃,对她说:她来看他,粗心大意,会给自己惹乱子的。
她也像罗道耳弗一样,渐渐有了畏惧心理。她起初什么也不放在心上,一味陶醉在爱情之中。可是如今她的生命少不了它,她生怕失落一星半点,或者受到意外干扰。所以她走出他的庄园,东张西望,忐忑不安,天边走过的每一个身影、镇子里可能望见她的每一个天窗,都要看个明白,脚步、叫喊,犁的响声,也要听个分晓:她站住不动,头上摇来摇去的白杨叶子,也不及她的脸色白,也不像她的身子抖得那么厉害。
有一天早晨,她正提心吊胆,转回家去,眼睛一晃,忽然看见一管猎枪似乎瞄准了她。枪筒长长的,扯斜露在一只小木桶的外沿。小木桶有一半埋在沟边草里。爱玛吓得魂飞魄散。正待朝前走去,就见一个男人爬出桶来,活像盒子打开,弹簧人往上一跳。皮护腿裹到膝盖,便帽盖住眼睛,鼻子通红,嘴唇颤抖:原来是毕耐队长埋伏好了等野鸭打。他嚷嚷道:
“您老远就该说话!望见枪,总得嚷一声才好。”
税务员说这话,打算掩盖方才的恐惧。因为州长有令,除去船上许可猎鸭以外,禁止在别处猎鸭,毕耐先生虽然守法,在这上头,偏巧违禁。所以他心中有鬼,时时刻刻,以为听见猎警过来。但是这种杌陧心情刺激他的乐趣,一个人缩在木桶,妙法在握,自以为得计。
他看见爱玛,一块石头落地,显得松快了,跟着就闲谈起来:
“天不暖和, 凉飕飕 的!”
爱玛一句话也不回答。他讲下去:
“您出门真早啊?”
她结结巴巴道:
“是的;小孩在奶妈家,我才看她来着。”
“啊!很好!很好!拿我来说,您看见的,天刚一亮,就到了这儿。不过天气死沉沉的,除非飞到枪口……”
她转过脚跟,打断他道:
“毕耐先生,再会。”
他冷冷回了一句:
“请便,太太。”
接着他又钻回木桶去了。爱玛后悔这样干巴巴就离开了税务员。不用说,他要往坏事上想的。永镇上人人晓得,包法利家小女孩子,接回家来,已经一年了,去看奶妈的说法,糟不可言。再说,周围没有人家,这条小道只通于歇特;这样一来,毕耐猜出她从什么地方回来,不会秘而不宣的;逢人就讲,是必然的了!直到天黑,她还在煞费苦心,思前想后,编排种种谎话,可是这挂猎囊的蠢人,总在眼前晃来晃去。
查理用罢晚饭,见她愁眉不展,提议带她到药剂师家消遣消遣。她在药房遇见的头一个人,偏偏又是税务员!他站在柜台前面,红药瓶的亮光照着,他说:
“请您给我半两矾。”
药剂师喊道:
“朱斯丹,拿硫酸来。”
爱玛想上楼去看郝麦夫人。他拦住道:
“不必了,用不着,她就下来,还是在底下坐吧。您在炉子那边烤烤火,等她下来……对不住……好啊,博士(因为药剂师非常爱说博士这两个字,好像这样称呼另一个人,自己也就跟着体面了似的)……当心打翻那些臼!到小房间搬些椅子来;客厅的扶手椅不许乱动,你不是不知道。”
药剂师正要跑出柜台,放好他的扶手椅,就见毕耐问他要半两糖酸。药剂师鄙夷地说:
“糖酸?我不晓得,没听说过!您要的也许是草酸吧?是草,不是糖,对不对?”
毕耐解释,他要一种腐蚀剂,配成一种搽铜药水,去掉各种猎具的锈。爱玛听了这话,直打哆嗦。药剂师道:
“的确也是,天湿,不相宜。”
税务员透出狡黠的神色,回答道:
“不过有人就不在乎。”
她连气也不敢出。
“再给我……”
她想:他就永远不走!
“半两松香和树胶,四两黄蜡,再给我一两半骨炭,搽我的装备上的漆皮用。”
药剂师正在切蜡,郝麦太太出现了,怀里抱着伊尔玛,旁边走着拿破仑,后头跟着阿塔莉。她过去坐到窗边丝绒长凳上,男孩子蹲到一张凳子上,大姊兜着她的小爸爸旁边的枣匣转悠。后者灌漏斗,封瓶口,贴标签,打小包。周围鸦雀无声,仅仅不时听见天平的砝码响,还有药剂师吩咐他的学徒,偶尔唧咕几句。
郝麦太太忽然问道:
“您的小宝宝好吗?”
她的丈夫正在流水簿上写账,喊道:
“别作声!”
她低声又道:
“您怎么不带她来呀?”
爱玛指着药剂师道:
“嘘!嘘!”
不过毕耐一心在看账,大概什么也没有听见。他终于出去了。爱玛如释重负,出了一口长气。
郝麦夫人道:
“您出气出得好粗!”
她回答道:
“啊!因为天热呀。”
这样一来,他们的幽会地点,第二天只好另作打算。爱玛想送一件礼物,把女用人收买过来;不过顶好还是在永镇找一所稳便的房子。罗道耳弗答应去找。
一整冬天,每星期有三四回,他趁黑夜来到花园。爱玛故意拿掉栅栏门的钥匙,查理还当丢了。
为通知她,罗道耳弗抓起一把沙子扔到百叶窗上。她跳下床;不过有时候,她必须等待,因为查理喜欢围炉闲谈,谈起来就没完没了。
她急死了:假如她的眼睛办得到的话,一定会让他从窗户跳进来的。她最后开始卸妆,接着拿起一本书,心平气和,安安静静读下去,好像津津有味一样。但是查理躺在床上,喊她睡觉。他道:
“来呀,爱玛,是时候啦。”
她回答道:
“是啊,就来啦!”
不过蜡烛耀眼,他转向墙壁睡着了。她屏住呼吸,微笑着,心跳着,不穿衣服,溜了出去。
罗道耳弗披一件大斗篷,上下裹好了她,然后胳膊搂住她的腰,不言不语,把她带到花园深处。
他们来到花棚底下,坐在那张烂木条长凳上,从前夏天黄昏,赖昂就在这里,情意绵绵地望着她。她现在想不到他了。
星光闪烁,映照素馨的枯枝。他们听见背后河水潺潺,堤上的枯苇不时簌簌作响。黑暗中影影绰绰,东鼓一堆,西鼓一堆,有时候不约而同,摇曳披拂,忽而竖直,忽而倾斜,仿佛巨大的黑浪,翻滚向前,要淹没他们。夜晚寒冷,他们越发搂紧,叹起气来,也像更响了,眼睛隐约可辨,彼此觉得似乎更大了。万籁无声,有些话低低说出,落在心头,水晶声音似的响亮,上下回旋,震颤不止。
夜晚落雨,他们避到车房马棚之间的诊室。厨房的蜡烛,她先在书后藏好,这时取出一支来点亮。罗道耳弗坐在这里,如同待在自己家里一样。书架、书桌,总而言之,整个房间,在他看来,好笑异常,不由自已,就大开查理的玩笑。爱玛听了,未免窘促,她希望他分外严肃,甚至必要时,分外紧张,就像有一回,她觉得小巷有脚步走近的响声,言道:
“有人来!”
他吹灭蜡烛。
“你带手枪了没有?”
“做什么?”
爱玛回答道:
“为……自卫呀。”
“对付你丈夫?啊!可怜的孩子!”
说完这句话,罗道耳弗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我一弹手指,他就完蛋。”
他的勇敢使她吃惊,可是语气不文,用词粗野,也令她反感。
手枪这句话,罗道耳弗寻思了许久,心想:万一她说话当真,这就非常可笑、甚至于可憎了,因为他本人毫无理由怨恨善良的查理,他不是那类忌妒成性的人;——爱玛说起他不忌妒,怕他不信,还赌了大咒,他也嫌她有伤大雅。
而且她越来越重感情。先前一定要交换小照,剪一绺头发相送;现在她要一枚戒指、一枚真的结婚戒指,表示百年相好。她动不动同他谈起晚钟或者 天籁 ,接着就又说到自己的母亲,问起他的母亲。罗道耳弗的母亲已经死了二十年了。爱玛还要婉言安慰他,好像他是个弃儿,甚至有时候,她望着月亮对他道:
“我拿稳了,她们在天上全都赞成我们相爱。”
可是她长得也真标致!他玩过的女人,像她这样爽快的,也少有过!就他来说,这种不放荡的恋爱,不但新鲜,而且逼他走出老一套习惯,让他又骄傲又动兴。爱玛的兴奋,根据他的资产阶级见识,他看不上眼,可是这是冲他来的,所以心下又觉得滋味不错。于是他拿稳了她爱他,疏忽大意之下,不知不觉,变了态度。他不像往常那样,一来就甜言蜜语,感动得她直哭,也不像往常那样,一来就热吻紧抱,使她发疯。他们的伟大爱情,从前仿佛长江大河,她在里面优游自得,现在一天涸似一天,河床少水,她看见了污泥。她不肯相信,加倍温存。罗道耳弗却越来越不掩饰他的冷淡。
她不知道她是后悔不该依顺了他,还是相反,她不希望再爱下去。她嫌自己软弱;羞愧慢慢变成怨恨;癫狂又减轻了怨恨。这不是热恋,倒像一种长远的诱惑。他制住了她。她简直怕起他来了。
罗道耳弗顺利地按照自己的心意支配奸情,所以表面也就分外平静。一晃半年,到了春天,他们发现自己面对面,好像一对夫妇,家居无事,但求爱火不灭一样。
又到了卢欧老爹纪念治好他的腿,送母火鸡的时期。礼物之外,照例有一封信。爱玛剪掉筐子上拴着的绳子,读着下面的词句:
我亲爱的孩子们,
我希望信到时,你们身体康健,这只火鸡有往年一样好;因为如果我敢这么说的话,我觉得它更嫩一点,个儿也大些。不过下一次,变变花样,我要送你们一只公的,除非你们偏 喜欢母的 。请你们拿鸡筐子送还我,还有两只旧的。有天晚上,起了大风,我不走运,车房的顶子给刮到树林里去了,收成也不太争气。总之,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去看你们。自从我成了一个人以来,我可怜的爱玛,我如今就很难离开家啦!
紧跟着两行之间,有一个空当,好像老头子想心事,笔掉下去了一样。
我本人,除去前不久到伊弗托赶集,着凉之外,身子倒也结实。我歇掉我那放羊的,原因是他太讲究吃食了,所以我才去伊弗托,另雇一个。人就对付不了这些家伙,个个全是强盗!再说,他也不老实。
有一个小贩,去冬在你们那地方跑生意,拔掉一只牙,我听他讲,包法利总在辛苦。我不觉得奇怪。他拿牙给我看;我们一道喝了一杯咖啡。我问他看见你没有,他说没有,不过他看见马棚有两匹牲口,这样看来,生意还有起色。这就好,我亲爱的孩子们,人间至福,愿上帝全给你们。
直到如今,我还不认识我心爱的小外孙女白尔特·包法利,难过就不必说了。我在花园你的屋子窗户底下,栽了一棵“奥尔良”种李子树。我不许人碰树上的李子,除非将来摘下来给她做蜜饯,就是蜜饯,我也留在橱里,单单等她来吃。
再见,我亲爱的孩子们。我吻你,我的女儿,还有你,我的女婿,还有宝宝,吻两个脸蛋儿。
愿你们快乐。
你们慈爱的父亲
泰奥多尔·卢欧。
这张粗纸,她捏在手心,捏了好几分钟。连篇错字,可是思想厚道,在字里行间,揪着爱玛的心,仿佛一只母鸡,躲躲闪闪,藏在荆棘篱笆里头,咯咯叫唤。墨水是炉灰吸干的,因为信上有一些灰颜色屑子,落在她的袍子上。她差不多隐约望见父亲,朝灶头弯下了腰,去拿火钳。她好久不在他跟前了!黄刺条噼里啪啦,冒出老高的火焰,她坐在壁炉角落的方凳上,拿起一根火柴,就着火烧……她想起夏季黄昏,阳光灿烂。有人走过,马驹全在嘶叫,奔驰,奔驰……她的窗户底下有一个蜂房,有时候,蜜蜂在阳光里飞来飞去,碰着玻璃窗,好像金球一样跳跃。当时多幸福!多自由!多少希望!多少绮梦!现在什么也没有!她已经把它们耗光了,耗在她灵魂的高低波澜上、环境的前后变动上、处女、婚姻和恋爱的各个阶段上;——它们就这样跟着她的生命,一路丢光,好像一位旅客,在沿途家家小店,留下一点他的财物一样。
那么,她怎么会这样不快乐呢?出了什么大变动,使她坠入了苦海?她仰起头来,四下眺望,像在寻找她落难的原因。
一道四月的阳光,照着摆设架的瓷器,晶莹耀眼。炉火燃烧。她穿着拖鞋,觉出地毯的绵软。天气晴和,她听见她的小孩子扯嗓子大笑。
果然,草割下来要晒,她正在上面打滚。她爬在草堆高头,脸朝下,女用人揪住她的下摆,赖斯地布杜瓦在旁边除草,每次他一凑近,她就斜过身子,抡起两只胳膊,在空里乱打。
她的母亲跑过去吻她,道:
“带她过来!我多爱你,我的小可怜儿!我多爱你!”
她看见她的耳梢有一点脏,赶快拉铃,要来热水,帮她洗干净,给她换衬衫,换袜子,换鞋,问起她的身子好坏,一遍又一遍,好像出远门才回来一样,最后又吻了一回,这才挂着眼泪,交还女用人,女用人看她疼孩子疼到这步田地,惊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当天晚晌,罗道耳弗发现她比平时严肃多了。他盘算道:
“就会好的;她在闹脾气。”
他一连三天爽约。等他再来,她显出一副冷淡、差不多鄙夷的神情。
“啊!我的小心肝,你这叫白糟蹋时候……”
他心里这样想着,同时装模作样,就像没有注意到她伤心叹气,掏她的手绢一样。
原来是爱玛忏悔了!
她甚至问自己:她凭什么痛恨查理,是不是还是顶好想法子爱他。然而她改变心情,他并不理会,所以她虽然有心奉献,却不知从何着手;正在此时,药剂师适逢其会,给她提供了一个机会。
他新近读到一篇表扬新法治疗跷脚的文章;他一向拥护进步,所以就起了这种爱乡的想法:永镇为了看齐起见,也应当施行畸形足手术,他对爱玛道:
“因为,有什么不好?您合计合计(他用手指数着尝试的利益):成功十拿九稳;病人消除痛苦,增加美观;施手术的人立时出名。比方说,您丈夫为什么不救救 金狮 的伙计、可怜的伊玻立特?看吧,病治好了,他不会不对个个旅客讲的,再说(郝麦放低声音,四下张望),谁拦着我不往报上送一小段新闻,谈谈这事?是啊!我的上帝!人手一篇……个个说起……结局就名扬天下!谁知道?谁知道?”
包法利的确可以成功;爱玛还没有看见什么证明他做不了的手术;一件事名利双收,又是她撺掇他做的,她该怎么称心啊?她但求有某种比爱情更坚实的东西作自己的支柱。
经不起药剂师和她双管齐下,查理也就听从了。他托人到鲁昂取来杜瓦尔博士的论文 ,每天晚晌,手捧住头,用心研读。
他研究马蹄型、外拐型、里拐型,就是说,趾畸形足、内畸形足、外畸形足(或者说明白些,就是形形色色的跷脚;跷后跟、里跷、外跷),以及底畸形足和踵畸形足(也就是平脚底板和跷脚尖),同时郝麦先生千方百计怂恿客店伙计动手术。
“你也许连一点点疼都觉不出来;也就是像放血一样,扎一下子,比去脚膙子还好受。”
伊玻立特沉吟不语,傻瓜似的,转动眼睛。药剂师接下去道:
“其实不关我的事!为的是你!纯粹是人道观点!一瘸一拐的,走路难看,后腰摆过来摆过去,你再嘴硬,干起活儿来,也一定很碍事,我的朋友,我是指望你好。”
郝麦于是帮他指出:好了以后,他会觉得自己更快活,更灵活;甚至还暗示:他博女人欢心,也会容易些。马夫听了这话,不由得一脸蠢相,有了笑意。郝麦接着拿话激他:
“家伙!你是不是男子汉?万一祖国要你应征,到前线打仗的话,你怎么着?……啊!伊玻立特!”
郝麦边走开边讲:一个人拒绝科学的恩典,居然这样固执,这样盲目,真是不可思议。
可怜虫让步了,因为人们好像串通好了对付他。从来闭门不问世事的毕耐,还有勒弗朗索瓦太太、阿尔泰蜜丝、邻居们,甚至镇长杜法赦先生,也伙在一起,个个劝他,说他,臊他;不过最后起决定作用的,却是: 这不要花他一个钱 。包法利甚至答应供应手术机器。做好事是爱玛的主意;查理同意了,私下直说他女人是一位天使。
于是他结合药剂师的意见,还有锁匠帮忙,叫木匠做了一个盒子样式的东西,开头做错了两回,第三回总算做成了,约莫八磅重,铁、木、皮、铅皮、螺丝钉和螺丝口,应有尽有,决不偷工减料。
但是割哪一条筋,先该知道伊玻立特是哪一类跷脚。
他的脚差不多和腿成为一条直线,同时还朝里歪,看上去是马蹄型,兼一点外拐型,或者也可以说成轻微的外拐型,结合严重的马蹄型。这只马蹄型脚,确实也有马蹄大小,疙瘩皮,硬筋,粗脚趾,脚指甲黑得像马掌钉子一样,可是跛子从早到晚,快步如飞。大家看见他,时刻在广场跳跳蹦蹦,兜着大车转。这条坏脚朝前一甩,简直像比那条好腿还要得力。侍应日久,它通达灵性,养成忍耐和刚强的品质,赶上重活,他信赖的,总归是它。
既然是马蹄型,就该切断后跟的大腱;医治外拐型,要动前胫筋,只有留到以后再做:因为医生不敢一下子冒险开两次刀,其实行第一次手术 ,他已经打哆嗦了,直怕伤着什么他不清楚的重要部位。
自从塞尔苏斯行医以来,经一千五百年而有昂布瓦斯·帕雷,他第一次紧急接合动脉,或者如迪皮特伦,穿过老厚一层脑髓,割治脓疮,或者如冉苏,第一次移动上颚骨 ,都没有像包法利拿着他的截腱刀来到伊玻立特跟前,心那样跳,手那样抖,人那样紧张。好像在医院一样,就见旁边桌子上,放着一堆旧布条、蜡线、许多绷带——金字塔一般高的绷带、药房的全部绷带。郝麦先生从早晨起,就在料理一切,一方面为了向公众炫耀,另一方面也为了自己心上受用。查理扎破肉皮,只听嘎吱一声,腱就断了,手术完成。伊玻立特还在心惊肉跳,不料已经完事大吉;他朝包法利弯过身子,吻他的手。药剂师道:
“好啦,放安静吧,改天谢你的恩人不迟!”
院里站着五六个好事的,郝麦下来告诉他们结果,原来他们满以为伊玻立特会像常人一样走出来。查理接着就把病人的腿装进机关,回家去了。爱玛焦灼不安,正在门口盼他。她搂住他的脖子。饭开上来,他饱餐一顿,甚至想在饭后喝一杯咖啡:这样的奢侈,除非是星期天有客人,他才偶尔为之。
这是个愉快的夜晚,他们谈天说地,闲话共同的梦想、未来的财富、家中应有的改良。他看见自己名扬四海,生活稳定,太太永远爱他;她也发觉自己心旷神怡,通过更健康、更美好的感情,取得新生,对这爱她的可怜的孩子,终于有了若干恩情。她偶尔想到罗道耳弗,并不留恋,望着查理,甚至发现他的牙齿并不难看,未免一惊。
他们还在床上,郝麦先生不顾女用人阻拦,就突然走进卧室,拿着一张方才写成的稿纸。原来是他给《鲁昂烽火》写的宣传文章。他带过来给他们看。包法利说:
“您自己念。”
他读道:
成见好似一张网,依然盖着欧洲一部分土地,尽管如此,光明却也开始照到我们的田野。例如我们永镇,就在星期二,看到试验外科手术,同时还是高尚的人道行为。我们一位最知名的手术家包法利先生……
查理好生激动,连说:
“啊!言过其实!言过其实!”
“不!一点也不!正该这样!……‘割治一个跷脚……’我没有用科学名词,因为您知道,报纸……不见得人人都懂;群众必须……”
包法利道:“当然。念吧。”
“我往下念。”药剂师道。
我们一位最知名的手术家包法利先生割治一个跷脚患者。他是寡妇勒弗朗索瓦太太在阅兵广场开的 金狮饭店 用了二十年的马夫,名叫伊玻立特·托坦。无数居民由于事属创举,与对病人的关心,聚在饭店门首,前拥后挤,水泄不通。施行手术,好像仙家作法一样,几乎没有血冒出来,证明倔强的大腱,终于向技艺之门纳降。说来也怪,病人并不感到疼痛(我们 亲眼看见 ,可以做证)。到现在为止,情形良好,相信他不久就会复元。下次镇上过节,谁能说我们看不见勇敢的伊玻立特,夹在寻欢作乐的伙伴中间,大跳其酒神之舞,兴会淋漓,步伐便捷,向众人证明,脚完全治好了呢?所以光荣属于高贵的学者!光荣属于夜以继日、增进同胞的幸福或者减轻同胞痛苦的那些人!光荣!三倍的光荣!难道我们不该高声呐喊:瞎子将要看见,聋子将要听见,跛子将要行走如常? 上天先前许给它的选民的,科学如今为全人类完成!这不可思议的医治的经过,我们将随时向读者报告。
这挡不住五天以后,勒弗朗索瓦太太惊慌失措,走来叫喊:
“救命呀!他要死啦!……我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查理拔腿就朝 金狮 跑;药剂师望见他走过广场,不戴帽子,也离开药房。他赶到了,喘着气,脸通红,不放心,问起个个上楼的人:
“我们的畸形足患者,到底怎么啦?”
畸形足患者正在疯狂抽搐,裹腿的机关打着墙,简直要把墙打穿了。
他们不移动腿的部位,小心翼翼,去掉盒子,看到一种可怕的景象。脚肿得连脚样都没有了,整个肉皮像要胀破了似的,上面全是有名的机器弄出来的瘀血点子。伊玻立特早就喊疼了,没有人在意。现在他们不得不承认,他叫喊,也有部分道理。他们让腿晾了几小时。可是浮肿刚有一点消散,两位学者认为应当再拿腿装进机关,而且为了促进治疗效果,捆得还要紧些。过了三天,伊玻立特说什么也受不住了,他们又挪开机器,面对结果,触目惊心。腿肿成铅皮似的,东一个水泡,西一个水泡,往外冒黑水。情况显然严重。伊玻立特心焦了,勒弗朗索瓦太太把他搬进挨近厨房的小间,好歹也能散散心。
不过税务员,天天在这里用饭,坚决反对,只好又把伊玻立特移到弹子房。
他躺在这里,哼哼唧唧,蒙着他的厚被窝,面无血色,胡须长长的,眼睛陷下去,头直冒汗,不时在落苍蝇的脏枕头上来回挪动。包法利夫人看望他,还给他带了敷药的布来,一边安慰他,一边鼓励他。其实他不缺人陪伴,尤其是赶集的日子,乡下人在他的周围打弹子,拿起杆子比剑,吸着烟,喝着酒,又唱歌,又嚷嚷。他们拍着他的肩膀道:
“怎么样?啊!看样子,你情绪不高呀!不过是你不对。你该这么的,那么的。”
于是他们同他讲起别人,不用他的法子,用旁的法子,都治好了,接着,像安慰他似的,又讲道:
“你太迁就自己啦!起来吧!你把自己娇养得活像一位国王!啊!坏小子!你身上气味可不好闻。”
痈确实越来越往上走。包法利自己也像病了一样。他时时刻刻来。伊玻立特望着他,一双眼睛惊恐万分,期期艾艾,呜呜咽咽道:
“我什么时候可以好?……啊!救救我!……我真倒霉!我真倒霉!”
医生临走,总劝他少吃东西。
勒弗朗索瓦太太等他走了,就说:
“别听他的话,我的孩子;他们已经把你害够了!吃得少你只会虚弱下去。来,大口吃吧!”
她于是给他端来好肉汤、几片羊肉、几块腌肉,偶尔还来几小杯酒,不过他没有勇气端到嘴唇跟前。
布尔尼贤堂长听说他病转重了,希望看看他。开头他表示同情,不过又讲:既然 主 要他病,他就该欢喜才是,同时就该赶快利用机会,请求上天饶恕。教士用严父口吻道:
“因为你不怎么尽本分;我很少看见你做礼拜;你领圣体以来,又有多少年没有来啦?我晓得你生活忙碌,尘事纷扰,你一时想不到拯救灵魂。不过现在,该是想想这个的时候了。可是也不必难过;我就认识好些人,犯过大罪,快到上帝面前受审时(我知道,你还没有到这一步),再三求他开恩,过后当然也就心到福到,安安宁宁咽了气。希望你像他们一样,也给大家做个好榜样!所以就该早做准备才是。那么,谁拦着你每天早晚,先说一遍,‘敬礼马利亚’和‘我们在天上的父’ ?是啊,做吧!就算为了我,为了讨我欢喜!这又费得了什么?……你答应不答应?”
可怜虫答应了。堂长接连来了几天。他和女店家闲话三七,甚至还讲掌故,夹杂一些逗哏的话和伊玻立特听不懂的双关语。情形一许可,他就换上一副合适的脸相,又谈宗教问题。
他的热心似乎有了收获;因为畸形足患者不久表示:他要是病好了的话,愿意朝拜普济 去。布尔尼贤先生听了这话,回答:他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妥;采取两项措施,总比一项措施强。 反正没坏处 。
药剂师愤恨他所谓的“教士策略”,认为妨碍伊玻立特复元,再三劝勒弗朗索瓦太太道:
“别吵他!别吵他!你的神秘主义只会扰乱他的精神!”
但是善心的太太不理会他这一套。他是 祸根 。她有意作对,在病人床头挂了一个满满的圣水瓶,里头插一枝黄杨。
然而宗教也像外科一样,似乎无能为力,坏疽所向无敌,一直在朝肚子蔓延。改药水,换药膏,一无用处,眼看肌肉一天天烂下去,最后,勒弗朗索瓦太太请教查理:她好不好尽尽人事,邀一下新堡的名医卡尼韦?查理只好点点头,表示赞成。
这位同业是一位医学博士,五十岁,有地位,自信心强,发现这条腿一直烂到膝盖,毫无克制地发出鄙夷的笑声。他宣布必须把腿割掉,然后去了药房,臭骂那些蠢材,把一个倒霉蛋坑到这步田地。他抓住郝麦先生的大衣纽扣,边摇,边在药房谩骂道:
“这就是巴黎的发明!京城先生们的高见!这和斜视、麻醉药、膀胱石扫除手术 一样,荒诞不经,政府应该加以禁止!可是人家假装内行,不问结果,乱塞药给你吃!我们不像人家那样有本领;我们不是学者;我们不会异想天开,给大好一个常人行手术!治好跷脚?谁能治好跷脚?简直就像,好比说,叫驼背挺直脊梁骨!”
郝麦听这篇演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过心里尽管不自在,照样满脸谄媚的笑容,因为卡尼韦先生的药方有时候也在永镇出现,非拉拢不可;所以他也就不帮包法利辩护,甚至不发一言,放弃原则,为了商业上更重大的利益,牺牲他的尊严。
卡尼韦博士割大腿,成了镇上一件大事!这一天,个个居民早起。大街挤满了人,不过景象有些凄惨,好像观看死刑。杂货铺有人讨论伊玻立特的病;商店停止营业;镇长太太杜法赦夫人,害怕看不到外科医生路过,守着窗户,只是不走。
他亲自吆喝着他的轻便马车来了。但是马车走起来,有一点歪斜,原因是他身子沉重,日子久了,右边弹簧压了下去。旁边另一只坐垫,放着一个老大盒子,上面盖着红羊皮,三个铜襻,亮光光的,威仪凛凛。
马车旋风似的,进了 金狮 门厅,博士大喊大叫,要人卸马,然后走进马棚,看是不是喂它荞麦;因为他出诊时,首先挂心的,总是他的母马和他的轻便马车。提起这话,大家就说:“啊!卡尼韦先生呀,他是一个怪人!”你别看他泰然自若,旁若无人,可是大家反而更敬重他。世上人即使死绝了,他的习惯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郝麦露面了,博士道:
“我正需要你。齐备了吧?开步走!”
但是药剂师面红耳赤,不打自招,说他过于敏感,不便参与这种手术。他讲:
“一个人光在旁边看,您知道,想象容易受到刺激!再说,我的神经组织非常……”
卡尼韦打断道:
“得啦!依我看,恰巧相反,您容易中风。其实,不足为奇;因为你们药剂师先生,老是蹲在配方室,久而久之,体质必然受损害。您看我:天天四点钟起床,拿凉水刮胡子(我从来不怕冷),不穿法兰绒,也不害感冒,身子骨儿才叫棒!东一顿,西一顿,有什么吃什么,决不挑剔。所以我也就不像你们这样娇嫩,拿刀割起基督徒来,才像宰鸡宰鸭一样,根本不放在心上。你们听了这话,要说啦,习惯……习惯……”
于是两位先生一点也不管伊玻立特在被窝里头焦急出汗,大谈特谈起来。一位外科医生,在药剂师看来,就和一位将军同样冷静。卡尼韦爱听这种比较,滔滔不绝,谈论行医的条件,把医道看成一种神圣事业,虽然普通考试出身的医生玷辱了它。最后,谈到眼前的病人,他检查郝麦带来的绷带、做跷脚手术用过的绷带,要一个人帮他捧住坏腿。他们派人去找赖斯地布杜瓦来。卡尼韦先生卷起袖管,走进弹子房,药剂师在这期间,和阿尔泰蜜丝、女店家待在一起。两个女人全拿耳朵贴住门,脸比她们的围裙还白。
包法利在这期间,一步不敢走出家门。他坐在底下厅房,靠近没有生火的壁炉,下巴搭在胸口,手握在一起,两眼发直。他寻思道:真不走运!真是失望!其实,事前的预防工作,应有尽有,他也全做到了。命该如此。有什么关系?万一伊玻立特死了的话,害他的还不就是自己?再说,看病中间,有人问起,他拿什么话对答?难道他真有什么地方错了不成?左思右想,他想不出错在什么地方。名望最高的外科医生,照样也犯错误。可是人们偏偏不肯相信?而且相反,人家要笑他,骂他!话会传到福尔吉!新堡!鲁昂!天涯海角!谁知道同业中间,会不会有人写文章攻击他?笔战一出现,他就得在报上回答。伊玻立特很可能告他一状。他看见自己出丑、破产、毁灭!心里左一个假定,右一个假定,他的想象在中间忽上忽下,仿佛一只空桶,随波逐浪,翻来滚去。
爱玛坐在对面望他;她并没感觉到他的耻辱,她感到的是另一种耻辱:这样一个人,她先前怎么会指望他有出息,好像他庸碌无能,她看了二十回,还没有看透一样。
查理在房里踱来踱去。靴子嘎吱直响。她道:
“坐下吧,把人烦死!”
他又坐下。
她怎么会(她这样聪明的人!)又做错了事的?再说,她怎么会天差地错,痴心妄想,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白白牺牲她的一生的?她想起她爱好奢华的种种本能、她心灵上享受不到的种种东西、婚姻和家庭生活的微贱、她那像受伤的燕子跌进泥淖般的绮梦、她向往的一切、她放弃的一切、她可能得到的一切!为什么她得不到,为什么?
安安静静的镇子,破空起了一声尖叫。包法利脸色转白,险些晕倒。她做了一个心烦的手势,皱紧眉头,接着又寻思下去。然而就是为了他、为了这家伙、为了这个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感觉不到的男子!因为他坐在那边,安安静静,想也不想,从今以后,他的可笑的名姓不但玷辱他,而且还玷辱她。她曾经试着爱他来着,她曾经哭哭啼啼,后悔顺从另一个男子来的。
包法利出神冥想,忽然喊道:
“也许是里拐型吧?”
这句话脱口而出,冲撞她的思想,如同一颗铅球落在一只银盘,爱玛大吃一惊,仰起头来,猜他是什么意思。于是他们悄不作声,你望我,我望你,也正因为各想各的,忽然发觉身边有人,就几乎惊呆了。查理打量她,仿佛一个醉鬼,视线模糊,同时一动不动,听着病人割腿,发出最后的嘶喊,好像屠宰什么牲口一样,远远吼号,拉长声音,冷不防中间来一声尖叫。爱玛咬着她青灰的嘴唇,掰断一根珊瑚枝子,在手心搓来搓去,瞳仁亮晃晃的,仿佛两支就要射出去的火箭,目光炯炯,盯牢查理。他的脸、他的衣服、他没说出来的话、他的整个身子,总而言之,他的存在,如今她样样看了有气。她后悔早先不该守身如玉,像后悔不该犯罪一样。残留的一点妇德,禁不住她的骄傲狂抽乱打,终于倒塌了。她欣赏胜利的奸淫的种种恶意揶揄。情人的形象回到她的心头,神采奕奕。销魂动魄,一股新的热情卷带着她,不由她不献出她的灵魂。她觉得查理离开她的生命,永远走出,不再回来,杳无形迹,就像她眼睁睁看着他确实在死、在咽气一样。
便道响起了脚步声。查理从放下来的活动窗帘望出去,就见卡尼韦医生在菜场一旁太阳地,拿手绢擦额头的汗。郝麦跟在后面,捧着一个大红盒子。两个人全朝药房走去。于是查理心灰意懒,觉得自己忽然需要温暖,转向他的女人道:
“好人,亲亲我!”
她心头火起,气红了脸道:
“走开!”
他一惊之下,作声不得,一遍又一遍重复道: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别急!想想看!你知道我爱你……来!”
她气势汹汹,大声嚷道:
“够啦!”
爱玛溜出厅房,使劲拿门一带,墙上的晴雨计震到地上,摔碎了。
查理倒进扶手椅,凄凄惶惶,寻思个中缘故,以为她是神经失常,眼泪纵横,觉得周围阴风惨惨,隐约感到有什么不可理解的不祥的东西在周围游来荡去。
罗道耳弗晚上来到花园,发现他的情妇在台阶底下第一级等他。他们搂成一团,怨恨像雪一样,在热吻之下消融了。
他们又开始相爱,甚至大白天,爱玛也心血来潮,动不动给他写信;信写好了,她隔着玻璃窗,朝朱斯丹做手势。朱斯丹连忙解开粗布围裙,飞也似的去了于歇特。罗道耳弗来了;原来就为告诉他:日子过得气闷,丈夫可憎,生活太不称心!
他有一天不耐烦了,喊道:
“我能有什么办法?”
“啊!只要你肯!……”
她坐在地上他的两腿当中,头发辫子解开,视线恍恍惚惚。罗道耳弗问道:
“肯什么?”
她叹气道:
“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过活……随便一个地方……”
他笑道:
“真的,你疯啦!这怎么成?”
她第二回又谈这话,他假装不懂,另找话讲,恋爱这事,再简单不过,他不明白怎么会这样混乱。原来她另有一种动机、原因;这仿佛一支援军,接应她的眷恋。
这种恩情的确每天见长。缘故是她厌恶丈夫。她越倒向这一个,就越憎恨另一个;她同罗道耳弗幽会之后,再和查理在一起,分外嫌他讨厌,指头特别显得粗,人特别显得笨,举止特别显得庸俗。所以她虽然装出贤妻模样,可是想到另一个男子,她就淫心荡漾,按捺不住。人家是黑乌乌头发,梳成一个圈圈,朝太阳晒黑了的额头卷过去,腰身又结实,又俊雅,总而言之,判事富有经验,情之所至,却又如醉如痴!也就是为了他,她才像镂刻匠一样,细心修剪指甲,皮肤上的 冷霜 ,手帕上的香精,永远嫌少。她戴镯子、戒指、项圈。她估量他要来了,两只碧琉璃大花瓶插满玫瑰花,收拾房间,打扮自己,活像一个妓女等候一位大贵人。女用人一天到晚洗呀浆的。全福从早到晚待在厨房,小朱斯丹常来陪她,看她做活。
胳膊肘支着她熨衣服的长木板,他瞪直了眼,打量这些扔在四周的妇女什物:方格线呢裙子、肩巾、领披、屁股大裤管窄的连腰带女裤。
小伙计拿手摸着硬衬或者挂钩,问道:
“这做什么用?”
全福带笑回答道:
“你真就从来没有见过?倒像你的女东家,郝麦太太不穿这些东西似的。”
“啊!是的!郝麦太太!”
他想了想,又道:
“难道她像你家太太,也是贵夫人?”
但是全福见他这样兜着自己打转,直不耐烦。她比他大六岁多,居由曼的听差泰奥多尔开始向她求爱。她挪开糨糊缸道:
“别搅我!你不如捣你的杏子去;你总是夹在女人堆里捣乱;小坏蛋,你想在女人堆里混呀,等你下巴颏长了胡子再说。”
“得啦,别生气,我来替你 擦干净她的小靴子 去。”
他立时从架子上拿下爱玛的鞋来,上面沾满了泥——幽会的泥,他拿手一掰,就掉下来了,他望着屑子在阳光里慢慢上扬。女厨子道:
“你可真怕弄坏了鞋!”
轮到她擦鞋,决不在意,因为太太一看料子发旧,就送给她穿。
爱玛的衣橱里放着一大堆鞋,她一双一双糟蹋,查理从来没有说过半句闲话。
她认为应当送伊玻立特一条木腿,他同样一声不吭,掏出三百法郎,买了一条木腿。木腿是一个复杂的机器,软木包头,弹簧关节,外头罩了一条黑裤,底下是一只漆皮靴子。可是这样漂亮的一条腿,伊玻立特不敢天天用,所以就求包法利夫人,帮他另弄一条平常好用的。当然又是医生出钱买了。
马夫渐渐又忙活起来,只见他像早先一样,在村子里跑来跑去。查理一听见他的木腿顿石板路响,就赶快换一条路走。
商人勒乐先生自告奋勇,接受木腿订货:这给他带来接近爱玛的机会。他同她谈起巴黎新出品、形形色色的妇女饰物,态度非常谦和,从不开口要钱。爱玛一时一种喜好,因为容易得到满足,也就由它去了。例如,鲁昂一家伞庄,有一条极其漂亮的马鞭,她直想买下来,送罗道耳弗。一星期后,勒乐先生就把马鞭放在她的桌子上。
但是第二天,他送过来一份账单,二百七十法郎,尾数不计。爱玛窘极了:只只抽屉是空的;他们还欠赖斯地布杜瓦半个月工资、女用人半年工资,有许多还不算计在内;包法利盼望德罗兹赖先生送钱,盼得两眼发直,因为他每年付清诊费,照例总在圣彼得节 前后。
开头她总算把勒乐对付开了,可是后来他发急了,说是有人逼他,他缺现款,现款如果收不回一部分,她买下的货物,只好全部取走。爱玛道:
“取走好了!”
他回答道:
“我是说着玩儿的!其实我也就是舍不得马鞭。好吧!我向先生讨好了。”
她道:
“不!别向他讨!”
勒乐寻思道:这下子你跑不了啦!他于是成竹在胸,抓住她的把柄,一面朝外走,一面低声重复,照老习惯,嘴里发出微微的嘘嘘声:
“就这么着!再说吧!再说吧!”
她正在寻思解围办法,女用人进来,拿一小卷蓝纸放在壁炉上:“德罗兹赖先生送来的。”爱玛扑过去,打开了,里面是他的诊费、十五块拿破仑 。她听见查理走上楼梯;她拿钱丢进她的抽屉,锁好了,拔去钥匙。
三天之后,勒乐又出现了。他说:
“我有一个办法;过去的账付不出就付不出,只要您肯借……”
她往他手里放下十四块拿破仑,道:
“这不是!”
商人惊呆了,于是掩饰失望,连声道歉,请她赏光。爱玛完全拒绝,然后手放在围裙袋里,摸着找回来的两个五法郎一枚的辅币,决心节省,将来好还……她转念道:
“啊!由它去!他想不到这上头的。”
除去银头镀金马鞭之外,罗道耳弗还收下一颗印章,上面刻着这句格言:“心心相印。” 另外还有一条围巾料子,最后还有一只雪茄匣,和子爵的雪茄匣一般模样,查理先前在路上捡到的,爱玛还保存着。不过这些礼物使他难堪,有几件就谢绝了,她一坚持,罗道耳弗结局收是收了,不过嫌她盛气凌人,过分强人所难。
再说,她净是一些古怪念头。她说:
“半夜听见钟响,你要想着我!”
万一他老实说他没有想她的话,她就百般责备,临了总是这么一句话收场:
“你爱我吗?”
他回答道:
“是呀,我爱你!”
“爱得厉害?”
“当然!”
“你没有爱过别的女人,嗯?”
他笑嚷道:
“你以为我当初是童男啊?”
爱玛哭了;他竭力安慰她,一面对天明心,一面说些俏皮话,调剂气氛。她讲道:
“因为我爱你啊!爱到离开你,我就活不成,你可知道?有时候,我一心就想再看到你,心里酸溜溜的,好不难过。我问自己:‘他如今在什么地方?也许在同别的女人说话吧?她们笑嘻嘻看着他,他走过去……’不,你哪一个女人也不喜欢,对不对?比我好看的女人有的是,可是我呀,我懂得爱!我是你的奴才、你的姘头!你是我的王爷、我的偶像!你好、你美!你聪明!你强壮!”
这话他听了千百遍,丝毫不觉新奇。爱玛类似所有的情妇;这像脱衣服一样,新鲜劲儿过去了,赤裸裸露出了热情,永远千篇一律,形象和语言老是那么一套。别看这位先生是风月老手,他辨别不出同一表现的不同感情。因为他听见放荡或者卖淫女子,唧唧哝哝,对他说过相同的话,他也就不大相信她那些话出自本心了。在他看来,言辞浮夸,感情贫乏,就该非议,倒像灵魂涨满,有时候就不免涌出最空洞的隐喻来。因为人对自己的需要、自己的理解、自己的痛苦,永远缺乏准确的尺寸,何况人类语言就像一只破锅,我们敲敲打打,希望音响铿锵,感动星宿,实际只有狗熊闻声起舞而已。
但是罗道耳弗有那种遇事退一步考虑的明智眼光,他发现这种爱情,可发掘的乐趣还很多,尽好享受。他嫌廉耻掣肘,待她不但没有礼貌,还把她训练成了一个又服帖、又淫荡的女人。这成了一种不可理喻的依恋,她对他一味倾倒,自己也是一个劲儿癫狂;一种极乐世界,她待在里头,昏昏沉沉;这类似一种酒,她喝得醉醺醺,灵魂泡在里头,皱成一团,好像克拉伦斯公爵,泡在马尔法兹酒桶里一样 。
包法利夫人纵情声色,积习难返,姿态也起了变化。视线更无忌惮,语言也更放肆;她甚至甘冒不韪,和罗道耳弗先生一同散步,口噙香烟, 旁若无人 ;有一天,见她走下 燕子 ,学男人穿一件背心,最后就连还不相信的那些人,也不再怀疑了。包法利老太太和丈夫大闹一场之后,躲到儿子家来,见她这般模样,反感已极。另外还有许多事,也不顺她的心思:首先,查理没有听劝,制止她看小说;其次,她不喜欢这种 治家之道, 不管三七二十一,说了几句,尤其有一回,说到全福,她们闹翻了。
吵架的前一晚上,老太太穿过道走,发现全福和一个男人待在一起,那人一圈棕色胡须,四十岁上下,听见她的脚步,赶快从厨房溜掉。爱玛一听这话,笑了起来,可是老太太动了肝火,就讲:一个人除非不拿规矩当事,否则就该监视用人才是。
“您算是哪类人?”
儿媳妇说这话,视线万分无礼,老太太不由地问,她是不是回护她自己的事。
少妇跳起来道:
“滚出去!”
查理在中间劝解,喊道:
“爱玛!……妈!……”
但是两个女人一赌气,全走开了。爱玛跺着脚,说过来说过去:
“啊!真懂规矩啦!活活一个庄稼女人!”
他跑到母亲跟前,她气糊涂了,结结巴巴道:
“目无尊长的东西!轻狂的东西!也许更坏!”
儿媳妇不对她赔不是,她要马上就走。查理回到太太跟前,求她让步:他下跪了。临了她回答道:
“好吧!我去!”
她的确拿手伸给婆婆,如同一位侯爵夫人那样尊严,向她道:
“原谅我,夫人。”
然后爱玛走上楼,扑倒在床,脸埋在枕头里,哭得像小孩子一样。
她和罗道耳弗约好了,遇到大事,就在窗上贴一小张白纸,万一凑巧他在永镇,望见暗号,就跑到房后小巷会她。爱玛这样做了;她等了三刻钟,忽然望见罗道耳弗在菜场一角。她有心打开窗户喊他;可是他已经不见了。她一难过,又倒了下去。
不过没有多久,她觉得有人在人行道上走动。不用说,是他;她走下楼梯,穿过院落。他站在外头。她扑到他的怀里。他说:
“小心有人看见!”
她回答道:
“啊!你知道也就好啦!”
她一五一十,同他讲起,又急促,又上气不接下气,夸张事实,还捏造了一些事实,添了不少按语,絮絮叨叨,讲到后来,他一句也没有听懂。
“得啦,我可怜的天使,拿出勇气来,看开些,凡事忍耐!”
“可是我已经忍耐、煎熬了四年!……像我们这样相爱,就该公之于世!他们快把我折磨死了。我受不了啦!救救我!”
她贴紧罗道耳弗:满眼泪水,闪闪发光,就像波浪底下的火焰一样;胸脯一上一下喘气,又急又快。他从来没有这样爱过她;他一时没了主张,问她道:
“该怎么办?你打算怎么着?”
她喊道:
“把我带走!抢走!……哎呀!我求你啦!”
她连忙凑到他的嘴跟前,好像要在这里捉住意想不到的同意一样。他用吻表示同意。罗道耳弗又讲:
“不过……”
“什么?”
“你女儿怎么办?”
她沉吟了几分钟后,回答道:
“只好带她走!”
他望着她走开,心想:“有这种女人!”
她朝花园溜过去了。原来是有人喊她。
一连几天,儿媳妇改了模样,老太太好生纳罕。爱玛的确和顺多了,甚至低声下气,向她请教腌黄瓜的方法。
她这样做,是为了更好地欺骗他们母子?还是就要分手了,她以一种无上的坚忍精神,愿意再进一步,体会体会生活的辛酸?可是不,她没有存这种心思。她是想着她的幸福快到手了,醉醺醺的,就像预先闻到了酒味一样。她和罗道耳弗谈话,三句不离本题。她靠着他的肩膀,嘀咕道:
“嗯!我们一上邮车呀!……你想到这上头没有?这会是真的?我觉得,车出发的一刹那,我们就像乘了气球一样,就像要上九天云霄去。你知道我在计算日子吗?……你呢?”
包法利夫人从来没有像这期间这样好看过。这种难以形容的美丽,来自喜悦、兴奋和成功,来自环境和气质的协调。就像风、雨、阳光和肥料供花木生长一样,她的贪欲、苦恼、风月经验和她那永远生气勃勃的空想,使她的本性逐步发展丰满,终于绽苞盛开。眼皮像是特地为她的视线剪裁的,看上去又杳渺、又妩媚,瞳仁沉在里头,不见踪影。气出急了,玲珑的鼻孔分开,丰盈的嘴唇翘起,同时薄薄一层黑毛,影影绰绰,盖住她的嘴唇。头发像是由一位专会诱人堕落的艺人絻成的一个肥肥的圆髻,随随便便,盘在后颈,又因为幽会,天天散开。她的声音如今越发柔和动听,身材越发袅娜可爱,甚至她的袍褶和她弓起的脚面,也妙不可言,沁人心脾。查理又像在新婚期间一样,觉得她赏心悦目,难以抗拒。
他深夜回来,不敢叫醒她。过夜的瓷灯,哆哆嗦嗦,在天花板上,聚成一个亮圈;床边摇篮放下帐子,仿佛一间小白屋,在黑影里特别明显。查理望过去,恍惚听见孩子的细微呼吸。她如今正长个子,一季一蹿。他像已经看见日落西山,她放学回家,满脸的笑,衣服上有墨水点子,胳膊挎着她的小篮子。以后还得进寄宿学校,要花许多钱;怎么办?他不由得沉吟起来。他想在附近佃一小块田,每天早晨去看病人,亲自监督。他省下田里收入,存在储蓄银行;然后买上一些股票,随便哪一家公司都成;再说,主顾会多起来的;他这样希望,因为他要白尔特受到良好教育,有才分,会弹钢琴。啊!等她长到十五岁,像她的母亲一样,在夏天也戴大草帽,该多好看!人们会老远把她们看成一对姊妹花的。他想象她夜晚在灯光底下,靠近他们做活,她会为他绣拖鞋,会料理家务,个个房间洋溢着她的可爱和她的快活。最后,他们会照料她的终身,为她挑一个殷实可靠的好丈夫;他会使她快乐,而且永远快乐。
爱玛没有睡,也就是装睡;他躺在旁边,昏昏沉沉,她却醒过来,做别的梦。
她乘了驿车,四匹马放开蹄子,驰往新国度,已经有一星期了;他们到了那边,不再回来。他们走呀走的,胳膊挽在一起,不言不语。他们站在山头,常常意想不到,望见一座壮丽的大城,有圆顶,有桥,有船,有柠檬林和白大理石教堂,教堂的尖钟楼有鹳巢。大石板地,他们只好步行;妇女穿着红紧身,举起地上的花一把一把献给你。他们听见钟响、骡鸣、六弦琴低吟、泉水淙淙;白雕像笑微微立在喷泉底下,脚边摆着成堆的水果,摞得金字塔似的,水花溅上去,个个新鲜。随后,有一天黄昏,他们来到一个渔村,沿着峭壁和茅屋,迎风晾着一些棕色渔网。他们就在这里待下来,在海边港湾深处,住一所在棕榈树的浓荫覆盖下的平顶矮房。他们驾着小船游荡,躺在吊床上摇摆。生活又方便,又宽裕,就像他们的绸缎衣服一样;又暖和,又皎洁,就像他们观赏的温馨的星夜一样。不过她给自己设想的未来,浩瀚渺茫,绝少明确的形象出现:每天全都相仿,绚烂一片,好像波浪一样,起伏动荡,与天际相连,和谐、蔚蓝、充满阳光。但是小孩子开始在摇篮里咳嗽,要不就是包法利鼾声更响了,直到早晨,爱玛才入睡,玻璃窗已经发白,小朱斯丹已经在广场打开药房的护窗板。
她把勒乐先生找来,向他道:
“我要一件斗篷、一件大斗篷,长领披,有夹里的。”
他问道:
“您出远门?”
“不是的!不过……管它哪,我信得过您,对不对?要快!”
他鞠躬。
她接下去道:
“我还要一只箱子……不要太重……要轻便的。”
“对,对,我懂,约莫九十二公分长,五十公分宽,眼下的新样子。”
“还要一只旅行袋。”
勒乐寻思:“这里头一定有把戏。”
包法利夫人边解腰带上的表,边道:
“好,拿去,用这抵账好了。”
可是商人嚷了起来!她这就不对了,他们彼此了解,难道她有什么不相信他的?真是想到哪儿去啦!她坚持要他拿,少说也要拿链子去,眼看勒乐已经把链子放进口袋要走了,她又喊他回来:
“您全留在铺子。至于斗篷(她显出思索的神情),也不用送来;您只要把裁缝住址给我,叫他们等我来取就是了。”
他们打算下月逃走。她离开永镇,装出上鲁昂买东西的模样。罗道耳弗先订好座位,办好护照,甚至去信巴黎,包一辆直达马赛的驿车;到了马赛,他们买一辆有活动车篷的四轮敞篷车,马不停蹄,直奔热那亚而去。她的行李,她小心在意,先送到勒乐那边,再直接装上 燕子 ,这样一来,就免得人疑心了。她左右安排,只有她的小孩子,她忘了安排。罗道耳弗对此避而不谈,她也许没有想到这上头。
有些布置,他还需要两个星期才能结束;过了一个星期,他要再来两个星期;后来,说他有病;过后,他又出门有事;八月过去了,经过种种延宕,他们决定在九月四日,星期一出奔,再也不改日期。
星期六,出奔的前两天,终于到了。
天一黑,罗道耳弗就来了,比平日都早。她问他道:
“全齐备啦?”
“齐备啦。”
于是他们顺着花圃兜了一圈,过去坐到平台近旁的墙头。爱玛道:
“你怎么愁眉不展的?”
“没有。为什么呀?”
可是他古怪地看着她,一副多情的模样。她接着问道:
“是不是为了上路?为了抛弃你心爱的东西、你的生活?啊!我明白……可是我呀,我在世上就什么也没有!你是我的一切。所以我也要是你的一切,我也要是你的家、你的国:我照料你,我爱你。”
他搂紧了她道:
“你真可爱!”
她心花怒放地笑道:
“当真?你爱我吗?发发誓看!”
“我爱你不爱?爱你不爱?可是,我的心肝!我膜拜你呢!”
草原尽头,月亮就地升起,又圆又红,很快上到白杨树的枝叶当中,这些枝叶仿佛一面有破口的黑幕,左遮遮,右露露,月亮最后升到冷清清的天空,白晃晃一片晶莹,它放慢步子,朝河面洒下一片白光,变成万千星宿。这道银光好似一条无头蛇,遍体明鳞,盘来盘去,一直盘到河底,又好似一只奇大无比的蜡烛台,点点滴滴,流下不可胜数的金刚石颗粒。温馨的夜晚裹住他们;树叶布满阴影。爱玛半闭眼睛,随着大声叹息,吸进吹来的清风。绮梦弥漫他们的心灵,两个人一时无话。过去的恩情,满满的,静静的,仿佛一条河,又流回他们的心来;同时香喷喷的,也像山梅花一样,芬芳醉人;同时又软绵绵的,朝回忆投下它的影子,比安静的柳树铺在草上的影子还要宽阔,还要忧悒。刺猬或者黄鼠狼,这类夜间动物,常常搅动树叶,追赶什么东西。他们不时还听见一只熟了的桃子,自行从墙边桃树落下。罗道耳弗道:
“啊!多美的夜晚!”
爱玛回答道:
“我们以后有的是!”
于是她自言自语似的说:“是啊,能旅行,再好没有……不过,为什么我感到凄凉?难道是怕陌生……是改变习惯的结果……还是别的什么?不,是太幸福的缘故!我真软弱,是不是?饶恕我吧!”
他喊道:
“还来得及!再想想看,你说不定要后悔的。”
她抢嘴道:
“决不!”
然后又靠近他道:
“我怕什么风险?沙漠、深渊、大洋,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能过得去。我们在一起生活,就像搂抱一样,一天比一天紧,一天比一天美满!我们没有顾虑,没有困难,什么也搅扰不了我们!我们只有自己,除去你和我,就是你和我,永远这样……说话呀,回答我呀。”
他一会儿回答一声:“是呀……是呀……”她拿手摩挲他的头发,老大的泪珠往下淌,可是还用小孩子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说:
“罗道耳弗!罗道耳弗!……啊!罗道耳弗,亲爱的小罗道耳弗!”
钟声在响。她道:
“半夜!好,我们明天走!还有一天!”
他站起来要走;他这一动,仿佛就是他们逃走的暗号,爱玛忽然显出一副快活的模样:
“你拿到护照了吗?”
“拿到啦。”
“你没有忘记什么?”
“没有。”
“你拿稳啦?”
“当然。”
“你在普洛旺斯旅馆等我,对不对?……正午?”
他点了点头。
爱玛最后吻了他一回道:
“好,明天见!”
她望着他走开。
他不回头。她追过去,站在乱草当中,身子俯在水边,喊道:
“明天见!”
他已经来到对岸,快步走进草原。
过了几分钟,罗道耳弗站住,看见她一身白,仿佛幽灵,在黑暗中渐渐消逝,他觉得心扑腾扑腾直跳,唯恐摔倒,连忙靠住一棵树。
“我真蠢!”
他骂了一句脏话,又道:
“不管怎么说,她是个漂亮情妇!”
于是爱玛的美丽,以及这种恋爱的种种欢乐,一下子又涌到他的心头。起初他还心软,后来他又恨起她来,指手画脚嚷嚷道:
“话说回来,我不能远走高飞,再带一个小女孩子。”
他说这些话加强他的信心:
“再说,麻烦,开销……啊!不,不,一千个不!傻瓜才干这事!”
罗道耳弗一回到家,就急急忙忙坐到书桌面前,正好就在墙上战利品似的公鹿头底下。可是他拿起笔,想不出词,只好支着两个胳膊肘思索。他觉得爱玛仿佛退到遥远的过去,好像是他方才下的决心把他们忽然隔得老远一样。
为了追回一点她的印象,他走到床头,从衣橱取出一个兰斯 饼干旧匣子,里面平日放着女人的书信。一股受潮的尘土和凋谢的玫瑰的气味散了出来。他首先看到一条有小暗点的手绢。手绢是她的;有一回散步,她流鼻血用过。他已经忘记这回事了。旁边有爱玛送他的小像,四角统统破损了;他嫌她装束不得当, 斜眼看人 的效果也极糟糕;他想多看两眼肖像,帮他回忆本人的模样,可是他想起来的爱玛的面貌,反而越来越模糊,好像活人的脸和画出来的脸,彼此对称,就这样抵消了似的。最后,他念她的信;信上全是关于他们旅行的解说,简短、实际、急促,倒像生意人的单子。他希望看看长信、先前的信;罗道耳弗到尽底找,翻乱所有的信。他在这堆纸张和什物里头,伸手乱摸,七颠八倒,摸出了几把花、一只袜带、一个黑面具、几根别针和几缕头发——头发!棕色的、金黄色的;有的挂在铁片上,开匣子的时候绞断了。
他就这样回忆过去,查看书信的字体和风格;它们和拼写一样错综复杂,意思温柔,要不就是愉快、滑稽、忧郁;有的书信要爱情,有的书信要钱。可是有时候,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说实话,这些女人同时跑进他的思想,互相妨碍,仿佛拘在同一爱情水平底下,截长补短,统统变小了。所以右手抓起一把弄乱了的书信,他好几分钟,看它们瀑布似的往下倾泻,再用左手接住玩。最后,罗道耳弗腻了,困了,又拿匣子放进衣橱,自言自语道:
“简直扯淡!”
这句话说明他的见解。他是风月老手,欢娱在他的心头踏来踏去,好像小学生在学校院子把地踏硬了,弄得寸草不生,女人经过他的心头,比孩子们还漫不经心,连名姓也没有留下一个,不像孩子们,还把姓名刻在墙上。他向自己道:
“好,开始吧!”
他写道:
拿出勇气来,爱玛!拿出勇气来!我不希望害您一辈子……
罗道耳弗寻思:
“其实,真是这样;我这是为她好;我这人再厚道不过。”
您下决心以前,可曾好好想过?可怜的天使,您知道我把您拖到怎样的深渊吗?不知道,对不对?您满怀信心,不顾一切,只是相信幸福、未来……啊!我们真不幸!也真不懂事!
罗道耳弗写到这里,停住笔,寻找漂亮借口。
告诉她我破产了,怎么样?……啊!不好,再说,这不顶事。过后又要重新耍这一套。难道同这样的女人能谈得通吗?
他想了想,续下去道:
请相信,我忘不了您;我对您将永远忠诚。不过迟早有一天,不用说,这种热情(人间的事注定是这样的)要冷却的!我们会厌倦的。谁知道我会不会痛苦万分,看到您有一天后悔,也看自己后悔,因为我是您后悔的原因。单单想到您要难过,爱玛!我就如坐针毡!忘了我吧!为什么我偏认识了您?为什么您生得这样美?难道这是我的错?我的上帝!不,不,怨也只好怨命!
他自言自语道:
“命这个字永远打动人。”
啊!如果您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像常见的那些女人一样,当然,我就可以自私自利,照眼前的安排做,因为这就不会害您了。您动人的狂热既作成您的魅力,也作成您的痛苦,且妨碍了您这样一位令人膜拜的女子看清我们将来处境的险恶。我也一样,开头没有多加考虑。我躺在这种理想的幸福的影子里,就像躺在芒色尼耶树 的影子里一样,安安逸逸,不管后果有多可怕。
“她也许以为我是舍不得花钱才不出走……啊!管她呢,她爱怎样想就怎样想,反正得散伙!”
爱玛,人世冷酷,我们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我们。您得忍受无礼的盘问、诽谤、蔑视,甚至于侮辱。侮辱您!哦!……而我却要您坐上宝座!而我却在心目中把您看成护符!因为我要亡命异乡,这样来惩罚我带给您的一切祸殃。我走。去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疯啦!永别了!愿您永远善良!想着失去您的不幸男子。把我的名字告诉您的孩子,让她为我祈祷吧。
两支蜡烛芯子直摇晃。罗道耳弗站起,过去关上窗户,又回来坐好了,道:
“我看,也就是这些了。啊,添两句话,免得再来找我 捣乱 。”
您读这封忧郁的信的时候,我已经走远了;因为我要尽快逃走,免得心思不定,再去看您。不要软弱!我会回来的;说不定将来有一天,我们会在一起,心如古井,谈起我们的旧情。永别了!
最后又来了一个“永别了”,分成两截:“永——别了!”认为十分得体。他自言自语道:
“现在,落什么款好?‘您最忠心的’……不好。‘你的朋友’?……对,就是它。”
您的朋友
他又念了一遍信,觉得很好。他带着感情,寻思道:
“可怜的小女人!她以为我的心肠比石头还硬了;应当来几滴眼泪才对;不过我呀,我哭不出来;这不是我的错。”
罗道耳弗于是倒了一杯水,沾湿手指,在半空丢下一大滴水,冲淡一个地方的墨水。随后,他找印章封信,摸到的印章偏偏就是那颗“心心相印”。
“这不很协调……啊!算啦!有什么关系!”
盖过章,封好信,他吸了三烟斗烟,睡觉去了。
第二天,罗道耳弗起床(下午两点左右:他睡迟了),叫人摘了一篮杏子,信放在尽底,盖上几片葡萄叶,马上吩咐犁地的吉拉尔,小心在意,送给包法利夫人。他平日就是用这个方法和她通信的,依照季节,送她水果或者打猎得来的野味。他说:
“她要是问起我的消息,你就回答,我出远门去了。篮子一定要当面交给本人……去吧,当心!”
吉拉尔穿上新工人服,拿手帕兜住杏子挽了一个结,蹬起他的铁钉大木底皮鞋,迈开大步,从容不迫,去了永镇。
他来到包法利夫人家,见她正和全福在厨房桌子上料理一包要洗的东西。伙计说:
“这是我们主人送您的东西。”
她惶惑了,一面在衣袋摸零钱,一面瞪圆眼睛打量农夫,同时他纳罕这么一件礼物怎会使人那样感动,望定了她,也在吃惊。他终于走了。全福还在身边。爱玛憋不住了,跑进厅房,模样像要去放杏子。她倒翻篮子,抓去叶子,找到书信,拆开了,好像背后起了大火一样,爱玛惊慌失措,朝她的卧室逃跑。
她望见查理在里头;他同她说话,她一句也听不见,急急忙忙,继续走上楼梯,气喘吁吁,慌里慌张,颠三倒四,总拿着那张可怕的信纸,信纸仿佛一张铁皮,綷綷縩縩,在手里直响。她上到三楼,在阁楼前面站住。门关着。
她这时打算静下心来。她想起了信;应该念完信,可是她不敢。再说,到什么地方念?怎么念?人家会看见她的。她想道:
“啊!不,这儿就好。”
爱玛推开门,走进阁楼。
空气闷热:热气笔直从石瓦下来,压抑太阳穴,阻塞呼吸。她好不容易走到天窗跟前,拔去窗闩,打开窗户,阳光一涌而入,照花了眼。
隔着房顶,就见对面的原野,一望无际。下面广场空空落落,人行道的石子闪闪烁烁,房上风标一动不动,街角有一家二楼传出呜隆呜隆的响声,还夹杂一些刺耳的音响。那是毕耐先生在旋东西。
她靠着窗台,拿起信来又念,气得直发冷笑。不过她越用心看信,心越乱。她恍惚又看见他,听他说话,两只胳膊还搂住她。心在胸脯里跳得像大杠子使劲撞城门一样,不但不匀,而且一次紧似一次。她向四周扫了一眼,恨不得地陷下去。为什么不死了拉倒?谁拦着她了?只有她一个人。她朝前走,望着石板路,向自己说:
“跳吧!跳吧!”
明晃晃的阳光,从底下笔直反射上来,裹住她的身体,往深渊拉。她觉得广场土地晃晃悠悠,齐墙凸起,地板向一边倾斜,好像船只前后摆动一样。她站在窗口,仿佛挂在半空,四周一无所有。碧天近在身边,空气在她空洞的脑袋里流来流去,她只要就势一跳,朝前一纵,也就成了。旋床呜隆呜隆,并不中断,活像一个发怒的声音在叫她一样。
查理喊着:
“太太!太太!”
她站住了。
“你在哪儿?来呀!”
想起自己险些死掉,她一害怕,几乎晕倒。她闭住眼睛;有一只手拉她的衣袖,她发抖了:原来是全福。
“太太,老爷等您,汤端上啦。”
必须下楼!必须用饭!
她勉强吃了几口,东西堵着喉咙。于是她摊开饭巾,仿佛查看补缀好了没有,而且专心致志,当真数起上面的线来。她忽然想到书信。难道她把它丢了?到哪儿找去?可是她觉得自己一百二十分劳累,就连捏造借口,离开饭桌,也没有这份心思。而且她变得胆怯起来,害怕查理:毫无疑问,他全知道!说实话,他这几句话就讲得古怪:
“看样子,我们有一阵子,要见不着罗道耳弗先生了。”
她战栗着问:
“谁告诉你的?”
口吻尖厉,他听了有点吃惊,回答道:
“谁告诉我的?是吉拉尔呀。我方才在 法兰西咖啡馆 门口遇到他。罗道耳弗先生旅行去了,要不,也快去了。”
她抽噎了一下。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动不动就出门找消遣去,真的!我赞成。一个人有钱,又是单身汉!——再说,他也善于寻欢作乐,我们的朋友!他是一个浮浪子弟。朗格洛瓦先生告诉我……”
女用人进来,他只好住口不讲。
杏子散在摆设架上,全福又全收到篮子里。查理没有注意太太脸红,叫她端过篮子,拿起一个咬着,还说:
“啊!好吃极啦!来,尝尝。”
他递篮子给她,她轻轻推开了。他一连在她鼻子底下递了几回,说道:
“闻闻看:真香!”
她跳起来道:
“我出不来气!”
可是她使劲一挣,这阵痉挛也就过去了。她道: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是神经作怪!坐下吧,吃你的!”
因为她就怕他盘问她,照料她,不离开她。
查理听话,又坐下来了。他把杏核吐在手心,再搁到他的盘子里。
忽见一辆蓝色提耳玻里,驰过广场。爱玛喊了一声,直挺挺仰面倒在地上。
说实话,罗道耳弗考虑再三,决计还是到鲁昂去。可是从于歇特去比西,除去永镇这条路之外,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他只好穿过村子。天色昏黑,车灯如电,一闪而过。爱玛借灯亮认出了他。
药剂师听见医生家乱成一团,跑了过来。桌子连同盘子,统统打翻了;酱油、肉、刀子、盐瓶和油瓶,扔了一地;查理连声喊救;白尔特吓得直哭;全福手在哆嗦,给太太解衣服。爱玛浑身上下都在抽搐。药剂师道:
“我到我的实验室找一点香醋来。”
随后,她闻着小醋瓶,睁开眼睛,他道:
“我拿稳了有用;死人也能一闻就醒。”
查理道:
“说话!说话!醒醒!是我、爱你的查理!你认得我吗?看,这是你的小女儿;亲亲她!”
小女孩子朝母亲伸出胳膊,想搂她的脖子。但是爱玛转开了头,声音一喘一喘的:
“不,不,……什么人也不要!”
她又晕过去了。大家把她抬到床上。
她躺着动也不动,嘴张开,眼皮闭住,手放平,脸白白的,活像一座蜡像。两道眼泪慢慢流到枕头上。
查理直挺挺待在靠里床头,药剂师站在一旁,保持着人在重要关头应有的思维的静默。他拿胳膊肘杵了他一下道:
“放心好了,我想危险过去啦。”
查理看着她睡,回答道:
“是的,她现在安静多了!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人!……她又病啦!”
郝麦于是问起发病的原委。查理回答,她正吃杏子,病就突然发作了。药剂师道:
“怪事!……不过也很可能就是杏子引起昏迷的!有些人对某种气味,生来非常敏感!就病理学和生理学而言,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有趣题目。教士懂得香味的重要性,举行仪式,总要掺和香料。这也就是麻醉智力,使人入迷而已,其实,女性比男性脆弱,收效也并不难。有人引证,妇女闻见烧过的鹿角气味、新鲜面包气味……就晕了过去。”
包法利低声道:
“当心吵醒她!”
药剂师继续道:
“不光人有这种反常现象,走兽也有。比方说,您一定知道,有一种花草,学名荆芥,俗名猫儿草,对猫类动物,具有强烈春药效果;另一方面,不妨举一个我保证确实的例子,布里杜(我的一个老同学,眼下住在马耳巴吕街)有一条狗,一见人掏鼻烟盒给它闻,就倒在地上抽搐。在他的纪尧姆树林的别墅,他常常当着朋友做实验。谁相信普通一副催喷嚏的药,居然会对四足动物的机体起这样大的破坏作用?真是奇闻,对不对?”
查理没有听,信口答道:
“对。”
药剂师显出一副扬扬自得的神气,笑吟吟道:
“这证明神经系统的不规则现象,数也无从数起。至于嫂夫人这方面,我承认,我一直觉得,属于真正的敏感型。所以,我的好朋友,那些自命不凡的方子,我一个也不劝您用,说是对症下药,其实是伤害体质。不,别乱吃药!注意饮食,就是这个!用镇静剂、缓和剂、糖剂就成。然后,也许需要刺激一下想象,您看怎么样?”
包法利道:
“用什么刺激?怎么刺激?”
“啊!问题就在这儿!这正是问题所在:That is the question! 像我新近在报上读到的。”
但是爱玛醒了,喊道:
“信呢?信呢?”
大家以为她精神错乱;从半夜起,她果然精神错乱了:她的脑神经有了病。
一连四十三天,查理不离开她。别的病人他全不看了,觉也不睡,总在听脉,贴芥子膏,换冷水布。他差朱斯丹到新堡去找冰;冰在路上化了;他差他再去。他约卡尼韦先生会诊;他派人到鲁昂请他的老师拉里维耶尔博士来;他万分焦急,最担心的是爱玛萎靡不振;因为她不说,也不听,看样子也并不痛苦,好像她的身体和她的灵魂先前激动够了,现在一同进入休眠状态。
十月中旬前后,她可以靠着枕头,在床上坐起。查理看见她第一次吃一片面包抹果酱,哭起来了。她有了气力;下午她起来几小时,有一天她觉得大好了,他试着让她挎起他的胳膊,兜着花园散步。枯落的树叶盖着小径的沙砾;她穿着拖鞋,悠悠走去,肩膀贴紧查理,一直笑容满面。
他们这样走到花园尽头平台旁边,她慢慢直起身子,手放在眼前眺望:她远远望去,朝最远的地方望;但是天边只有几大堆草,在岭上冒烟。包法利道:
“亲爱的,你要累了。”
他轻轻推她走到花棚底下:
“坐到这条长凳上,你就适意了。”
声音没有力量,她说:
“啊!不,不去那儿,不去那儿!”
她觉得头晕。当天黄昏,病又犯了,而且情形暧昧,显见复杂了。她一时心里难过,一时胸口难过,一时头里难过,一时四肢难过;她添上了呕吐,查理以为这是癌症的早期症状。
除此以外,可怜人还愁钱不够用!
郝麦先生药房的药,他用了许许多多,先就不知道怎么样补报才是;他是医生,固然可以不付钱,但是过分承情,他这方面到底有些难堪。其次就是家里如今由女厨子当家,开销大得惊人;账单漫天飞来,生意人闲言闲语,直不满意,勒乐先生尤其纠缠不清。说实话,爱玛病危期间,后者利用机会,滥开账单,急忙送来斗篷、旅行袋、箱子两只(原定一只),还有许多别的东西。查理白说他用不着这些东西;商人盛气凌人,还口道:全是订货,他拿不回去;再说,太太知道了,或许妨碍身子复元,先生再考虑考虑看;总而言之,他下定决心,宁可起诉,也不放弃权利,收回货物。查理事后吩咐全福,给他送回商店去;偏偏全福忘了,他愁着别的事,也没有往这上头想。勒乐先生又讨账来了,一会儿吓唬,一会儿诉苦,逼来逼去,包法利最后只得写了一张半年借据。但是他还没有在借据上签好名,就起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向勒乐先生借一千法郎。他于是一副窘相,问他有没有方法弄到这笔钱,又说一年为期,利息听便。勒乐一听这话,跑回商店,取来现款,要他再写一张借据,包法利在这上面写明:来年九月一日,付清一千零七十法郎,加上先前议定一百八十法郎,正好一千二百五十法郎。这样一来,六厘利,外加四分之一佣金,货物起码有三分之一赚头,一年下来,他有一百三十法郎利息,而且他并不指望就此结束:借据到期不付,就会延期,于是他的小小资本,在医生家就像在疗养院一样,足吃足喝,有一天,回到身边,肉亸亸的,撑破钱口袋。
而且他一帆风顺,凡事如意。他和新堡医院订立合同,由他供应苹果酒;居由曼先生答应卖给他格吕梅尼泥炭矿的股票;他打算在阿格伊和鲁昂之间再开一班公共马车,走得更快,票价更低,行李载得更多,这样一来,永镇的商业便完全落入他的手心,不用说, 金狮 的破车也就跟着完蛋。
查理几次问自己,偌大的债,来年他拿什么还,左思右想,一筹莫展。求父亲帮助,父亲不会答应;卖东西,他又没有东西可卖。他一看束手无策,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反而越想越不愉快,很快也就丢开不想了。他责备自己分心外务,忘了爱玛,好像他的思想全部属于这个女人,不往她身上想,等于偷她什么东西似的。
冬季凄楚,太太慢慢悠悠复元,赶上天晴,她坐在扶手椅里,推到窗口,张望广场,因为她如今厌恶花园,那一面的百叶窗一直关着。她要人把马卖掉;往常她喜爱的东西,现在她样样讨厌。她一心似乎只是想着料理自己。她坐在床上用点心,揿铃叫女用人来,问汤药煎好没有,或者就为和她聊聊家常。菜场棚顶的雪,朝屋里反射过来一片雅静的白光。过些日子,又是下雨。有些小事,到时必然重复,虽然同她毫无关系,她也仿佛望眼欲穿。最重大的事是 燕子 黄昏来到,女店家喊叫,别的声音回应,伊玻立特在车篷上寻找箱笼,手提灯在黑夜如同一颗星星。查理中午回来,接着就又出去;然后她喝点汤,五点钟左右,日落西山,孩子们放学回家,在人行道上拖着木头套鞋,个个拿着尺,一扇又一扇地敲打窗板钩子。
布尔尼贤先生就在这时过来看她。他问起她的健康,谈起一些新闻,劝她信教,娓娓道来,倒也委婉动听。单单看见他的道袍,她就感到安慰。
她有一天,病势危急,以为自己要死,请领圣体。大家在她的房间布置圣事,堆满药瓶的五斗柜改成圣坛,全福在地板上撒了一些大丽花,爱玛这期间,觉得就像有什么强有力的东西,飘过身体,帮她解除痛苦、一切知觉、一切情感。她的肉身轻松愉快,不再思想,开始新的生命;她觉得她的灵魂奔向上帝,仿佛香点着了,化成一道青烟,眼看就要融入天上的爱。床单洒了圣水;教士从圣盒取出面饼,送到她的嘴边;她努出嘴唇,领受救主身体,感到无上的愉悦,停在昏迷的状态。床帏轻轻飘起,环绕四周,如同浮云;五斗柜上点着两支蜡烛,在她眼里,仿佛耀眼的圆光。于是她又倒下头去,恍惚听见空中仙乐铿锵,隐约望见天父坐在碧霄的金座,威仪万千,诸圣侍立两侧,拿着绿棕榈枝,只见天父摆了摆手,就有火焰翅膀的天使飞下地来,伸出两只胳膊,托她上天。
这种壮丽的景象,留在她的记忆中,就像难得梦见的最美的梦一样;现在感觉继续存在,她努力追寻,味道照样隽永,不过不那样弥漫心灵。爱玛一向好胜,如今终于领会基督的谦逊精神,心平气和,体味凡事退让的愉快,欣赏意志在内心摧毁,腾出一片空地,迎接上天怜悯。原来幸福之外,还有更大的福祉,还有一种爱,凌驾世俗之爱,不间断,不结束,永远增长!希望给她带来幻境,她隐约看见她憧憬的极乐世界,浮游半空,和天成为一体。她愿意变成一位圣者。她买念珠,她戴符咒;她希望床头挂一个镶翡翠的圣骨匣,每天夜晚吻着。
爱玛这些心情,堂长看成奇迹,惊异不止,虽然他也嫌她的信仰热心过分,有一天可能走火入魔,甚至做出荒唐事。但这方面,自己不太了然,把握不住,所以他写信给主教的书商布拉尔先生,请他寄来“一些大作,供一位绝顶聪明的女子读”。书商漫不经心,就像给黑人寄铜铁器皿一样,把当时流行的善书,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寄了过来。其中有问答手册、像德·迈斯特 先生那样口气傲慢的布道小书,还有一些类似小说的东西,玫瑰红封皮,风格近似且俗,不是初级修道院学生诗人的手笔,就是洗心革面的所谓女作家的手笔,例如《三思而行》、曾得各种奖章的德……先生写的《社交男子拜倒在圣母脚下》、少年读物《伏尔泰的谬误》等等。
包法利夫人的智力没有完全恢复,还不能认真读书;再说,她看这些书,也未免过于急促。她嫌教条苛细;她厌恶论战文字高高在上,攻击她不认识的那些人,毫不容情;宗教气息浓厚的世俗故事,在她看来,根本就不了解人生,她原来希望看到真理的具体事实,但是这样一来,她反而不知不觉离开了真理。可是她照样坚持下去,甚至于书离开手,一个纯洁的灵魂可能感到的最优美的正当忧郁,她也以为自己有了。
至于罗道耳弗,她已经不思念他了,他停在她的心灵深处,比一位国王的木乃伊在陵墓里还要尊严,还要安静。这伟大的爱情如同加了防腐香料一般,散出一股气味,透过一切,甚至她愿意在里面过活的圣洁空气,也香喷喷的,有了柔情蜜意。她从前醉心奸情,甜言蜜语,唧唧哝哝,说给她的情人听,如今她跪在哥特式跪凳上,一丝不苟,向救主重复。她这样做,为了滋生信念。可是不见天上有任何快乐来到心头,她又站了起来,四肢疲乏,隐隐约约觉得像是上了当。她想,她这样苦心向道,一定会有好报。于是爱玛自负信仰虔诚,拿自己和过去那些贵妇相比,她先前对着一幅拉瓦利埃尔的画像,缅想她们的光荣:她们显出不可一世的庄重气派,曳起长袍花团锦簇的后摆,谢却荣华,遁入空门,把一颗受伤的心的满腔眼泪,倾泻在基督脚前。
她于是大行善事。她给穷人缝衣服,给产妇送木柴;查理有一天回来,看见三个无赖汉坐在厨房喝汤。她生病期间,丈夫把小女儿送到奶妈那边照管,她如今又接回家来。她想教她认字,白尔特再哭,她也不发脾气。她打定主意凡事退让,一概宽容。随便什么事,她说起来,也充满了理想的词句。她问她的小女儿:
“我的天使,你的肚子还疼不疼?”
婆婆无话可说,除非也许嫌她家事不理,一味给孤儿编织衣服。但是老太太在家吵嘴受气,却也喜欢儿子这边清静,她一直住到复活节,免得回去听包法利老爹挖苦,他不管斋戒不斋戒,每逢星期五,就要香肠吃。
婆婆判事正确,举止端庄,给了爱玛一点力量。除去婆婆做伴之外,她几乎天天有人相陪。其中有朗格洛瓦夫人、卡隆夫人、杜勃勒伊夫人、杜法赦夫人;还有善心的郝麦夫人,两点到五点,一定来看她,从来不肯相信任何关于女邻居的闲话。小郝麦们也来看她;朱斯丹陪他们来,一同上楼,走进她的房间。他站在门外,不言不语,安安静静。包法利夫人常常不在意,当着他梳头打扮。她猛一摇头,先取下梳子;他头一回看见她这一圈一圈的黑头发散开,全部垂下来,一直搭到膝盖,仿佛忽然走进什么新奇的世界,富丽堂皇,吓坏了这可怜的孩子。
爱玛当然不注意他的默默的殷勤和他的懦怯。她一点也没有想到,花容月貌,风魔人心,爱情走出她的生命,却又来到近旁,穿着粗布衬衫,在这少年的心头跳动。而且她如今凡事漠不关心,言辞亲热,目光冷淡,姿态多变,以致人们区别不出是自私还是慈悲、是恶行还是美德。譬如有一天黄昏,女用人请假出去,期期艾艾,寻找借口,她先在生气,忽然问道:
“你真就爱上了他?”
全福脸红了。她不等全福回答,就显出一副忧悒的神情,说下去道:
“好,快跑!开心去吧!”
开春前后,她不听查理劝说,叫人前前后后,把花园翻腾一遍。查理见她终于有了振作的表示,倒也高兴。她一天比一天见好,也就一天比一天振作。在她养病期间,奶妈罗莱女人,肆无忌惮,带来两个奶孩子,经常待在厨房,另外还带着一个寄居的孩子,吃起饭来,狼吞虎咽,一扫而光。她先想办法把她撵走,然后摆脱郝麦一家大小,再陆续辞谢众人的看望,甚至教堂,她去得也不怎么勤了。药剂师大加称道,立时表示好感,对她说:
“您先前有点迷过了头!”
布尔尼贤先生,像往常一样,上过教理问答,每天必来。他喜欢待在外边 林荫中间 ,吸吸新鲜空气:他这样称呼花棚。查理正在这时回家。他们觉得天热,一道喝着新苹果酒,预祝太太完全康复。
毕耐也在那儿,就是说,稍靠下,在平台墙外,打捞蝲蛄。包法利请他喝酒,开坛子他完全在行。他望了四周一眼,心满意足,一直望到天边,然后道:
“应当像这样,在桌子上拿直瓶子,绳子剪断以后,一点一点拔软木塞,轻轻地,轻轻地,就像人在饭后开塞兹水一样。”
但是在他讲解中间,苹果酒常常溅他们一脸,于是教士咯咯笑着,重复一遍这句趣话道:
“好酒打眼!”
他的确是一个老好人,甚至有一天,药剂师劝查理带太太散散心,到鲁昂剧场去听有名的男高音拉嘉尔狄,他也并不大惊小怪。郝麦见他默不作声,反而诧异了,问他有什么意见。教士讲:在他看来,音乐不像文学那样伤风败俗。
但是药剂师为文学辩护。他认为戏剧有益,不但责难偏见,而且利用娱乐,启迪道德。
“布尔尼贤先生,‘在笑中移风易俗’ !例如,看看伏尔泰大部分的悲剧;他用巧妙的手法,把哲学见解撒在戏里,因而这些悲剧就成了人民在道德上、外交上,真正受教育的地方。”
毕耐道:
“我从前看过一出戏,名字叫《巴黎的野孩子》 ,里面有老将军那么一个人物,简直绝妙!一位少爷勾引一个女工,挨了他一顿教训,女工后来……”
郝麦继续道:
“当然,有坏文学,就像有坏药房一样;不过,不问青红皂白,一笔抹杀最重要的艺术,我觉得是一种蠢事,一种落伍的想法,可憎可恨,不亚于监禁伽利略的时代。”
堂长反驳道:
“我知道,世上有好作品、好作家;可是不分男女,聚在一个光怪陆离的房间,陈设浮华,人又打扮得妖形怪状,搽粉抹胭脂,点着灯,嗲声嗲气,结局必然使人想入非非,心思不正,受到非礼的诱惑。至少圣父们 全是这样说的。”他忽然换成神秘的声调,同时大拇指搓着一撮鼻烟,接下去道:“总之,教会谴责戏剧,有谴责的理由,旨令下来,我们就该服从才是。”
药剂师问道:
“教会为什么驱逐演员出教?他们从前是公开参加宗教仪式的。是的,他们在唱经堂当中搬演叫作圣迹剧的一类闹剧 ,戏里一来就奚落礼法。”
教士作声不得,只好叹气了事。药剂师继续道:
“《圣经》也一样;里头……您知道……不止一个地方……挑逗人心……简直……色情!”
他见布尔尼贤先生做了一个恼怒的手势,就说:
“啊!你同意吧,这不是一本女孩子应该看的书。我会难过的,我要是看见阿塔莉……”
教士不耐烦了,喊道:
“可是劝人读《圣经》的是耶稣教教徒,不是我们天主教教徒!”
郝麦道:
“不管怎么样,一种精神娱乐,无害于人,而又劝善惩恶,有时候甚至还对卫生有益,到了我们今天这个光明的世纪,还有人执意禁止去看,我觉得奇怪。不是吗,博士?”
医生的想法也许和他一样,然而不愿意得罪人,要么就是什么想法也没有,所以勉强回答了一句:
“还用说。”
谈话似乎结束了,但是药剂师觉得不妨最后再踢一脚:
“我就认识有些教士,俗家打扮,去看舞女跳舞。”
堂长道:
“瞎扯!”
“啊!我就认识!”
郝麦一字一顿,重复道:
“我——就——认识。”
布尔尼贤逆来顺受,只好道:
“好吧!他们不对。”
药剂师喊道:
“家伙!他们还有别的花样!”
教士站起来道:
“先生!……”
同时眼睛冒火,连药剂师也害怕了,声调放柔,解释道:
“我不过是说,宽容才是使人信教的最稳当的方法。”
老实人又坐下来,让步道:
“这话对!这话对!”
但是他只待了两分钟就走了。他一走开,郝麦就向医生道:
“这就叫作斗嘴!您看见的,我老实不客气,咬了他几口……话说回来,听我的话,带太太去看看戏吧,哪怕单为您这辈子,气一回一只这样的黑老鸹 ,也是好的!要是有人能替我的话,我愿意亲自陪你们走走。快!拉嘉尔狄只演一场;英国出高薪聘了他。据说,很有两下子!发了大财!他随身就带三个姘头、一个厨子!大艺术家个个拿钱不当钱花;他们需要生活放荡不羁,刺激刺激想象。临了他们死在救济院,因为他们年轻的时候,不懂得攒钱。好,祝您晚饭用得好;明天见!”
看戏这个意思,很快在包法利心里生了根,他没有多久就说给太太知道。她起初反对,理由是疲倦、麻烦、花钱;但是出乎意料,查理并不让步,他以为看戏散心,对她有好处。他看不出有什么障碍;他已经不指望母亲给他们汇钱了,可是还汇了三百法郎来;眼前的债又不怎么大,勒乐先生的借据离到期还远,不必为这担心。尤其是,查理以为她不去看戏,只是为了他好,更坚持要去了;她最后经不起再三麻烦,只得答应。于是第二天,上午八点,他们上了 燕子 。
药剂师随时可以离开永镇,不过他自以为有事在身,离开不得,所以看见他们走,边叹气边道:
“好,一路平安!你们真有福气!”
随后看见爱玛穿一件有四道滚边的蓝缎袍,就说:
“您标致得活像一朵鲜花!您要轰动鲁昂啦。”
驿车停在芳邻广场的红十字旅馆。这家客店类似外省所有的城郊客店,马棚大,卧室小,站在屋里往外望,就见院子当中,放着推销员的轻便马车,浑身是泥,母鸡在车底下啄荞麦吃。舒舒服服的老屋子,虫蛀的木栏杆,冬季夜晚风吹着,嘎吱直响;里头总住满了人,喊声喧天,要东要西;黑饭桌子黏黏的,沾满了光荣酒;苍蝇叮黄了厚玻璃窗;潮湿的饭巾,斑斑点点,都是廉价酒的污迹。客店总有乡村气息,好像田庄的伙计穿上过节的衣服一样,靠街有一座咖啡馆,田野那边有一座菜园。查理一下车就去了剧场。他分不清花楼和楼座、前厅和包厢,请教完了,还是莫名其妙,票房请他去问经理室,回到客店,又去剧场,这样来回跑了几趟,从剧场到马路,跑熟了城南城北。
太太买了一顶帽子、一副手套、一把花。先生直怕错过开场戏;他们来不及喝汤,就赶到剧场门前。门还关着。
观众站在栏杆当中,靠墙排成两行 。邻街拐角地方,大幅广告写着奇形怪状的字体:“《吕西·德·拉麦穆尔》 ……拉嘉尔狄……歌剧”等。天晴气暖,头发里热汗直淌,人人掏出手绢擦红额头。有时候,河上吹来一阵热风,轻轻吹动小咖啡馆门口细布凉棚的外沿。再往下走,又来一股凉风,夹带着脂肪、皮和油的味道。这是大车街的气味,那条街满街都是黑洞洞的大货栈,大桶在里头滚来滚去。
爱玛怕人笑话,要在进去以前,先到码头散散步。包法利小心翼翼,手捏住戏票,插在裤袋里,顶住他的肚皮。
她一进过厅就心跳,看见观众急急向右,走进另外一条过道,自己却踏上 包厢 的楼梯,不由得眉飞色舞,有了笑容。门宽宽的,挂着幔子,她像小孩子一样,推开了门,觉得快乐。夹道的灰尘气味,她使劲往里吸。她坐在包厢里,微微前俯,潇洒自若,宛然一位公爵夫人。
剧场渐渐坐满。有人取出望远镜;长期观众,远远望见,互相致意。他们整日操心买卖,此刻到艺术中来消除疲劳,但是并没忘记 生意 ,谈的照样是棉花、酒精或者蓝靛。其中有些老人,脸上没有表情,模样安详,灰白头发,灰白皮肤,好像银质奖章蒙着一层铅气,失了光泽一样。包法利夫人往下望,欣赏 前厅 一些美少年:他们扬扬自得,背心领口露出玫瑰红或者苹果绿领带,黄手套绷紧手掌,身子靠住金头手杖。
乐池的蜡烛点亮了;天花板上挂的多枝烛台也放了下来,上面的小玻璃片光芒四射,剧场忽然显出一片快活气象。乐师接着鱼贯而入,先是低音呜隆,跟着是小提琴吱喳,小铜号嘀嘀嗒嗒,长笛和短笛咿咿唔唔,乱响了一大阵。但是舞台上连响三声,定音鼓咚咚敲了起来,接着就是铜乐合鸣,幕升上去,露出一片风景。
这是一座树林的十字路口,左边橡树浓荫下,有一股喷泉。农民和领主,肩膀搭着苏格兰式斗篷,不分贵贱,一同唱着猎歌;随后上来一位队长,朝天伸出胳膊,呼吁恶魔下凡;又来了一位;他们一走,猎人们就又唱起歌来。
她回到童年的读物中间,活在司各特小说的氛围里。她隐约听见苏格兰风笛的声音,透过浓雾,飘过映山红,反复回荡。她有对小说的记忆,很容易了解唱词,一句又一句,跟着唱词往下听。她那些朦胧的回忆,经不起音乐急吹猛打,没有多久,也就不知去向。她随着旋律摇曳,觉得自己全身心都在颤动,仿佛提琴的弓弦在拉她的神经一样。服装、风景、人物、还有人一走过就震动的画出来的树木,五光十色,使她应接不暇;小绒帽、斗篷、宝剑:所有这些虚构的事物,在音乐之中动荡,就像在另一个世界的氛围之中。一个年轻女子走向前来,拿钱包丢向一个穿绿衣服的侍从。然后舞台上留下她一个人,只听一支长笛在响,仿佛泉水潺潺,或者飞鸟啁啾。吕西神色严肃,唱着她的G大调短歌;她抱怨爱情,希望生长翅膀。爱玛同样希望离开人生,在相抱之中飞逝。突然拉嘉尔狄扮演的艾德嘉尔出现了。
他的肤色白皙,神采奕奕:一般说来,气质热情的南方人有了这种皮肤,看上去便像大理石雕像一样尊严。一件棕色紧上衣裹着他强壮的身体;左臀挂着一把雕镂的小刺刀。他露出一口白牙,同时旋转眼睛,恹恹无力,仿佛在爱情上受尽折磨。据说一位波兰公主,有一天黄昏,听见他在比阿里茨海滨 唱着歌修理小艇,爱上了他。她为他抛弃一切。他却抛弃了她,另爱别的女人:爱情上的名气越发提高了他艺术上的声誉。擅长外交手腕的戏子,甚至留意广告,经常添上一个诗意的句子,夸耀自己形象动人,心灵善感。一副好嗓子、一颗冷静的心,情绪多于理智、夸张多于诗意,作成这位有理发师与斗牛士气质的江湖艺人的叫座本钱。
他一进场就激起观众的热情。他拥抱吕西,离开了,又回来,像是难过到了极点。他一时暴怒,一时又无限温柔,唱挽歌似的呻吟;他光着颈项,音符从里面逸出,一个又一个,像是充满呜咽和热吻。爱玛看他,身子向前,指甲抓挠包厢的丝绒。这些抑扬动听的哀歌,伴奏的低音提琴加以延长!就像狂风暴雨之中翻了船的人呼救一样。她心中充满这些哀歌,而且原本就熟悉这种种沉醉和焦虑的感情,且几乎为之死去。女音在她听来,似乎只是她内心的回声;她着迷的形象,也似乎只是她生命的某一部分。可是世上就没有人这样爱过她。他们最后一晚,月色溶溶,互相说起:“明天见!明天见!……”他就不像艾德嘉尔哭得这样伤心。剧场一片喊好的声音;末一节全部又唱了一遍;一对情人说起他们坟上的花、誓言、流放、厄运、希望,唱到最后告别,爱玛尖叫起来,和煞尾的音乐响成一片。包法利问道:
“这位贵人为什么欺负她?”
她回答道:
“不对;他是她的情人。”
“可是他赌咒复仇,害她一家人,而另一位、方才来过的那一位,又说:‘我爱吕西,我相信她也爱我。’再说,他和她的父亲,胳膊挎胳膊,一道走出去。因为那是她的父亲,那个丑矮子,帽子插一根鸡毛,对不对?”
临到宣叙调二重唱,吉尔拜特对他的主人阿什屯讲起他狠毒的计谋,查理看见欺骗吕西的假订婚戒指,任爱玛左解说,右解说,他还是说成艾德嘉尔送来的爱情纪念品。他承认他听不明白故事,——由于音乐的缘故;对话不大听得出来。爱玛道:
“有什么关系?别说啦!”
他俯向她的肩膀,又道:
“原因是,你知道,我喜欢了解透彻。”
她不耐烦道:
“别说啦!别说啦!”
吕西半倚着侍女们,走向前来,头上戴一顶橘花冠,脸色比她的白缎袍子还白。爱玛想起她的大喜日子,恍惚又看见自己在麦田当中,沿着小径,走向教堂。为什么她当时不像吕西,又是拒绝,又是哀求?正相反,她当时兴高采烈,根本不领会她在投入深渊……啊!在她如花似玉的年龄,尚未跌入婚姻的泥淖、陷进通奸的幻灭之前,她要是能把终身许给一位心地坚定的伟大灵魂,而贞操、恩情、欢愉和责任也集于一人之身,她决不至于从那样高的幸福之巅摔了下来。毫无疑问,这种幸福只是一种谎言,编排出来抚慰人心的。艺术夸大的热情,她如今知道何等渺小了。于是爱玛努力不朝这方面想:她自身痛苦的这种再现,她一意看成游戏之作,仅供耳目之娱,她甚至怀着鄙夷和怜悯的心理笑了起来。这时就见舞台尽里,绒门帘底下,走出一个披黑斗篷的男子。
他做了一个手势,他戴的宽边西班牙式帽子就掉下来了,乐器和歌手马上开始六重奏。艾德嘉尔大怒之下,声音分外嘹亮,压倒全场,阿什屯音调低沉,唱着凶话激他;吕西尖声哀诉;阿尔色闪在一旁,用中音歌唱;牧师的次中音,唔咿唔呀,好似一架风琴;侍女们的声音,合唱一般重复他的语言,十分悦耳。他们全都站在一排做手势,半张着嘴,同时倾吐愤怒、报复、忌妒、恐怖、慈悲和惊惧的语言。情人气愤不过,拔出宝剑挥舞;胸脯一动,花边领披就跟着上下起伏;他迈开大步,左走走,右走走,软皮靴在踝骨地方开口,朱红刺马距打着地板直响。她心想他的爱情一定用之不竭,才会这样向观众大量倾泻。角色的诗意感染了她,揶揄的心理完全消失,剧中人的假象使她对演员本人产生好感,她试着想象他的生活——那种轰动远近、世间少有的辉煌生活,机缘凑巧,她兴许也能过它一过。这样一来,他们就会相识、相爱了!她同他在一起,游遍欧洲的王国,一个京城又一个京城,分享他的疲劳和他的骄傲,拾起那些朝他丢过来的花,亲自刺绣他的服装;然后每天夜晚,坐在包厢尽里,待在金栅栏后面,如醉如痴,领会这只为她一个人歌唱的心灵的倾诉;他在舞台上也边演边望她。但是她起了一种怪念头:他如今就在望她,一定的!她真想扑进他的胸怀,受到他的力量的庇护,如同受到爱情化身的庇护,对他说,对他喊:“把我抢走,把我带走,一同走!我是你的,你的!我的热情、我的梦想,全都属于你!”
幕落了。
煤气灯的气味和人呼出的气息混在一起;扇子的风反而增加空气的窒闷。爱玛想出去走走;群众拥在夹道,堵住了路,她倒进扶手椅,心跳得气也喘不过来。查理怕她晕倒,跑到茶食部,给她弄来一杯杏仁露。
他费了老大气力,回到原来地方;因为他两手捧着杯子,每走一步路,都有人碰他的胳膊肘,甚至于有四分之三,他倒在一位穿短袖袍子的鲁昂女人的肩膀上。她觉得冷水往腰里灌,叫得活像一只孔雀,如同有人杀她一般。丈夫是一个开纱厂的,对笨蛋大发脾气。她拿手绢揩着她漂亮的樱桃红缎袍的水渍,他粗声粗气,咕咕哝哝,说起赔偿、开支、归还这些字眼。查理好不容易来到太太身旁,喘着气道:
“老天!我以为我过不来了!到处是人!……是人!……”
他接下去道:
“你猜我在上头遇到谁了?遇到赖昂先生!”
“赖昂?”
“正是!他这就过来看你。”
他才说完话,永镇往日的文书就进了包厢。
他伸出手来,贵人一样爽快;包法利夫人不由自已,也伸出了手,不用说,由于一种更强有力的意志的吸引。自从春季那天黄昏,雨打着绿叶,他们站在窗边道别以来,她没有再碰到这只手。可是她很快就想到不该这样出神,努力从回忆之中摆脱出来,期期艾艾,说出一些简短的字句:
“啊!您好……怎么!您也在这儿?”
第三幕开始了,后厅有人喊道:
“别说话!”
“您又回鲁昂啦?”
“是的。”
“什么时候回来的?”
“出去讲话!出去!”
大家朝他们望,他们只好住口。
但是从这时候起,她就听而不闻了;来宾的合唱、阿什屯和他的跟班的场面、伟大的D大调二重唱,在她看来,都离得很远,就像乐器不够响亮,人物退到远处一样。她想起药房斗牌、去奶妈家散步、花棚底下读书、炉边谈话、那可怜的恋爱,又安静,又悠长,又矜持,又温存,然而她全忘光了。他为什么回来?是什么机缘,他又走进她的生命?他站在背后,肩膀靠住板壁,鼻孔呼出的热气正好扑进她的头发,她不时感到一阵战栗。他朝她俯下身子,髭尖几乎触到她的脸,问道:
“您爱看这个?”
她信口应道:
“我的上帝,不!不怎么爱看。”
他听见这话,提议到剧场外头饮冰水去。
包法利道:
“啊!别就走!待下来吧!她的头发散开啦,看样子要演苦戏了。”
但是爱玛对发疯的场面不感兴趣,她嫌女歌手的表演过火,转向正在听戏的查理道:
“她叫得太厉害。”
他回答道:
“是的……也许……有一点。”
他一方面觉得真有意思,一方面又尊重太太的意见,说起话来,未免模棱两可。赖昂接着就叹息道:
“这儿热得……”
“受不了!真是这样。”
包法利问道:
“你热得难过?”
“是啊,我出不来气;我们走吧。”
赖昂先生拿起她的长花边披肩,轻轻放在她的肩头。他们三个人走到码头,坐在一家咖啡馆外面的空地上。起初谈她的病,爱玛不时打断查理的话,她说,怕赖昂听了腻烦。后者告诉他们,他来鲁昂,在一家大事务所熟习两年,因为人们在诺曼底处理业务,和巴黎大不相同。他接着问起白尔特、郝麦一家大小、勒弗朗索瓦太太;他们当着丈夫,没有多少话讲,谈话不久也就断了。
有些人看完戏,走过人行道,不是哼唧,就是乱喊:“美丽的天使、我的吕西!”于是赖昂表示他是行家,谈起音乐。他看过唐比里尼、吕比尼、佩尔西阿尼、格里西 ;拉嘉尔狄虽然热情奔放,同他们一比,也就不值一文了。查理一小口,一小口啜饮冰镇甘蔗酒,打断道:
“不过人家讲,他末一幕特别好。我后悔没有看完就走,因为我开始觉得好玩起来。”
文书接下去道:
“其实,他不久还要再演一回。”
但是查理回答,他们明天就走。他转向太太,又道:
“除非是你愿意一个人留下来,我的小猫?”
年轻人想不到有这样一个机会迎合他的希望,改变策略,恭维拉嘉尔狄末一幕的成就。简直是出神入化,难以言传!查理一听这话,坚持道:
“你星期天回去。好,决定了吧!你只要觉得对你有一点点好处,你就不该不看。”
可是周围的桌子撤空了,过来一个伙计,意在言外,站到他们旁边。查理明白是催他们走,掏出钱包;文书拉住他的胳膊,甚至没有忘记外赏两枚银币,嘚啷啷扔在大理石桌面上。包法利呢喃道:
“真的,您不该付……”
文书做了一个无所谓而又亲热的手势,拿起他的帽子:
“明天六点钟,讲定了,是不是?”
查理依然说起他不能久离,不过爱玛没有理由不……
她显出一种奇怪的微笑,期期艾艾道:
“原因是……我不太知道……”
“好吧!你再想想看,睡上一夜,也许你就改变主意了……”
然后转向陪伴他们的赖昂:
“您如今回到家乡了,我希望,您随时会来舍下用用便饭吧?”
文书说他会打扰的,而且事务所有一宗业务,他也非去永镇不可。他们在圣艾尔柏朗夹道前面分手,礼拜堂的大钟正敲十一点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