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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我们正上自习,校长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没有穿制服的 新生 和一个端着一张大书桌的校工。正在睡觉的学生惊醒了,个个起立,像是用功被打断了的样子。

校长做手势叫我们坐下,然后转向班主任,对他低声道:

“罗杰先生,我交给你一个学生,进五年级 。学习和操行要是好的话,就按照年龄,把他升到 高年级 好了。”

新生 站在门后墙角,大家几乎看不见他。他是一个乡下孩子,十五岁光景,个子比我们哪一个人都高。他的神情又老实又拘谨。头发剪成平头,像教堂唱诗班的孩子那样。肩膀不算宽,可是他的黑纽扣绿呢小外衣,台肩一定嫌紧,硬袖的袖口露出裸惯的红腕子。背带抽高了浅黄裤子,穿蓝袜的小腿露在外头。他穿一双鞋油没有怎么擦好的结实皮鞋,鞋底打钉子。

大家开始背书。他聚精会神,像听布道一样用心,连腿也不敢跷起来,胳膊肘也不敢支起来。两点钟的时候,下课钟响了,班主任要他和我们一道排队,不得不提醒他一声。

我们平时有一个习惯,一进教室,就拿制帽扔在地上,腾空了手好做功课;必须一到门槛,就拿制帽往凳子底下扔,还要恰好碰着墙,扬起一片尘土;这是 规矩

可不知道他是没有注意这种做法,还是不敢照着做,祷告完了, 新生 还拿他的鸭舌帽放在他的两个膝盖上。这是一种混合式帽子 ,兼有熊皮帽、骑兵盔、圆筒帽、水獭鸭舌帽和睡帽的成分,总而言之,是一种不三不四的寒碜东西,它那不声不响的丑样子,活像一张表情莫名其妙的傻子的脸。帽子外貌像鸡蛋,里面用鲸鱼骨支开了,帽口有三道粗圆滚边;往上是交错的菱形丝绒和兔子皮,一条红带子在中间隔开;再往上,是口袋似的帽筒,和硬纸板剪成的多角形的帽顶;帽顶蒙着一幅图案复杂的彩绣,上面垂下一条过分细的长绳,末端系着一个金线结成十字形花纹的坠子。崭新的帽子,帽檐闪闪发光。

教员道:

“站起来。”

他站起身:帽子掉下去了。全班人笑了起来。

他弯下腰去拾帽子。旁边一个学生一胳膊肘把它捅了下去;他又拾了一回。

教员是一个风趣的人,就说:

“拿开你的战盔吧。”

学生哄堂大笑,可怜的孩子大窘特窘,不知道应该拿着他的鸭舌帽好,还是放在地上好,或是戴在头上好。他又坐下,把它放在膝盖上。

教员继续道:

“站起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新生 叽里咕噜,说了一个听不清楚的名字。

“再说一遍!”

全班哗笑,照样听不出他叽里咕噜说的是什么字母。

先生喊道:

“大声说!大声!”

于是 新生 下了最大的决心,张开大口,像喊什么人似的,扯嗓子嚷着这几个字:“查包法芮。”

只听轰的一声,乱哄哄响成一片, 渐强音 夹着尖叫(有人号,有人吠,有人跺脚,有人重复:“查包法芮!查包法芮!”),跟着又变成零星音符,好不容易才静了下来。笑声是堵回去了,可有时候还沿着一排板凳,好像爆竹没有灭净一样,又东一声,西一声,响了起来。

不过由于大罚功课,教室秩序逐渐恢复了;教员最后听出查理·包法利这个名字 ,经过默写、拼音、再读之后,立刻罚这可怜虫坐到讲桌底下的懒板凳。他立直了,可是行走以前,又逡巡起来。

教员问道:

“你找什么?”

新生 向四围左张张,右张张,怯生生道:

“我的鸭……”

教员喊着:

“全班罚抄五百行诗!”

一声怒吼,就像Quos ego 一样,止住新起的飓风。

“不许闹!”

教员从瓜皮帽底下掏出手绢,一边擦额头的汗,一边气冲冲接下去道:

“至于你, 新生 ,罚你给我抄二十遍动词ridiculus sum。

然后声音变柔和一些:

“哎!你的鸭舌帽,你回头会找到的;没有人偷你的!”

大伙又安静下来,头俯在笔记本上。 新生 端端正正坐了两小时,尽管不时有笔尖弹出的小纸球,飞来打他的脸,可是他擦擦脸,也就算了,低下眼睛,一动不动待到下课。

夜晚他在自习室,从书桌里取出他的套袖,把东西理齐,小心翼翼,拿尺在纸上打线。我们看见他学习认真,个个字查字典,很是辛苦。不用说,他就仗着这种坚强意志才不降班;因为他即使勉强懂了文法,造句并不高明。他的拉丁文是本村堂长开的蒙,父母图省钱,尽迟送他上中学。

他的父亲查理·德尼·巴尔托洛梅·包法利先生,原来当军医副,一八一二年左右,在征兵事件上受了牵连,被迫在这期间离职,当时就利用他的长相漂亮,顺手牵羊,捞了六万法郎一笔嫁资:一个帽商姑娘爱上他的仪表,给他带过来的。美男子,说大话,好让他的刺马距发响声,络腮胡须连髭 ,手指总戴戒指,衣服要颜色鲜艳,外貌倒像一个勇士,说笑的兴致却像一个跑外的经纪人。结婚头两三年,他靠太太的财产过活,吃得好,起得迟,用大瓷烟斗吸烟,夜晚看过戏才回家,常到咖啡馆走动。岳父死了,几乎没有留下什么来;他生了气,兴办 实业 ,赔了些钱,随后退居乡野,想靠土地 生利 。可是他不懂种田,正如不懂织布一样,他骑他的马,并不打发它们耕地,一瓶一瓶喝光他的苹果酒,并不一桶一桶卖掉,吃光院里最好的家禽,用猪油擦亮他的猎鞋,不久他看出来,顶好还是放弃一切投机。

所以他一年出两百法郎,在科 和庇卡底交界地方一个村子设法租了一所半田庄半住宅的房子;他从四十五岁起就闷闷不乐,懊恼万分,怪罪上天,妒忌每一个人,闭门不出,说是厌恶尘寰,决意不问世事。

他的女人从前迷他,倾心相爱,百依百顺,结果他倒生了外心。早年她有说有笑,无话不谈,一心相与,上了岁数,性子就变得(好像酒走气,变成酸的一样)别别扭扭,嘁嘁喳喳,急急躁躁的。她看见他追逐村里个个浪荡女人,夜晚不省人事,酒气冲天,多少下流地方叫人把他送回家来!她受尽辛苦,起初并不抱怨,后来自尊心怎么也耐不下去了,索性不言语,忍气吞声,一直到死。她奔波、忙碌,一刻不停。想起期票到期,她去见律师,见庭长,办理了缓期支付;在家里又是缝缝补补、洗洗熨熨,又是监督工人、开发工钱,而老爷无所事事,始终负气似的,昏天黑地挺尸,醒转来只对她说些无情无义的话,在炉火角落吸烟,往灰烬里吐痰。

她生了一个男孩,必须交给别人乳养。小把戏回到家,惯得活像一个王子。母亲喂他蜜饯;父亲叫他打赤脚,甚至冒充哲学家,说他可以学学幼畜,全身光着走路。他对教育儿童有一种男性理想,所以排斥母亲的影响,试着按照这种理想训练,用斯巴达方式,从严管教。他打发他睡觉不生火,教他大口喝甘蔗酒和侮辱教堂行列。可是小孩子天性驯良,辜负了他的心力。母亲总把他拖在身边,帮他剪裁硬纸板,给他讲故事,喋喋不休,一个人和他谈古道今,充满了忧郁的欢乐和闲话三七的甜蜜。日子过得孤零零的,好胜心支离破碎,她把希望统统集中在这孩子身上。她梦想高官厚禄,看见他已经长大成人,漂亮,有才情,成了土木工程师或者法官。她教他读书,甚至弹着她的一架旧钢琴,教他唱两三支小恋歌。可是包法利先生不重视文学,见她这样做,就说:“不值得!”难道他们有钱让他上公立学校,给他顶进一个事务所 或者盘进一家店面?再说,“一个人只要脸皮厚,总会得意的。”包法利夫人咬住了嘴唇,孩子在村里流浪着。

他跟在农夫后头,拾起碎土块,赶走飞来飞去的乌鸦。他吃沿沟的桑葚,拿一根竿子看守火鸡,收成期间翻谷子,在树林里跑来跑去,雨天在教堂门廊玩造房子,遇到盛大节日,就央求教堂听差让他敲钟,为的是整个身子吊住粗绳,上下来回摆动。

所以他长得如同一棵橡树,手臂结实,肤色健康。

十二岁上,母亲给他争到开蒙,请教堂堂长教。可是上课的时间又短,又不固定,不起什么作用。功课不是忙里偷闲,站在圣衣室,匆匆忙忙,赶着行洗礼和出殡之间教,就是在做晚祷以后,堂长不出门,叫人把学生找过来教。他们上楼,到他的房间坐下;蚊子和蛾子兜着蜡烛飞翔。天气热,孩子睡着了;老头子手搭在肚子上,昏昏沉沉,跟着也就张开嘴,打起鼾来。有时候,堂长给邻近病人做临终圣事回来,望见查理在田里撒野,喊住他,开导他一刻钟,利用机会,叫他在树底下变化动词。落雨了,或者过来一位熟人,打断他们。其实他一直对他满意,甚至说: 年轻人 记性很好。

不能让查理这样下去。太太下了决心。老爷惭愧了,或者不如说是疲倦了,不抗拒就让了步。他们又拖了一年,等孩子行过他的第一次圣体瞻礼。

一晃又是半年,第二年才决定把查理送进鲁昂的中学。约莫十月末,赶在圣罗曼节集市期间 ,父亲自己带他来。

我们现在没有一个人能想起他当时的情形。他是一个性情温和的男孩子,游戏时间玩耍,自习时间用功,在教室听讲,在寝室睡得好,在饭厅吃得好。他的保证人是手套街一位铜铁器皿批发商,星期天铺子不做生意,每月一次,把他接出来,打发到码头散散步,看看船,然后一到七点,晚饭之前,送回学校。每星期四夜晚,他用红墨水给母亲写一封长信,拿三块小圆面团子封口;随后他就温习历史笔记,或者读一本扔在自习室的旧书《阿纳喀尔西斯》 。散步中间,他和校工闲谈,校工像他一样,是乡下来的。

他靠死用功,在班上永远接近中等,也一直保持下来;甚至于有一次,他考博物,得到表扬。但是临到第三学年 末尾,父母叫他退学读医,深信他单靠自己,就会得到学位。

母亲到罗拜克河附近相识的染匠家,给他在五楼挑了一间屋子。她讲定他的房饭钱,弄来几件木器: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另外从家里运来一张樱桃木旧床,还买了一个小生铁炉子和一堆劈柴,为她可怜的孩子取暖用。随后她待了一星期,再三叮咛他正经做人,今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这才回乡。

布告牌上的课程表,他一念,就觉得头昏脑涨;解剖学、病理学、生理学、药理学、化学、植物学、诊断学、治疗学,还不提卫生学、药材论,没有一个名词他晓得来源,一个一个全像庙门,里面庄严而又黑暗。

他完全不懂;听也白听,他跟不上。可是他用功,他有成本的笔记。他每课必上,一次实习不缺。他干完一天的乏味工作,好像拉磨的马一样,两眼蒙住,兜着一个地方转,不知道磨了些什么。

母亲为他省钱,每星期托邮车给他带来一块灶火烤的小牛肉,他上午从医院回来,一边在墙上拍打鞋底,一边拿它就午饭吃。用过午饭,他该朝教室、解剖室、救济院跑了,然后穿过一条又一条街,回到住所。他用罢房东的菲薄晚饭,又上楼回到房间,埋头用功,他的湿衣服烤着熊熊的炉火,直在身上冒气。

夏季黄昏美好,郁热的街巷空空落落,女用人在大门口踢毽子,他打开窗户,胳膊肘靠在上头。小河 在窗下桥和栅栏之间流过,颜色发黄、发紫或者发蓝,把鲁昂这一区变成一个肮脏的小威尼斯。有些工人,蹲在岸边,在水里洗胳膊。阁楼顶撑出去的竿子,晾着成把的棉线。从对面房顶望过去,一轮西沉的红日,衬着一片清澄的天空。那边 该多好啊!山毛榉底下有多凉爽啊!他张开鼻孔去吸田野的清香味道,但是没有吸到。

他瘦了,个子长高了,脸上显出一种哀怨的表情,几乎能引起别人的几分兴趣。

自然而然,漫不经心地,他把早先下的决心统统丢到脑后。他有一次不实习,第二天不上课,尝出了偷懒的味道,索性渐渐不去了。

他养成坐酒馆的习惯,爱上了牙牌。每天夜晚,钻进一家肮脏的赌窟,在大理石桌上,掷着有黑点的小羊骨头:他觉得这是他得到自由的一种珍贵凭据,提高他对自己的尊重。这就像初入社会,初尝禁脔一样;他往里走,将手放在门的扶手上,心头兜起一种近乎肉感的喜悦。于是心里许多被压抑的东西冒出来了:他学会几支小调,唱给女伴们听,迷上了贝朗瑞 ,能调五味酒,最后,懂得了爱情。

多亏这些准备工作,他的医生资格考试 完全失败。当天黄昏,家里等他回来,庆贺他当上了医生!

他一路走去,在村口停住,托人找母亲出来,一五一十,讲给她听。她原谅他,把失败推到主考人员身上,说他们不公道,勉励了他两句,负责安排一切。五年以后,包法利先生才知道实情;过去的事,他也就由它去了,再说,他不能设想他生出来的孩子会是蠢材。

于是查理埋头用功,坚持不懈,预备他的考试项目,事先记住全部问题。他录取了,分数相当高。这对他母亲来说,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喜日子!他们大摆酒宴。

他到什么地方行医呢?道特 那边只有一个老医生。许久以来,包法利夫人就盼着他死,老头子还没有卷铺盖,查理作为继承人,就在对面住下了。

但是把儿子教养成人,让他学医,帮他在道特挂牌行医,还不算完:他需要一位太太。她给他找到一位:她是第厄普一个执达吏的寡妇,四十五岁,一年有一千二百法郎收入。

杜比克夫人尽管长得丑,像柴一样干,像春季发芽一样满脸疙瘩,可的确不缺人嫁。包法利太太为了达到目的,不得不一个一个挤掉,甚至于一个卖猪肉的,有教士们撑腰,她也想出办法,破坏了他的诡计。

查理满以为结过婚,环境改善,他就自由了,身子可以自主,用钱可以随意。然而当家做主的是他的太太;他在人面前,应该说这句话,不应该说那句话;每星期五吃素;顺她的心思穿衣服;照她的吩咐逼迫不付钱的病人。她拆他的信,窥伺他的行动,隔着板壁,听他在诊室给妇女看病。

她每天早晨要喝巧克力,要他一个劲儿疼她。她不住口抱怨她的神经、她的肺、她的气血。脚步声音刺激她;人走开了,她嫌寂寞;回到身旁,不用说,是为了看她死。查理夜晚回来,她从被窝底下伸出瘦长胳膊,搂住他的脖子,要他在床沿坐下,开始对他诉说她的苦恼:他忘掉了她,他爱别人!人家先前同她讲过的,她会不幸的;说到最后,她为她的健康,向他要一点甜药水,再多来一点爱情。

一天夜晚,约莫十一点钟,来了一匹马,当门停住,响声吵醒他们。女用人打开阁楼天窗,问明下面街上一个男子的来意。他带了一封信来请医生。娜丝塔西打着寒噤,走下楼梯,一道又一道,开锁,拔门闩。来人下了马,跟着女用人,一直上来。他从他的灰冠子毡帽,取出一封旧布包着的信,小心翼翼,呈给查理。查理拿胳膊肘支住枕头看信。娜丝塔西在床边举着灯。太太害羞,脸转向墙,露出后背。

这封信用一小块蓝漆封口,求包法利先生立刻就来拜尔托田庄,接一条断腿。可是从道特到拜尔托,经过长镇和圣维克托,走小路也要十足六古里 。夜晚黑漆漆的,少奶奶担心丈夫遇到意外。所以决定,厩夫先打前站。查理等月亮上升,三小时后动身。那边派一个小孩子迎他,帮他指点田庄道路,开栅栏门。

早晨四点钟左右,查理披好斗篷,向拜尔托出发。人刚离开暖被窝,还迷迷糊糊的,由着牲口的安详脚步,颠上颠下。靠近田垄处,掘了一些荆棘围着的窟窿,马走到跟前不走了,查理身子一耸,惊醒过来,立时想起断腿,试着回忆他知道的种种接骨方法。雨已经不下了;天开始发亮,有些鸟动也不动,栖在苹果树的枯枝上,晨风料峭中,敛起它们小小的羽毛。平原展开,一望无际。田庄周围,一丛一丛树木远远隔开,在这灰灰的广大地面,形成若干黑紫点子。地面在天边没入天的阴暗色调。查理不时睁开眼睛,但精神疲惫,困劲又上来了,没有多久,坠入一种昏迷境界,新近的感觉和记忆混淆在一起,看见自己变成两个:同时是学生,又是丈夫,就像方才一样躺在床上,又像往常一样走过一间手术室。在他的意识上,药膏的暖香和露水的清香混合起来了;他听见床顶铁环在帐杆上滑动,太太睡着……走过法松镇,他望见沟沿草地坐着一个小男孩。

小孩子问道:

“您是医生吗?”

查理回答一声“是”,他拿起木头套鞋,就在前面跑开了。

路上听向导谈话,医生领会到卢欧先生一定是一位富裕的农民。昨天黄昏,他在邻居家里 过三王 回来摔断了腿。太太死去两年,身边只有他的 小姐 帮他料理家务。

车辙更深了。他们到了拜尔托。只见小孩钻进一个篱笆窟窿,不见了,过后由一座院子尽里回来,开开栅栏门。马走湿草地,朝前滑溜;查理弯着腰,在树枝底下过。看门的狗在狗舍拉起链子吠叫。他走进拜尔托,马一害怕,来了一个大闪失。

这是一家外表殷实的田庄。马厩敞开,从门上望过去,就见耕田的大马,安安静静,吃着新槽的草料。沿房有一大堆肥料,直冒水汽,五六只孔雀——科这地方田家的奢侈品,站在上头,在母鸡和火鸡当中,啄东西吃。羊圈长长的,仓库高高的,墙光溜溜的,就像人手一样。车棚底下放着两辆老大的大车、四把犁,还有鞭子、套包、全副马具,楼上谷仓落下浮尘,污了马具的蓝羊毛。院子越上越高,种着行列整齐的树木,池塘附近,响彻一群鹅的欢叫。

一个年轻女人,穿着镶了三道花边的美里奴 蓝袍,来到房门口,迎接包法利先生,让到厨房坐。厨房生着旺火,伙计的早饭,盛入高低不齐的小闷罐,在四周沸滚。灶头烘着几件湿衣服。铲子、钳子、吹筒,都大得不得了,明晃晃的,好像钢一样发亮,沿墙摆了许多厨房器皿,大小不等,映着通红的灶火和从玻璃窗那边射进来的曙光。

查理上到二楼去看病人,就见他躺在床上,蒙着被窝出汗,睡帽扔得老远。他是一个五十岁的矮胖子,白皮肤,蓝眼睛,秃额头,戴耳环。旁边有一张椅子,上面放着一大瓶烧酒,不时喝一口,给自己打气;可是他一看见医生,就泄劲了,十二小时以来,他一直都在咒天骂地,如今却轻轻哼唧起来。

腿伤简单,情形并不复杂。查理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么容易。他于是想起师长在病床旁边的姿态,用各种好话安慰病人,——外科医生的温存,就像抹手术刀的油一样。有人到车棚底下找来一捆板条,当夹板用。查理挑了一块,劈成几小块,用碎玻璃磨光了,同时女用人撕开床单作绷带,爱玛小姐试着缝小垫子。父亲嫌她找针线盒找久了,一不耐烦,说了她两句;她没有顶嘴,不过,缝的中间,扎破手指头,然后放在嘴里嘬。

指甲的白净使查理惊讶,亮晶晶的,尖头细细的,剪成杏仁样式,比第厄普的象牙还洁净。其实手并不美,也许不够白,关节瘦了一点;而且也太长了,周围的线条欠柔。她美在眼睛:由于睫毛缘故,棕颜色仿佛是黑颜色。眼睛朝你望来,毫无顾忌,有一种天真无邪的胆大神情。

包扎完了,卢欧先生亲自邀医生走前“用一口”。

查理下楼,来到底层厅房。里头有一张华盖大床,挂着印花布帐子,帐子上画了土耳其人物 ;床脚放一张小桌,摆了两份刀叉和几只银杯。他闻见蝴蝶花和面窗的橡木高橱散发出来的湿布气味。角落上,直挺挺排了几袋小麦,是谷仓装满剩下的。谷仓就在近旁,有三层石头台阶通到那里。墙上裱糊的绿纸受潮,剥落了;黑铅画的密涅瓦 头像装饰着房间,挂在墙当中钉子上,镶了镀金框子,下面用哥特字体 写着:“献给我亲爱的爸爸。”

他们起初讲病人,后来就谈天气、严寒、夜晚在田里跑东跑西的狼。卢欧小姐在乡间并不开心,尤其是现在,田庄几乎归她一个人料理。厅房冷凄凄的,她一边吃,一边打哆嗦。她一吃东西,就露出一点她丰腴的嘴唇。不说话的时候,她有咬嘴唇的习惯。

白领子朝下翻,露出她的脖子。一条中缝顺着脑壳的弧线,轻轻下去,分开头发;头发黑乌乌、光溜溜的,两半边都像一整块东西一样,几乎盖住了耳朵尖,盘到后头,绾成一个大髻,又像波浪一样起伏,朝鬓角推了出去。这在乡下医生,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看见。她的脸蛋是玫瑰红颜色。她像男子一样,在上身衣服两颗纽扣中间,挂了一只玳瑁眼镜。

查理上楼,向卢欧老爹告辞,然后在走以前,又回到厅房。她站着朝花园望,额头贴住窗户。先前起风,吹倒园里的豆架。她转回身,问道:

“您找什么东西?”

他答道:

“对不住,我的鞭子。”

他开始在床上、门背后、椅子底下寻找;原来掉在口袋和墙壁之间的地上。爱玛小姐瞥见了;她伏到小麦口袋上。查理表示殷勤,连忙跑过去,也同样伸出胳膊,女孩子弯在底下,他觉出他的胸脯蹭到她的后背。她涨红了脸,立直了,朝后望,递鞭子给他。

原来答应三天过后再来拜尔托,但是第二天他就来了。此后,他一星期经常来两次,还不算他有时候意想不到的偶尔探望。

其实,一切顺利,病按部就班好起来了;四十六天之后,大家看见卢欧老爹试着独自在他的 破屋 走路,他开始把包法利先生看成一位名医。卢欧老爹说:伊弗托 ,就连鲁昂的头等医生,医病也不见其医得更好。

至于查理,他并不细想他为什么喜欢去拜尔托。万一想到这上头,不用说,他会把热忱说成患者病情严重,要不就说成想挣钱。不过平日业务猥琐,难道去田庄看病成为可喜的例外,真就由于这些理由吗?去田庄的日子,他老早起来,骑上牲口,打着它跑;然后下马,在草地擦干净脚,进去之前,戴上黑手套。看见自己来到院子,觉得栅栏门随着肩膀转,公鸡在墙上啼,小伙计们过来迎他,他就欢喜。他爱仓库和马厩;他爱卢欧老爹拍着他的肩膀,喊他救命恩人;他喜欢爱玛小姐的小木头套鞋,踩着厨房洗干净的石板地;她的高后跟托高了她一点点,她在前面走,木底飞快掀起,牵动女靴皮,嘎吱直响。

她送他永远送到第一层台阶。马要是还没有牵来,她就待在这里。再会已经说过,他们也就不再言语;风兜住她,吹乱后颈新生的短发,或者吹起臀上围裙的带子,仿佛小旗,卷来卷去。有一次,时逢化冻,院里树木的皮在渗水,房顶的雪在融解。她站在门槛,找来她的阳伞,撑开了。阳伞是缎子做的,鸽子咽喉颜色,阳光穿过,闪闪烁烁,照亮脸上的白净皮肤。天气不冷不热,她在伞底下微笑;他们听见水点,一滴又一滴,打着紧绷绷的闪缎。

查理初去拜尔托,少奶奶免不了打听病人的底细,甚至于为卢欧先生,在她的复记账簿选了又白又干净的一页。但是她一听说他有一个女儿,就四下打探,得知卢欧小姐是在虞絮林修道院长大的,据说受过 良好教育 ,自然也就懂得跳舞、地理、素描、刺绣和弹琴了,这还了得!

她想:“那么,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他去看她,这才脸上发光,这才穿上他的新背心,也不怕雨淋坏?啊!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她本能地恨她。起初她闷不下去,说暗话试他。查理听不懂;后来她偶尔挖苦几句,他怕吵闹,权当没有听见;最后,她当面指责,他不晓得怎么回答。——卢欧先生已经病好了,诊费又没有付,他凭什么还去拜尔托?啊!因为那边有 一个人儿 、一位能说会道的人儿、一位刺绣家、一位女才子。他爱的就是这个:他要的是城里小姐!她接着道:

“卢欧老爹的女儿,一位城里小姐!去她的吧!他们的祖父是放羊的,他们有一个亲戚,同人吵架,差点儿吃官司。她犯不上那样瞎神气,也犯不上星期天上教堂,穿一件绸袍子,活像一位伯爵夫人。再说,可怜的老头了,去年要不是油菜收成好,兴许连地租都交不上!”

查理嫌烦,不去拜尔托了。艾洛伊丝爱情大发作,哭了吻,吻了哭,之后,叫他赌咒,手放在弥撒书上,说他再也不去,他只得依顺;可是欲望强烈,他不甘心奴颜婢膝,就此屈服:这道禁止看她的阃令,通过一种天真的虚伪想法,在他看来反而成为爱她的权利。而且寡妇瘦括括的,牙又长,整年披一件小黑披肩 ,尖尖头搭在肩胛骨之间;骨头一把,套上袍子,就像剑入了鞘一样;袍子又太短,露出踝骨和大皮鞋的交叉搭在灰袜上面的带子。

查理的母亲不时来看他们;可是待不了几天,刀口对刀口,媳妇像是把她磨快了一样,于是好比两把刀,你一言,我一语,她们扎过来,刺过去,拿他出气。他吃东西不该吃得那么多!为什么不管谁来,总请他喝酒?死不穿法兰绒背心,多固执!

就在开春,安古镇一个公证人、杜比克寡妇财产的保管人,有一天带了他的事务所的全部现金,搭船卷逃了。不错,除去值六千法郎的船股之外,艾洛伊丝还有她在圣弗朗索瓦街的房子;可是这份产业,尽管吹了个天花乱坠,除去几件家具和几件旧衣服之外,就没有别的再在家里露过面。事情必须查究明白。原来第厄普的房子,连打地基的桩子,都抵押掉了;她在公证人那边存了一些什么,只有上帝知道;船股也决多不过一千埃居 。原来她撒谎来着,好娘儿们!公公一怒,在石板地上摔坏一张椅子,骂老婆祸害儿子,给他套了这样一匹干瘪马,鞍韂不及马皮值钱,他们来到道特。话一扯穿,吵起来了。艾洛伊丝哭着,扑到丈夫怀里,求他帮她对付公婆。查理试着替她分辩。父母一怒而去。

但是病根扎下了。过了一星期,她在院子晾衣服,吐了一口血,第二天,查理转过背去拉窗帘,她说:“啊!我的上帝!”叹息一声,晕倒过去。她死了,真想不到!

坟地的事一了,查理回到家,没有在底下遇见一个人,走上二楼卧室,看见她的袍子还挂在床头,于是靠住书桌,一直待到天黑,沉在痛苦的梦境。无论如何,她爱他来着。

一天早晨,卢欧老爹来了,给查理带来医腿的诊费:七十五法郎,用的是四十苏 一枚的辅币 ,另外还有一只母火鸡。他听人说起他的不幸,就尽力安慰他,拍他的肩膀道:

“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也像您一样,经过这事!我丢了我的老伴儿,当时我走到田里,只想一个人待着;我倒在一棵树旁边,又哭,又喊老天爷,直讲浑话;我真愿意像我看见的树枝上的田鼠一样,肚子里头长蛆,一句话,死了拉倒。我一想到别人这期间,和他们的小媳妇亲热,搂得紧紧的,我就拿我的手杖拼命敲地;我差不多疯了,饭也不吃;您也许不相信,单只想到上咖啡馆,我就腻味。好啦,慢条斯理,一天又一天,春天接冬天,秋天跟夏天,也就一星一点过去了,去远了,走开了,我的意思是说,沉下去了,因为您心里总有一点什么东西留下来,像人们说的……一块石头,在这儿,压着胸口!不过,既然我们人人命当如此,就不该糟蹋自己,别因为伴儿死了,自己也想死……包法利先生,应当打起精神来才是;这会过去的!看我们来吧;您明白,我女儿一来就想到您,说您忘了她啦。眼看春天要来了;我们陪您上林子里打野兔,也好散散心。”

查理听他劝,又去了拜尔托。他发现一切如旧,就是说,和五个月以前一模一样。梨树已经开花,卢欧老头子如今站起来了,走来走去,田庄也就因而越发生气蓬勃。

在卢欧老爹想来,医生遭逢不幸,尽可能体恤成了他的责任,所以他求他不要摘掉帽子,低声同他说话,仿佛他成了病人,甚至看见别人没有为他准备一点比较轻松的吃食,如同小罐奶酪,或者烧熟的梨呀什么的,还假装生气。他讲故事,查理意料不到自己笑了;可是他忽然想起太太,就又郁郁不欢。咖啡端上来,他不再思念她了。

过惯一个人的日子,他越来越不思念她。他有了自由自在这种新到手的快乐,不久反而觉得寂寞好受了。现在他可以改改用餐时间,出入不必举理由,人累狠了,就四肢一挺,躺到床上。他于是贪舒服,心疼自己,接受外人的慰唁。再说太太一死,他的营业反而好转,因为一个月以来,大家总在说:“这可怜的年轻人!多不幸!”他有了名气,主顾多了;而且他去拜尔托,无拘无束。他起了一种漫无目标的希望、一种模模糊糊的幸福;他理他的络腮胡须,照照镜子,觉得脸好看多了。

有一天,三点钟上下,他来了;人全下地去了;他走进厨房,起初没有看见爱玛。外头放下护窗板,阳光穿过板缝,在石板地上,变成一道一道又长又亮的细线,碰到家具犄角,一折为二,在天花板上颤抖。桌上放着用过的玻璃杯,有些苍蝇顺着往上爬,反而淹入杯底残苹果酒,嘤嘤作响。亮光从烟突下来,掠过铁板上的烟灰,烟灰变成天鹅绒,冷却的灰烬映成淡蓝颜色。爱玛在窗、灶之间缝东西,没有披肩巾 ,只见光肩膀冒着小汗珠。

她按照乡间风俗,邀他喝酒。他不肯,她一定要他喝,最后一面笑,一面建议他陪她饮一杯。于是她从碗橱找出一瓶橘皮酒,取下两只小玻璃杯,一杯斟得满满的,一杯等于没有斟,碰过了杯,端到嘴边喝。因为酒杯差不多是空的,她仰起身子来喝;头朝后,嘴唇向前,脖子伸长,她笑自己什么也没有喝到,同时舌尖穿过细白牙齿,一点一滴,舔着杯底。

她又坐下来,拾起女红,织补一只白线袜;她不言语,低下额头,只是织补。查理也不言语。空气从门底下吹进来,轻轻扬起石板地的灰尘;他看着灰尘散开,仅仅听见太阳穴跳动,还有远远一只母鸡在院子下了蛋啼叫。爱玛不时摊开手心冰脸,手心发热,放在火篦的铁球上再沁凉了。

她诉说入夏以来,就感头晕;她问海水浴对她有没有用 ;她谈起修道院,查理谈起他的中学,他们有了话说。他们上楼,来到她的卧室。她让他看她的旧音乐簿、她得奖的小书 和扔在衣橱底层的栎叶冠。她还说起她的母亲、坟地,甚至指给他看花园里的花畦,说她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五,都要掐下花来,放到母亲的坟头。可是他们的花匠一点也不知道;用人简直不管事!她情愿住在城里,哪怕单是冬季也好,虽然夏季天长,住在乡间,也许更腻味;——依照说话的内容,她的声音一时清楚,一时尖锐,忽而懒洋洋,临了差不多变成自言自语时的呢喃,——转眼之间,兴高采烈,睁开天真的眼睛,马上却又眼皮半闭,视线充满厌烦,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查理夜晚回来,一句一句掂量她说过的话,试着一面追忆,一面补足意思,想把他还不认识她的那段生活为自己编造出来。不过他所能想象到的她,和他第一次看见的她,永远不差分毫,不然的话,也就是前不多久,他刚离开她时的模样。随后他问自己:她结了婚,会变成什么模样?而且嫁谁?唉!卢欧老爹很有钱,她呀!又……那样美!不过爱玛的脸总在眼前出现,有种单调的声音,仿佛一只陀螺在耳边嗡嗡道:“可是,假如你结婚的话!假如你结婚的话!”他夜晚睡不着,喉咙发干,直想喝水,下床走到水罐跟前,打开窗户;满天星斗,吹来一阵热风,狗在远处吠叫。他的头不由地转向拜尔托。

查理一想,反正没有什么损失,决计一有机会就求婚;但是每次机会来了,他又牢牢闭拢嘴唇,害怕找不到适当的字句。

女儿在家,帮不了他什么忙,有人把她带走,卢欧老爹不至于难过。他私下原谅她,觉得她才情高,不宜稼穑,——老天爷瞧不上的行业,从来没有见过出一位百万富翁。老头子不但不发财,而且年年蚀本:因为他谈交易虽说精明,喜欢耍耍本行的花枪,可是稼穑本身,还有田庄内部管理,对他说来,却没有再不相宜的了。他不高兴操劳,生活方面,一钱不省,衣、食、住,样样考究。他喜欢酽苹果酒、带血的烤羊腿、拌匀的光荣酒 。他一个人在厨房用饭,小桌端到跟前,当着灶火,菜统统摆好,如同在戏台上一样。

所以看见查理挨近他女儿就脸红,——意味有一天,对方会为了她向他求婚,他便前前后后先考虑了一番。他觉得查理人有些单薄,不是他一直想望的一位女婿;不过人家说他品行端正,省吃俭用,很有学问,不用说,不会太计较陪嫁。何况卢欧老爹欠泥瓦匠、马具商许多钱,压榨器的大轴又该调换, 他的产业 非卖掉二十二英亩应付不了。

他想:

“他问我要她的话,我就给他。”

圣米迦勒期间 查理来拜尔托待三天。末一天像前两天一样过掉,一刻又一刻拖延。卢欧老爹送他一程;他们走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小道,眼看就要分手;是时候了。查理盘算,走到篱笆角落,一定开口,最后过都过去了,他唧哝道:

“卢欧先生,我打算同您谈一点事。”

他们站住,查理又不作声了。卢欧老爹笑微微道:

“把您的事说给我听吧!我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查理结结巴巴道:

“卢欧老爹……卢欧老爹……”

佃农 继续道:

“就我来说,我是求之不得。不用说,闺女和我是一个心思,不过总该问问她,才好算数。好,您走吧;我把话带回去就是了。答应的话,您听明白,用不着回转来,一则人多口杂,再则,也太让她难为情。不过为了免得您心焦,我会推开护窗板,一直推得贴住墙:您趴在篱笆上,从后头就望见了。”

他走开了。

查理把马拴在树上,跑到小径等待。过了半小时,后来他数表又数了十几分钟。墙那边忽然起了响声;护窗板推开,钩子还直摆动。

第二天,才九点钟,他就到了田庄。爱玛见他进来,脸红了,碍着面子,勉强笑了一笑。卢欧老爹吻抱未婚女婿。银钱事项留到日后再谈;而且他们目前有的是时间,因为办喜事,照规矩说,也该等到查理除服,就是说,开春前后。

大家在期待中过了冬天。卢欧小姐忙着办嫁妆。一部分到鲁昂定制;她照借来的时装图样,做了一些衬衣、睡帽。查理一来田庄,他们就谈婚礼筹划,研究酒席摆在哪一间屋子;他们考虑必需的菜肴道数、上什么正菜。

爱玛希望点火炬,半夜成亲 ;不过卢欧老爹根本不懂这种想法。婚礼举行了,来了四十三位客人,酒席用了十六小时,第二天又开始,拖拖拉拉,一连吃了几天。

客人老早乘车来了:一匹马拉的小货车、一排一排板凳的双轮车、没有车篷的老式轻便马车、挂了皮篷的搬运车;邻近村庄的年轻人,一排一排,站在大车里头,扶住车栏杆,生怕摔倒,因为马放开蹄子,车颠得厉害。有的从十古里以外的高代镇、诺曼镇和喀尼来。两家亲戚邀遍了;绝了交的朋友,又和好如初;长久不见的故旧,也捎了信去。

篱笆外不时传来鞭子的响声,栅栏门紧跟着开开,便见进来一辆小货车,直奔台阶第一级,猛一下子停住。乘客四面八方下来,揉揉膝盖,挺挺胸脯。妇女戴帽子,穿城里款式的长裙,挂金表链,披小斗篷,下摆掖在带子底下,或者披小花肩巾,拿别针在背后别住,露出后颈。男孩子照爸爸的模样打扮,穿新上衣,倒像添了拘束(这一天,许多孩子还是生平第一遭穿靴子),他们旁边,闷声不响坐着一个十四岁或者十六岁的大姑娘,不用说,是他们的姐姐或者堂姐,穿着第一次圣体瞻礼时穿的白袍,为了这趟做客才又放长了。她们脸红红的,心慌慌的,头发厚厚地抹了玫瑰油,直怕碰脏手套。厩夫少,车来不及卸,老爷们挽起袖子,亲自动手。他们依照不同的社会身份,有的穿燕尾服,有的穿大衣,有的穿制服,有的穿小礼服;——讲究的燕尾服受到一家老小的敬重,不逢大典,不从衣橱里拿出来;大衣是随风飘扬的宽下摆,圆筒领子,口袋一般大小的衣袋;粗布制服,寻常还来一顶铜箍帽檐制帽;小礼服很短,后背有两个纽扣,聚在一道,好似一双眼睛,对襟就像木匠一斧子从一整块料子上劈下来的一样。有些人(这种人,当然应该敬陪末座)穿着出门穿的工人服,就是说,领子翻在肩膀上,后背打小褶子,一条缝好的带子,在顶低的地方勒紧了腰。

胸脯上的衬衣都胀鼓鼓的,仿佛铠甲!人人新理的发,耳朵露出,脸刮得溜光;有些人天不亮就起床,刮胡须看不清,不是鼻子底下来几道垂直伤口,就是沿上下颚剃掉一块块埃居大小的皮,路上冷风一吹发了炎,于是那些容光焕发的大白脸,像大理石般添上了一片片小小的淡红色印记。

镇公所离田庄半古里远,去时步行,教堂行礼回来,仍是步行。行列起初齐齐整整,走在绿油油小麦之间的狭窄阡陌,曲曲折折,好似一条花披肩,在田野动荡起伏,不久拉长了,三三两两,放慢步子闲谈。前面走着提琴手,提琴的卷轴扎了彩带;新人跟在后头,亲友随便走动;孩子们待在末尾,掐荞麦秆子尖尖的花儿玩,要不然就瞒着大人,自己玩耍。爱玛的袍子太长,下摆有些拖来拖去,她不时停住往上拉拉,然后用戴手套的手指,灵巧敏捷地除去野草和蓟的小刺,查理空着两手,在旁边等她。卢欧老爹戴一顶新缎帽,青燕尾服的硬袖连手指甲也盖住了。他挽着包法利太太。至于包法利老爹,心下看不起这群人,来时只穿一件一排纽扣的军式大衣,向一个金黄头发乡下姑娘,卖弄咖啡馆流行的情话。她行着礼,红着脸,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别的贺客,谈着自己的事,要不就兴致勃勃地彼此在背后捣乱;提琴手一直在田野拉琴,咯吱咯吱的声音总在大家耳边响。他一看大家落远了,就站住歇口气,仔细给弓子上松香,弦子吱嘎起来,也好听些,然后举步又走,琴柄忽高忽低,帮自己打拍子。乐器的声音惊起小鸟,远远飞去。

酒席摆在车棚底下。菜有四份牛里脊、六份炒子鸡、煨小牛肉、三只羊腿、当中一只烤乳猪、边上四根酸模香肠。犄角是盛烧酒的水晶瓶。一瓶瓶甜苹果酒,围着瓶塞冒沫子,个个玻璃杯先斟满了酒。桌子轻轻一动,大盘的黄色奶油就晃荡,表皮光溜溜的,上面画着新人名姓的第一个字母,用糖渍小杏缀成图案。他们到伊弗托找来一位点心师傅,专做馅饼和杏仁糕。他在当地初次亮相,特别当心,上点心时,亲自捧出颤巍巍一盘东西,人人惊叫。首先,底层是方方一块蓝硬纸板,剪成一座有门廊有柱子的庙宇,四周龛子撒了金纸星宿,当中塑着小神像;其次,二层是一座萨瓦蛋糕 望楼,周围是独活、杏仁、葡萄干、橘瓣做的玲珑碉堡;最后,上层平台,绿油油一片草地,有山石,有蜜饯湖泊,有榛子船只,还看见一位小爱神在打秋千:巧克力秋千架,两边柱头一边放一个真玫瑰花球。

大家一直吃到天黑。坐得太累了,大家到院子散步,或者到仓库玩瓶塞 ,然后回来再吃。临到散席,有些人睡着了打鼾。不过咖啡一来,大家又都有了生气,有人唱歌,有人表演,有人举重,有人钻大拇指 ,有人试扛大车,有人说玩笑话,有人吻抱妇女。马吃荞麦,吃到鼻子眼儿都是,夜晚动身,左右不肯套车,又踢,又跳,鞁带也挣断了,主子骂着,要不然就是笑着;整整一夜,月光如水,小货车沿着乡间大道疯狂奔驰,蹦水沟,跳石子堆,爬险坡,妇女身子探出车门来抓缰绳。

留在拜尔托的那些人,在厨房饮酒消夜。孩子们早在板凳底下睡着了。

新娘子事先央求父亲,免去闹房习俗。不料亲戚当中,有一个海鱼贩子(还带了一对比目鱼作贺仪),对准钥匙眼儿,拿嘴往里喷水;正巧他要喷水,卢欧老爹过来拦住,对他解释:女婿有身份,这样闹是不可以的。亲戚勉强依了,可是心里直嫌卢欧老爹傲气,走到一个角落,和另外四五个客人打成一伙;这几个人偶尔一连几回在席上吃了次肉,也认为主人亏待他们,就嘀嘀咕咕,话里带刺,咒他败家。

包法利老太太整日没有开口。媳妇的梳妆、酒席的安排,全没有同她商量;她老早上了床。她的丈夫非但不跟她安息,反而差人到圣维克托买雪茄,吸到天明,一边拿樱桃酒兑上柠檬酒喝,——这种掺和方式,在座的人因为不懂,分外敬重他。

查理生性不诙谐,婚礼期间,并不出色。从上汤起,贺客作为一种责任,朝他直说俏皮话、同音字、双关语、恭维话和猥亵话,他也就是应付而已。

第二天,异乎寻常,他仿佛成了另一个人。大家简直把他看成昨天的女郎,而新娘子若无其事,讳莫如深,就连最狡黠的人也猜不透她的心思;她走过他们身边,他们打量她,显出万分紧张的心情。可是查理什么也不掩饰。他喊她“我的太太”,称呼亲热,逢人问她,到处找她,时常把她拉到院子,人远远望去,就见他在树木中间,搂住她的腰,继续行走,身子弯过去,头蹭乱她胸前的花边。

婚后过了两天,新夫妇动身,查理要看病人,不便多待。卢欧老爹套上他的小货车送他们,又亲自陪到法松镇。他在这里最后吻抱一次女儿,下了车,往回走。他走上百十来步,站住望着小货车走远,轮子在尘土中滚动,长叹了一口气。接着他想起他的婚礼、他的往事、太太第一次怀孕;他从岳父家带她回去,这一天,他也很快活来的,她骑在他的背后,马踏着雪;因为当时是在圣诞节前后,田野正好白茫茫一片;她一只胳膊抱牢他,一只胳膊挎着她的篮子;帽子是科地样式,风吹动花边长帽带,有时候飘到嘴上;他一回头,就见她的小红脸蛋,贴紧他的肩膀,在她的金黄帽檐底下,静悄悄微笑。她为了取暖,不时拿手指伸进他的胸怀。这一切,都多么遥远!他们的儿子,活到如今,该三十岁了!他不由得朝后望望。路上一无所有。他觉得自己好生凄凉,活像一所空房子;热气腾腾的酒菜,早已冲昏头脑,现在横添上动情的回忆和悲伤的心情,他一时真想到教堂旁边 转上一转。不过他怕去了愁上加愁,就一直回家去了。

约莫六点钟光景,查理夫妇到了道特。邻居凑到窗户跟前,看他们的医生的新夫人。

老女佣过来同她见礼,道歉晚饭没有备好,请太太先认认她的住宅。

房子前脸,一砖到顶,正好沿街,或者不如说是沿路。门后挂一件小领斗篷、一副马笼头、一顶黑皮便帽,角落地上扔一双皮裹腿,上面还有干泥。右手是厅房,就是说,饮食起居所在。金丝雀黄糊墙纸,高头镶一道暗花,由于帆布底子没有铺平,整个在颤动,压红边的白布窗帘,叉开挂在窗口;壁炉台窄窄的,上面放一只亮闪闪的座钟,上面饰有希波克拉底 的头像,一边一支椭圆形罩子扣着的包银蜡烛台。过道对面是查理的诊室、六步来宽的小屋,里头有一张桌子、三张椅子和一张大靠背扶手椅。一个六格松木书架,单是《医学辞典》 ,差不多就占满了。辞典没有裁开 ,但是一次一次出卖,几经转手,装订早已损坏。看病时候,隔墙透过来牛油融化的味道;人在厨房,同样听见病人在诊室咳嗽,诉说他们的病历。再往里去,正对院子和马棚,是一间有灶的破烂大屋,现在当柴房、堆房、库房用,搁满废铁、空桶、失修的农具和许多别的东西,布满灰尘,也摸不清做什么用。

花园长过于宽,夹在土墙当中,沿墙是果实累累的杏树,靠近田野,有一道荆棘篱笆隔开。当中是一个石座青石日晷。四畦瘦小野蔷薇,互相对称,环绕着一块较为实用的方菜地。院子深处云杉底下,有一座读祷告书的石膏堂长像。

爱玛来到楼上。第一间没有家具。第二间是卧室,尽里凹处有一张红幔桃花心木床;还有一只蚌壳盒子,点缀五斗柜;窗边一张书桌,上面放着一个水晶瓶,里头插了一把白绫带束扎的橘花。这是新娘子的花、前人的花!她看着花。查理发觉了,拿花放到阁楼;爱玛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她带来的东西放在周围),想着纸匣里她的结婚的花,凝神自问,万一她死了,这束花又将如何。

开头几天,她盘算着改动家里的布置,去掉蜡台的罩子 ,换上新糊墙纸,又漆一遍楼梯,花园日晷四周,搁了几条板凳。她甚至打听怎样安装喷水鱼池。最后,丈夫知道她喜欢乘马车散心,买了一辆廉价出让的包克 ,装上新灯和防泥的花皮护带,宛然就是一辆提耳玻里

于是他快乐,无忧无虑。两个人面对面用饭、黄昏在大路散步、她的手整理头发的姿势、她的草帽挂在窗户开关上的形象和许多查理梦想不到的欢愉,如今都是他连绵不断的幸福的组成部分。早晨他躺在床上,枕着枕头,在她旁边,看阳光射过她可爱的脸蛋的汗毛,睡帽带子有齿形缀饰,遮住一半她的脸。看得这样近,他觉得她的眼睛大了,特别是她醒过来,一连几次睁开眼睑的时候;阴影过来,眼睛是黑的,阳光过来,成了深蓝,仿佛具有层层叠叠的颜色,深处最浓,越近珐琅质表面越淡。他自己的视线消失在颜色最深的地方,他看见里面有一个小我,到肩膀为止,另外还有包头帕子和他的衬衫领口。他下了床。她来到窗前,看他动身,胳膊肘拄着窗台,一边放一盆天竺葵,穿着她的梳妆衣,松松的,搭在身子周围。查理在街上蹬住界石,扣牢刺马距;她在楼上继续和他说话,咬下一瓣花或者一片叶来,朝他吹过去,鸟儿似的,一时飞翔,一时停顿,在空中形成一些半圆圈,飘向门口安详的老白牝马的蓬乱鬣毛,待了待,这才落到地上。查理在马上送她一个吻;她摆摆手,关上窗户,他便出发了。他走大路,路上尘土飞扬,如同一条长带子,无终无了;或者走坑坑洼洼的小道,树木弯弯曲曲,好似棚架一般;或者走田垄,小麦一直齐到腿弯子,他的双肩洒满阳光,鼻孔吸着早晨的空气,心中充满夜晚的欢愉,精神平静,肉体满足,他咀嚼他的幸福,就像饭后消化中还在回味口蘑的滋味一样。

在这以前,他生活哪一点称心如意?难道是中学时期?关在那些高墙中间,孤零零一个人,班上同学全比他有钱,有气力,他的口音逗他们发笑,他们奚落他的服装,他们的母亲来到会客室,皮手筒里带着点心。难道是后来学医的时期?钱口袋永远瘪瘪的,一个做工的女孩子明明可以当他的姘头,因为她陪他跳双人舞的钱,他付不出,也告吹了。此后他和寡妇一道过了十四个月,她那双脚在床上就像冰块一样凉。可是现在,他心爱的这个标致女子,他能一辈子占有。宇宙在他,不超过她的纺绸衬裙的幅员;他责备自己爱她爱得不够,想再回去看看她;他迅速回家,走上楼梯,心直扑腾。爱玛正在房间梳洗;他潜着脚步,走到跟前,吻她的背,她猛吃一惊,叫了起来。

他一来就忍不住摸摸她的篦梳、她的戒指、她的肩巾;有时候他张开嘴,大吻她的脸蛋,要不然就顺着她的光胳膊,一路小吻下去,从手指尖一直吻到肩膀;她推开他,半微笑,半腻烦,好像对付一个死跟在你后头的小孩子一样。

结婚以前,她以为自己有爱情;可是应当从这种爱情得到的幸福不见来,她想,一定是自己弄错了。 欢愉 热情 迷恋 这些字眼,从前在书上读到,她觉得那样美,那么在生活中,到底该怎样正确理解呢,爱玛极想知道。

她读过《保尔和维吉妮》 ,梦见小竹房子、黑人多明戈、名唤“忠心”的狗,特别是,一个好心小哥哥,情意缠绵,爬上比钟楼还高的大树,给你摘红果子,或者赤脚在沙地跑,给你带来一个鸟窠。

十三岁上,父亲送她去修道院,亲自带她进城 。他们投宿在圣热尔韦区一家客店,晚饭用的盘子,画着拉瓦利埃尔小姐 的故事。解释传说的文字,句句宣扬宗教、心地的温柔以及宫廷的辉煌景象,可是东一道印,西一道印,划来划去,上下文连不起来了。

她在修道院,起初不但不嫌憋闷,反而喜欢和修女们在一起相处。她们要她开心,领她穿过一条长廊,走出饭厅,去看礼拜堂。休息时间,她很少游戏,把教理问答记得滚瓜烂熟,有了难题,总是由她回答主教助理先生。她终日生活在教室的温暖气氛里,在这些面色苍白、挂着铜十字架念珠的妇女中间,加之圣坛的芳香、圣水的清冽和蜡烛的光辉散发出一种神秘的魅力,日子一久,她也就逐渐绵软无力了。她不听弥撒,只盯着书上天蓝框子的圣画;她爱害病的绵羊、利箭穿过的圣心或者边走边倒在十字架上的可怜的耶稣 [1] 。她练习苦行,试着一天不吃饭,还左思右想,要许一个愿。

临到忏悔,她为了多待一会儿,便编造一些小罪过,跪在暗处,双手合十,脸贴住栅栏门,听教士喃喃低语。布道中间说起的那些比喻,诸如未婚夫、丈夫、天上的情人和永恒的婚姻等,总在她灵魂深处唤起意想不到的喜悦。

晚祷之前,在自习室读宗教作品。星期一到星期六,读一些圣史节要,或者福雷西路斯院长的《讲演录》 ;星期日读几段《基督教真谛》 作为消遣。浪漫主义的忧郁,回应大地和永生,随时随地,发出嘹亮的哭诉,她头几回听了,十分入神!我们接受自然的感染,通常要靠作品做媒介,她的童年如果是在商业区店铺后屋度过,她也许容易受到感染,可是她太熟悉田野,熟悉牲畜的叫声,懂得乳品和犁铧。她看惯了安静的风物,反过来喜好刺激。她爱海只爱海的惊涛骇浪,爱青草仅仅爱青草遍生于废墟之间。她必须从事物得到某种好处;凡不能直接有助于她的感情发泄的,她就看成无用之物,弃置不顾,——正因为天性多感,远在艺术爱好之上,她寻找的是情绪,并非风景。

有一个老姑娘,每月来修道院,做一星期女红。因为她是大革命摧毁的一个世家的后裔,有大主教保护,她和修女门一道在饭厅用饭,饭后和她们闲聊一会儿,再做女红。住堂生常常溜出教室看她。前一世纪有些情歌,她还记得,一边捻针走线,一边曼声低唱起来。她讲故事,报告新闻,替你上街买东西,围裙袋里总有一部传奇小说,私下借给大女孩子看,老姑娘休息的时候,自己也是一章一章拼命看。书上无非是恋爱、情男、情女、在冷清的亭子晕倒的落难命妇、站站遇害的驿夫、页页倒毙的马匹、阴暗的森林、心乱、立誓、呜咽、眼泪与吻、月下小艇、林中夜莺、公子勇敢如狮,温柔如羔羊,人品无双,永远衣冠楚楚,哭起来泪如泉涌。就这样,爱玛在十五岁上,有半年之久,一双手沾满了古老书报租阅处的灰尘。后来她读司各特 ,醉心历史事物,梦想着大皮柜、警卫室和行吟诗人。她巴不得自己也住在一所古老庄园,如同那些腰身细长的女庄主一样,整天在三叶形穹隆底下,胳膊肘支着石头,手托住下巴,遥望一位白羽骑士,胯下一匹黑马,从田野远处疾驰而来。她当时崇拜玛丽·斯图亚特 ,衷心尊敬那些出名或者不幸的妇女。在她看来,贞德、爱洛伊丝、阿涅丝·索雷尔、美人拉弗隆与克莱芒丝·伊索尔, 超群出众,彗星一般,扫过历史的黑暗天空,而圣路易与他的橡树、临死的巴雅尔、路易十一的若干暴行、圣巴托罗缪的一些情况、贝恩人的羽翎和颂扬路易十四的彩盘的经久不忘的回忆, 虽然东一闪,西一闪,也在天空出现,但是彼此之间毫无关联,因而长夜漫漫,越发不见形迹。

她在音乐课上唱的歌,不外乎金翅膀的小天使、圣母、潟湖、贡多拉船夫, 全是一些悠闲之作,文字拙劣,曲调轻浮,她在这里,影影绰绰看见感情世界的动人形象。有些同学,年节贺礼收到诗文并茂的画册,带到修道院来,必须藏好;查出来,非同小可;她们躲在寝室读。爱玛小心翼翼,掀开美丽的锦缎封面,就见每首诗文底下,陌生作家署名,大多数不是伯爵,就是子爵,这些名字让她看呆了。

她战战兢兢,吹开保护画幅的绢纸;绢纸掀起一半,又轻轻落下。上面画的是:阳台栏杆后面,一个穿短斗篷的青年男子,搂住一个腰带挂着布施袋的白袍少女;要不然就是英吉利贵妇的无名画像,金黄发环,戴圆草帽,睁开又大又亮的眼睛望你。有的贵妇仰靠在马车内,驰骋草地,马前有一只猎犬跳跃,两个白裤小童驭马。有的贵妇坐在沙发上,身旁一封开口的信,仰首凝思,遥望月亮,窗户半开,还让黑幔挡住一半。天真烂漫的贵妇,脸上一滴泪珠,隔着哥特式鸟笼的小柱,逗着笼中的斑鸠;要不就是偏着头微笑,十指尖尖,翘起如波兰式鞋 ,掐着雏菊的花瓣。画上还有吸长烟袋的苏丹 ,在凉棚底下陶醉在印度舞姬的怀抱里;还有“邪教徒” 、土耳其刀、希腊帽;特别是酒神故乡暗淡的风景 ,我们经常在这里看到棕榈、冷杉,右边几只老虎,左边一只狮子,天边几座鞑靼尖塔,近景是罗马遗迹,稍远是几只蹲在地上的骆驼;——一片洁净的原始森林,像框子一样,环绕四周,同时一大道阳光,笔直下来,在水中荡漾,或远或近,青灰的湖面露出一些白痕,表示有几只天鹅在游动。

挂在墙上的甘该灯 ,正在爱玛头上,罩子聚下光来,照亮这些人生画幅,一幅一幅,从眼前经过,寝室静悄悄的,远远传来一辆马车的响声,马车回来晚了,还在路上走动。

母亲死的头几天,她哭得十分伤心。她拿死者头发给自己编了一个纪念卡;她写了一封家信,满纸人生辛酸,要求日后把她也埋在母亲坟里。老头子以为她病了,赶去看她。灰暗人生的稀有理想,庸人永远达不到,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达到了这种境界,于是心满意足了。所以她由着自己滑入拉马丁的蜿蜒细流 ,谛听湖上的竖琴、天鹅死时的哀鸣、落叶的种种响声、升天的贞女和在溪谷布道的天父的声音。她感到腻烦,却又绝口否认,先靠习惯,后靠虚荣心,总算撑持下来;她最后觉得自己平静下来,心中没有忧愁,就像额头没有皱纹一样,不由得大吃一惊。

女修士们从前一直认为卢欧小姐有灵性,有前程,如今发现她似乎辜负她们的爱护,惊奇万分。她们也确实在她身上尽过心。一再要她参加日课、静修、九日祈祷 、布道,一再宣讲应当尊敬先圣与殉教者,也谆谆劝诲应当克制肉体、拯救灵魂,可是她就像马一样,你拉紧缰绳,以为不会出事,岂知马猛然站住,马衔滑出嘴来了。她是热狂而又实际,爱教堂为了教堂的花卉,爱音乐为了歌的词句,爱文学为了文学的热情刺激,反抗信仰的神秘,好像院规同她的性情格格不入,她也越来越愤恨院规。所以父亲接她出院,大家并不惜别。院长甚至发觉,她在末期,不尊重修道院的共同生活。

爱玛回家,起先还高兴管管仆人,过后却讨厌田野,又想念她的修道院了。查理初来拜尔托,她正自以为万念俱灰,没有东西可学,也没有东西值得感受。

但是对新生活的热望,或者也许是由于这个男人的存在而产生的刺激,足以使她相信:她终于得到了那种不可思议的爱情。在这以前,爱情仿佛一只玫瑰色羽毛的巨鸟,可望而不可即,在诗的灿烂天空翱翔;——可是现在她也不能想象,这种安静生活就是她早先梦想的幸福 [2]

她有时候寻思,她一生最美好的时日,也就只有所谓蜜月。领略蜜月味道,不用说,就该去那些名字响亮的地方 ,新婚夫妇在这些地方有最可人意的闲散!人坐在驿车里,头上是蓝绸活动车篷,道路崎岖,一步一蹬,听驿夫的歌曲、山羊的铃铛和瀑布的喧豗,在大山之中,响成一片。夕阳西下,人在海湾岸边,吸着柠檬树的香味;过后天黑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站在别墅平台,手指交错,一边做计划,一边眺望繁星。她觉得某些地点应当出产幸福,就像一棵因地而异的植物一样,换了地方,便长不好。她怎么就不能胳膊肘支着瑞士小木房的阳台,或者把她的忧愁关在一所苏格兰茅庐,丈夫穿一件花边袖口、长裾青绒燕尾服,踏一双软靴,戴一顶尖帽!

她也许想对一个什么人,说说这些知心话。可是这种不安的心情,捉摸不定,云一样变幻,风一样旋转,怎么出口呢?她缺乏字句,也缺乏机会、胆量。

不过假使查理愿意的话,诧异的话,看穿她的心思的话,哪怕一次也罢,她觉得,她的心头就会立时涌出滔滔不绝的话来,好比手一碰墙边果树,熟了的果子纷纷下坠一样。可是他们生活上越相近,她精神上离他却越远了。

查理的谈吐就像人行道一样平板,见解庸俗,如同来往行人一般,衣着寻常,激不起情绪,也激不起笑或者梦想。他说,他在鲁昂居住的时候,从未动过上剧场看看巴黎演员的念头。他不会游泳,不会比剑,不会放手枪,有一天,她拿传奇小说里遇到的一个骑马术语问他,他瞠目不知所对。

正相反,一个男子难道不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启发你领会热情的力量、生命的奥妙和一切秘密吗?可是这位先生,一无所教,一无所知,一无所期。他相信她快乐;然而她恨的正是他这种稳如磐石的安定,这种心平气和的迟钝,甚至她带给他的幸福。

有时候,她画素描,查理把这当作重要娱乐,直挺挺站在一旁,看她俯向画册,眨动眼睛,端详她的作品;要不然就在大拇指上,拿面包心子揉成小球 。说到钢琴,她的手越弹得快,他越觉得出奇。她弹音键,信心在握,上上下下,打遍键盘,停也不停。这架旧乐器,钢丝倚里歪斜,经她一弹,响声震耳,只要窗户开开,村头也听得真切;执达吏的文书走过大路,光着头,穿着布鞋,手里拿着公文,也站住了听她弹琴。

另一方面,爱玛懂得料理家务。她送账单给病人,附一封信,措辞婉转,不露索欠痕迹。星期六,有邻人来用饭,她设法烧一盘精致的菜,还会拿青梅在葡萄叶上摞成金字塔,蜜饯罐倒放在盘子上端出来,她甚至说起为用果点买几只玻璃盏。凡此种种,影响所及,提高了人们对包法利的敬重。

娶到这样一位太太,查理临了也自视甚高了。她有两小幅铅画稿,他配上很宽的框子,用绿长绳挂在厅房墙上,傲形于色,指给人看。大家做完弥撒出来,就见他站在门口,穿一双漂亮绣花拖鞋。

他回家晚,十点钟,有时候半夜。他要东西吃,女仆睡了,只有爱玛伺候他。他要晚饭吃得自在,脱掉大衣。他一个一个说起他遇见的人、去过的村子、开过的药方,心满意足,吃完洋葱烧牛肉,剥去干酪外皮,啃掉一只苹果,喝光他的水晶瓶,然后上床,身子一挺,打起鼾来了。

他长久养成戴睡帽睡觉的习惯,包头帕子在耳边扣不牢实,一到早晨,头发就乱蓬蓬散了一脸,枕头带子夜晚松了,鸭绒搅白了他的头发。他总穿一双笨重靴子,脚背两个厚褶子,斜趋踝骨,靴筒笔直向上,紧绷绷的,活像一只木头脚。他说“这在乡下够好的啦”。

他母亲赞成他这样俭省;因为,自己家里吵凶了,她待不住,像往常一样来看他;可是老太太对儿媳妇似乎有成见。她觉得“他们的家境不衬她这种作风”;柴呀,糖呀,还有蜡烛,“就像高门大户一样糟蹋”,光是厨房烧的木炭,足可以上二十五道菜!她帮她整理衣橱,教她监视屠户送肉。爱玛拜领这些教训,老太太的教训反而多了;两个人整天“媳妇呀”“妈呀”呼来唤去,嘴唇微微发抖,话说得很柔和,声音颤悠悠的,透着怒气。

杜比克夫人在的时候,老太太觉得自己还受儿子爱戴;可是现在,查理对爱玛的恩情在她看来,分明等于一种对她的慈爱的捐弃行为,一种取而代之的侵占行为;她注视儿子的幸福,闷不作声,仿佛一个人破了产,隔着玻璃窗,望见别人坐在自己的旧宅吃饭。她用回想当年的方式,向他提起她的辛苦和她的牺牲,相形之下,爱玛心粗气浮,单宠爱玛一人,显然不合理。

查理不知道怎么样回答才好;他尊敬母亲,爱极了太太;他觉得前者判断正确,而后者无可贬责。老太太说过的最不痛不痒的指责,他在她走后,用同样话,畏畏缩缩,冒昧说了一两句;爱玛一句话就证明他错,打发他看病人去了。

不过她根据自以为正确的原则,愿意表示自己的恩爱。于是月光皎洁之时,她在花园一首一首吟诵她记得起来的情诗,一面叹息,一面为他唱一些忧郁的慢调;可是吟唱之后,她发现自己如同吟唱之前一样平静,查理也似乎并不因而爱情加重,感动加深。

仿佛火刀敲石子,她这样敲了一阵自己的心,不见冒出一颗火星来,而且经验不到的东西,她没有能力了解,正如不经传统形式表现的东西,也没有能力相信一样,她轻易就认定了查理的热情毫无惊人之处。感情流露,在他成了例行公事;他吻抱她,有一定时间。这是许多习惯之中的一个习惯,就像晚饭单调乏味,吃过以后,先晓得要上什么果点一样。

有一个猎警 ,害肺炎,经他医好,送了他太太一只意大利种小母猎犬;她带它散步,因为她有时候出去走走,独自待上一时,避免老看日久生厌的花园和尘土飞扬的大路。

她一直走到巴恩镇的山毛榉林子、田边墙角的荒亭子附近。深沟乱草之中,有叶子锋利的高芦苇。

她先望望周围,看和她上次来,有没有什么变动,她又在原来地点看到毛地黄和桂竹香,荨麻一丛一丛环绕大石块,地衣一片一片沿着三个窗户。护窗板永远关闭,腐烂的木屑落满了生锈的铁档。她的思想起初漫无目的,忽来忽去,就像她的猎犬一样,在田野兜圈子,吠黄蝴蝶,追鼩鼱,咬小麦地边的野罂粟。随后,观念渐渐集中了,于是爱玛坐在草地,拿阳伞尖尖头轻轻刨土,向自己重复道:

“我的上帝!我为什么结婚?”

她问自己,她有没有方法,在其他巧合的机会,邂逅另外一个男子。她试着想象那些可能发生的事件、那种不同的生活、那个她不相识的丈夫。人人一定不如他。他想必漂亮、聪明、英俊、夺目,不用说,就像他们一样、她那些修道院的老同学嫁的那些人一样。她们如今在干什么?住在城里,市声喧杂,剧场一片音响,舞会灯火辉煌,她们过着心旷神怡的生活。可是她呀,生活好似天窗朝北的阁楼那样冷,而烦闷就像默不作声的蜘蛛,在暗地结网,爬过她的心的每个角落。她想起发奖的日子,她走上讲台,接受她的小花冠。她梳着辫子,身穿白袍,脚上是开口黑毛线鞋,一副可爱模样;回到座位,男宾斜过身子向她致贺;满院车辆,大家在车门口同她话别,音乐教员挟着他的小提琴匣,边走,边打招呼。这一切都多远啊!多远啊!

她喊加里过来,抱在膝盖当中,摸着它的细长头,对它道:

“来,无忧无虑的东西,吻吻女主人。”

随后小狗慢悠悠打呵欠,她望着它忧郁的嘴脸,心软了,于是把它当成自己,好像安慰一个受苦人一样,大声同它说话。

有时候,狂飙骤起,海风一跃而过科地的高原,就连远方田地、空气也有了盐水味道。灯心草伏在地面,簌簌作响,山毛榉的叶子立即打寒噤,发出响声,而树梢也总在摇来摆去,呼啸不已。爱玛拉紧披肩站起来。

林荫道的树叶,密密层层,映下一片绿光,照亮地面的青苔。青苔在她的脚底下,细声细气嘁喳。夕阳西下,树枝之间的天变成红颜色,树身一般模样,排成一条直线,仿佛金色底子托着一排棕色圆柱。她怕起来了,呼喊加里,急忙走大路奔回道特,倒进扶手椅,整夜未曾开口。

但是九月梢左右,她的生活中出了一件大事;昂代维利耶侯爵邀她去渥毕萨尔。

复辟时期 ,侯爵是国务大臣,现在希望再过政治生涯,许久以来就在进行众议院选举的准备工作。冬天他分批大量馈送木柴;他在县议会总是慷慨激昂,为本区要求多修道路。大夏天他害口疮,查理凑巧一竹叶刀,奇迹似的治好了他。管家到道特送手术费,当天黄昏回来,说起他在医生小花园看见上品樱桃。而樱桃树在渥毕萨尔就长不好,侯爵向包法利讨了一些接枝,觉得理应亲自道谢,恰巧看见爱玛,觉得她身材窈窕,行起礼来,决不似乡下女人;因为印象好,他相信请年轻夫妇到庄园来,既不失身份,也不至于使自己难堪。

有一天星期三,三点钟,包法利夫妇坐上他们的 包克 ,去了渥毕萨尔,车后捆了老大一件行李,脚篷前面放了一个帽盒。查理腿当中,还夹着一个纸匣。

他们到达时,正好天黑,有人在草地点起油灯,给马车照亮道路。

侯爵府邸是近代建筑,意大利风格,两翼前伸,三座台阶,连着一片大草坪,有几只母牛在吃草,一丛一丛大树,距离相等,分列两旁,同时一簇一簇灌木、杜鹃花、紫丁香和雪球花,大小不等,沿着曲曲折折的沙砾小道,密密匝匝,朝外拱出它们的枝叶。桥下流过一条小河;人隔着雾,隐约望见零零落落几所茅庐散布在草地上;两座山冈,坡度不大,树木蓊郁,环绕草地;再往里去,绿荫翳翳,车房和马厩,平列两线:它们是拆毁的旧庄园的残余部分。

查理的 包克 停在当中台阶前面;听差们露面了;侯爵迎上前,挎起医生太太的胳膊,领她走进过厅。

过厅很高,大理石地,脚步响动和说话声音,像在教堂一样有回声。正面笔直一座楼梯,左手一道走廊,对着花园,通到弹子间,人在门口,听见象牙球碰来碰去的响声。她穿过弹子间,走向客厅,看见几个男人,围住球台,面孔严肃,下巴贴着高领结,个个挂勋章,一脸微笑,不声不响,推动他们的球杆。板壁发暗,挂着几个镀金大框,框边靠下,黑字写着他们的名姓,上面是“约翰·安东·昂代维利耶·伊维本维尔,渥毕萨尔伯爵、弗雷奈伊男爵,一五八七年十月二十日,殉于古特拉司之役 ”。另一个写着:“约翰·安东·亨利·昂代维利耶·渥毕萨尔,法兰西海军总司令、圣米迦勒骑士勋章获得者,一六九二年五月二十九日,虎格-圣法之战 负伤,一六九八年一月二十三日,在渥毕萨尔逝世。”再下去就辨认不清了,因为灯光聚在球台绿毡上,房间别的地方,阴影重重,灯光偶尔照到画像,碰上油漆裂口,分成一道一道细线,把画像变成棕色。所有这些金边大黑方幅,东一块,西一块,露出画上一些较亮的部分:一个苍白的额头、两只望人的眼睛、披在红燕尾服有粉的肩头的假发,或者丰满的小腿上部的一只吊袜带扣子。

侯爵推开客厅门;一位贵妇(侯爵夫人本人)站起来迎接爱玛,请她靠近自己,坐在双人沙发上,和她亲亲热热谈话,如同旧相识一般。她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肩膀很好看,鹰嘴鼻子,声音拖长,栗色头发,当天夜晚,头上蒙了一条素花边肩巾,三角样式,垂在后背。一个金黄色头发女孩子,坐在旁边一张高背椅上;有几位绅士,翻领缀一朵小花,围着壁炉,和贵妇们闲谈。

七点钟入席。男宾较多,坐在过厅的第一桌;女宾坐在饭厅的第二桌,有侯爵夫妇相陪。

爱玛一进去,就感到四周一股热气,兼有花香、肉香、口蘑味道和漂亮桌布气味的热气。烛焰映在银罩上,比原来显得长了;雕花的水晶,蒙了一层水汽,反射出微弱的光线;桌上一丛一丛花,排成一条直线;饭巾摆在宽边盘子里,叠成主教帽样式,每个褶缝放着小小一块椭圆面包。龙虾的红爪伸出盘子;大水果一层又一层,压着敞口筐子的青苔;鹌鹑热气腾腾,还带着羽毛。司膳是丝袜、短裤、白领结、镶花边衬衫,严肃如同法官,在宾客肩膀空间,端上切好的菜,一勺子就把你选的那块东西送到面前。带铜条的大瓷炉上,有一座女雕像,衣服宽宽适适的,从下巴裹起,一动不动,望着满屋的人。

包法利夫人注意到,有几位贵妇,没有拿自己的手套放进她们的玻璃盏

酒席上座是一个老头子,独自坐在全体妇女中间,伏在他的满盘菜上,饭巾挽在后背,仿佛一个小孩子,一面吃,一面嘴里一滴一滴流汤汁。眼睛有红丝。他戴的小假发,用一条黑带子系牢。他是侯爵的岳父拉维迪耶尔老公爵,孔福朗侯爵在沃德勒伊举行猎会,他曾经一度得到阿图瓦伯爵的宠幸,据说他在柯瓦尼之后与洛赞之前,做过王后玛丽·安托瓦奈特的情人。 他一辈子荒唐,声名狼藉,不是决斗、打赌,就是抢夺妇女,荡尽财产,害得全家人担惊受怕。他期期艾艾,指着盘子问,椅后一个听差,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告诉他菜的名目。爱玛不由自主,时时刻刻,望着这耷拉着嘴唇的老头子,像望着什么不同凡响的庄严事物。他在宫里待过,后妃床上睡过!

香槟酒冰镇过,爱玛经不起嘴里那么凉,浑身上下打战。她从来没有见过石榴,也没有吃过菠萝蜜。就连砂糖,她也觉得比别处的砂糖更白更细。

晚饭用过,贵妇们上楼,回到房间,准备参加舞会。

爱玛重新梳妆,小心在意,仔细从事,好像一个女演员初次登台一样。她照理发师的建议理好头发,穿上搭在床上的细呢袍。查理嫌裤腰紧,说:

“鞋底下的带子要妨碍我跳舞的。”

爱玛反问道:

“跳舞?”

“是啊!”

“你发痴啦!人家会笑话你的,你待着吧。”

她添上一句话道:

“再说,这更合医生身份。”

查理住了口,走来走去,等爱玛穿衣服。

他从背后,在一边一支蜡烛的镜子里看她。她的黑眼睛似乎更黑了。靠耳朵那边,头发有一点蓬起来,放出一道蓝光;发髻插了一朵玫瑰,小枝子摇来摇去,花跟着晃荡,叶尖上有几滴人造露水。她穿一件淡郁金香袍,上面点缀三簇有绿叶相衬的小玫瑰花。查理过去吻她的肩膀。她说:

“走开!当心弄皱我的衣裳。”

他们听见小提琴的前奏曲和喇叭的声音。她下楼时真想跑下去,总算克制住了。

四组舞已经开始。人们纷至沓来,向前拥挤。她坐在门边一条长凳上。

四组舞结束,舞场只有男人留下来,一群一群站着说话,听差穿着制服,端着大盘子,往来穿梭。妇女坐成一排,摇动画扇,微笑的面孔被花遮住一半,白手套显出指尖的轮廓,紧紧扣住腕上的肉,手松松攥着一个金塞鼻烟壶,在手心转来转去。花边缀饰在衣服上颤动,钻石别针在胸前闪烁,镶坠子的手镯在光胳膊上作响。头发贴在额头,盘在后颈,插着勿忘草、素馨花、石榴花、黍穗或者矢车菊,有王冠样子、花簇样子、树枝样子。母亲们裹着红头巾 ,颦蹙着脸,安安详详,待在她们的座位里。

邀爱玛跳舞的男子,用指尖搂着她;她过去站好,等候音乐开始:这期间她有一点心跳。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下来,随着乐队的节奏,左右摇曳,脚向前滑,颈项微微摆动。有时候,别的乐器停止,只有小提琴演奏,她听到妙处,嘴唇露出微笑;隔壁传来金路易 倒在桌毯上的叮当声;随后,乐器又全响了,铜号吹出嘹亮的声音。脚再和上拍子,裙子飘开,蹭了过去,手时而握在一起,时而分开,眼睛原来在你面前低下去,现在又仰起来,望你的眼睛。

有些男子(约十四五位),二十五岁到四十岁不等,散见在舞客中,或者在门口闲谈,其年龄、衣着和面貌纵然各异,由于家世相近,一眼望去,就显出了与大家的不同。

他们的燕尾服,缝工分外考究,料子也特别柔软;头发一圈一圈压在太阳穴,亮光光的,抹了更好的生发油。肤色是阔人肤色,白白的,其所以能这样白而又白,显然是饮食讲究、善于摄生的结果,而瓷器的青白、锦缎的闪光、上等木器的油漆,越发衬白了肤色。领结低低的,颈项旋转自如;领子朝下翻,络腮胡须长长的,搭在上头;他们揩嘴唇的手绢,有一股香气逸出,上面绣着姓名的第一个字母,绣得大大的。开始走向老境的人,模样透着年轻,而年轻人的脸显着老成。情欲天天得到满足,所以他们的视线,有一种漠然和恬适的神情。他们举止虽然温文尔雅,却隐隐透出一种特殊的粗暴气息,借此控制那些易于驾驭的事物。他们玩纯种马,追逐浪荡女人,以显示力量来满足虚荣心。

离爱玛三步远,有一位绅士,穿蓝燕尾服,和一位戴珍珠花钏、面色苍白的年轻妇女,闲谈意大利。他们称赞圣彼得教堂柱子的粗大、热那亚的玫瑰、月光下的圆形剧场,也称赞蒂沃里、维苏威、斯塔比亚海堡和卡辛。 爱玛另一只耳朵听来的话,有许多字句她听不懂。大家围着一个年轻男子:他上星期赛马,赢了阿拉贝尔小姐和罗慕路, 在英吉利跳一道沟,赚了两千路易。一个人叹息他的赛马长膘了,另一个人抱怨印错了他的马的名字。

舞场空气窒闷;灯暗下来了。人朝弹子间走。有一个听差,踩上椅子,砸破两块玻璃;包法利夫人听见玻璃碎,回过头去,望见花园里有一些乡下人,脸贴住窗玻璃,往里张望。她不由得想起拜尔托。她又看见田庄、泥泞的池塘、苹果树下穿工人服的父亲;她也看见自己,像往常一样,在牛奶棚揭掉瓦盆里的乳皮。她过去的生活,虽然像在眼前一样,可是在现时五光十色之下,也就完全消逝了,她几乎不相信自己这样生活过。她在舞厅;舞厅之外,朦胧一片,统统盖在黑影底下。她当时左手握着一只镀银介壳,正在吃里面的樱桃酒刨冰,眼睛半闭,勺子放在口中。

旁边一位贵妇,掉了扇子,正好过来一位舞客。贵妇道:

“先生,我的扇子掉在这张沙发后头,能不能劳驾拾起来!”

绅士弯下腰去,伸出胳膊,爱玛就见少妇乘机往他的帽子里扔进一点白东西,叠成三角形。他捡起扇子,恭恭敬敬,献给贵妇;她点点头,谢了谢他,开始嗅她的花。

夜宵有大量西班牙酒和莱茵葡萄酒,虾糊汤和杏仁汤,特拉法尔加的布丁 ,还有各色冷肉,四边冻子直在盘里颤抖。用过夜宵之后,马车开始一辆一辆走动。掀起一角纱帘,你就看见车灯的亮光,星星点点,在黑夜里消逝。长凳空了;有几个赌徒,还没有走;乐师拿手指尖放在舌头上取凉;查理背靠一扇门,几乎睡着了。

早晨三点钟,开始花色舞。爱玛不会华尔兹。人人跳华尔兹,侯爵夫人,连昂代维利耶小姐也跳。留下来的,只有住宿的客人,一共不过十二三位。

有一位跳华尔兹的,背心敞得开开的,就像照胸脯裁成的一样,大家顺口称他“子爵”,邀包法利夫人跳过一次舞,现在又来邀她,答应教她,还说她会跳得好的。

他们开始慢,后来快了。他们旋转,样样东西围着他们旋转,灯、木器、板壁和拼花地板,就像一个圆盘在轴上旋转一样。走过门边,爱玛的袍子,靠下飘了起来,蹭着对方的裤管;他们的腿,一来一去,轮流捣动;他朝下看她,她朝上看他;她觉得头昏眼花,连忙停住。他们又跳起来,子爵转得越发快了,一直把她带到走廊尽头,离开众人;她气喘吁吁,险些跌倒,有一时,头倚着他的胸脯。随后,他仍然转下去,不过慢了一些,送她回到原来座位;她朝墙一靠,手蒙住眼睛。

她睁开眼睛,就见客厅当中,有一位贵妇,坐在一张小凳上,三个跳华尔兹的男子跪在面前。她挑选子爵,小提琴又响起来了。

大家望着他们。他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她低下头,身子一动不动,他也一直是一个姿势,身子有些类似一张弓,胳膊肘放圆,下巴向前。这个女人,会跳华尔兹!他们跳了许久,人人累了,他们还在跳。

客人们又闲谈了一阵,说过再会,或者不如说是早安,这才走开睡觉。

查理扶着楼梯,累得 腿也站不直了 ,一步一拖。一连五小时,他站在牌桌前面,看人斗牌,自己一窍不通。所以临到他脱靴子,如释重负,舒了一口长气。

爱玛拿一条披肩盖住肩膀,打开窗户,胳膊肘支在上头。

黑漆漆的夜晚,细雨蒙蒙。她吸着湿润的空气,风吹凉她的眼皮。跳舞的音乐还在她的耳边鸣响。她尽力挣扎不睡,延长这种豪华生活的境界,因为没有多久,她就非放弃不可。

天开始亮。她望庄园窗户望了许久,试着猜测她这一夜注意的那些人睡在哪些房间。她巴不得知道他们的生平事迹,渗进去,打成一片。

但是她直打寒噤。她脱去衣服,缩进被窝,躺在睡熟了的查理一旁。

早饭有许多人用,十分钟了事;任何酒也没有,医生诧异了 。饭后,昂代维利耶小姐捡了一些蛋糕屑,放进一只小盘,带给池塘的天鹅吃。大家散步,来到花坞,里面有一些奇怪的植物,毛茸茸的,一层层垒在架子上,像金字塔一样,上面悬着一些花盆,仿佛蛇窟的蛇太多了,滴里嗒啦,垂下几条绿油油的长枝子,盘在一起。花坞过去,就是橘林,密密层层,直到庄园的附属建筑。侯爵要少妇开心,带她去看马厩。马槽是篮子形状,上空挂了一些瓷牌,用黑字写着马的名字。每一匹马,见人走过,打舌头响,就在枥间骚动起来。马具间的地板如同客厅里拼花地板一样耀眼。当中两根柱子,可以旋转,上面挂着鞍辔,沿墙是一长排马衔、马鞭、马镫和马勒。

查理这期间,烦劳一个听差,驾好他的 包克 。车停在台阶前面,包裹一件一件塞上车,包法利夫妇向侯爵夫妇辞过行,向道特出发了。

爱玛默不作声,望着车轮滚动。查理坐在长凳外沿,伸开两只胳膊赶车。马小,车辕太宽,马在当中,放开蹄子跑,缰绳软搭搭的,浸在汗水里,直打屁股。盒子捆在 包克 后头,不时撞着车厢,咕咚咕咚响。

他们上到狄布尔镇高坡,眼前忽然来了几个骑马的人,噙着雪茄笑。爱玛自以为认出了里面有子爵;她扭回头看,仅仅望见天边人头或高或低,依照奔驰快慢,起伏无定而已。

又走了四分之一古里,后 断了,他们只得停下来,用绳子接好。

查理最后查看一眼马具,发现马腿之间,地上有什么东西;他捡起一只雪茄匣,绿绸镶边,当中家徽,好像大户人家马车的车门一样。他说:

“里头还有两支雪茄,正好今天晚饭后用。”

她问道:

“瞎说,你吸烟吗?”

“有时候,也看机会。”

他拿拾来的东西放进衣袋,抽打小马。

他们回到家,发现晚饭还没有烧好。太太发脾气了,娜丝塔西顶嘴。爱玛说:

“滚!岂有此理,你给我走。”

晚饭是葱汤和一块酸模小牛肉。查理坐在爱玛对面,一副快乐神气,搓着手道:

“回到家里,开心多了!”

他们听见娜丝塔西哭。他有点喜欢这可怜的女仆。从前鳏居无聊,她陪他消磨过许多黄昏。她是他的第一个病人、当地最早的熟人,他终于道:

“你当真打发她走?”

她答道:

“是啊。谁拦我不成?”

女仆整理卧室时,他们来到厨房取暖。查理开始吸烟。他伸长嘴唇吸,不住吐痰,吐一口烟,闪开一回。她显出鄙夷的样子道:

“你要把自己弄病了。”

他放下雪茄,跑到水龙头跟前,喝了一口冷水。爱玛抓起雪茄匣,顺手丢进碗橱里。

第二天,日子长悠悠的。她在她的小花园散步,在几条小径上走来走去,站在花畦前、贴墙的果树前、石膏神甫像前停一停。往日非常熟悉的这些东西,如今看在眼里却感到诧异。舞会似乎已经离她很远!前天早晨和今天黄昏,中间到底出了什么事,相隔如此遥远?渥毕萨尔之行,在她的生活上,凿了一个洞眼,如同山上那些大裂缝,一阵狂风暴雨,只一夜工夫,就成了这般模样。她无可奈何,只得看开些,不过她的漂亮衣着,甚至她的缎鞋,——拼花地板滑溜的蜡磨黄了鞋底,她都虔心虔意放入五斗柜。她的心也像它们一样,和财富有过接触之后,添了一些磨蹭不掉的东西。

于是对舞会的回忆,成了爱玛的重要生活内容。每逢星期三,她醒过来,就问自己道:“啊!一星期以前……两星期以前……三星期以前,我在那边!”然而在她的记忆之中,面貌渐渐混淆;她忘却了四组舞的曲调;她不再能真切地想起仆从的号衣和房间;若干细节淡忘了,可是心头留下了怅惘。

查理不在家,她常常走到碗橱跟前,取出绿绸雪茄匣,她先前丢在叠好的饭巾一类东西当中。

她看了又看,开了又开,甚至还闻了闻衬里的味道:一种杂有美女樱与烟草的味道。是谁的?……子爵的。说不定是他的情妇用红木绷子绣出来,作为纪念送他的。绷子是一件细巧物件,藏起来不给人看,绣的人满腹心事,轻柔的发鬟搭在上面,一绣就好几小时,爱情的气息透过绣花底布上的针眼,每一针扎下去,不是扎下希望,便是扎下了回忆:这些交错的丝线,只是同一缄默的热情的延续。绣成了,有一天早晨,子爵带走,放在宽炉台上,花瓶和彭巴杜尔式 座钟之间。他们这时候谈些什么?她在道特。他呀,如今在巴黎;在巴黎!巴黎是个什么样子?名气多大!她为解闷,低声重复这两个字。它们像礼拜堂的钟声一样在耳边响,就连她的生发油瓶商标,也成了巴黎的化身,灼烁耀眼。

夜晚,海鱼贩子驾着大车,走过她的窗户底下,唱着牛至草 歌,铁轱辘转出村庄,很快就声音小了,她醒过来,听了听,自言自语道:

“他们明天就到了那边!”

于是她在想象中,跟了他们上坡下岭,穿村越庄,星光熹微,顺着大路跋涉。走过一段似近又远的道路,总有一个地点,模模糊糊,打断她的梦想。

她买了一张巴黎地图,用手指指点点,游览纸上的京城。她走到大街,逗留在每个角落,在街与街之间表示房屋的白方块前面。最后,她看累了,闭住眼睛,又见煤气灯在暗处随风摇曳,在剧院的柱廊前,一辆辆敞篷四轮马车,哗啦一声把踏板放下。

她订了一份妇女刊物《花篮》,又订了一份《沙龙精灵》。她一字不漏,读完赛马、晚会和初次公演的全部报道,关心女歌唱家的首演和店铺的开张。她了解时装新款式、上等裁缝的地址、森林 和歌剧院的日程。她研究欧仁·苏的小说 中关于家具的描绘;她读巴尔扎克和乔治·桑的小说,寻找想象的愉快,满足本人的渴望。甚至用饭,她也带了书看,查理一边吃饭,一边同她谈话,她却只顾翻动书页。她一读书,总要想到子爵。她虚构了一些他和小说人物的关系。但是以他为中心的圆圈逐渐扩大,他的这种圆光也离开他的脸,到更远的地方,照亮别的梦想。

所以在爱玛看来,巴黎比海洋还大,到处金碧辉煌,闪闪发光。活动在这翻腾的海洋中的芸芸众生,按景况的差异,分成不同的类别。爱玛只注意到两三种,便以为他们代表了全人类,再看不见其他人了。一种是外交家社会,他们在四面全是镜子的客厅里,在铺有金穗天鹅绒桌毯的椭圆桌周围,人们穿着后摆长长的袍子,踩着闪亮的拼花地板,这里有重大的秘密,有用微笑来掩饰的焦虑。其次是公爵夫人的社会,这儿的人面色苍白,四点钟起床:女人们,可怜的天使!裙子下摆都镶着英吉利花边;男人们,外表平平,怀才不遇,为追寻欢乐,让马跑死了也不在乎,夏天到巴登 避暑,临了四十岁左右,娶一位女继承人拉倒。最后是餐馆的包间:一群文人和女演员,五颜六色,过了半夜来吃夜宵,烛光辉映,纵声狂笑。这些人挥霍如王侯,一腔没有着落的野心和荒唐无稽的狂热,傲然于天地之间、狂风暴雨之中,睥睨众人,不可一世。至于人世的其他部分便不知去向了,没有明确的位置,就像不存在一样。而且离她越近的东西,她越回避。身边的一切,沉闷的田野也好,愚蠢的小市民也好,平庸的生活也好,依她看来,都是一种例外,一种她不走运,偶然遇见的特殊情况,然而离开现实,浩渺无边,便是幸福和热情的广大地域。由于欲望强烈,她混淆了物质享受与精神愉悦、举止高雅与感情细致。难道爱情不像印度植物一样,需要适宜的土地、特殊的气候?所以月下的叹息、长时间的拥抱、流在伸出来的手上的眼泪、肉体的种种不安和情意的种种缠绵,不但离不开终日悠闲的大庄园的阳台、铺着厚实地毯和有活动帘的绣房、枝叶茂密的盆景、放在台上的宝榻,也离不开珠玉的晶莹和号衣的饰带。

驿站小伙计,每天早晨来刷洗母马,大木头套鞋在过道穿出穿进,工人服有窟窿,光脚穿一双布鞋。他就是她应当知足的短裤马童!他做完活,一天就不来了。查理回来,亲自把马牵到马棚,卸下鞍子,戴上马笼头,女仆这期间抱来一捆草,使劲扔进槽头。

爱玛找了一个十四岁小姑娘、面相善良的孤女,代替娜丝塔西(她哭得像开了河一样,终于离开了道特)。她不许她戴软布帽,教她用第三人称 回话,端一杯水要用盘子,进来以前要先敲门,又教她浆衣服、烫衣服、伺候她穿衣服,一心一意,要把她训练成为她的贴身使女。新女仆怕被辞,服服帖帖,没有半点怨言;太太经常留下钥匙,不锁菜橱,全福每天晚晌偷一小包糖,做完祷告,一个人躺在床上吃。

下午有时候,她到对面和驿夫们闲谈,太太待在楼上自己的房间。

她穿一件敞口便服,披肩料子的翻领底下,露出一件打褶子的衬衫,有三粒金扣子。腰带是一根坠着大流苏的绦带。石榴红小拖鞋,一簇宽带子披在脚面。她给自己买了一本吸墨纸、一匣信纸、一支笔管和一些信封,虽然她没有一个人可以写信;她拂拭干净她的摆设架 ,照照镜子,拿起一本书,然后看着看着,想到别处,书掉在膝盖上。她巴望旅行,或者回到她的修道院。她希望死,又希望住到巴黎。

查理风里来,雨里去,骑着马,四乡奔波。他在田庄的饭桌上吃炒鸡蛋;胳膊伸进潮湿的床铺,给人放血,热血溅到脸上;听快死的人喘哮;检查洗脸盆;撩起肮脏的被单。但是每天黄昏回家,他就看到一炉旺火、饭菜摆好、家具舒服,还有一个衣着讲究的秀媚女人,一股清香,也不知道这种气味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说不定是她的皮肤熏香了她的衬衫。

她有许多别出心裁的地方使他入迷:她有时候花样翻新,给蜡烛剪些纸托盘,给她的袍子换一道压边,或者给简单的菜肴取一个动听的名字,女仆烧坏了,可是查理欢欢喜喜,一扫而光。她在鲁昂看见有些太太,表链来一串小玩意儿;她买了一串小玩意儿。她要壁炉上摆一对碧琉璃大花瓶,过了一阵,她又要一个象牙针盒和一枚镀银顶针。查理越不懂这些考究物品,越觉得可爱。它们增加他的官能的愉快和家室的安乐,仿佛金沙,一路撒遍他的生命小径。

他身体好,气色好,名誉也完全稳定了。乡下人喜欢他。因为他不骄傲。他抚摸小孩子,从来不进酒店,而且他的人品得到大家信任。他的特长是治轻重伤风和胸腔内诸般炎症。查理怕治死他的病人,实际开出来的方子,只是一些止痛剂,偶尔来一副呕吐剂,要不就是烫烫脚,或者放放血。他不畏惧外科,给人放血,好像给马放血一样,拔牙的手劲仿佛“铁腕子”。

他终于想 赶上潮流 ,订了一份新刊物《医林》,他收到过要出版的广告,他用罢晚饭,读上一页两页,但是食物正在消化,加上房间热,不出五分钟,他就睡着了;于是他坐在那边,一双手托住下巴,头发披散下来,鬣毛一般,一直披散到灯座前头。爱玛一见他这般模样,就耸肩膀。单说嫁丈夫吧,她怎么连那样一个人也嫁不到:勤奋寡言,夜晚埋头著述,熬到六十岁上,风湿病的年龄来了,可是不合身的青燕尾服挂着一串勋章。她巴不得包法利这个姓——她现在姓这个姓——赫赫有名,在书店公开陈列,在报上经常出现,全法兰西知道。可是查理没有野心!伊弗托一个医生,新近会诊,简直就在病人床前,当着病人家属,多少给他难堪来的。查理夜晚讲给爱玛听,她气坏了,大骂这位同业。查理受了感动,挂着眼泪吻她。可是她羞死了,恨不得打他一顿。她走到过道,打开窗户,吸新鲜空气,好让自己平下气来。她咬住嘴唇,低声道:

“世上会有这种人!会有这种人!”

再说,她越看他,越觉得有气。年纪一大,他举动也粗俗不文了:用果点的时候,他切空瓶的塞子;吃过东西,他拿舌头舔牙;喝起汤来,他咽一口,咕噜一声;而且他开始发福,眼睛本来就小,脸蛋胖虚虚的,像拿眼睛朝太阳穴挤。

有时候,爱玛拿他的编结汗衫的红边掖到背心底下,帮他打好领结,或者手套旧了,他还想戴,她给扔开了;她这样做,并非像他想的,为了他,而是为了她自己,由于过分想着自己,由于嫌烦。有时候,她也同他谈谈她读过的东西,诸如一节小说、一出新戏,或者副页上刊登的 上流社会 逸闻;因为话说回来,查理到底是一个人,总有耳朵听,总有嘴唯唯诺诺。她对她的猎犬不就无话不讲!即使是对钟摆和壁炉的木柴,她也一样会讲的。

然而在她的灵魂深处,她一直期待意外发生。她睁大一双绝望的眼睛,观看她的生活的寂寞,好像沉了船的水手,在雾蒙蒙的天边,遥遥寻找白帆的踪影。她不知道什么地方有机会,哪一阵好风把机会吹到跟前,把她带到什么岸边,是小船还是三层甲板大船,满载忧虑还是满载幸福。但是每天早晨,她醒过来,希望当天就会实现,细听种种响声,一骨碌跳下床,纳闷怎么还不见来,于是夕阳西下,永远愁上加愁,她又把希望寄托在明天。

春天又来了,梨树开花,暖洋洋的天气使她呼吸有些困难。

一入七月,她就掐指计算,还有多少星期,才到十月,心想昂代维利耶侯爵,也许还会在渥毕萨尔举行舞会。然而整个九月过去了,不见信息,也不见有人拜访。

失望之下,百无聊赖,她的心又空虚起来,于是类似的日子,一个连一个,重新开始。

日复一日,如今仿佛不断头的线,真要这样继续下去,永远一模一样,数又数不清,什么也带不来!别人的生活,再平板,起码也有机会碰到意外。哪怕是一个偶然事件也好,有时候就会变化无穷,环境有了改动。可是上帝有意同她为难!她就偏偏什么事也碰不到。未来是一个过道,黑洞洞的,门在尽里关得严严的。

她不弹钢琴了。弹它做什么?有谁听啊?她没有机会穿短袖丝绒袍,到音乐会弹一架艾拉 钢琴,十指灵活,打象牙键,听见众口啧啧,如同一阵微风,在身边荡来荡去。既然如此,犯不上破费精力去学。画册和刺绣,她丢在衣橱不管。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缝纫惹她生气。她自言自语道:

“书我全念啦。”

于是闲来无事,她拿火钳烧得红红的,或者看下雨。

星期日,晚祷钟声响了 ,她多愁闷!她呆呆瞪瞪,细听钟声一下一下在响。日光黯淡,猫在屋顶耸起了背,慢条斯理地走动。风在大路扬起一阵一阵尘土。有时候,远远传来一声犬吠;单调的钟声,按着均匀的拍子,响个不停,在田野里消散了。

人们从教堂出来,女人穿着涂了蜡的木套鞋,男子穿着新工人服,小孩子光着头,在他们前面蹦跳,一个一个,回到家里。有五六个男子,总是这几个人,在客店大门口玩瓶塞,一直玩到天黑。

冬季严寒,每天早晨,玻璃窗凝一层霜,射过来的日光,灰灰的,像是从毛玻璃透过来的一样,有时候,整天不见变化。一到下午四点钟,就得掌灯。

每逢晴天,她下楼来到花园。露水在白菜上留下一些银线花边,有些长线明晃晃的,从这一棵白菜挂到另一棵白菜。听不见鸟声,好像全在睡觉一样,草盖住沿墙的果树,葡萄藤仿佛一条大蛇,有了病,盘在墙檐底下。走近了,就见爬着多足的鼠妇。云杉底下,靠近篱笆,戴三角帽的堂长像掉了右脚,连石膏也冻脱了皮,脸上留下一些白癣,还在读他的祷告书。

随后她又上楼,关了屋门,剔剔炭,火旺旺的,她浑身无力,觉得心中分外烦闷。她未尝不想下楼和女用人谈谈话,不过体面攸关,也就只好作罢。

每天在同一时间,小学校长戴一顶青缎小帽,推开他的护窗板;乡间警察走过,工人服上佩着刀。黄昏和早晨,驿站的马,穿街而过,三匹一起,到池塘饮水。一家酒馆门铃不时在响;理发师的小铜脸盆,用作铺子的招牌,起了风,就见在两根铁杆上,吱嘎乱响。一张旧时装画,给铺子作装潢,贴在窗玻璃上,还有一座黄头发女人半身蜡像。理发师也直在自嗟自叹,一筹莫展,前途黯淡,梦想在大城市开铺子,比方说吧,鲁昂就好,在码头上,靠近剧场;他整天走来走去,从镇公所走到教堂,愁眉苦脸,等待顾客。包法利夫人仰起头来,总见他待在那边,仿佛一个值班哨兵,歪戴希腊小帽,穿着呢上身。

到了下午,有时候,厅堂窗户外边,出现一个男人脑壳,脸晒得焦黄,黑络腮胡须,微笑起来,又慢,又随便,又柔和,露出一嘴白牙。华尔兹舞跟着开始了;风琴上面,有一个小小客厅,里头是手指般高的舞俑、裹着玫瑰红包头巾的妇女、穿着背心的蒂罗尔人 、穿着青燕尾服的猴子、穿着短裤的绅士,在扶手椅、大沙发和茶几之间,转来转去,一道道金纸连接的镜片,映出他们的舞姿。这人一面旋转摇手,一面向左、向右、向窗户张望。他不时朝界石吐一口又长又黏的老黄痰。乐器的硬皮带挂久了肩膀,肩膀支不住,他拿膝盖顶住乐器。一个叶形铜钩吊起一幅玫瑰红缎幕,匣子里头传出呜哝呜哝的音乐,一时悲伤、徐缓,一时喜悦、急促,全是别处舞台上演奏的曲调、客厅歌唱的曲调、夜晚烛光下伴舞的曲调:这些社会回声,就这样一直传到爱玛耳边。萨拉邦德 舞曲,无尽无休,在她的脑内萦回。她的思想随着音符跳跃,飘忽无定,一个梦去,一个梦来,旧忧未消,新忧又起,好像印度舞姬,在地毯的花卉上舞来舞去一样。那人摘下鸭舌帽,敛过了钱,拉下一幅旧蓝呢,蒙好风琴,扛在后背,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开。她望着他走。

最让她受不了的是用饭的时间:楼下这间小厅房,壁炉冒烟,门吱嘎响,墙上渗水,石板地潮湿。她觉得人生的辛酸统统盛在她的盘子里,闻到肉味,她从灵魂深处泛起一阵恶心。查理吃饭吃得慢;她不是嘎叭一声咬榛子,就是支起胳膊肘,用刀尖在油布上划小道道。

家务她如今听其自然;四旬斋 期间,婆婆来道特住了几天,见她改了样,很是诧异。说实话,她从前那样经心在意,如今整天乱发粗服,穿一双灰布袜,点一根油烛 。她一来就说,他们不是有钱人家,应该省吃俭用,还说什么她很称心,很快活,她非常喜欢道特和一些别的新调调,来堵老太太的口。而且爱玛似乎没有听劝的意思;甚至有一回,老太太兴之所至,信口说起主人应当监督用人信教,她唯一的回答就是怒目而视,连声冷笑,老太太吓得再也不说起这类话了。

爱玛越来越乖戾任性。她要了几样菜。菜来了,动也不动;今天光喝新鲜牛奶,明天就来几杯淡茶。她常常赌气不出门,随后又嫌气闷,打开窗户,穿一件薄薄的袍子。万一恶声恶气申斥了女用人,事后她不是送她礼物,就是打发她到邻居家散心去。同样,她有时把口袋的银币统统给了穷人,一个子儿不剩。虽然她并不心软,也不那么容易被别人感动,正如大多数农村出身的人,灵魂之中,一直保留着父亲手上的膙子一样。

将近二月梢,卢欧老爹纪念女婿医好他的腿,亲自送来一只肥大的母火鸡,在道特住了三天。查理料理病人,只有爱玛陪他。他在卧室吸烟。朝火篦吐痰,说起庄稼、小牛、母牛、家禽和乡行政委员会,左说右说,临到他走,她把门一关,觉得松快,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再说,她看不起任何事、任何人的心情,也没有意思隐瞒;有时候,故意表示见解特别,别人称道的,她偏指摘,要不然就称道恶行败德:丈夫听了吃惊得睁大一双眼睛。

这可厌的生活,真就永远这样下去?她有没有跳出去的一日?其实,生活快乐的妇女,她哪一个比不上!她在渥毕萨尔,也曾见过几个公爵夫人,腰身比她粗笨,举止比她伧俗;她恨上帝不公道,头顶住墙哭;她歆羡动乱的生涯、戴假面具的晚会、闻所未闻的欢娱、一切她没有经历然而应当经历的疯狂爱情。

她脸色苍白,心跳也不正常。查理要她服缬草汤 洗樟脑澡,种种努力,似乎只是使她格外有气罢了。

有些天,她像发高烧,说胡话一样,絮叨不完;兴奋过了,紧接着又像失去知觉一样,不言不动。她要自己振奋起来,便拿起一瓶科伦香水 ,朝胳膊上洒。

因为她一直抱怨道特不好,查理心想,她生病一定是水土不服之故;他存了这种心思,当真想着换一个地方行医了。

她从这时候起,喝醋要自己瘦,得了干咳小毛病,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待了四年, 刚站稳脚跟 ,查理离开道特,并不合算。可是万一势在必行的话,也就顾不得了!他把她带到鲁昂,去看他的老师。她害的是一种精神病:应该换换空气才是。

查理几方面进行打听,后来听说,新堡 区有一个殷实大镇叫永镇寺,医生是一个波兰难民 ,前一星期去了别处。他听到这话,写信给当地药剂师,询问人口数目、最近的同业的距离、前任每年进益等;答复满意,爱玛的健康如果还不见好的话,他决计开春迁徙。

有一天,预备动身,她清理抽屉,有什么东西扎了手指。原来是一根铁丝,捆扎她的结婚的花用的。橘花已经在灰尘之中变黄了,银滚条缎带沿边也绽了线。她拿花扔进火里。它烧起来,比干草还快,随后在灰烬里,仿佛一堆小红树,慢慢销毁。她望着它燃烧。小纸果裂开,铜丝弯弯扭扭,金银花带熔化;纸花瓣烧硬了。好像一只只黑蝴蝶,沿着壁炉,飘飘荡荡,最后,飞出烟筒去了。

临到三月,他们离开道特,包法利夫人这期间有了身孕。


[1] “害病的绵羊”,象征有罪的人。“圣心”崇拜,特别在法国流行,倡导者是女修士玛丽·阿拉考克(1647—1698)。据波米埃与勒鲁编订的《包法利夫人》新版本(185页):“倒在十字架 ”作“倒在十字架 ”。《约翰福音》第十九章第十七节却写明:“耶稣 背着 自己的十字架出来。”

[2] 巴尔扎克在《婚姻生理学》的“沉思六”,有些话可以移作本章的注释:“一个姑娘从她的寄宿学校出来,也许是处女,然而决不贞洁。她在瞒人的秘密所在,不止一次,讨论情人的重要问题,心灵或者头脑(也不见得两者不可兼),必然受害。”他进一步指出普通人家女儿进修道院的祸害:“大革命前,有些贵族家庭,送女儿入修道院。许多人跟着学,心想里头有大贵人的小姐,女儿送去,就会学到她们的谈吐、仪态。这种攀高的谬举,首先妨害家庭幸福,还不说修道院具有寄宿的一切不方便处。长年无所事事。幽闭的栅栏刺激想象。……有的姑娘,由于过去耽于空想。就要引起一些多少令人感到莫名其妙的 误会 。有的姑娘,由于过去夸大结婚的幸福,嫁夫之后,就要对自己说:什么!不过尔尔!……” 5xU1g/0W4oMlcd1g4sp+TIQnK+cFPeBnCQ8ykLy0suaQPjlWwD6WqmeUTS23hHX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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