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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根辰雄是东京某大学的法制史教师,同时也在另外两所大学讲学。

山根之所以对东洋史十分关心,当然是因为日本的古代法制与中国的古代制度有着密切关系。也因为这样,法制史学者大都精通东洋史。

其他学者几乎都从汉语典籍展开研究,山根的研究视角则略有不同。他关注的是外国的东洋研究。正如学术世界的其他领域,如果只进行常规研究,只会被埋没在先行研究之下,无法引来关注。换言之,瞄准盲点会产生更大效果。但山根的情况可以说是:由于略微偏离常规,因此有趣得多。外国的东洋研究文献中,当属与中国领土接壤的苏联的研究书籍最有特色。英法两国也有许多东洋史书,但就特殊性而言,尽管总体“相对落后”,还是俄罗斯帝国时代的文献尤为突出。众所周知,《汉书》和《魏志》中出现的“西域”匈奴、乌孙、康居、大宛、奄蔡等国都位于现在的中国西北和苏联境内,这一地缘传统经常出现在十九世纪俄国的东洋研究中。

山根早在五六年前便频繁光顾旧书店,四处搜罗俄国的东洋研究书籍,但是这类书籍数量非常少。因为英、法语书籍尚且有人能翻看,俄语书籍就很少进入日本了。山根自身因为父亲曾在外务省担任俄语翻译,在接受父亲教导的同时也展开了自学,因此能够读写俄语。就连俄国的东洋研究,也是他看过父亲从外务省带回来的无用书籍资料后产生了兴趣。

山根时常到横滨或神户这类地方去搜罗旧书,但在东京发现了印有“FUKURA”藏书印的书,后来也不时能遇到。那个藏书印就像把西方藏书票做成了日本式的木版印,椭圆形的外框中刻有罗马字,装饰物只有上下两处空位的星纹。由于椭圆形的线条和中间的文字都歪歪扭扭,还存在断裂之处,故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外行人的手刻章。不过,这种稚拙倒也散发着奇妙的雅趣。朱印的颜色并不算旧。“FUKURA”这个姓氏有点罕见,是否应写作福浦或福良呢?

盖有藏书印的俄国东洋研究书籍主要有俄罗斯帝国考古学协会东洋支部刊物、俄罗斯帝国学士院报、东洋学论丛、莫斯科地理学协会刊物,同时他还找到了《喀山市定居异教徒志》《第一次中亚旅行记:从伊宁翻越天山前往罗布泊》《第四次中亚旅行记:从恰克图行至黄河水源,穿越西藏北境》这种探险纪实。而且出版时间都在一八九五年到一九〇二年。

遗憾的是,这些书不够集中。这并不是指这些书散落在各个不同的旧书店里,而是原来的藏书人显然没有成套收集到这些书。山根在收集印有“FUKURA”藏书印的书过程中,渐渐对这个人产生了好奇。他把自己的好奇心与森鸥外创作《涩江抽斋》的动机进行了比较。森鸥外在收集武鉴的过程中,不时碰到弘前医官涩江藏书记这个朱印,便对不曾相识的抽斋产生了好奇。山根虽然不是小说家,但同样对这位前人同好产生了亲近感。

于是,山根决定去神田那家拥有最多“FUKURA”旧藏书(虽然也只是十本左右)的外国图书旧书店“海辞堂”,找老板询问书的来历。

老板说,“FUKURA”这个姓氏写作“深良”,住在港区南麻布五丁目一座大房子里。可是,这些书的所有人已经去世了,所以家人才会将他的藏书整理变卖,只可惜都是俄语,不怎么卖得出去。于是,老板便把书分给了专门出售东洋史著作的同行,然而书在他们那里也只能夹在汉语典籍中蒙灰。如此一来,山根总算明白自己为何会从各处的旧书店买到那么两三本“FUKURA”藏书了。

海辞堂老板还说,那个叫深良的人两年前已经去世,当时只有二十六岁,他的双亲依然健在。至少他到家中去取书的时候,二老都还好好的。所以,现在那家人的情况应该也没有改变。深良的父亲当时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之前担任了好几家公司的董事,后来因为身体不好,推掉了所有职位在家赋闲。因为手头握有不少股份,他好像不需要工作也能过着宽裕的生活。麻布那座房子连带庭院约莫有三千多个平方米,虽说是继承了上一代的财产,不过缴了财产税还能剩下这么多,可见资产委实雄厚。

老板继续说,深良家当家的颜面长大,头发斑白,在宽阔的额头上整齐分开。他眼大鼻阔,嘴巴也大。鼻子两侧到嘴角刻着两条深邃的法令纹。简而言之,那人的脸特别大,再加上身高足有一百八十公分,骨架健硕。只是他脸色蜡黄,像得了黄疸病,还时刻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走碎步。平时拖鞋也不穿好,趿拉着仿佛随时要掉下来。那一定是得了什么慢性病,所以身子骨才会那么虚弱。

把儿子那些书卖掉的人不是这位父亲,而是母亲。她看起来四十七八岁,个子也很高,而且身材瘦长,显得雍容华贵。她下巴尖儿有点长,眼睛小,鼻梁直,虽然算不上美人,不过透着优雅的风度。两年前,她还年轻得一点儿都不像失去了二十六岁儿子的母亲,可能是结婚早,十九或二十岁就生下了孩子。总而言之,是这位母亲把书从里屋拿出来叫我搬走,还定好了价格。父亲只是中间过来看了一眼,又默不作声地走了。

不过,那房子里还有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那位母亲还把书拿给她看,好像在商量卖书的事情。那人圆脸,五官漂亮,跟两位长辈一点儿都不像。原来那不是他们的女儿,而是儿媳。当时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婆媳两人的措辞都客客气气。除此之外,并没有看到其他家人。

海辞堂老板对山根说完这些,又翻开记事本,找到家主深良英之辅的住址和电话告诉了他。

山根于是手书一封信函,在开头说明了海辞堂听闻之事,提出若令郎的藏书中尚存俄国东洋研究著作,可否允许拜读一二,随即将信寄给深良英之辅。约莫一周过后,深良英之辅回复一张明信片,以干瘦的笔迹告诉他,本人赋闲在家,随时恭候您的光临。除此之外,并未提及儿子藏书之事。

翌日,山根从大学致电深良家。对方虽然答复随时恭候,但出于礼貌,他还是要与主人商定日期。山根希望明日下午三点拜访。接电话的是个年轻女人,请他稍候两三分钟后,告诉他家父同意那个时间。于是山根推断,接电话之人便是先前海辞堂老板所说的,两年前去世的俄国东洋研究书籍所有者的妻子。那声音听起来清亮可爱。在两三分钟的等待时间里,山根听到那边一直播放着音乐。山根虽然不懂音乐,但听着感觉像是甜美的古典旋律。在音乐的衬托下,大约还有两个年轻男性的低沉笑声转瞬即逝。想来电话是放在了客厅里。山根心想,那应该是座较为气派的房子。

过后,山根拿出分区地图,在南麻布找到了对应的番地。那里位于有栖川宫纪念公园西侧,可见挪威大使馆、瑞士大使馆等地标,区域与广尾接壤。

在那个秋日的下午三时许,山根提着水果坐上了出租车。车子从有栖川公园一侧向西行驶,进入一块高地,经过学校和医院,再往西面一拐,就来到了从背后俯瞰公园的巴士大道,挪威大使馆就在旁边。再继续往西拐进一个小巷子,道路变成了平缓的下坡,途中还有几条横街。

一路上可以看到几座公寓,穿过那片地区后,车子就进入了左右都是小洋楼的安静区域。看门口安装的铭牌,住在这里的多是姓名标注为片假名的外国人。约有两车道宽的道路很少十字路口,而是像砖砌的墙面一样,一条路走到尽头便分成了左右两道。这里可谓是宁静的大宅区,不过大宅都是南欧、法式、美式风格的建筑,家家户户的长围墙也体现出了种种意趣。墙内时而可见椰子树,又可见雪松、榉树,还有冷杉、竹、柳、茶花,等等。这些植物给宅子内部的白垩与奶油色墙壁增添了绿色的装点。银杏叶子已经开始泛黄,满天星红得正艳。

建筑物的窗户也有法式半圆形凸窗、南欧风格的拱顶窗、美式直线窗等等,看得人眼花缭乱,且每栋住房都装有匠心独具的暖炉烟囱。门还分铁艺门、栎木门,不一而足。每座房子都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干净崭新。这些房子中间也夹杂着日式房屋,皆为旧时所建,二层小楼的大屋顶一侧还可见数寄屋 样式的结构,总体复杂细致,不过木色和墙壁颜色都显陈旧,也能看见过去的冠木门

出租车在这些巷子里左右穿梭着行驶了一会儿。这一带总是稍微走走就能来到高地边缘,一碰到路的尽头,前方必是深谷,远处则能看到高层建筑的上半部分。山谷的坡面上灌木丛生,乍一看绿意盎然,不过靠近后便能发现一层层石墙上的屋顶逐级向下延伸。

深良家位于两条道路相交的位置,大门铁格上嵌着家纹,与玄关隔着大约十五级红砖台阶。台阶左右栽种着成排的红豆杉,抬头一看,宅邸为法式风格,白垩与奶油色墙壁错落有致。每一层的窗檐都铺了蓝色瓦片,想是加入了一点儿西班牙风情。房子并不算大,不过屋后连着一座日式房。院子似乎在背后,正门无法望见。玄关使用了厚重的栎木门,门口两侧有一圈草坪沿房子边缘生长,还摆着形状奇特的石头。

山根按了门铃,屋里传来清脆的铃声,不一会儿,一个十八岁上下的女佣来应了门。他递出名片,女佣转身进屋,很快便有一名身穿红色调西装的年轻女性单手捧着名片走了出来。此人长着一张圆脸,妆容精致美丽,山根猜测她便是昨天接电话的儿媳妇,也就是海辞堂老板说的过世儿子的未亡人。此时,山根想起了昨天在电话中等待时听见的音乐和几个男人刻意压低的笑声,不过虽说是未亡人,她的夫婿也已去世两年,若一直穿着黑色丧服反倒显得奇怪。

“快请进吧。”

儿媳彬彬有礼地邀请道。若这里是一座日式宅邸,她恐怕会以双手三指撑地,向山根行个跪礼吧。

她的笑容带着几分可爱,就像电话里听到的声音一样。不过配上这般容貌,几分可爱里又多了几分娇艳。虽然只是一瞬间,那双又大又黑的眸子还是定定地把山根打量了一番。

山根被领到一间宽敞的会客厅,墙上的西方绘画与架上的瓷器为客人营造了舒适的氛围。瓷器有明代的青瓷,还有染付唐草和龙涛纹的瓷壶、瓷盘。壁炉上还装饰着唐三彩壶,恐怕都是真品。地毯以绯色打底,织入了黄蓝两色的马赛克图案,应为伊朗制品。这块地毯衬托了古色古香的瓷器,也与墙上使用原色较多的西方绘画相呼应,品位还算不错。可是,这里并没有立体声音响。如此说来,周围也看不见电话机,想必跟昨天听见音乐的不是一个房间。不远处的柳树及墙边雪松的轮廓透过白纱窗帘映入山根的眼帘,宛如一片刺绣。

等了约莫五分钟,外面有人轻声敲门,门打开后,一对身材高挑、穿着和服的夫妻走了进来。山根马上站了起来,也为这家老主人的面孔之长暗自感到惊讶。虽然海辞堂老板对他说过,不过那张马脸着实比他想象的还要夸张。

主人双眼极大,鼻梁修长,口鼻之间的距离也不短,使得人中的线条尤为显眼。他眼袋低垂,法令纹好似刀劈,面色果然蜡黄。他在和服之上还披了一件黑色无袖罩衫。

旁边的夫人虽然也是长脸,与丈夫相比却显得娇小许多。她身穿淡褐色盐泽织和服,配一条浓绿色腰带,虽然老练,却通过配色凸显了一丝华丽。夫人头发也很浓密,只是眼窝深陷,颈部也浮现着不太明显的青筋。此外,她的姿态也苗条挺拔。

主人深良英之辅在夫人的搀扶下缓缓走到焦茶色的皮椅上落座,随即,夫人又动作利落地拿起一只鲜艳的靠垫为他垫在了身后。英之辅坐着的时候身材也很修长,只是佝偻着背,上身略显不稳地摇晃了一阵。夫人在旁边扶住他的肩膀,才总算让他坐定了。看这个模样,英之辅的生活起居应该都需要妻子照顾。

山根问候了几句,英之辅蠕动长长的下巴回应道。

“已故犬子的藏书能够来到你手上,想必是一种缘分。”

他的声音沙哑,但与身体有着不相称的纤细。

“的确如此。今日又承蒙您为此事专门来访,实在感激不尽。”

夫人在一旁恭恭敬敬地招呼了山根。她细长的眼睛上笼罩着眼窝的阴影,面颊也向内凹陷,不过总能让人感觉到虽然年近五十,仍在静静抵抗迅速衰老之容颜的风情。她与刚才短暂遇见的儿媳相比少了几分艳丽,淡淡的妆容底下明显透出了干燥的肌肤。不过,这位夫人乍一看的确与丈夫相差有十岁左右。

夫人继续说道。

“犬子名叫英一,两年前因一场车祸丧生。当时拐角处冲出一辆车,他为了躲避,开车撞到了路旁的树上。因为他是独子,我们都万分悲痛。小媳刚与犬子结婚两年,犬子从外国语大学毕业,被安排到了外子相熟的贸易商社工作,本来正要乐享人生,谁知竟发生了如此噩梦般的灾难。我们夫妻俩都痛心疾首,甚至失去了活着的气力。”

“少说两句。”

英之辅轻声制止道。他的视线一直对着刚才山根看见的窗帘外的植物。

“是。”

夫人垂下了头。

“十分抱歉。”

她与丈夫一同向山根道了歉。

山根表示了哀悼之意,同时想,失去家中独子想必是真的让他们悲痛万分吧。可是,儿子两年前已经死去,儿媳却还留在家中,这又是怎么回事?她还如此年轻,完全可以回娘家去,而至今仍留在婆家,莫非是有了孩子?

由于是初次访问,突然去安抚主人家的哀愁难免有些怪异,于是山根换了个话题。

“听闻令郎毕业于外国语大学,我这才心中了然。因为我此前一直想,今时今日,恐怕不会有人如此热衷于俄语的书籍。不过话说回来,令郎真是十分热衷东洋研究啊。”

可是,英之辅并没有回话。

“那个——”

夫人在一旁朝山根笑了笑。

“实在抱歉,外子耳背,本想烦请您高声再说一遍,不过暂时先由我来向外子转达,您看如何?”

“哦,请吧,请吧……”

山根正不知所措,正巧这家的儿媳端着红茶进来了。霎时间,屋里气氛明快了不少。 CW6aVHn2hZjUJ3VO9ZN0pS0qLrRuIf23KSQf1KgfXeWK6HEJ+ExJXabVGovJV/U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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