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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篇

曹操曰:计者,选将、量敌、度地、料卒,计于庙堂也。

导读

计者,算也。计算何事?道,天,地,将,法。庙堂之上,以敌我之五事较优劣,定胜负。胜负既定,然后兴师动众。

兵家权谋,莫先于此,故为篇首。

孙子曰:兵者a,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b。

a 兵:兵器,武器。这里指军事战争。

b 察:调查,考察。

孙子说:战争,乃国家的大事,关系到人民生死,社稷存亡,不可不细心考察推究。

战争事关生死存亡,“不可不察”,不可不慎重。曹操有言:“方今天下大乱,智士劳心之时也。”(《与荀攸书》)曹操本人机警多谋,身边更有一个强大的“智囊团”—像荀彧、郭嘉、荀攸、贾诩以及后起的司马懿,等等—如众星拱月般提供知识见解、用兵谋略以及思想智慧等多层面的资源支持。

可以说,曹操大体做到了从谏如流,充分发挥每一个臣属的聪明才智,汇集众人智慧为我所用,在用兵之时能做到“不可不察”的基本要求。若非其人,还是慎言兵事,例如东汉末年的大将军—何进。汉灵帝中平六年(189)四月,汉灵帝刘宏死,其子刘辩即位,年十七,是为少帝。刘辩之母何太后听政。何太后之兄大将军何进,图谋诛杀宦官,于是在这一年的秋天密召董卓带兵进京,不料事泄,宦官张让、段珪等率先动手,把何进等人诱杀于宫中。

何进的部将袁绍等人乘机发动兵变,入宫焚烧宫殿,诛杀宦官两千余人。张让等人则劫持少帝刘辩及其弟陈留王刘协出走,待追兵至,张让、段珪投河死。董卓带兵迎少帝还宫,此后独揽朝政,拥兵自重,不久又杀何太后,废少帝为弘农王,立刘协为帝,是为汉献帝。

在这一历史进程的关键时期,大将军何进的犹犹豫豫,不果断,不坚决,在曹操看来是最不可容忍的。此时的曹操为汉廷西园八校尉之一的典军校尉,虽然官微言轻,但见识颇高—在是年的十二月,董卓为相国独专朝政,他早早地逃离京师,潜行至陈留(今河南陈留)开始招兵买马,起兵于陈留己吾(今河南宁陵),第二年即以行奋武将军之职加入到讨董联军中来。

最初,何进谋求诛杀乱政的宦官,但何太后不同意,弟弟何苗因为收受宦官的贿赂,也前来劝阻,宦官趁势服软,假装认罪;部将袁绍曾力劝何进痛下狠手,何进表现的却是犹豫不定,以致延误战机,招来杀身之祸,少帝也因之被挟持出走,以至于酿成董卓独揽国家大权,最后又杀掉何太后和少帝,焚毁京都洛阳城的惨剧。对此,曹操《薤露行》一诗感慨道:“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强。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狩,天子出巡之意。执,这里是挟持之意。白虹贯日,古人认为天上山现白虹贯日的天象,意味人世有祸及君主的事情发生,例如《后汉书·献帝纪》记载有“初平元年二月,白虹贯日”。

曹操注解“计篇”之计时有言,“计者,选将、量敌、度地、料卒、远近、险易,计于庙堂也”,的确,战争谋划军事斗争需要面面俱到,驾驭全局。曹操雄才大略,气度不凡,文武兼资,反观胸无谋略、优柔寡断、除奸不成反而祸国殃民身罹其害的大将军何进,则不过是一个沐猴而冠的小人而已。的确,小智小慧不足以图谋力不能及的军政大事,而且像何进这样的对东汉王朝造成的后果无疑是沉痛的:“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薤露行》)

故经之以五事a,校之以计而索其情b。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c,令民与上同意也d,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e。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f。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g。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h。凡此五者,将莫不闻i,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j。

a 经:量度,筹划。这里是列出条目分析比较的意思。

b 曹操注曰:谓下五事七计,求彼我之情。校:通“较”,比较,检核。计:即下文所言“主孰有道”等七计。索:寻求。情:实情,状况。

c 曹操注曰:谓导之以教令。

d 上:国君。同意:同心,一心。

e 曹操注曰:危者,危疑也。

f 阴阳:包括军事在内的古代天文、历法、占卜之学中的主要概念之一。阴阳为贯通宇宙天地万事万物两大对立面,本为化生万物的二气,引申义颇多,如日、白昼、春夏、东和南为阳,月、黑夜、秋冬、西和北为阴,等等。兵家专讲阴阳的一派,史称“兵阴阳”。物的时制:时令,季节。

g 曹操注曰:言以九地形势不同,因时制利也。论在《九地》篇中。死生:可存活下来的安全地形,还是绝望艰困之境。这里指地形是否有利进攻,便于退守。

h 曹操注曰:曲制者,部曲、旗帜、金鼓之制也。曲制:部队编制。曹操注曰:官者,五官之分也。道者,粮路也。官道:管理三军将士的办法。曹操注曰:主用者,主军费用也。主用:掌管军队的经费物资。主,掌管;用,物资费用。

i 闻:知道,了解。

j 曹操注曰:同闻五者,将知其变极,则胜也。

所以,要从以下五个方面对战前形势进行分析研究,比较敌我双方各自的条件,从中推究出战争胜负的关键之所在。一是道,二是天,三是地,四是将,五是法。所谓“道”,是使民众和君主的意愿相一致,这样民众能做到为国君出生入死。所谓“天”,是指昼夜、晴雨、冷热、季节的更替等。所谓“地”,是指路程的远近,地势的险要或平坦,战场的广阔或狭窄,地形是生地还是死地等地理条件。所谓“将”,指将帅的军事才智,能否做到赏罚有信,关爱部下,勇敢果断,军纪严明。所谓“法”,指军队的编制制度,管理将士的方法,军用物资的管理供应等。这五个方面,将帅没有不知道的,只有深刻领会真正掌握这些的人才能获得胜利,否则就不能取胜。

孙子有言: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

曹操注曰:顺天行诛,因阴阳四时之制。故《司马法》曰:冬夏不兴师,所以兼爱吾民也。

所有的军事活动无不在一定的时空条件下进行,故而战争的自然环境等诸多因素,尤其是天气时节、气象气候、温暖寒凉等对军事行动有或浅或深的制约和影响。由此,行军作战一定要处理好阴阳四时这一关键因素。

曹操南征北战戎马一生,其所谓的“顺天行诛”的“天”,很具体,很现实,没有人格神明的意味在,军事行动必须因循“阴阳四时之制”。阴阳四时,指外在环境以及由此而关联的观念认定、文化认同,尤其是前者是绝对容不得想象的,更不可视而不见。“阴阳四时”当然可宽泛理解,例如曹操在所著《兵法》即有:“太白已出高,贼鱼入人境,可击必胜,去,勿追,虽见其利,必有后害。”太白,即金星,又名启明、长庚,早晨出现在东方,故又曰启明。像“太白已出高,贼鱼入人境”之类的推衍,在今天看来或许有迷信的成分在,但的确是彼时军事家对四时天象的认知,有尊崇的意味在其中。

建安十六年(211),曹操亲率大军征讨关中的马超、韩遂等部。是年九月,大军绕过马超把守的潼关,准备横渡渭水。马超率领潼关守军直奔渭水入黄河口处一带,布下重兵予以拦截堵击。曹操下令多设疑兵以分散敌兵,又急命在渭水之上架设浮桥,连夜分兵渡河。曹军每次渡过渭水抵达南岸,还没来得及在对岸安营扎寨,即被马超所部的骑兵冲破。且关中土地多沙,无法筑造营垒。此时有人建议,可利用关中地区天气寒冷及土地多沙的特点,起沙为城,而后以水灌之,一夜即可建成一座城池。曹操从之,军中多作绢袋以运水,夜间渡兵过河之后悄悄造城。至第二日,天大亮,一坚固的“冰”城已经筑成。曹军由此在河对岸站稳脚跟,人马得以尽渡渭水。

建安十九年(214)闰五月,孙权攻破曹操在淮南地区的桥头堡—皖城,庐江太守朱光被擒,城中男女老小人口数万被俘。曹操留少子曹植守邺城,自己亲率大军抵达合肥,欲南征东吴。此时正好赶上江淮地区的雨季,三军将士大都不愿进军。曹操依然执意出兵,因为阴雨连绵,士卒不习水战,情绪低落,军心不安。出兵三月,徒耗钱粮而未能取得任何战果,只得于十月引兵自合肥而还。此即不遵从天时不顺遂军心用兵的教训。

孙子有言:将者,智、信、仁、勇、严也。

曹操注曰:将宜五德备也。

曹操在对“计篇”之“计”的注解中即把将“选将”作为“计”之首,可见曹操对将领的选拔的重视。曹操经常挂在嘴边的是:如有一点功劳勋业可言的话,“皆部曲将校之助”(《上书让增封武平侯》),他在自内心深处倚重帐下这些带领士兵冲锋陷阵的将校们。曹操选将不拘一格,唯才是举,擢拔有度,故而在曹操麾下聚集起大批杰出的将领。陈寿《三国志》曾这样评说:“太祖(曹操)建兹武功,而时之良将,五子为先。”这里所说的“五子”即曹操军事集团中最杰出的五位将领:乐进,张辽,于禁,徐晃和张郃。曹操《表称乐进于禁张辽》一文中这样称美乐进等将领:“武力既弘,计略周备,质忠性一,守执节义,每临战攻,常为督率,奋强突固,无坚不陷,自援桴鼓,手不知倦。又遣别征,统御师旅,抚众则和,奉令无犯,当敌制决,靡有遗失。”下面,我们来简单认识一下曹操的五子良将:

乐进,字文谦,阳平卫国(今河南清丰)人,以胆识英烈著称,随军南征北讨,战功无数。官渡之战中奋勇力战,斩杀袁绍部将淳于琼;与袁谭、袁尚大战于黎阳,斩杀大将严敬。其后,乐进别击黄巾、雍奴、管承,皆大破之。随曹操平荆州,留屯襄阳,进击关羽等人,击退其众,南郡诸郡的山谷蛮夷都前往乐进处投降。后来从曹操征孙权,假进节。曹操回师后,留乐进与张辽、李典屯兵于合肥。乐进数有军功,迁右将军。建安二十三年(218)去世,谥曰威侯。

张辽,字文远,雁门马邑(今山西朔州)人,初属并州刺史丁原,继追随吕布,吕布死,归曹操,为曹操麾下名将之一。跟随曹操进攻袁尚、袁谭兄弟,并远征乌桓,立下战功无数。建安二十年(215),孙权攻合肥,张辽率敢死之士八百人在逍遥津(今安徽合肥)大破孙权,被任为征东将军。后率军攻吴,病死军中。

于禁,字文则,泰山巨平(今山东泰安)人,初从济北相鲍信,后归曹操。追随曹操击黄巾军和吕布、张绣、袁绍等,任虎威将军。建安二十四年(219),曹仁与蜀将关羽相拒于樊城,于禁率军增援,时逢汉水泛滥,所部七军皆被淹没,遂降。后孙权夺取荆州,被遣返回魏,最终惭恨而死。

徐晃,字公明,河东杨县(今山西洪洞)人。官渡之战中,徐晃率军截烧袁军粮车,袁军由此陷入被动。渭南之战中,率部奇袭渭北,为曹操打败马超,夺取关中立下汗马功劳。后奉命救援襄阳和樊城,大破蜀汉关羽所部。

张郃,河间鄚县(今河北任丘北)人。原为袁绍部将,官渡之战后归曹操,后率军西拒诸葛亮,在街亭(今甘肃庄浪)破蜀军前锋马谡,因功升车骑将军。后在木门(今甘肃天水)与蜀军作战中箭而死。

这些优秀将领皆具“五德”,在智、信、仁、勇、严等方面各有偏重,都不失为良将之选。

故校之以计而索其情a,曰:主孰有道b?将孰有能c?天地孰得d?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矣。

a 曹操注曰:索其情者,胜负之情。

b 曹操注曰:道德。孰:谁,哪一方。

c 曹操注曰:智能。

d 曹操注曰:天时、地利。

由此要从以下七个方面来比较敌我双方的各种条件,从中找出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哪一方的君主更加贤明有道?哪一方的将领更贤能更有才干?哪一方占据更有利的天时地利条件?哪一方的法令能够贯彻执行?哪一方的装备更优良,军队更强大?哪一方的士卒训练有素?哪一方的赏罚更加严明?我们对比分析这些,就可以知道谁胜谁负了。

孙子有言:法令孰行?

曹操注曰:设而不犯,犯而必诛。

曹操从初举孝廉步上政治舞台起就展现出执法严明的特征。这一特征在日后曹操的治军方略中体现得更为明显。曹操用兵,强调依法制军,并亲自制定了一系列的军中操令,赏功罚罪,执法肃然。史籍中记载有曹操“割发代首”之事,传为美谈。

曹操累年出征,行经麦地之中,下令士卒不得践踏败坏麦苗,犯者死。骑兵皆下马,小心翼翼,付麦以相持。曹操的马受惊腾入麦中,于是敕主簿议罪。主簿对以《春秋》之义,罚不加于尊。曹操认为:“制法而自犯之,何以统率属下?然我为军帅,不可自杀,请自刑。”于是,援剑割发置于地上,以示惩戒之意。割去头发在中国古代是一项严厉的刑法,被称为“髡刑”。曹操治军之严明,可见一斑。

法令之设,是为了让人不敢去触犯;若有违法令,必然要惩处之。按《春秋》义法,刑罚不加于尊者,曹操以通达著称,割发代首,两不相违,践行的还是孙子一再追问并强调的—法令能否严格并坚决地贯彻执行下去。

孙子有言:吾以此知胜负矣。

曹操注曰:以七事计之,知胜负矣。

东汉末年出现地方豪强、州郡长官拥兵自重和武装割据的局面,但其中大部分的人物、派系和地方势力尤其是武夫或儒生,因为缺乏足够的智识谋略抑或胆识才干,最终在兼并战中灰飞烟灭。值得注意的是,率先败下阵来的就是所谓的迂阔的儒士,即便出身于世家大户或身居高位者;再者就是所谓的头脑简单的赳赳武夫,即便弓马再怎么娴熟,气力如何能摧拔山兮,没有智谋和庙算是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成就伟业的。

曹操迎天子于许都之后,拥兵自重的袁绍心中大为不服。袁绍此时已经兼并黄河以北各郡县,天下群雄都畏惧他的强大。建安三年(198),曹操已南破张绣,解除掉肘腋之患,东擒吕布,平定徐州,势力大增,进而与袁绍相抗衡。

大名士孔融 对曹操的谋士荀彧分析道:袁绍地广兵强,有田丰、许攸等谋臣替他出谋划策,审配、逢纪等忠臣为他干事,颜良、文丑勇冠三军,为他统领军队,恐怕很难战胜啊!荀彧则有自己独到的分析:袁绍兵虽众而法令不整肃,田丰刚愎而好犯上,许攸贪婪而不检束,审配专权而无谋,逢纪果决而刚愎自用,这两人料理后方,如果许攸家犯了法,一定不会放过,不宽纵,许攸必然叛变。至于颜良、文丑,不过匹夫之勇罢了,可以一战而擒!

从上面两家的分析来看,孔融无疑属于不通军事时务的儒士之类的人物,他的见解还是浮在表面之上,而荀彧则鞭辟入里,无愧大谋臣之称。

将听吾计a,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计利以听b,乃为之势,以佐其外c。势者,因利而制权也d。兵者,诡道也e。故能而示之不能f,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g,乱而取之h,实而备之i,强而避之j,怒而挠之k,卑而骄之,佚而劳之l,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m,不可先传也。

a 将:如果。

b 利:有利的计策被采纳。听:听从,依从。

c 曹操注曰:常法之外也。佐:辅助。

d 曹操注曰:制由权也,权因事制也。制权:根据情况而采取相应的行动。

e 曹操注曰:兵无常形,以诡诈为道。

f 示:伪装。

g 利:指贪利的对手。

h 取:设伏偷袭以败敌。

i 曹操注曰:敌治实,须备之也。实而备之:指对力量充实强大的敌人要小心防备。

j 曹操注曰:避其所长也。

k 曹操注曰:待其衰懈也。挠:挑逗,骚扰。

l 曹操注曰:以利劳之。佚:通“逸”。这里指休整充分。

m 胜:佳妙,诀窍。

如果听从我的计策,指挥作战就一定能胜利,那我就留用他。倘若不听从我的计策,指挥作战就一定会失败,那就不任用他。有利的计策已经被采纳,还要设法造势来辅助计策的实施。所谓“势”,就是根据情况是否有利而采取相应的行动。战争,即一种诡诈多变的行为。所以,能攻打而装作不能攻打,要攻打而装作不准备攻打,要在近处行动却装作在远处行动,要在远处行动却装作在近处行动。对于贪利的敌人,要用小利来引诱他,对于处于混乱中的敌人要乘机攻取他。对于力量充实的敌人,要小心防备。对于强大的敌人,要暂时避让。对于易怒的敌人,要去挑逗激怒他。对于轻视我方的敌人,要设法让他更加骄傲轻敌。对于休整充分的敌人,要设法使其疲劳。对于内部和睦的敌人,要设法离间他。要在敌人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攻击,要在敌人意想不到的情况下行动。这些是军事家取胜的奥秘,是不可事先传授的,必须在战争中根据具体情况灵活运用的。

孙子有言: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

曹操注曰:不能定计,则退去之。

汉献帝初平元年(190)正月,关东州郡起兵讨伐董卓,打出“诛除国贼”“并赴国难”的旗号,推举袁绍为盟主,曹操为行奋武将军。各地豪强,大侠富族,纷纷响应,出现万里相赴的局面。

董卓挟持汉献帝西迁长安,焚洛阳城。袁绍等畏惧董卓兵强,不敢先进,而关东联军的其他首领缺乏战略眼光畏手畏脚,曹操于是进言:“举义兵以诛暴乱,大众已合,诸君何疑?向使董卓闻山东兵起,倚王室之重,据二周之险,东向以临天下;虽以无道行之,犹足为患。今焚烧宫室,劫迁天子,海内震动,不知所归,此天亡之时也。一战而天下定矣,不可失也。”

东部联军已经形成从南(袁术为首)、东(刘岱、张邈、鲍信、曹操等)、北(袁绍、王匡等)三面包围进逼董卓之势。曹操主张立即发起进攻,遂独自引兵向西,待机进攻洛阳,与董卓将徐荣战于荥阳汴水之间,结果大败而回。归至酸枣后,曹操见诸将不图西进,愤怒谴责东线众将领,并再次为之谋划攻打董卓之计:“使勃海引河内之众临孟津,酸枣诸将守成皋,据敖仓,塞 辕、太谷,全制其险;使袁将军率南阳之军军丹、析,入武关,以震三辅:皆高垒深壁,勿与战,益为疑兵,示天下形势,以顺诛逆,可立定也。今兵以义动,持疑而不进,失天下之望,窃为诸君耻之!”

张邈等人拒不采纳曹操的建议。曹操见状,于是主动地独自引兵离去。“不能定计,则退去之”,是基于对自身实力和周遭情形的理性判断,退而求其次。曹操先是到扬州募兵,而后进驻河内,其后进入东郡并由此而奠定日后割据之基业。

孙子有言: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曹操注曰:欲进而治去道,若韩信之袭安邑,陈舟临晋而渡于夏阳也。

曹操此处言及的韩信袭取安邑之战,践行的即是“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的作战原则。汉高祖二年(前205),魏王豹反叛刘邦,与项羽订约讲和。八月,刘邦任命韩信为左丞相,攻打魏王豹。魏王将主力部队驻扎于蒲坂,堵塞临晋关。韩信乃增设疑兵,陈船假意要在临晋渡河,而伏兵从夏阳以木制盆瓮浮水渡河,偷袭安邑。大败魏军,俘虏魏王豹,平定魏地。

官渡决战前有白马之围,曹操一方很好地处理了战场上的远和近,进和退之间的关系,最终取得胜利。建安五年(200)二月,袁绍派遣郭图、淳于琼、颜良进攻东郡太守刘延于白马(今河南浚县东南),袁绍自己则引兵至黎阳,即将渡河以寻求曹军主力作战。刘延兵马太少,只有1000军兵,又遭到围攻,情况危急。四月,曹操亲率驻扎在官渡的曹军北上,以解白马之围。

当部队正向前开进时,荀攸分析眼前形势,认为不能与实力悬殊的强大敌军正面对抗,提出声东击西、解救白马的作战方略,袁绍兵多,应设法分散其兵力;于是劝曹操引兵先到延津,伪装渡河攻击袁绍的侧后方,使袁绍分兵向西应战,然后再派轻骑袭击进攻白马的袁军。如此运兵,看似迂远,实则可以做到攻其不备,一定可以打败以颜良为首的袁绍军。

曹操依计而行,袁绍果然分兵延津。曹操乘机率轻骑兼程奔袭,颜良发现曹军时已只有十来里的距离,生性急躁狭隘的颜良惊慌之中,仓促应战。曹操以张辽和关羽为先锋出战,结果颜良被关羽策马刺杀于万军之中,斩其首级而还。袁军众人震惊不已,无人敢抵挡曹军的冲击,纷纷败退下来。曹操此战解白马之围,又以大胜之兵迁移白马当地的百姓沿河西撤。

孙子有言:亲而离之。

曹操注曰:以间离之。

对手内部亲如一家铁板一块,那自然是不好对付的,若要强攻,势必有出现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可能。如何去瓦解敌人内部的“亲密”关系呢?曹操说以“间”的方式让他们分崩离析!

关西,即潼关以西的关中和陇右地区,一直都是曹操进攻江东、益州的大后方。这一广大的地区在名义上臣属东汉朝廷,实际上被凉州的韩遂、马超集团以及董卓集团的残余势力盘踞把控,是一个半割据的状态,制约曹操率兵南下。汉献帝建安十六年(211)三月,曹操命司隶校尉钟繇和征西护军夏侯渊分兵进攻汉中的张鲁,结果逼得关西众将马超、韩遂、杨秋、李堪、成宜等十部人人自危,于是群起反叛曹操。

曹操开始西征马超。待曹军突破潼关险要,马超等人驻守渭南,发现自己西去的归路被截断,夜袭曹营又遭伏兵掩杀。于是一面集结主力于渭南,希望阻止曹军后续兵力进入此地,一面派人送信,提出以割让黄河以西的广大地区为条件讲和。

马超等人多次前来挑战,曹操并不应战;马超等人再三请求割地求和,并提出让自己的儿子做人质,以求和解。曹操听从谋士觉得稳操胜券,对求和置之不理。九月,曹操率全军渡过渭水,贾诩之计,假意先答应下来。

韩遂请求与曹操会面。曹操与韩遂的父亲在同一年被举为孝廉,又与韩遂年龄相当,几乎算是同辈,因此两人都骑着战马在阵前马靠马交谈了很长时间,他们不谈军事,只叙京城故旧昔日往事,说到高兴处,二人拍手大笑。

这次不同寻常的会见结束后,马超问韩遂,曹操都说了些什么?韩遂回答说,没谈什么。于是,马超等人对韩遂有了猜疑之心。过了几天,曹操给韩遂写了封信,故意在上面涂改了许多地方,好像是韩遂心虚自己改的一样。马超等人更加怀疑。

曹操亲自上阵上演了一出“以间离之”的好戏,利用关西众将互相猜忌的时机,与他们约期会战。曹操先用轻装部队挑逗敌军,打了一段时间之后派出精锐骑兵夹攻,大破关西军。成宜、李堪等被斩杀,韩遂、马超等人逃到凉州陇右,杨秋逃奔至安定(今甘肃镇原),至此,关中得以平定。

孙子有言: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曹操注曰:击其懈怠,出其空虚。

《孙子兵法》中的“无备”,曹操具体解读为敌方之“懈怠”,“不意”解读为“空虚”。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曹操有第一手的作战经验。

建安九年(204),曹操亲率大军围攻邺城,守卫邺城的是袁绍的大谋士审配。

官渡一战,袁氏集团在大败之后在内部掀起“清算”之风,谋臣将帅之间彼此攻击陷害。官渡战前因进言而下狱的谋士田丰,因逢纪的挑唆而遭到杀害,袁绍外表宽厚而内心嫉妒苛刻的性格展露无遗。在官渡之战中,审配的两个儿子都被曹军俘虏了,这成了审配的“小辫子”。有人开始劝袁绍撤掉审配的守城之职,他随时有反叛的可能。袁绍本来已派孟岱为监军,代替审配守卫邺城。此时一向与审配不和的逢纪却向袁绍建言:审配天性刚烈正直,时常以古人贞节之操砥砺自己,决不会因两个儿子在曹营而生背离之心,请不必怀疑之。袁绍听从逢纪之见,恢复了审配的职位。袁绍死后,袁谭、袁尚又起纷争,审配站在袁尚一方,而曹操引诱笼络袁谭为同盟,与势力强大的袁尚为战。

建安九年(204)的二月,袁尚领兵北上攻击袁谭,留审配、苏由守邺城,趁邺城兵力减弱之际,曹操迅速进军包围邺城,与袁谭一北一南形成夹击之势。邺城 ,以地大人众著称,城墙坚实,防守设施密布,曹军围城强攻一个多月竟未能奏效。是年五月,曹操改变策略,不再强攻,而是毁掉之前攻城用的土山和地道,在城外四周开挖堑壕周长达四十里,准备长期围城。

开凿堑壕时,曹操初令浅尝辄止,似乎人马可一越而过。守城的审配望之而发出冷笑。这个时候,以审配为首的守军肯定是懈怠的,他们不再出兵袭扰曹操的工程部队,也不再破坏沟堑。曹操急令夜间加紧开掘,挖出广深二丈的大堑壕,又引来漳河之水灌注其中。至此,邺城被大水围困,自五月至八月,城中饿死者过半。

袁尚得知邺城危急,回兵救援,被曹操击败。曹操命人把缴获的袁尚的印绶、斧钺和衣物等向城中守军展示,以瓦解守军斗志。唯有忠心耿耿的审配坚持抵抗,鼓励将士道:曹军已疲惫不堪,袁熙的军队即将前来。审配的侄儿为东门校尉,见大势已去遂开门迎降。审配抵抗到最后,被活捉后宁死不降,被杀。

孙子有言: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曹操注曰:传,犹泄也。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临敌变化,不可先传也。故料敌在心,察机在目也。

战场形势复杂多变,瞬息之间即有突变逆转之可能,由此曹操强调不可提前泄露制胜之略;料敌在心,察机在目,待大方向定好后,把执行权交给前方的将士。

汉献帝建安二十年(215),曹操亲率大军西征张鲁,谋取汉中。为防备东吴孙权进攻合肥,临行之前,曹操交给薛悌一封亲笔急函,命他前往合肥交给驻守在此的主将张辽。信函上有“贼至乃发”的字样,意思是待东吴贼军达到城下之时再拆信阅之。

是年八月,孙权率领十万大军进围合肥。此时的合肥为曹魏政权在东部的军事重镇,但合肥诸将张辽、乐进、李典以及护军薛悌互不统属,手下仅有七千人,大军当前,形势极其危急。于是,诸将共同拆开信函,信中有曹操的教令:“若孙权军来至城下,张辽、李典将军出战,乐进将军守住城池,护军薛悌不得参战。”

诸将阅后满腹狐疑,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只有张辽领会到曹操的指挥方略—张辽和李典勇锐有加,乐进老成持重,而薛悌只是一名文吏,给诸将解释道:曹公远征在外,待其救兵前来,敌军早已攻破我们的城防。由此曹公教吾等众将,待敌军未合便迎而击之,折其盛势,以安众心,然后方可守住合肥。成败之机,在此一战,诸君何疑?

李典素与张辽不和,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慨然以军国之事为重,放下私怨,表示愿与张辽一起出战。

拂晓,张辽披甲执锐,亲选亲率领八百敢死之士,向立足未稳的吴军阵营发起冲击,杀数十人,斩东吴两员大将,直冲到孙权麾下。几番厮杀,大挫吴军士气。后孙权攻打合肥十余日,始终无果,于是决定退师。张辽率军乘势追击,率步兵骑兵在逍遥津突然出现,险些分割围歼退兵动作稍迟缓的孙权,甘宁、吕蒙和凌统等为护卫孙权拼死力战,孙权方才幸免于难。张辽一战而威震江东。据《魏略》记载,此役之后,江东有小儿啼哭不肯止者,父母言说张辽至,孩童无敢哭者。

合肥之守,本来是孤悬一线,无援无助,若专任勇锐,则好战生患;专听怯懦,则畏惧之心顿生,终究难保城池。敌众,必然冒失贪进,轻敌懈怠,绝无退路的张辽率精兵出乎意料地发起攻击,求得声势心气上的大胜,真可谓胜而后守,守则必固。

曹操真可谓料敌在心,事前有调度,只是通过秘而不宣的军令让守城诸将察机在目,临敌变化,奋勇作战,创造出军事史上以绝对劣势兵力成功守城的光辉战例。东晋史学家孙盛对此战的评论相当精彩:“是以魏武推选方员,参以同异,为之密教,节宣其用;事至而应,若合符契,妙矣夫。”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a,得算多也b;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

a 庙算:作战前朝廷对战事进行谋划预判。庙,庙堂,国君议事之所。按宋代张预的注解,古时兴师命将,必致斋于朝廷,授以成算,然后命令派遣之,由此称之为庙算。

b 得算:计谋成功。

在开战之前,对战事进行谋划预判,能胜的一方,是因为计算周密谋划深远,胜利的条件很充分:在开战之前,预判不能胜的一方,是因为计算不周谋划不足,胜利的条件不充足。计算周密就能取胜,计算不周就不能获胜,更何况毫无计算考虑的呢?我们从这些方面去观察,谁胜谁负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了。

孙子有言: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

曹操注曰:以吾道观之矣。

曹操所言的“吾道”大有孔子“吾道一以贯之”(《论语•里仁》)的大精神。曹操的立身行事和军事谋略都蕴含在他的“吾道”之中,对此他身边的大谋士亦有深亮之论。

早在建安二年(197)曹操征讨张绣期间,曹操接连战败,袁绍曾专门修书一封给曹操,言辞轻慢,大有羞辱之意。就在曹操准备再次向张绣发动攻击时,得到情报说袁绍将乘虚而入偷袭曹操的大本营许都,曹操当即率众回师,不得不正面抵挡袁绍。袁绍坐拥四州之地,实力最为强大,曹操担心自己不具备与袁绍抗衡的实力,并且此时的曹操军事集团东有吕布,西有虎视眈眈的关中诸将韩遂、马腾,南面是正与之杀得正酣的张绣,形势非但不乐观,而且严峻异常—“将讨不义,而力不敌”。

曹操的大谋士郭嘉 慧眼独具,认为古今成败,在于人才,苟非其人,虽强易弱。唯一能与曹操争天下的,只有一个袁绍,但在郭嘉看来,袁绍在“度”“谋”“武”“德”四个方面都远不及曹操,而曹操在上述的四方面都远胜过袁绍,且正辅佐天子:“扶义征伐,谁敢不从?绍之强,其何能为?”接着,郭嘉逐条分析曹、袁绍双方的优劣短长,提出著名的“十胜十败”说:

今绍有十败,公有十胜,绍虽强,无能为也。绍繁礼多仪,公体任自然,此道胜也;绍以逆动,公奉顺以率天下,此义胜也;桓、灵以来,政失于宽,绍以宽济宽,故不摄,公纠之以猛而上下知制,此治胜也;绍外宽内忌,用人而疑之,所任唯亲戚子弟,公外易简而内机明,用人无疑,唯才所宜,不问远近,此度胜也;绍多谋少决,失在后事,公得策辄行,应变无穷,此谋胜也;绍高议揖让以收名誉,士之好言饰外者多归之,公以至心待人,不为虚美,士之忠正远见而有实者皆愿为用,此德胜也;绍见人饥寒,恤念之,形于颜色,其所不见,虑或不及,公于目前小事,时有所忽,至于大事,与四海接,恩之所加,皆过其望,虽所不见,虑无不周,此仁胜也;绍大臣争权,谗言惑乱,公御下以道,浸润不行,此明胜也;绍是非不可知,公所是进之以礼,所不是正之以法,此文胜也;绍好为虚势,不知兵要,公以少克众,用兵如神,军人恃之,敌人畏之,此武胜也。

大战之前,郭嘉的“庙算”可谓条分缕析,颇具说服力,不但大振曹军将士的斗志,更助曹操拟定出西抚关中、东绥孙策、打击袁术、平定吕布的战略。 8eBX0OAeWj/KX+AoVwc2fjTar/ZsxsIRe5986MJp9fIsx5Y2+P1XpjkIE9315sM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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