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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土狗老黑

老黑是我们家的狗,一只地道的乡下土狗,土得掉渣儿,整天吊儿郎当一副不招人待见的无赖模样。老黑之所以叫老黑是因为它黑,而且它仗着自己黑,就从来不洗澡,还爱在土里滚,爱在水里蹚,哪儿黑往哪儿钻,哪儿脏往哪儿溜达,弄得一身毛不黄不灰不黑,看不出本色儿,一拍打浑身“冒烟”。最滑稽的是,它的眼睛上边有两个黄点,给人一种戴着眼镜装模作样的感觉。爸说老黑好就好在这两个黄点上,这叫“画狗点睛”,没点准,点眉毛上了。我说:“什么点睛呀,明明就是一只四眼狗,假模假式的不正经。”

老黑就这副四眼狗的“尊容”还爱往人跟前凑,往人身上扑。它身上那股难闻的土腥气呛得人扭过脸去闭住嘴,不敢呼吸,特别是那张五味杂陈的臭嘴,时不时地冒出鸡骨头、烂饼子、湿湿虫、馊泔水的气息,让你闻了很不愉快。

每逢这时,我会几天不理老黑,也不许它在我身边转悠。看妈拿剩饭喂它,我会一脚把狗食盆踢翻。臭烘烘的,别吃!

面对着翻了一地的剩饭,老黑知道我生气了,夹着尾巴不解地看着我,面对一地剩饭不敢张嘴。老黑属于我的七哥老七,老七嫌我欺负他的狗,不满地说:“挺大的人了,跟一条狗较劲,有意思吗?”

我说:“它臭!”

老七说:“家里给它备的饭,实在香得很,不信你也试试!”

我说:“你先做个样子我看看。”

老七说:“你不是什么都爱尝尝吗?……吃狗食理所当然。”

妈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刚放下碗就拌嘴,都是闲的!老七你吃饱了到外头遛遛弯儿,别老闷在屋里。大院口的槐花开得满树香,好些人大老远的过来够槐花呢。”末了,妈又补充了一句,“蒸槐花懒龙那是当季新鲜,你爸最爱吃这个。”

我说:“妈,我也爱吃!”

妈看着老七说:“你要是能摘些槐花来,咱们晚上就吃槐花懒龙。我已经发面了。”

老七嘟嘟囔囔说:“让我混在一群妇女大妈里够槐花……”

我说:“我去!”

妈说:“我偏不让你去,你回屋看你的书去!你爸给你订的《看图识字》,你认了几个字了?马上就该上学的人了!”

我说:“《看图识字》太浅,小人书《大闹天宫》我连蒙带猜都能顺下来了,还在乎那些‘眼、耳、鼻、舌、口’!”

就在我们议论槐花的时候,老黑悄没声儿地把地上的饭吃完了,用大舌头把方砖地上的汤汤水水舔得一干二净,然后摇头晃脑地甩着大尾巴,用嘴一挑门帘,出去了。我追到厨房门口喊道:“老黑,再看见你瞎吃东西,我揍扁了你!”

老黑回过头,冲我使劲摇尾巴。

老七说:“它馋你更馋,想改?难!”

说到馋,我还真是对槐花懒龙充满憧憬,这饭爸爱吃,我更爱吃。以前在三哥工作的颐和园那儿住着时,三哥给我做过槐花懒龙。花是从北宫门外头的大槐树上够下来的,好大好大的一抱,我坐在廊下足足择了半天。为了吃,我肯下功夫,也肯动脑筋琢磨。我曾经跟老三提议不去吃食堂,他的一日三餐改由我来做,保证花样天天翻新。老三说,纵然我很有激情,他也不敢把做饭这样的事情交给我,那样街坊会把他告到单位去,说他虐待少年儿童。那年我六岁,我的理想是当厨子,雷打不动。

蒸懒龙是老北京吃食,家家都能做,一般是将调好的肉馅铺在发面上,卷起来上锅蒸,到点揭锅,一条大白肉龙就乖乖地盘在蒸锅里了。取出来切成一段一段的,是好吃的肉卷子。槐花懒龙口味可不一样,需要把花根择净,铺在发面上,再撒一层小肥肉丁,抓两把白糖,卷了上锅蒸,蒸出来又香又甜,跟肉懒龙完全是两个味道!我问三哥为什么叫懒龙,老三说它胖乎乎、懒洋洋地趴在锅里,连头也不抬,可不就是一条懒龙!老三点着我的脑门说:“这是懒女人做的饭,省事省时,将来你出了门子 ,养十几个孩子,拖儿带女,提鞋掉袜子的一大窝,吃不上饭,蒸一锅懒龙打发日子最好!”

我想,养一群孩子还有懒龙吃,也不错。

可是今天,我们到底也没吃上槐花懒龙,因为没人去够槐花。我也知道,妈让老七去够槐花,是想着法儿让他出去活动活动。老七有病,面色苍白,成天只知道窝在自己的房间里画画,不见太阳,都活抽抽儿 了。如今我都穿短袖了,他还捂着绒衣,成天说冷。

虽然没吃上槐花懒龙,但是吃了妈给我们蒸的一条肉懒龙,肉的也一样好吃。

做懒龙的确很快很容易,只要发好了面就成功了一大半。肉馅是我从西口小铺买来的。懒龙下锅的时候我又在它的脑门儿上安了俩枣,权当眼睛——我们不能蒸一条瞎龙吧!在我的建议下,妈又熬了一锅小米粥,使得这顿晚饭很完美。

饭桌上,我啃着暄腾的肉卷子开始没话找话。我问妈她是不是懒女人。妈问谁说的,我说老三。妈立刻不高兴了。她是老三和老七的继母,不是亲妈,总隔着一层,对这样的评论很在乎。爸批评我在搬弄是非,让我闭嘴别说话,老七说我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又问妈,我结婚以后能生几个孩子,妈想了想说:“顶多三四个吧。”

我说:“老三说我得生十几个,提鞋掉袜子的一大窝。”

老七说:“老三说得绝对正确!”

妈扑哧笑了,说:“这老三,都跟小丫头胡咧咧些什么呀!”

我说:“我喜欢老三,我也觉得生十几个孩子很好,热热闹闹不闷得慌。爸喝粥的大碗上有《百子图》。那上边的孩子都是兄弟,是周文王的儿子,有的翻跟头,有的爬树,有的踢毽子……”我越说越高兴,手舞足蹈,有些忘形,卷子里的肉“啪”地掉在地上,被趴在饭桌底下的老黑一口叼住,霎时吞进肚子,那叫一个快!

我“哇”的一声不干了,推开饭碗让老七赔肉。

老七说:“怎么赖我?怎么赖我?你这叫乐极生悲——”

我说:“你的狗吃了我的肉,不赖你赖谁!”

老七说:“嘁,都是让那一窝孩子闹的,还百子呢……”

妈赶紧把她卷子里的肉抠出来拨到我碗里。

狗的确是老七的,这点没人怀疑,但老黑的出身却很值得人怀疑。谁也说不清楚它是打哪儿来的,也不知道它的爹妈是谁。它莫名其妙地到了我们家,赖着不走,跟老七最好,就像老七的跟屁虫儿一般,所以老黑就是老七的。

大约两年前的清明节,我跟爸和老七到东直门外的东坝河给爷爷奶奶上坟。东坝河离城里挺远的,出了城,还得骑着驴再走一个来钟头。东直门门脸儿 停着好些驴,等着出城下乡的人雇用,所以大伙儿把那块地界叫“驴窝子”。驴窝子的驴都很乖,拾掇得也利落,有灰的,有黑的,有白嘴白眼圈的,还有的脖子下头拴着小铜铃铛,走起路来叮儿当儿很是好听。驴由我挑,讲价由爸爸出面,讲好价,一人一头。赶脚的 把一条花褥子搭在驴背上,表示这头驴已经有主儿雇了。驴骑屁股马骑腰,跟骑马不同,骑驴是要骑在驴屁股上的,这样才稳当,这是爸爸教给我的。骑驴也不像骑马一样需要挂鞍子,只需垫一条小褥子垫儿就可以,深受小脚老太太和孩子们的喜爱。我们骑上驴就照直往东走,过了静安庄,什么时候看见一片松树林,就到我们家坟地了。

太阳暖暖地照耀着,骑着驴走在城外的蓝天下,小燕儿在头顶飞,蝴蝶儿在身边舞。空气里有草的青气,有花的香气,大粪沤肥的酵气,小驴儿身上的汗气,汇成熙熙攘攘的春天,让人打心眼儿里高兴,光想张嘴唱歌。什么祭奠祖先,什么爷爷奶奶,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的心思在路边的粉桃花上,在胯下的小黑驴上。小驴儿在土路上嘚嘚地一路小跑,大脑袋一点一点的。它尽职尽责地驮着我,穿过桃树林,穿过柳树林,穿过一片片开着黄花的菜地,穿过农家的小草房……我身后跟着爸和老七,他们的驴没我的跑得快。

到地儿了,赶脚的把我从驴上抱下来,把驴远远地拴在一棵杨树上,让它们在树底下等我们。坟地不远有户姓李的人家,跟爸很熟,农闲时,老李常给我们家送些老玉米、大南瓜什么的。在我们来扫墓之前,老李已经替我们给几个主要坟头添了土,所以那些坟都很高很大。

爸在一个坟头前把筐里的点心水果摆在石头桌子上,告诉我:“这是咱们家的太老祖,去世有一百多年了。磕头吧!”

我就跪下磕头,一招一式有模有样。北京的孩子不怵这个,都磕过头,就跟北京的孩子都挨过打一样。逢年过节我们都得给老家儿 磕头。当然,不会白磕,磕完头我们能拿到红包,所以,我们都愿意。给太老祖磕头的时候,点心的香味钻进我的鼻子里,勾得人心里痒痒的,口水不自主地溢出来。我边磕头边问:“爸,这萨其马是稻香村买的吧?”

老七把我的脑袋往地上按,说:“磕你的吧!什么时候也忘不了吃,在祖宗面前把人丢完了!”

爸说:“这是小孩的真性情,太老祖喜欢还来不及,哪会怪罪。”爸说着把脸转向土堆说,“您说是吧,祖爷爷?”

老七一按,弄了我一脸土,甚不中看。抬起脸来,我的模样把爸逗乐了,爸把我推到大坟堆前说:“快让太老祖看看,丫丫给太老祖磕头磕成小花栗鼠啦!”

爸说太老祖见了我一定很高兴,磕头磕成花栗鼠的后代,我应该是独一份,太老祖在这儿躺了一百多年也不准遇上我这么一个花栗鼠。我说:“趁着太老祖高兴,我跟怹 要块萨其马吃。”

爸从点心盘里给我挑出一块粘满瓜子仁和红山楂的萨其马,我很满意。

老七远远地瞪了我一眼,他的嘴动了动,虽然没发出声音,我也知道他在骂我“吃货”!

在爸的带领下,我拜过了每一个土堆,爸说地底下睡着我们家好些人,除了太老祖、老祖以外,还有爷爷奶奶、大爷二大爷三大爷、堂兄……虽然没见过他们,他们都是我们家的人,曾经像我们现在一样,在家里进进出出,快快乐乐地活过,干过自己的事情。一拨人过去了,一拨人又接上了,家家都是这个样子。爸说:“每年清明节要来一趟,后人心里得惦记着他们。人都是有根的,咱们的根就在这片土底下。”

我想自己就像一棵小树,在北京这片土地里钻出来,头顶上有太阳,有风,有小鸟,身旁有小兔,有黄鼠狼,脚下的土地连着盘根错节的根……

爸把我领到旁边一座小小的土堆前,告诉我:“这是你一母同胞的哥哥,叫星星。他是你妈唯一的男孩,三岁的时候得白喉 死了。”

星星的坟真小啊,老李也没给他添土,就这样孤零零羞怯怯地靠在地边上,不留神还真看不出来。

星星人小坟也小。

爸说:“三岁而逝算是夭折,不是真正的成人。”

可他毕竟是我的哥哥呀!

一阵小风吹过来,拂乱了我的头发,像是星星在和我打招呼。我突然有些伤感,想哭,为星星哭,为我妈妈哭。星星那么小一个人躺在野外,又黑又冷,他多害怕呀!妈妈也挺可怜的,她的孩子那么小就死了,她该多么难过!她心里装着这么多的难过却从来没对我说起过,我以后再不能招她生气了。

爸替我擦了擦脸上的泪,对我说:“甭给星星磕头了,把你手里这块点心送给他吧。”

我把萨其马摆在星星坟前,怕脏了,垫上了我的花手绢。手绢被风吹起,一扇一扇的,有萨其马压着没有飘起来。我希望星星像我一样,为有点心吃而高兴。萨其马,只要我高兴,可以经常吃,而星星,一年才能吃到一回……

人还是应该活着,活着真好!

赶脚的过来催我们回城,说西边的云彩上来了,怕是要下雨。

走出坟地的时候,我不住地回头看,心里默默地跟星星说再见,说我明年还会跟爸和老七来看他,来给他送萨其马,让他耐心等着,别哭……

我听见爸对老七说:“看见没有,这就是手足亲情啊,血脉连着呢。”

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小黑狗,趴在星星的坟前,抱着萨其马在啃。我本来还想再看看小狗,可是赶脚的一下把我抱到驴背上,拍了驴一巴掌,小驴嘚嘚地往前走了。

小狗让树挡住,看不见了。我说:“爸,有只狗!”

爸说:“乡下狗多,家家都养狗,这个大概是老李家的。”

我说:“它在吃星星的点心!”

老七说:“别大惊小怪的,咱们供的那些点心都得让狗吃了!”

爸说老七的话太难听,没走脑子。

要说吃货,爸绝对是个大吃货!

离东直门还挺远,爸就让我们下来,给了脚钱,让驴回去了。爸说路北有家卖炒疙瘩 的铺子,疙瘩炒得很是地道,不可不吃。我和老七都不拒绝炒疙瘩,在坟地折腾了大半天,我们早饿了。

走近了才知道,爸说的铺子其实就是个棚子。在车水马龙的路边上,几条小板凳,一张木头矮桌,筷子篓里戳着一把脏兮兮的筷子。一口灶,一把炒勺,掌勺的是个胖媳妇,套着一条油脂麻花的布围裙,没说话先咧开嘴笑。爸和掌勺的似乎很熟,不等我们坐下就让人家“来三份羊肉炒疙瘩”。

老七说他不吃羊肉。

掌勺的说可以素炒,也可以蛋炒。

老七说他还是吃素的吧。

不到一刻工夫,羊肉炒疙瘩就端上来了,真是喷香喷香的,咬在嘴里很筋道。爸说,这家的炒疙瘩香就香在起锅的青蒜上,新鲜的青蒜配上嫩羊肉,搁谁谁都得投降。

我说:“爸,我早就投降啦!”

掌勺的说青蒜是他们旁边的地里种的,现吃现拔。

老七要求掌勺的把炒疙瘩的锅拿碱水刷干净,说免得他的炒疙瘩有羊膻气。我夹了一块羊肉凑近他的鼻子,他一把推开,反感地说:“讨厌!”

我说:“你是事儿妈 !”

爸说:“不吃羊肉失了一道人间美味,这样的饭你妈是做不出来的。首先她煮不出这样利落的面疙瘩,其次在关键火候淋不出这样的香醋……”

我赞同爸的话,提议每年不妨多上几回坟,多吃几回炒疙瘩。

如赶脚的所说,棚子外面果然下起了雨。雨点打在棚布上,咚咚,很响。我说:“爸,下雨了。”

爸说:“下雨好哇,清明时节雨纷纷……”

我不失时机地赶紧接上:“路上行人欲断魂。”

我和爸都看着老七,希望他能把诗接下去。

老七说:“没带伞。”

扫兴!

爸说:“看来咱们得冒雨回家了。”

我说:“我可以在雨里跑!”

没等话音落下,我已经冲到了雨中,张开胳膊,仰着脑袋,沿着大路奔跑起来。

凉凉的雨水飘在脸上、身上,小柳条在头顶飘呀飘,小野花在脚下摇呀摇,感觉真好哇!

跑进家门时,我们全身都湿透了。妈见了我们的落汤鸡模样,大吃一惊,说爸太不管不顾,丫丫不说了,老七毕竟是个病人,真有个好歹怎么得了!

妈让老七赶紧把湿衣裳换了,自己忙着到灶上去给他熬姜汤,把我和湿淋淋的爸爸撂在堂屋里。好像老七是面捏的,黄泥堆的;我和爸爸是铁打的,石头雕的。

我使劲打了个大喷嚏。

惊天动地、地动山摇的大喷嚏,很大程度是打给妈听的。妈在厨房没听见,爸笑笑,对我说:“这喷嚏有点假,太夸张了。”

这时,正换衣服的老七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有东西老追着他,叼他的裤脚。爸低头一看,瞅见老七脚底下跟着一只又丑又脏的小泥狗。

小狗滚了一身泥,浑身的毛全粘在了一起,完全是个泥球儿了。它的小尾巴像条烂绳子,就算浑身哆嗦着,还不忘了摇。

我想起来了,这就是在星星坟前吃萨其马的那只小狗,它竟然跟着我们跑回家来了!

我要把小狗抓过来,小狗不让,使劲往老七身后躲。我使劲再拽,它缩得更狠,开始嗷嗷地叫唤,后来索性张开嘴准备咬了。

老七一边躲闪着一边说:“你干吗老跟着我?干吗老跟着我?”

爸说:“看来这狗只认老七。”

我说:“是老七的狗。”

狗把堂屋的砖地搞得全是黄泥,坟地里带来的黄泥,让人无处下脚。妈端着姜汤进来,看到这情景说:“怎么还弄回只狗?”

我说:“不是我们弄回来的,是它自己跟来的。”

爸说:“对,是它自己跟来的!”

妈对小狗好像不太反感,心疼地说:“小小的东西跟着你们,进城,过马路,钻胡同,那么远的路,愣是没跟丢,不容易呢!”

我说:“我们半路还吃了一回炒疙瘩,我们吃炒疙瘩的时候,它肯定偷偷躲在什么地方,等着我们。”

妈摸着小泥狗的脑袋说:“你还挺有心计,知道等着。”

妈说热水已经烧好了,让老七赶紧去泡个热水澡。老七去洗澡,小狗跟在老七后头,一步不落。

老七的姜汤全灌到了我的肚子里,不是我爱喝那又辣又甜的姜汤,是我真的发烧了,老七反倒没事。

我晚上没吃饭,捂着被子一夜发汗,一夜昏睡,一惊一炸地哭,把妈急得够呛。爸说我是停食着凉,妈说是那一肚子炒疙瘩吃坏了,一个小丫头哪禁得住那么结实的硬饭!

早晨我睁开眼睛,看见阳光照在窗户上,院里的树影映在窗上一晃一晃的,小麻雀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唤,小尾巴一撅一撅的,像是在演皮影戏。退烧了,我浑身发软,有些饿,穿衣下床,却发现一只鞋找不到了。我光着一只脚蹦到门口,发现我的鞋正被小狗啃着。

这狗无疑就是昨天跟回来的小泥狗了。它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是只挺漂亮的小黑狗,眼眉上一对星星一样的黄点,显出了它的与众不同。见我过来,小狗抬起头看着我,一双眼睛小豆子一样,亮晶晶的,一眨不眨。

我说:“你怎么啃我的鞋?”

小狗不理我,依旧低下头咬鞋,我那双红布鞋被它啃得精湿,鞋帮已经开线了,狗的尖利小牙正沿着裂口使劲撕。

“我还得穿呢!给我!”我抓住鞋往外拉,小狗咬着鞋不撒嘴,我们两个在房门外拉开了锯。老七远远地坐在廊下看着我们争抢,幸灾乐祸地说:“一个屁孩一只狗,很好的画面构图!”

小黑狗的脾气很倔,任我怎么拍打它的脑袋,都死活不松口。要不是老七那声呼哨,它还会一直没完没了地跟我较劲。

我提着一只烂鞋想到妈跟前去告状,告老七的这只脑袋上长着星星的破狗,告老七的纵容!还没走到妈跟前,我就被老七揪着脖领子提溜到廊下。老七低声说:“不许提坟地,不许提星星,更不许把这条狗叫星星狗!”

我点点头,我知道,老七是怕妈想起她死去的儿子伤心。

我说:“那我管它叫小黑,行了吧?”

老七说:“你爱叫什么叫什么,一只狗罢了。”

我说:“总不能管它叫老七吧?”

我的后脖子挨了一个脖儿拐。

我说:“你们是一头儿的,惹急了我就这么叫!”

开始小黑并不知道它叫小黑,任你怎么叫,它都是歪着脑袋呆呆地看着你,不知你叫谁,也不知你要干什么。我对老七说:“这狗傻,跟你一样,听不懂人话。”

老七说:“你等着,慢慢就好了,它还是生。”

后来老七出门就有意带着它,比如他到城墙根儿画雏菊,到地坛画柏树,到雍和宫画牌楼,到柏林寺画芍药什么的,小黑和我都跟着。老七带小黑是为了联络感情,我和老七的感情不用联络,带我是为了帮他看着狗,他画画的时候怕小黑跑丢了。

我说:“感情的联络是要有付出的,平白无故的谁跟你好?凭什么人家就听你的吆喝?你让叫小黑就叫小黑?”

老七说:“你有话直着说,别拐弯抹角。”

在我的建议下,老七到安定门内的饭铺买了半斤糖醋小排骨。然后,他坐在树下画画,我拿排骨喂狗。也不是瞎喂,我先把排骨上的肉啃干净了,再喊一声“小黑”,给一块骨头。一块骨头一声小黑,等半斤骨头散光了,小黑已经知道它叫小黑了。回去的时候,我招呼一声“小黑”,小黑就屁颠儿屁颠儿地跟着我们走了。

小黑越长越漂亮,两只耳朵很精神地直立着,眼睛不大,却是双眼皮,眉上的黄点越发明显可爱,坐在那里,两条腿收拢,很有个狗样。它的一双眼睛永远那么深情地看着你,让你不由得想去摸摸它的脑袋。小黑喜欢人摸它的脑袋,喜欢人夸它漂亮。它什么都能听懂。你要是说它长得好看,它便越发“好看”,装模作样地变得规矩矜持;你要说它丑,它就屁股一掉,愣装听不见。

小黑虽然是只土狗,却绝对忠诚,绝对护家。它不允许外边任何人来我们院里拿东西,不允许外人欺负我们家任何人,包括我妈养的鸡。4号院的赵大爷过来借个竹耙子,小黑在门口把着,愣是不让拿着耙子的赵大爷出门,老头儿那回还真就没借成。有垃圾车路过门口收垃圾,小黑咬着我们家的脏土筐就是不让人往车上倒。它认为,即便是脏土那也是我们家的,谁也不能碰!

爸说,这就是土狗的特性,什么叫看家护院哪,这就叫看家护院!斜对门张家养的那只苏牧 就不行,见谁跟谁好,小偷进去临走还得送到门口说再见。

养了小黑我才知道,原来狗对主人很是依恋。每天吃完晚饭,天一擦黑,小黑就寸步不离老七了。一看到老七刷牙洗脸,它就知道该睡觉了,早早地跑进老七的屋子里,钻进桌底下闭着眼睛开始装睡,有时还会打呼噜,装得像极了。妈不让小黑在老七屋里睡觉,说这样对老七的病不好。妈让老三回来在房檐下给小黑搭了个窝,还铺上了破毡子,说这才是狗应该待的地方。但是,小黑不认这个窝,就是要跟老七在屋里凑合,它喜欢老七。睡觉之前,老七往外轰它,拽它,它就是熟睡不动,“死狗”一般。它的意思是:我都睡着了,你能把我怎的?老七无奈只好让它留在室内。但是,只要老七一躺下,它就从桌底下钻出来,紧紧地挤着老七的床帮,与老七并排而卧,四脚朝天,睡得那叫安然舒坦。

夏天的时候,爸要吃醏(dū)鲜茄,让妈去做。这道菜是老北京家常菜,只有夏天才能吃。带皮圆茄子切成滚刀块,放到夏日的太阳下暴晒四个钟头,直到把茄子晒蔫,然后加酱油和黄豆一块儿焖,不用一点油,熟了加糖收汁,起锅时淋上热花椒油,撒上香菜,咸甜开胃,又香又好吃。那天,妈把茄子放在小板凳上晒,恰巧小黑在院里溜达,妈说:“看着啊,别让鸡啄了!”

小黑就趴在茄子旁边看着。

太阳落下去了,妈来收茄子准备做饭,看见茄子晒蔫了,小黑也晒蔫了,原来小黑一动不动地在茄子旁边“看了”一下午。把妈心疼的,给它又是洗澡又是灌绿豆汤。从那之后,我妈逢人就夸我们家小黑“忠义”“守信”,好像小黑是了不起的天下第一好狗。

小黑得到了家里人的一致喜爱。爸说小黑是一只“文化狗”。他常有朋友和学生到家里来,每逢这时,小黑必定钻进客厅,静静地蹲坐在角落里,做出一副乖巧模样,谁说话它看谁,脑袋来回转动,好像真听得懂似的。逢有客人们展开画轴,小黑准会首先凑过去,挤在最前头,嗅嗅这儿,嗅嗅那儿,做出行家沉思状。客人们会说:“你们家这狗了得!要成精了!”

父亲有些小得意,好像这狗给他争了什么面子,但他会谦虚地说:“一只乡下土狗罢了!”

爸有个学生喜欢小黑,送了它一条红色的项圈,从此小黑的脖子上便有了点缀,显得更精神可爱了。小黑的牙虽然小,但是很厉害,能把硬邦邦的核桃轻而易举地咬碎,把里面的仁儿挑出来吃了。它很清楚装核桃的口袋放在什么地方,老鼠搬家似的,一会儿叼出一个,一会儿叼出一个,蹲在屋檐下,吃得那叫认真。很快,一口袋核桃下去了一半。妈认为是我吃的,我说:“我哪儿有工夫砸核桃,您看看台阶下头那堆核桃皮吧,都是小黑吃的。我要是偷吃,我会把核桃皮藏起来,不让您看见!”

老七说:“这就是人和狗的区别。”

后来我发现小黑不光从厨房偷核桃,还常常把外面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叼回来,埋在我们家的花池子里。在我们家不大的花池子里,我挖出过大量的啃过的骨头、海棠果、木头鸭子,甚至我那只被咬烂的红鞋,这都是小黑认为珍贵而收藏起来的东西。小黑最喜欢的玩具是妈给我缝的小布人儿。它叼着小布人儿满院跑,不许别人碰,连睡觉也枕着,后来这个小布人儿也被它埋在了土里。

小黑在我们家养得很糙,吃我们的残羹剩饭,从来没人特意给过它什么专门的吃食。有时候家人忘了喂它,它可以一天不吃东西,也从没见过不满。老七在生活上大大咧咧,连自己都顾不周全,更何况一只狗。

小黑长大一点了就常到外面跑,很多时候一天不着家,也不知道它上哪儿去了。我们都不担心,知道它一准儿会回来,不怕它丢,也不怕它被人领走,一只土狗,没人稀罕。

天气渐渐热了,妈照顾不了我,也照顾不了小黑了,妈马上要生小孩了。她的精力变得极其有限,脚肿着,脸肿着,挺着巨大的肚子,连走路也困难多了。爸常常请假带妈上医院。大夫说妈的大肚子很危险,因为妈的年龄大了,血压也高,得密切观察,不要出事才好。我问爸什么叫“高血压”,爸说人的血管就像浇花的橡皮水管子,管子被水充满了,撑得没弹性了,压力就大了。我说:“压力增大了水管子会鼓起来,会崩了,妈的血管是不是也会崩?”

爸说当然有可能。我问妈的血管什么时候崩,爸说:“你不听话的时候就崩。”

我说:“我一定听话,不能让妈的血管崩了。”

没过多久,妈就住院了。妈一走,我们家立刻就乱了套,变得群龙无首,各顾各的。爸还是每天上班,说他的课不能停,不能因为自个儿的媳妇住院耽误了学生们的功课。老七除了画画还是画画,有时候甚至还跟我要吃的:“那什么,丫儿,你还藏了什么好吃的?拿出来咱们共享吧!”

老大不小的人了,要跟我“共享”,也亏他说得出口!

我的日常起居,爸以为老七会管,老七以为爸会安排,结果常常是到中午了,我的早饭还没有着落。我可以好几天不洗一回脸,不洗脚也没有妈逼迫着,睡觉前就省了这套麻烦,晚上把鞋一甩,直接就钻了被窝。我的日子过得倒是很自由,每天可以睡到日上三竿,躺在床上一个梦接着一个梦地做。有时候我会一直睡到下午,起来以后干什么,有什么可干的呢,我不知道。

虽然一切由我做主,可我却觉得很无聊,很没意思。家里空落落的,我的心里也空落落的。爸想起来时,下班会给我捎俩烧饼夹酱肘子,想不起来,就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老七神仙似的,几个蜜枣就可以当一顿饭,可我不行啊!不管吃什么,我都得大吃特吃!不吃撑就不叫吃饭。

这天过中午了,我肚子饿,想了半天早饭吃的什么,结果脑袋里一片空白,我便断定这个早晨什么也没吃!我去找老七,老七的门锁着,这是怕我进他屋的信号,他是到隆福寺画铺子去了。我又到厨房转了一圈,厨房里满是灰尘,前几天用过的碗碟还堆在案板上没洗,饭橱里没有剩饭,连块干馒头也找不出来。我很无奈地在台阶上坐下来,捂着咕咕叫的肚子,把头抵在膝盖上,心里委屈极了。脚下一群蚂蚁扯成了长长的一道线,忙忙碌碌地往窝里搬运什么东西,我想一定是吃的,细看,是一条干瘪的青虫儿。

恍惚间,我好像看见妈走过来了,拉着我的手叫:“丫丫……”

我抬起头大声喊:“妈——”

不是妈妈,是小黑,小黑直起身子在舔我的手。它的鼻子湿漉漉的,脑袋上顶着几个蒺藜狗子,不知刚才钻到哪儿去了。想必小黑也几天没吃饭。妈一住院,没人管它了,这些日子它是怎么活的呢?我抱着狗的脖子,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有同病相怜的感觉。可是小黑很精神,不像我这样沮丧。它挣开我的胳膊,大爪子在我腿上蹬了几爪,把我的裤子蹬得乌七八糟的。小黑很欢实地在院里跑了几圈,嗅嗅墙根的狗尾草,视察了一回花池子里的绣球花,乐呵呵地扑咬着阳光下自己的影子。

我突然发现,几日不见,这家伙竟长大了许多,直起身子时简直快跟我一般高了。那双大爪子结实有力,人不经意会被它推一个跟头。

它什么时候长成一只大狗了?

小黑往街门外跑,还不住地回头看我,那意思很明确,让我跟它出去。我跟在小黑后头出了街门。小黑轻车熟路地奔向了垃圾堆,它在垃圾堆里刨着找吃的,很快叼出一块长了绿毛的烂南瓜,趴在一边大口吃起来。看来这是它常干的事情,已经习以为常了。它在垃圾堆里可以填饱肚子,便推想我在这儿也可以找到吃的。

这是狗的想法。

9号院小四儿姥姥的一锅蒸白薯正好揭锅,香喷喷冒着热气,很是吸引人。蒸锅里的白薯个头都不大,我知道是小四儿从郊外白薯地里捡来的。出了东直门就有庄稼地,刨出的白薯有的农民嫌个头太小,扔了不要,小四儿就捡回来。小四儿家生活不富裕,他爸在钢铁厂干活儿,要养活一大家子人,所以他常到城外捡白薯,捡大白菜帮子,捡拉了秧的小南瓜,他们家吃的菜基本都是小四儿捡的。我还跟着小四儿去捡过一回萝卜,地里有刨断了的萝卜,也有水灵灵的萝卜缨子,捡回来都给了小四儿。小四儿姥姥拿萝卜缨子做了棒子面菜团子,给了我两个,那叫一个好吃。

今天,小四儿姥姥的白薯小归小,但依旧红润可爱,非常诱人。平日妈不让我盯着人家的吃食使劲看,说这样不礼貌,没规矩,可不知怎的,这会儿我全忘了,不错眼珠地使劲盯着小四儿姥姥的白薯看。小四儿姥姥把蒸锅水倒在一个脏盆子里,端到门口喊:“老黑,老黑,这儿有好喝的!”

只见小黑从垃圾堆跑过来,脑袋扎在盆子里,伸出舌头,很快将那盆黑红的水舔了个一干二净。小四儿姥姥说:“好喝吧?蒸白薯的水,甜丝丝的。”

我都替我们家的狗害臊,喝人家的剩水还感恩戴德地摇尾巴,没见过什么似的。小四儿姥姥管小黑叫老黑,我觉得这个名字很贴切。的确,那只翻腾垃圾堆的土狗从哪儿看都像无主的野狗,有一股“我的命运我做主”的无赖劲儿和一种随遇而安的洒脱。穷欢乐,傻高兴,它不是土狗老黑是什么!

小四儿姥姥很慷慨地给了我一块蒸白薯。饥饿让我无法拒绝,我连皮也没剥直接把白薯填进嘴里,噎得直瞪眼睛,烫得直吸溜,想必我的模样跟喝蒸锅水的老黑也没什么区别了。小四儿姥姥还要再给我一块,我说不要了,因为在那一刻,我突然想去医院看看妈。

一想起妈,我的心里就有点儿发酸。

小四儿姥姥听说我要去医院,兜了几块白薯让我给妈带去。小四儿姥姥说,虽然不是什么贵重吃食,但是新鲜,是今天早晨才从土里刨出来的。

妈住在东四妇产医院。那个医院我认识,我陪着妈去做过检查。不过那次是坐着三轮车去的,这回我得自己走,应该不会走丢。从北新桥往西再往南,不算太远。

老黑不肯自己在家待着,一步不落地追着我,我只好随它去了。走在大街上,老黑一直跑在我的前边,跑几步回过头来等着我,看我走近了,又往前跑。走到宽街路口,我累了,在一家店铺门口坐下来。铺子里在卖小吃,炸糕、豆包、油饼什么的,香气四溢。我很快觉得这个位置对自己太不利,让人心里发躁,就换了一家。这家是卖煤的,墙上写着“块末原煤”的字样,我感觉坐在“煤”的下边比较踏实。数了数兜着的白薯,一共五块,我想,吃一块应该问题不大,就吃了一块。老黑的大脑袋凑过来,使劲挤我,我也给了它一块。

吃完白薯,拐个弯就到了医院,门口的老头拦住了我,说不能让狗进去。我让老黑在门口等着,有在太阳底下看茄子的经验,我知道老黑不会胡乱跑。

医院很大,一个院子套着一个院子,全是平房,以前可能是哪个大官的府邸。一个护士在值班,问我找谁,我说找我妈,她问:“你妈是谁?”

我说了妈的名字,护士问:“生了没有?”

我说不知道,又低声补充一句:“她有高血压。”

护士看了我半天说:“你们家大人呢?”

我说:“都上班了。”

我努力挺了挺身子,表示我也是大人了。

护士一边翻着一个本子一边嘟囔:“这家大人也是,让个孩子来……”她抬起头说,“往北拐,第三个过道往东,6病室21床。”

我问哪边是北,护士乐了,说:“你在北京不知道哪边是北?”

我说:“刚进来还知道,转了几圈,糊涂了。”

护士叫住一个正打扫卫生的大妈,让大妈把我带到6病室去,补充说:“这孩子找不着北啦!”

我知道护士是拿我开涮 ,也不生气。既然是来探望病人,我就得像个小大人似的,使劲端着,不能像在家里那样没正行,没规矩,不能动不动就跟人较劲。

跟着大妈来到6病室,病室里住了好几个病人,有的在床上坐着,有的躺着,都很安静。见我进来,病人们都看着我。我挨个儿看过去,她们都不是我妈。大妈推了我一把说:“你妈21床,在顶头那儿。”

我在靠窗户的床上看到了妈。妈的手上吊着药瓶子,闭着眼睛,像在家里一样,半躺半坐着。这个姿势我再熟悉不过了,自从肚子越来越大,妈就躺不下来了,已经这样睡了好长时间了。我看到妈面色苍白,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头发蓬乱地散在枕头上。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妈的身上,妈的脸啊,手啊,几乎变成了透明的,我都快认不出她了。

我站在妈的床边,呆呆地看着她。我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自己的妈,以前,我觉得妈在我眼里是万能的,是强大无比的,可是这会儿妈竟显得特别虚弱,特别无助。她静悄悄地躺在这儿,一定很难受。此刻,她如果像我一样咧开嘴哇哇大哭,我认为也是应该的,能理解的,毕竟妈妈也是女的啊。我生病了有妈在跟前,她一刻不离地陪着我,只要我一睁眼,妈永远在,可是妈生病了,身边却没有一个人。她一睁眼,眼前只有白墙和窗户。我往前探了探身,好更近地看看妈,以前都是妈抱着我,现在我很想抱一抱妈。在这一刻,我觉得妈很可怜,我得好好爱她。

妈是我最重要的珍宝,我不能没有妈。

病床上的妈睁开了眼睛,看到站在旁边的我,很是吃惊,说:“丫丫来了!怎么是一个人来的?”

我说:“老七去画铺了,爸上班了,我在家闲着没事就来了,我也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老黑,它在门口等着呢,人家不让它进来。”

妈说:“怎么成了老黑?”

我说:“小黑长大了,学了很多本事,小四儿姥姥叫它老黑,就成了老黑。”

我没提老黑刨垃圾堆、喝蒸锅水的事,这些还是别让妈知道。妈说:“狗长大了,丫丫也长大了,都能自己一个人来医院看妈妈了,真了不起呢。”

一个阿姨捂着肚子走过来对妈说:“这是你的女儿吗?”

妈说是,那个阿姨说:“很机灵的小姑娘,将来准有出息。长大想干什么呢?”

我说:“当厨子。”

阿姨说:“厨子好哇,阿姨就是厨子,炒肝店的女厨子,将来给我当徒弟怎么样?”

我没吭声,因为我不想做炒肝,不想成天翻腾那些猪肠子。

妈说这个阿姨是患先兆子痫,要剖腹产。妈的话我听不懂,我想的还是炒肝,虽然不愿意做,但是那东西吃起来还是很香,大肠,猪肝,勾芡,浇蒜汁……

妈问我吃饭了没有,我回答吃了。妈问吃的什么,我说小四儿家的蒸白薯,小四儿姥姥还让给妈带了几块来。妈长叹了口气,从床头柜里摸出一包槽子糕 让我吃,我一连吃了三块,正向第四块伸手,妈说:“够了,再吃你要撑坏了。”

妈又成了往常的妈。

大夫过来检查,拿一个黑色的喇叭扣在妈的肚子上,说是听胎心。我问妈什么是胎心,妈说就是听肚子里的小孩说话。我也想听一听,妈就让我趴在她的肚子上。

妈问:“听到什么了没有?”

我说:“听到啦,里面有小孩子在唱歌。”

妈问:“唱什么呢?”

我说:“大红花开满地,小朋友拍手来游戏……”我又开始瞎编了,这是我的特长。

妈问是男孩还是女孩,我想起了睡在坟地的星星,对妈说:“是男孩!真真切切是个男孩!”

我是在安慰妈。其实我什么也没听到,只觉得耳朵里呼啦呼啦一阵乱响。

妈说:“真的呀?这样你就有小弟弟啦,丫丫要当姐姐了呢!”

正说着,爸推门进来了,提着一兜苹果。他看见我在床前,有些出乎预料,第一句话就问:“老七在哪儿?”

我说:“在隆福寺画铺子里。”

妈说:“孩子打早晨到现在就吃了两块小白薯头。”

妈把我肚子里的三块槽子糕打了埋伏。

爸为了补偿我,其实更主要是为了遮掩他对我的疏忽,决定带我上前门吃烤鸭!我当然很乐意,大言不惭地说我能吃下一整只鸭子,半打荷叶饼。

妈说:“快带孩子回家吧,门口还有一只狗呢,大晚上的吃什么烤鸭,回去熬锅白米粥,热热乎乎喝了睡觉。”

爸说他不会熬白米粥。

我说我也不会熬。

妈对我说:“你甭在这儿敲边鼓 ,我还不知道你!”

依着妈的话我们没去吃烤鸭,当然也没熬白米粥,我们在东四回民馆子“白魁老号”美美地吃了一顿涮羊肉。

爸问我涮羊肉好吃不好吃,我说好吃。

爸问我饿这一天值不值,我说太值啦!要是这样,我可以天天挨饿。

老黑也得到了犒赏,涮羊肉的汤汤水水全照顾它了。

吃完饭,爸说得遛遛食儿,正如妈说的,大晚上吃了这一肚子肉并不舒服,我和爸就手拉着手往家走。

月亮刚升起来,又大又亮,上边有影影绰绰的黑影。我问月亮里的黑影是谁,爸说是吴刚,还有桂花树和嫦娥养的小白兔。我说:“他们永远下不来了吗?”

爸说:“下不来了,嫦娥都后悔上去了。”

我说:“那只兔子一定更后悔。”

爸说:“吴刚每天砍树,他砍一点,那树就长一点,老是砍不断。”

我说:“砍不断干吗还砍?吴刚真傻。”

爸说:“有时候我们人哪,净干傻事,神仙也一样。”

我说:“生孩子就是傻事,看妈那么难受,准跟月亮上那只兔子一样,后悔了。”

爸说:“你妈不后悔,你妈生你就一点儿也不后悔。女孩子长大以后都要当妈妈的,你得学得坚强,学得经摔打,学得能承受,当然,现在跟你说这个有点儿早。你不是说要生十几个孩子吗?我将来还要领着你的十几个孩子吃涮羊肉,看月亮呢,多好玩……”

我想起妈那肿胀的脸,苦笑了一下说:“一点儿也不好玩。”

回到家,老七已经从隆福寺回来了,堂屋八仙桌上堆了一桌子好吃的,都是他买回来的。爸说他是把点心铺子搬家来了,老七指着我说:“我是怕她饿着。”

我心里寻思,啊哈,至少一个礼拜我不用去蹭小四儿姥姥的蒸白薯了。

半夜,爸把我叫醒了,说他和老七要到医院去,那边来信儿了,说妈的情况不好,需要剖腹产。爸让我别害怕,一个人乖乖在家待着。我问什么是剖腹产,老七说:“就是开膛!”

啊?!这还了得!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声音很大,止不住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坚决要跟爸一块儿去。

爸埋怨老七说话不留神,老七嘟囔着:“我是实话实说。”

我说什么都要和爸一起去医院,决不乖乖在家待着,妈都要被开膛了,我能没心没肺地在家躺着吗?老七埋怨爸不该叫醒我,爸说:“她要是醒了看家里没人,得炸翻了天。没办法,带上吧,她妈真有个三长两短,也有个亲闺女在身边。”

我一听爸这话,又开始了第二轮号啕。

老七说:“人还没怎么样,你就咧着大嘴号,好人也得让你哭没了!”

我立刻住了声。

外面很黑,老黑看我们出门,也跟着往外蹿,老七喝道:“看家!”

老黑知趣地停住了,立在门口路灯下看着我们,我走到胡同口,回头看,老黑还在那儿蹲坐着。

黑夜的北京城已经没车了,爸和老七大步流星地往前赶,我个子小,得使劲跑才能跟上。有好几次我跑得喘不上气儿来,一想到医院里的妈,二话不说又跟了上来。后来爸蹲下来,让我趴到他的背上,背着我走,这是我长这么大爸第一次背我,我有点受宠若惊。

到了医院,妈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爸去签字办了手续,我们就坐在外头的长椅子上等。我又想起了蹲坐在街门口的老黑,毕竟它还是只半大狗,夜里自己在家,不知害怕不。

医院的夜晚静得出奇,小风从楼道里穿过,把带红十字的白门帘刮得一扇一扇的,我抬头寻找窗外的月亮,月亮已经看不见了。

突然,“嗡”的一声,手术室门上的红灯亮了,吓了我一跳。老七说:“开始动刀子了——”

我吓得浑身哆嗦起来。

爸搂着我说:“丫儿不怕,妈没事,一会儿就出来了!”

我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很慢,里边没有一点儿声响,我不知道妈是不是还活着。万一以后我没有妈了,怎么办呀?坐在手术室外边,我想了很多很多。爸看见我的表情说:“嗯,咱们家的小丫头知道担忧了。”

过了许久许久,里面传出了小孩的哭声,爸好像松了一口气,高兴地拍了我一下。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老七说:“掏出来啦!”

我问什么掏出来了,老七说:“妈肚里的孩子掏出来了。”

妈生了个小妹妹,在医院里又住了一个礼拜后回家了。妈回来那天,我高兴坏了,一早起来就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希望妈早早进家门。老黑也跟我一块看,我们看了好几回,也没见到妈出现。

快中午的时候,妈才回来。她是坐小汽车回来的,爸告诉我,东四北大街有车行,专门出租华沙小汽车,这辆车是老七出钱给妈租的,得花好些钱呢。我说:“老七从来没想着给我租华沙小汽车,我跟他上隆福寺,雇三轮还要跟拉车的讨价还价,什么时候得让他也给我弄辆华沙坐坐。”

老七说:“等你出门子的时候我就给你租辆小汽车,敲锣打鼓地把你送走。”

我说:“我现在就出门子!”

妈抱着小婴儿笑眯眯从车里钻出来,脸不肿了,人也精神了许多。她身后跟着她的妈,我的姥姥。我跑过去,伸手要揭小花被,想看看从肚子里掏出的小孩究竟是什么模样。妈挡住了我的手,说:“先叫姥姥,怎么一点儿规矩也没有!”

老黑比我表现得更热烈,直往妈身上扑,被姥姥挡开后,又在院里没头苍蝇似的猛蹿,我真怕它脑袋撞在廊柱上!

新添的小妹妹取名叫“荃”。荃长得不怎么样,小鼻子小眼,一脸皱纹跟小老太太一样,还长了满脸细碎的小白泡。手从袖口里伸出来,一抓一抓,像极了鸡爪子。我问妈:“这孩子怎么长得这么难看?”

妈说:“还没有足月就出来了,她应该在我肚子里再长长……小可怜儿!”

姥姥轰我:“去去去!你个熊孩子离小荃远点,留神你一嘴浊气熏了孩子!”

有了这个小妹妹,我立刻变成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满嘴浊气的熊孩子,这有点不公平啊!

我说小荃长得难看。爸说刚出生的婴儿都一个模样,都不好看,慢慢长开了就亮出模样来了,我们家的荃应该是个很不错的小姑娘。

可我还是为我们家有这样难看的小孩感到悲哀。街坊们来串门看望我妈,当然顺便也要看看孩子。一看人家要扒开那个小被子,我就躲出去,小东西太丢人了,拿不出手啊!老七知道我的心思,他一边趴在案子上画小鸟一边说:“我看这个比你强。”

我说:“还能有比我强的?”

老七说:“她比你漂亮,你长得像耗子!”

我说:“老七,我可没招你,惹急了我把你藏的牛肉干都吃了!”

其实我很不明白,妈在生小荃之前,特意让老七照着杨柳青年画上的胖娃娃画了一幅,贴在卧室里,见天端详。我知道妈的心思,希望将来生出的孩子像画上的娃娃一样壮实、漂亮。老七画娃娃的时候,我在旁边看着,穿衣戴帽全按我的要求,娃娃梳着小髽鬏,抱着大鲤鱼,特别招人喜欢。结果妈生出的小荃没有一点胖小子抱鱼的意思,又干又瘪,哭声像只柔弱的小猫。想来画上那个是足月的孩子,在娘肚子里住够了天数出来的,我们家这个不是,我们家这个是半截被掏出来的。

从医院接回妈,也接来了姥姥,老太太来伺候月子,给我们做饭。姥姥跟妈长得很像,尺寸比妈大一号,说话比妈硬气,还会支使人。姥姥把给荃换下来的一盆尿褯子 端到我跟前,让我去洗。我说我没干过这个,干不了。

姥姥说:“干不了也得干,学着干,这都是丫头子应该干的事情!”

我说:“您说的丫头子是指小姐呀,还是丫鬟呀?”

姥姥说:“我指的是女人!”

我说:“我不是女人。”

姥姥口气缓和了许多,说:“丫儿得学着干家务活儿了,你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不光你舅舅的尿褯子,连全家的衣裳都由她洗,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你们家把你娇惯得太厉害了,我得拾掇拾掇你。”

我说:“就像您拾掇我妈那样吗?”

姥姥说:“对!”

我说:“您把我妈拾掇得大字不识一个,文盲!”

姥姥眼一瞪说:“我先拾掇你敢跟大人顶嘴!”

吃完了饭,大家都围着桌子坐着,没人动弹。姥姥对我说:“还愣着干什么?刷碗去!”

我说:“怎么是我?”

老七说:“不是你是谁?”

我说:“我才多大,你们不要欺负小孩!”

姥姥说:“这么大正好刷碗,谁也没欺负谁!”

老七帮衬着说:“是丫头家该干的!”

姥姥用当年对我妈的方法要求我!我妈是怎么个情景哪,我妈是朝阳门外南营房的穷丫头。六岁时爸爸就死了,那时她的兄弟,我的舅舅还没有满月,姥姥靠做补花儿 维持一家三口的日子,有上顿没下顿的。妈除了帮姥姥做补花儿以外,还得做各样家务,到三十多岁了才嫁给我爸。我问过妈,为什么那么晚才嫁人,妈说她要是早嫁了,她妈和兄弟就得饿死。

听着真惨。

姥姥给我找了个袜子板,让我学着补袜子。我们家的袜子穿几天脚指头和脚后跟就露出来了,所以老得补。袜子板是个脚形状的木头模子,把袜子套在上边就可以缝补了。补袜子是先剪块布,绷在破洞上,把布边一点点窝进去缝了。这是细致活儿,一只袜子得补半天,我坐在廊子下补了一双又一双,先是我的,后是爸的,还有老七的。无数次的失败,无数次的扎手,我补的袜子终于有模有样了。姥姥说:“这才像个姑娘,谁家的人要是一抬脚,脚后跟露肉,那是把家里女人的脸都丢尽了。丫头你记着,穿袜子永远不能露肉。”

在姥姥的指导下,我还学会了钉扣子,给衬裤穿松紧带,后来才知道,这些本事特别实用。

老七对姥姥拾掇我的做法很支持,说姥姥是大智慧,大做派,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姥姥,还说我们家应该多来几个这样的姥姥,来一百个他也不嫌多。

晚上要吃炸酱面,姥姥给了我两毛钱 ,让我先到西口买一毛五的肉,再去东口杂货铺买四分钱的黄酱。肉要五花的,要肥多瘦少的,肉皮让卖肉的剔下来,但是皮还要拿回来,不能白给了他们。酱要干黄酱,让掌柜的压成瓷瓷实实一坨,别散了。剩下一分钱买绿豆芽,当面码儿,管卖菜的多叫几声“叔”,让他多给抓点儿。

真复杂啊,也就是我们家的姥姥,也就是穷惯了的姥姥才能想出这么细致难缠的问题。姥姥可能不知道,伶牙俐齿的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做过这么“大宗”的买卖,难为我了。

我有些犯怵。

姥姥说:“这么大个人了,连点酱也不会买?你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她能帮着街坊老纪卖开花豆,唱收唱付 ,账目一点儿不带错的。咱们南营房的后代不能跟黄鼠狼下崽儿似的,一个不如一个!”

我问黄鼠狼下崽儿是怎么回事,姥姥说,黄鼠狼下的崽儿头一个最大最壮实,后头几个越下越小,到了最后一个叫“垫窝的”,几乎到了发育不全、不能看的程度。

南营房是北京朝阳门外姥姥家住的地方。南营房的后代应该什么样我还真想象不出来,大概是像旗兵 一样勇武善战的吧。

姥姥让我把要办的事重复一遍,准确无误了才把钱递到我手里,嘱咐我:“别丢了,别贪玩,直去直来,别摔跟头!”

一出街门我就摔了一个大跟头。

原来是老黑横趴在大门口,半眯着眼睛睡大觉。我踩在它身上,它一翻身,我整个人折了出去,摔了个嘴啃泥。我爬起来大骂老黑:“好狗不挡道!”

老黑觉得很无趣,扭着屁股进院了,现在它不想跟着我在外面转,它生气了。

我捡起掉在地上的钱往杂货铺走,都买什么来着?

一个跟头全摔忘了。

边走边想,到小铺门口了还没想起来,好像乱七八糟一大堆,只有手里的两毛钱是实在的。进吧,先进去再说,看见了东西或许还能想起来。

快过八月节(中秋节)了,铺子的栏柜上一溜摆了六七个兔儿爷。兔儿爷们个个威武,有的骑着虎,有的骑着麒麟,都穿着蟒袍,背后扎着小彩旗,两只大耳朵颤巍巍地直立着。兔儿爷当中还夹着两个兔儿奶奶,兔儿奶奶怀里搂着一个小兔,就像妈搂着小荃一样。

我的眼睛立刻直了。“嘎——兔儿爷哎!”

兔儿爷是八月节应景的东西,只要兔儿爷一上市,人们就知道快过中秋了。它们是和瓜果梨桃一起走进北京千家万户的。八月节是什么节啊,八月节是吃货们的节!

杂货铺里卖的东西实在是杂,有油盐酱醋、红糖白糖芝麻酱、香烟手纸熏蚊子香,你想到什么它就有什么。小时候妈哄我睡觉常念叨的就是:

摩挲摩挲肚,开小铺。

又卖油盐,又卖酱醋,

还有一窝小白兔……

的确,杂货铺有时连小兔也卖,多是替人捎着卖,不光卖兔子,有时候还卖小油鸡呢!去胡同东口的杂货铺,总有意想不到的惊喜。跟着妈上杂货铺买东西通常不会白来,她会把找回的零头给我买棒棒糖、酸枣面、鱼皮豆,有一回还买了一块橡皮,让我把画脏了的小人书都擦了。

掌柜的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人,踱过来指着那些兔儿爷说:“丫儿,好看吧?”

我说:“好看。”

掌柜的说:“喜欢请一个回去?”

我细细看那些兔儿爷,一个比一个漂亮,“人”字形的小豁豁嘴好像一齐朝我喊:“带我们回家吧,带我们回家吧!”

掌柜的说:“不是模子刻出来的,是我兄弟捏的,一个兔儿爷一个模样,你看,没有一个重样的不是?”

那些兔儿爷果然都很精彩,庄重威严,威风八面,背上的彩旗不是纸的,是绸子的,可是它们那张兔子脸就让那些庄重露了馅儿,透出了可笑和亲切,就像胡同里的玩伴,小三儿、小四儿、小五儿、小六儿……

我问多少钱一个,掌柜的说:“八毛。”

我低声说钱不够呢。掌柜的问我有多少,我把手里的钱递上去,掌柜的说:“哦,差得远呢!”

我说:“是,差得远。”

看完兔儿爷,我又想了半天,到底也没想出来究竟要买什么。姥姥高估了我买东西的能力,她不知道我是个忘性很大的孩子,我到现在连五十也数不利落。我决定回去再问问姥姥,该买什么。

杂货铺的门装了弹簧,我使劲推,推开一条小缝,正要往外钻,掌柜的说:“丫儿,贱卖给你一个吧,开张大吉,我替我兄弟做主了,谁让咱们是街坊呢!”

我看见掌柜的边说边拿纸包了一个骑老虎的,立马儿高兴地接过沉甸甸的兔儿爷,把钱给了掌柜的。我问掌柜的能不能再饶一个兔儿奶奶,掌柜的说:“你是得寸进尺啊,没这样的!”

我说:“我更喜欢兔儿奶奶。我妈刚生了妹妹,整天抱在怀里,跟兔儿奶奶一样。”

掌柜的说不行,说我妈再像兔儿奶奶也不行。

不行就不行,我只好走了。

刚走到门口,掌柜的又把我叫住了:“拿去吧,拿去吧!大过节的,不能把兔儿爷一家子拆开不是?让它们团团圆圆过个节吧!”

我又立马儿把兔儿奶奶接过来了,一胳膊抱一个,乐得嘴也合不拢了。走到门口,掌柜的帮我推开门,在我身后说:“告诉叶四爷,我今天亏大发了!兔儿爷兔儿奶奶全是看在他的面子上给的!”

叶四爷是我爸爸,在家排行老四,街坊们都叫他“叶四爷”,叫我妈“四太太”,含有尊敬的成分在其中。

我一路小跑,兴冲冲回到家。两毛钱抱回一个兔儿爷一个兔儿奶奶,姥姥一准夸我会买东西。

谁想,姥姥气得差点儿没抽我,说我是败家子,乱花钱!姥姥叨叨:“两毛钱买两坨泥回来,疯了吗?这东西不当吃不当喝,过了节就得扔。买的永远没有卖的精,那掌柜的把它们兜售给你是看你傻,过了明天,这玩意儿两分钱也卖不出去……”

我觉得姥姥的话也有道理。她说得没错,明天是中秋节,过了明天谁还会买兔儿爷呢?那一排兔儿爷过了明天可不就成了一坨泥!掌柜的能卖两毛是两毛啊!

但是我又觉得姥姥的账算得缺了点什么,她没把掌柜的友情算在里头,也没把他兄弟捏兔儿爷的心劲儿算在里头,那友情和心劲儿该值多少钱呢?

我把兔儿爷拿给爸和老七看,爸说好,老七说太糙。老七指着兔儿爷的红裤子说:“大红大绿,太怯 ,整个儿一个野路子。”

爸说:“这和你的工笔花鸟当然是俩路子,你要接受不同的艺术风格。你不觉得兔儿爷的俩眼睛很生动,很传神吗?而且这红红绿绿的装扮孩子们也喜欢。”

爸夸我的艺术感觉好,说我将来准有出息。我知道爸的话是好话,是在夸我,就很得意。爸把兔儿爷和兔儿奶奶摆放在条案上,那是我们家的中心位置。整个中秋节,一对兔儿爷夫妻和它们的小崽崽“享受”了我们家很多好吃的供奉,它们一定过得特别愉快。

这对兔儿爷夫妻并不像姥姥说的“过了节就得扔”,它们在我们家住了很长时间。过了冬至,屋里生了炉子,它们的身上落满了灰,脸儿也变得暗淡无光了。我把它们放进盆里洗澡,它们才真正成了两坨泥。

兔儿爷成了泥的时候,小荃已经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小孩,如同小黑变成老黑一样不可思议。这个变化让人一点儿也觉察不出来,就像季节一样,不知什么时候白天就变短了,天气就变凉了,树叶就一片一片飘落下来了。

小荃的小脸圆圆的,胖嘟嘟的,一笑就有两个小酒窝,还是双眼皮呢。她在妈的怀里咿咿呀呀,妈揪着她的小胖手教她:

虫虫、虫虫飞呀,

拉屎一大堆呀……

我承认老七说得对,小荃的确长得比我好看,也比我乖。

小荃不光比我乖,也比我爱生病。隔不了几天,妈就得带她上回医院,不是发烧就是拉稀。她一生病妈就烦,一烦就没心思给我们做饭。有一天,在颐和园工作的老三回来,爸让老三把我领走,去园子里住些日子,减轻妈妈的压力。老三原本很不情愿,架不住老七使劲撺掇,说我能看家,会打洗脚水,乖巧又懂事,可以给老三孤寂的单身生活增添无限乐趣,让老三体会到手足亲情的温暖……

老三说:“你怎么不多温暖温暖?”

老七说:“我已经很温暖了。”

爸问我愿意不愿意跟老三去颐和园,我说一百个愿意!

就这样,我跟老三走了,这一走就是一年多。 WNabfsohaVPBRzMpns3htXr5Y6Gh3+0wyOABRTECcAMC1OIBwm2ZMXxbc8Pq8i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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