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晴好,春暖渐来。
虽蔡王宫宴定于午时,但各路宾客大都提前进王城等候,以示尊敬。
趁着等候的间隙,岁行云于偏殿单独觐见蔡王后,郑重解释了自己在洞房次日清晨,私自将喜房中蔡王与王后所赐“玉堂欢”更换为缙国所产“甜梨香”之事。
她尽量做出羞怯与悔恨交加的乖顺状,将之前在验喜钦使面前的说辞原样复述,告罪再三。
其实此事本就可大可小,之所以要到蔡王后面前再说一遍,无非就是防止那卓氏在王后面前添油加醋而已。
她所言合情合理,告罪又诚恳,蔡王后倒也没在明面上与她为难。
“罢了罢了。左不过就是新嫁娘羞怯面薄,也算不得天大罪过。本宫并未将此事禀于王前,往后也不会再提,你与缙公子不必再为此忐忑挂怀。”
待岁行云称谢再拜既毕,蔡王后笑意慈和道:“你离乡远嫁,在仪梁城无亲无故,也不容易。既这桩婚事乃我王所主,若你婚后有甚委屈,权当本宫是你族中长辈,只管诉来就是。”
这种客套话,岁行云自然不会当真往心里去,谢过王后懿德庇护便罢了。
蔡王后语带关切,又道:“这几日,你与缙公子相处如何啊?”
这架势,似乎岁行云不诉两句苦出来,蔡王后便不知该如何将这场会面收尾。
岁行云绞尽脑汁,总算有一点“苦”可诉:“他自己要教我认字,却又嫌弃我字丑。还特地当面写个‘丑’字来笑话于我。”
“你这也叫苦啊?本宫就只听出一股子蜂糖的味儿来,”蔡王后被逗得掩唇笑出声,“难怪听人说缙公子已数日足不出户。你们这对小冤家,私底下关在府中倒有趣得很,叫人好生羡慕。”
岁行云心知这就是当真没事了,便也跟着笑笑。
……
其实,蔡王宫宴上的各路宾客,大都曾在前几日亲临缙质子府参与婚宴。但这种场合素来不怕谁多礼,席间祝酒恭贺缙公子夫妇新婚燕尔者颇多。
因席间始终有人寒暄劝饮,李恪昭不便轻举妄动,直到宴散随蔡王向演武场去的途中,才寻机会单独去与苴公子素循谈话。
岁行云接到李恪昭的眼神,立刻配合无间地凑到素循夫人身旁攀谈,不着痕迹地拖慢了她的步子。
岁行云是个见人自带三分熟的,可素循夫人却不是。虽未拒人千里之外,但也只是问一句答一句,这天聊得真是艰难。
可怜岁行云“肩负使命”不能临阵脱逃,自己主动来攀的话,硬着头皮也得说满一路。
“……敢问夫人故国祖籍何处?父族尊姓?未请教芳名是?”岁行云是真想不出还能问什么了。
素循夫人诧异睇她。
岁行云如梦初醒,忙道:“失礼。我父族乃希夷岁氏,在族中姐妹里排行十三,闺名行云。”
“故国已为缙所灭十余年,父族屏城卫氏,卫令悦。幸会。”
岁行云心中一梗,半个字也再憋不出,场面顿时陷入极度的尴尬。
身旁这位苴国公子夫人卫令悦,故国正是被李氏缙所灭,她却顶着“缙六公子妻”的名号凑过来与人攀谈!过于刺激。
岁行云幽幽望向前头某个着墨锦火焰纹春袍的颀长背影,满心腹诽……
前面那位公子。姓李名恪昭的大兄弟。求你做个人吧!
……
众人鱼贯进入演武场时,李恪昭与素循的“密谈”也已结束。
今日为女眷单立了几座观战席棚,与男子们横隔着整个场地,各家夫妇们便要在此各走各的。
李恪昭回身站定,等着岁行云近前。
卫令悦远远瞥见李恪昭等在前头,便对岁行云道:“我先进去了。”
语毕绕了点路,几乎是贴着墙根进的演武场,避李恪昭如瘟疫。
待岁行云到了跟前,李恪昭递给她一个鼓鼓坠沉的小锦囊。
她将锦囊拉开一道缝,大致瞧见里头装的全是金瓜子,不免愣怔。“我自己有带的。”
为着能在待会儿的“活人战搏”棋局时别显得不合群,她今早特地叫容茵替她准备了一枚银元宝来着。
当然,比起缙六公子这把奢侈豪阔的金瓜子,是寒酸了些。
李恪昭道:“今日共开三盘棋局。你赌运很好?”
言下之意是怕她不够输,这袋金瓜子任她挥霍。
“我谢谢您咧。”就不能盼她点好吗?啧。
“你一路丧眉耷眼的,”李恪昭略凑近她半步,低声道,“可是王后那头出岔子了?”
“没,”岁行云谨慎顾盼一番,见无人留心此处,这才压着嗓飞快道,“苴公子夫人故国为缙所灭,这事你为何不肯提前告诉我?”
都忘了用“您”来敬称,多少是有些生气了。方才与卫令悦并肩同行的后半程,真是谁尴尬谁知道。
李恪昭略略皱眉:“我都不知的事,如何提前告诉你?”
想想也是。若李恪昭莫名其妙去探听苴公子夫人的家门出身,那苴公子素循必定头一个跳起来揍他。
“好的吧。当我没说。”我谢您全家。
……
挥别李恪昭后,岁行云刻意放缓了步子,慢慢走向通往女眷席的九曲回廊。
方才席间听到有人提过,今日为女眷设的观战席锦棚共有三座。此次前来赴宴的各家身份地位上差距不大,按理是先到先入座,前一个锦棚坐满,后面的人自就会被领进下一棚。
她打算拖得迟些坐最后一棚,这样大概就能避免与卫令悦再度尴尬共处。
列国争霸至今已持续百余年,大小战事多如繁星,小国被大国所灭,甚至大国被大国所灭都不算太新鲜。
岁行云的神魂来自后世,心中关于“天下大一统”的观念是深根蒂固的,再加上兵家有言,“争霸无义战,弱肉强食尔”,她也算得是兵家弟子,本无需从道义上去衡量孰是孰非。
但卫令悦不仅仅是战史、书册上一个轻飘飘的姓名,岁行云很难不去将心比心。
如今她在外毕竟顶的是“缙六公子妻”的名头,往卫令悦眼前戳,无疑是照别人伤口上撒盐,那也太残忍了。
慢吞吞进了廊下,有一宫女迎来领路。
岁行云跟着宫女的步子,望着空荡荡的回廊,随口问:“我来得最迟吗?”
“夫人确是女眷席最后一位了。”宫女柔声笑答。
岁行云总算心安,这才悠哉哉将双手背在身后,捏着绞丝绳将那装着金瓜子的锦囊甩来甩去。
她虽没数过,但光凭这沉甸甸的手感都知李恪昭是当真不小气。
正美着呢,走在前头引路的宫女却突然停下脚步。
岁行云随之止步,瞧见不知从哪里冒出个文秀白面的男子,正正挡在回廊中间。
宫女屈膝行礼,尚不及开口问安,那人便吩咐道:“你且自去,我有事要同缙夫人商谈。”
语毕,塞了什么东西到宫女手中。
虽对方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样儿,说话腔调也称得上柔和,但岁行云听着却总觉不太舒服。
莫名其妙的倨傲,仿佛谁都该理所当然顺着他来。
她沉默打量着这个略显讨嫌的陌生人,心中啐道:请问你是哪块小点心?我认识你吗你就有事和我商谈?
蔡国民风强调男女有别,两个无血脉亲缘的陌生男女无缘无故单独避人交谈?如此唐突无礼的要求,换一般人都说不出口。
宫女果然也吓到,嗓音不安地轻颤:“齐大人,这……不妥吧?”
“我与缙夫人乃故旧,今日前来相见之事,已提前知会过王后那方。”
那人此言一出,岁行云直觉他就是那杀千刀的齐文周!
故意将话说得含糊不明,仿佛他是与她约好的;再添一句“知会过王后那方”,让小宫女误以为知会的是王后本人。
这般说话之道,实在很有狗贼谋士的风范。
“谁跟你在故旧?谁跟你在提前知会?”岁行云真想替原主砸他满脸血,“屎,你可以乱吃;但话,你不能乱说。”
这猝不及防的粗鲁让齐文周愣在当场。
“宴前我曾单独觐见王后,王后可没说要我见什么人。况且,我与我家公子数日未出府门,此事连王后都听说了,我怎么可能私下与这人约好?他糊弄人的,你别信,”岁行云径自拉了宫女的手,迈开大步边走边道,“附近应当有护卫在吧?这人私闯女眷列席之处,是不是该绑去王前问罪?”
她不清楚这齐文周意欲何为,但她很清楚今日不合适与他正面冲突,更不能与他单独相处。
眼下的她还比不得上辈子,即便齐文周看起来文弱,她也知自己多半打不过。
此处空空荡荡,瞧不见王宫护卫们藏身何处,她不敢托大,牢牢将小宫女拖在身旁以防万一,也顺道让小宫女做个旁证。
她可没招谁惹谁,是这狗贼自己凭空缠上来发癫的。
回过神来的齐文周举步追了上来,伸手就去拽岁行云的腕:“十三妹,我知你心中对我有怨,今日正是特意来向你解释当初那件事的原委。”
“并不想知道。这可是王宫内院,劝你不要胡搅蛮缠,”岁行云闪身退到宫女身侧躲过他的魔掌,攥紧了手中装满金瓜子的锦囊,冷冷看着他,“你的‘十三妹’早被你气得悬梁自尽了。若你当真有诚意要对她解释当初原委,那就赶紧去死一死,如此她才听得到。”
“由爱故生怨,由怨才起怒,”齐文周自说自话地涩然笑笑,推开小宫女,抓住了岁行云衣袖,“你会对我生气,这就说明你其实还是……”
“我是你祖宗的棺材板……呃?”岁行云骂到一半,被突然从回廊长椅上站起来的人吓了一跳,“卫令悦?”
卫令悦不声不响,蹿过去照着齐文周的正脸就是一拳。
齐文周捂住鼻子,痛苦地弯腰低嚎了一声。
卫令悦打完就迅速回身来,拉了岁行云就跑,边跑还边恨铁不成钢地吼道:“这种时候你还废什么话?鬼鬼祟祟私闯女眷席的无耻宵小,一看就知不是来做人事的,打他还需挑场地摆阵么?打完只管往人多的地方跑就完事。”
“我这不是……打不过么……”岁行云边跑边喘,“你习武?”
“嗯!往后要不要跟我学着点?”
快要累断气的岁行云心道,这位姐妹,我是想说,你的路子大概练岔了,不如往后跟我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