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李恪昭达成“口头共识”后,岁行云自认为身份已有定准,整个人倍显轻松。
不过,她是个大事有分寸的,心知人分远近亲疏,“信任”这件事通常不会一蹴而就,眼下李恪昭对她的信任薄弱得好比蝉翼,不会就此将所有事全盘告知。
是以她并未轻率询问西院或叶冉相关之事,而是谨守下属本分,尽职尽责地委婉提醒:“早前公子提过,三日后我将随公子进王宫赴宴。除当面向王后解释今晨换香之事外,我是否还需提前做什么‘功课’?”
前世戎马戍边四年,使她养成了“生死攸关之事上绝不心怀侥幸”的好习惯。
蔡王设宴,必不会只请他们二人,宴上也定不是“吃饭喝酒聊大天”,有些事若不提前告知她,完全指望临场应变,只怕一个不留神就要出纰漏。
“午宴。苴、薛两国质子皆在受邀之列,另有蔡王亲、重臣及其家眷陪宴。期间我会寻机与苴公子素循单独谈事,若有必要,你设法与他的夫人任意寒暄,绊住她片刻就好。”李恪昭倒也不同她客套。
岁行云点头应诺。
见她不多嘴深问,李恪昭反倒主动开口解释:“我与素循要谈的事,便是我昨夜未进喜房的缘由。”
“公子这意思是,此事我可以问?”岁行云向来很会听人弦外之音的。
李恪昭似乎对她的机敏很满意:“昨日傍晚,飞星带人救下一名被卓啸追杀的苴国匠人。”
那人目前虽只是寂寂无名的铸冶匠人,但周游列国十余年,在许多有名的铸冶工坊内做小工徒,偷偷学了不少本事。
三年前到了这仪梁城就止步旅居,潜心总结钻研一番后,最终集列国铸冶工艺之大成,竟打出一把绝世罕见的锋锐宝剑。
他辗转列国偷师学艺十余年,如今大有所成,自欲返回故国报效家邦,便将那剑拿到仪梁城的黑市卖了换盘缠。
哪知此剑连同他本人,很快就一起落到了蔡国上将军卓啸手中。
卓啸威逼利诱双管齐下,欲延揽他为自己效力。但此人不为所动,铁了心只愿回故国一展长才。
可卓啸岂是良善之辈?此人不肯为他所用,他自也不会任其为苴国军队铸造神兵利器,如此便起了杀心。
“飞星救下他后,不知该将其藏匿何处,便趁婚宴人多时带进府中。”
入夜后,李恪昭得禀此事,险些当场捶爆飞星那自作主张的狗头。
府外有仪梁城中卫的兵卒巡防,这人就成了带进来容易带出去难的烫手山芋。
“为策万全,我只得亲自将人送去到稳妥处。一来一去,便到近丑时才回。”
他说得很详细,想必也是想让她明白,昨夜未进喜房确实是十万火急、生死攸关,并非刻意轻慢于她。
其实以他的身份,以及目前两人之间的实力、境况对比,他本可不必如此。但他选择了以足够的尊重和适度的坦诚,来回应岁行云的“热切投诚”。
岁行云想,这大约就是真正王者的教养与气度了。
“公子放心,我知轻重缓急的。若无公子昨夜亲身涉险将那位匠人送去别处,只怕今日府中已血流成河,”岁行云笑叹,“说起来,这飞星怎是个莽的?顾头不顾尾。”
她能将飞星的心思猜个大概,毕竟她上辈子投军之初,也曾有过“要干一票大的,让主帅对我刮目相看”的愣头青时期。
想必飞星是觉得,此人既有本事锻造绝世神兵,又不愿为卓啸、为蔡国所用,若能说服他前往缙国效力,那李恪昭在缙国王君那里便能记大功一件。
虽是这么个理,但飞星到底嫩着点,远不及李恪昭看得深、看得远。
他没想明白,就算蔡王与卓啸眼下已隐隐不对盘,但在这位工匠的事上,蔡王必然只会站在卓啸这一边,岂会容那工匠成为别国助力?
哪怕缙国目前是蔡王极力主张要维护的友盟之国,也万万不能。
若无李恪昭昨夜的当机立断,真被逮个人赃并获,都不必卓啸使太大力煽风点火,蔡王必会下令血洗缙质子府。
“如此看来,今晨那位卓氏背后,未必只有她侄子卓啸。想来蔡王也默许了由她前来府中刺探一二,”岁行云吐出长长浊气,又笑,“公子明日是打算将这烫手山芋还给苴国,既卖个顺水人情给苴公子,还成全了那位工匠自己的心意。一箭三雕?”
李恪昭看她的眼神莫测变幻好几回,忽地勾唇:“你资质比飞星强。可曾识字读书?”
“呃……”
她上辈子出身于国子学辖下的武科讲堂,那个是个讲究文武兼修的学府。嚣张点说,她的所学所识,在当今这文盲白丁占各国总人口八成的上古之时,那完全可称为鹤立鸡群。
可,这时通行各国的那种字在后世叫做“上古雅言”。后世还能将之认得全的活人,加起来都没五个。岁行云当然不会是那五位绝顶渊博者之一。
所以,这个问题就真的很为难她了。她到底该答识字,还是不识字?
尴尬垂脸,以食指频频轻挠眉梢好半晌,岁行云才憋出个说法:“我在族中家塾的窗户外偷听过夫子讲书,道理都懂,也能背得些,但不认字。”
这解释倒合乎情理,没太大破绽。
“原来如此,”李恪昭颔首,“既你有心上进,往后每日下午来书房一个时辰,我教你认字。”
“多谢公子!”岁行云大喜过望,搓搓手道,“公子可真是个大大的好人呐。”
什么叫瞌睡遇到枕头?这不就是?早上还在愁该怎么不启人疑窦地找谁教自己认字呢,这就迎刃而解了。
世间万事果真“衰极必兴”,她复生以来衰到令人薅头发的运势,大概就要逆风上扬了!
……
之后李恪昭暂居南院,让岁行云仍旧住在主院寝房。除了容茵时常为此发愁嘀咕外,府中倒无谁对此事多嘴异议。
虽李恪昭每日只能拨出一个时辰教岁行云认字,但她除吃饭睡觉外,大多时候都在书房内待着。
每当李恪昭去忙他的事时,她便自己用功,如此自然进展喜人,三日下来已勉强认得二三十字。
这日午后,李恪昭验收岁行云功课时,冷面点评:“字真丑。”
只口头说了还没过瘾,更当场舔磨挥毫,笔走游龙,写下个霸气雄浑的“丑”字相赠。
惨遭羞辱的岁行云敢怒不敢言,从牙缝中挤出不情不愿的赞美:“公子出手不凡。力透纸背,如铁画银钩!”
呸!炫耀个屁,幼稚。
看穿她的言不由衷,李恪昭弯了弯唇,未再多言。
李恪昭是个无紧要事就惜言如金的人,见她知耻后勇地开始研磨练字,便不再理会,手执书简卧在窗前坐榻上安静研读。
半个时辰后飞星进来禀事,忍不住对这“你写字来我读书,晴光默默,相对无语”的场面诧异片刻。
“怎么?”李恪昭抬眼看向飞星。
岁行云还在咬牙挥毫,连个眼神也没给。
“禀公子,王宫遣使带了话来,”飞星忙道,“蔡王忽生兴致,传令明日宴后设‘活人战搏’棋局,请各家质子府自带六人为棋。公子您看,咱们带哪些人合适?”
“让叶冉自行斟酌。”李恪昭淡淡道。
“是。”
岁行云倏地抬头插嘴:“那是什么样的棋局?听起来有些瘆人。”
“解释。”
李恪昭向飞星丢下冷漠的二字箴言后,便不太感兴趣地继续看向手中书简。
“是‘战棋’的变种。在演武场上划出带有城池的棋盘格,活人为棋子对垒,以抢占城池多寡判定胜负。点到即止,不伤性命的。”
飞星眉飞色舞地为岁行云讲解。
“这玩法原是仪梁城内几家大的茶楼酒肆开赌盘揽客用的,盛行好些年了。想是蔡王近日才从哪里听到,毕竟一国之君,不好随意去往龙蛇混杂的坊间市井,便叫大家带人进王城陪他玩个新鲜。”
岁行云兴致勃勃地追问:“那,蔡王会不会也开赌盘让众人猜胜负?若开,咱们要下注吗?”
“届时你在女眷席观战,下些小注取乐无不可,但切勿出风头。”李恪昭盯着手中简牍,不咸不淡丢来叮嘱。
岁行云笑道:“公子可是怕我一掷千金?且安心罢,我就那点微薄嫁妆,什么时候都不敢任意挥霍的。”
李恪昭淡哼一声,没再说话。
倒是飞星迟疑半晌,清了好几回嗓,才低声对岁行云道:“还有一事。你听了指定笑不出来。”
“何事?”岁行云不解地眨眨眼,被他话中悬念钓住了。
“或许,明日你会同时见到你想见和不想见的两个人。”飞星谨慎地看了李恪昭一眼。
李恪昭专注书册,并没有参与这话题的意思。
岁行云眉头疑惑拧起:“谁?”
“蔡王临时起意,今日补邀了蔡国相之孙明日赴宴,这人,你大约是想见的。”
许是心有不忍,飞星垂下眼帘,嗓音略缓:“不过,夺你婚约的那位必然也会列席,毕竟是他夫人。”
蔡国相之孙?哦,原主那位无缘的“前准未婚夫”。
岁行云不以为意地笑“呿”一声:“这俩人我都不想见。但若是见了,我也不至于寻死觅活、哭天抢地,更不会因私怨莽撞地与他夫妇二人冲突。放心,绝不会给公子惹麻烦的。”
……
岁行云是与飞星一道退出书房的。
飞星心中仍有不安,追着她的步子再三确认:“你方才,是死要面子才那么说,还是当真不在意了?公子绝非铁石心肠之人,你别硬撑,若心中过不去那道坎,这便回头去求求公子,他定有法子不让你去的。”
“多谢关怀,我当真无妨的。”岁行云知他是好意,便和气笑应着多解释两句。
“事情早都过去了,眼下大家各活各的。只要他们别来招惹我,井水不犯河水则罢。明日毕竟是在王前,想来他们也不至于疯到刻意来招惹我,不必替我忧心。”
“这女人心,如此变幻莫测的吗?若你明日当真能无动于衷,那我敬你是个狠人。”
飞星不可思议地连连啧舌,笑着摇头,迈开大步边走边嘀咕:“几个月前还为着不能嫁那齐文周悬梁呢……”
“等等!”岁行云瞪着飞星的背影,“你说……齐文周?”
飞星诧异驻足,回眸点头:“啊。”
上将军卓啸弑其君,窃蔡,欲撕友盟攻缙。
谋士齐文周谏曰:可斩缙质子夫妇祭旗,以振三军。
岁行云之前只从别人口中探听到原主那无缘的“前准未婚夫”是蔡国相之孙,却不早知其姓名。
她并非原主,此人对她无关紧要,所以当时也懒得费心再多问下去。
万没想到,这混账竟就是史书上那个撺掇卓啸斩缙质子夫妇祭旗的狗贼谋士齐文周!
堂堂蔡国国相之孙,最后竟混成了卓啸的狗腿子?合该这蔡国要完。
岁行云扭头看了看书房的方向。若此刻专程回去提醒李恪昭小心齐文周,会不会很突兀且多此一举?
算了,明日毕竟是在王宫内院,谅那齐文周也不敢真对李恪昭做什么,不提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