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李恪昭所言之意,西院那些人是要用在他生死关头保命的,那是他将来从蔡国全身而退的关键,也是他质子生涯最大的秘密。
岁行云明白,他忽然交付彻底的信任,允许自己进入西院随叶冉习武,绝不会只因她醉后说了两句好笑的狂妄胡言。
定然还有别的原因。
但她也知,李恪昭既拿她不记得的酒后胡话来做托词,她若再往深了问也无意义,他不会告诉她真正原因。至少目前不会。
于是她从善如流地装傻,欢欢喜喜接受了李恪昭的安排。
岁行云想起一事,忙问:“我今日需出门一趟,公子是否腾得出随行之人指派于我?”
当世民风对女子言行有诸多约束,父族或夫家门第越高,女子所受钳制越严。
若无家中主事者允准并指派专人随行,女子独自出门会被视为教养不足的粗野之举,非但要受讥笑指摘,还可能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来”此已有半年,大面上的规矩岁行云都懂了。对于许多糟粕陈腐,她虽心中不屑且厌,却碍于目下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改天换地,只能尽量照规矩来。
李恪昭自手边书箧中拿起另一卷书简,口中漫应:“你要做什么?”
“您看,我自明日起就得上午习武、下午识字,想必之后不会有太多闲暇时,”岁行云道,“虽说要避嫌,可苴夫人昨日在宫中到底帮了我,我今日理当登门致谢吧?”
李恪昭稍作沉吟,颔首道:“只此一回。看得出你与苴夫人投缘,但你若时常过府与她走动,素循必成惊弓之鸟。”
“是,”岁行云打量着他似乎心情不错,便又多问一句,“那匠人,可脱手了?”
提起此事,李恪昭脸色顿时沉凝,摊开竹简时手上略微使力,振出哗啦响。“素循枉为一国公子,果敢决断竟还不如你一半。”
他这番评价用词可谓极尽克制,但对苴公子素循的失望之情还是溢于言表。
若经素循之手将那匠人送回苴国,于苴国可是大功一件,届时苴国君臣必定对这位质蔡数年的公子另眼相看,设法用别的公子换他归苴都不是没可能。这对素循显而易见是大大利好。
可昨日在宫中他却含糊其辞,既未让李恪昭着手安排将人暗中交给他去安置,却也未一口推拒,连累李恪昭也落得个进退两难。
岁行云站在原地沉思片刻后,开口道:“公子勿恼。此事我虽帮不上忙,但正所谓旁观者清,我有些看法,若说得不对,公子权当我酒还没醒。可好?”
李恪昭抬头看向她,平静眸底隐有兴味:“愿闻其详。”
“民谚说,一样米养百样人。素循虽怕事,但我想,苴国总不会只有素循一位公子,也不至于个个公子都谨小慎微吧?”
岁行云略微踌躇后,还是选择了直言。
“说白了,您只需将那匠人脱手给苴国,困境立解,剩下的事便与您无关。既如此,交给谁不是交?此时无论苴国哪位公子将那匠人带回,其在苴国朝堂的地位都将扶摇直上。只要苴公子们得了消息,自有胆大者愿富贵险中求。”
“苴国只素循一位公子在这仪梁城,”李恪昭面无表情道,“出仪梁北门,到最近的苴国边境城池杜雍,来回也要近三月。”
等别的苴公子们得了消息,再做好周密部署、暗中派人潜入蔡国王城来接人,说不得半年都过去了。
而眼下卓啸对那匠人极其重视,若再等三五日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想必就要撺掇蔡王下令搜城。
半年?那时恐怕李恪昭坟头的野草都已丈把高。
“看来,还是只能从素循着手。呃,您就当我没什么都没说,”岁行云摸摸鼻子,“时候不早了,您看指派哪位随我去苴公子府?”
“你打算两手空空去致谢?”李恪昭淡淡瞥她。
岁行云面上顿时讪讪,她习惯了“与人相交贵在诚心”,上辈子甚少在意这类繁文缛节的细处。
甩着空手登门致谢,这种可笑事……别说,她往常还真干过。
李恪昭没好气地轻嗤:“让飞星随你去。叫他从府库中取两匹霰花缎、一砖雪顶茶做致谢礼。”
“您不是派飞星出门探底去了么?”岁行云不解。
她进书房前遇到飞星,飞星说李恪昭让他去探齐氏与国相府对岁敏不闻不问的缘由,他怕是脚下蹬了风火轮才能回来得这样快。
“他手底下有人,又不必亲自出去,”李恪昭低头展开案上书简,“他在影壁旁的树上盯梢,你自去寻吧。”
……
岁行云离去后,李恪昭目光落在书简上,口中却道:“出来吧。”
斜后方的屏风处应声出来位高壮魁梧的中年男子,目光如炬,肤色黝黑,简朴的粗布短褐也掩不去他通身那股肃杀之气。
“叶冉,你知我素来用人不疑。今日此举,下不为例。”李恪昭头也不抬地冷声警告。
叶冉抱拳应诺。
李恪昭又问:“听也听了,你对她做何评判?”
“她很古怪。虽面对您时态度恭谨,却并非唯唯诺诺,既敢想,也敢说,光凭这点,就不像希夷岁氏养得出的姑娘。”
叶冉以舌尖抵了抵腮,神情复杂。
“确如公子所言,她与咱们这几年见过的蔡国女子大有不同。”
当世女子多遵循“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之道,尤其以蔡国等中原几大国为最。
这些女子们总被他人决定一生,甚少有自己拿主意的时候。她们被驯养成了习惯,根本没有“这是我的事,我来做主是理所应当”的观念。
诸如“我决定我要做什么”这类的话,很多女子是不敢轻易说的。
“就像她方才说要出门,脱口便是请您指派随行之人,而非询问您是否同意允准,”叶冉若有所思,“这说明她很惯于决断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且对此习以为常。如此风范,当世女子之中,属下只十七年前在天子王姬身上见过。”
“这不就是咱们想要看到的?”李恪昭提笔蘸墨,“听起来,你对她观感不错。”
叶冉啧声摇头:“属下观人从不片面武断,日久才能见人心,尚需多看看再做定论。不过,她今日穿了烟霞锦,不知是刻意还是无心。若是前者,那她眼界、心胸也不过如此。”
李恪昭愣了愣:“嗯?她穿的烟霞锦?”
叶冉的大黑脸上立刻布满了嘲笑:“合着您与人面对面说了那么久的话,却连人家穿的是什么都不知?不过也是,您早到了知慕少艾的年岁,只顾盯着人家姑娘的脸看,也算人之常情罢。”
李恪昭浑身嗖嗖冒起冰寒杀气:“胡说八道。我哪里只顾盯着她脸看?敬你年岁长我一轮,滚去领十杖以儆效尤!”
他只是觉得,她眼睛会说话,只要骨碌碌一转,就有许多出人意料的想法与见解。还挺有意思。
……
容茵去找人套好车,并将车停在府门前等候。岁行云在飞星的随护下出得门来,就见那岁敏还顶着细雨跪在阶下。
奇怪的是,岁敏身旁站了位婢女,明明带着伞却不撑开替她遮挡。
苦肉计?图什么?岁行云蹙眉,回首以眼神询问飞星。
飞星无奈撇嘴,耸耸肩,表示自己也没看明白。
一时无解,岁行云也不再搭理。
容茵撑伞上来迎,岁行云便拎了裙摆拾级而下,目不斜视地绕过岁敏,径自要往马车停处去。
岁敏在此地已跪了将近一个时辰,先前并无旁的异动,此刻却忽地咬了银牙,红着双目含恨瞪来。
“毕竟姐妹一场,何苦如此耀武扬威地奚落于我?”
岁行云有些懵,止步回眸,茫然指了指自己:“我都没理你,何来‘耀武扬威地奚落’?”
岁敏似受了极大刺激,目眦尽裂。她重重挥开身旁婢女,以手撑地摇摇晃晃站起来,通红着眼咬牙,转身就走。
岁行云有些懊恼。岁敏突然半途而废,今日就没法知晓对手下一步的打算,如此李恪昭又被动三分。
可她确实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将岁敏惹急眼了,又不能将人叫回来,明言劝她继续按照齐文周给她的指令行事。
于是只能悻悻上了车。
飞星与车夫一道坐在车辕上。车厢内,容茵一边替岁行云暖手,一边偷偷发笑。
岁行云蹙眉,反握住她的手:“容茵,你老实说,方才她忽然气成那样,可是你做了什么手脚?”
“就这个呀,”容茵笑弯眉眼,指指她身上的烟霞锦,“这是当初六公子送的登门礼!族长说过,这只缙国才有,专供公室宗亲,寻常人花再多钱也买不着的!”
去年蔡王初次遣使往希夷山替李恪昭求娶岁氏女时,李恪昭本人虽不必到场,却也礼数周全地备了缙国特产做为登门礼,由蔡王钦使转交岁氏族长。这烟霞锦便是其中之一。
后来王前卜官测出与李恪昭八字相合的两人是十四姑娘岁敏与十六姑娘岁静,因岁静年岁尚幼,族中便拟以岁敏允婚。
可岁敏不愿嫁给一位异国质子,横刀夺了原主婚约急嫁齐文周,所以烟霞锦才到了岁行云这里。
也就是说,这有市无价的烟霞锦,原本该是岁敏的。
“当初的事,奴婢可都听说了。她夺婚本就不对在先,竟还欺人太甚抢走您绣好的嫁衣!”
容茵气哼哼道:“早起时听人说她跪在府门口,奴婢寻思着姑娘多半是会与她相见的。便想着,等她瞧见了这烟霞锦,好生比比六公子怎么待您,她那夫君又如何糟践她,那还不悔得肠子发青,气得眼歪鼻斜?”
容茵跟在岁行云身边小半年了。小丫头见识不大,胜在没什么坏心眼,又是个知好歹的。
岁行云待她好,她自就“同仇敌忾”地看待岁敏。
虽知这小动作没大用,但能将对方气到,容茵觉得那也算为自家姑娘小小出了口恶气。
“你维护我,我很高兴也很感谢。但这类后宅惯用的小动作,往后切莫再使了。靠着所谓‘夫君的宠爱’来与人争长短,这有多大个意思?虚耗精力又跌架子,便是赢了也没得什么真威风,弄不好还会坏事。”
总算明白岁敏为何忽然大受刺激,岁行云没好气地笑着拍拍容茵的脑袋。
容茵这算是好心帮倒忙。
对岁行云来说,搬“夫君的宠爱”来找场子这事,效用无非就如“癞蛤子爬脚背”,只恶心人却将人咬不疼,在她这里算是丢人现眼的下乘手段。
况且,她前脚才信誓旦旦与李恪昭谈过休书之事,两人虽无明言,却也默契地定论了她的下属身份,她却扭脸就来这么一出,李恪昭不定怎么看她呢。
再说了,后世姑娘行止担当不输男儿的。哪怕只是扯皮斗气的事,也不屑拉扯伴侣出来含沙射影示威于人。
即便她将来当真与心仪之人成婚,也断不至于用“炫耀伴侣”来报仇制胜。
不过容茵毕竟也是为了维护她,她不好再苛责求全,只能耐着性子教:“容茵你记住,有仇报仇没错。可咱们不计较则罢,若要计较,出手就得想着击中对方真正痛处,那才叫磊落爽利、快意恩仇。”
岁小将军站着是山,倒下是树,不管是不入流的吵嘴骂架,还是费心耗神的明谋暗计,自己的事就得自己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