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狄利斯,你知道我们在哪吗?”
“我怎么知道,地图和我的关系从来没好过。”
“……”
大海,沙滩,明亮的阳光,以及红眼枯发、穿着一套巨型男式旧袍子的小女孩。
她正直勾勾地盯视着身边黑发黑眼的成年男人,而后者正仰起脸,对准某个存在于天空的透明美女吹口哨。
伊莎贝拉知道,也许他望着天空吹口哨时,只是在勘测今日厚薄适中的云层,并做出一个大概的估计值。
但狄利斯这个气质轻浮的奇葩,做什么都像在调戏良家妇女——尤其是他极度心虚,试图转移话题的时候。
“狄利斯。”
伊莎贝拉现在已经能够口齿清晰地表达很多事了,她正轻声说,“你不认识路吗?”
机械师轻佻地望着天上某位透明的美女:“咕咕,今天的云层厚度真是极为舒适啊,完美地平衡在一个水平值之间呢。”
伊莎贝拉抿起嘴唇笑了笑。
这一年来,在机械师悉心喂养下,她逐渐变得白皙,甚至在阳光的照射下浮起健康红晕的双颊——再结合伊莎贝拉嘴角那个似乎甜美的笑容——
她看上去就是一个眼睛颜色有些奇怪的乖女孩。
“是的,狄利斯。”
乖女孩甜甜地说,“你弯下腰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以嘴炮搞事为荣的机械师像个小孩,他骤然亮起了眼睛,顺从地弯下腰,将耳朵凑到了研究物的嘴边,同时还不忘对一栋不在场的钟楼施以一连串嘴炮:
“秘密?什么秘密?是龙瞒着我藏起来的旋钮吗?还是它故意弄断后自己偷去玩的旧指针?我早就该明白,咕咕,龙迟早会因为缺少同伴而发疯的,不如我们现在就回去,我给它制作一个挂钟女友,再附加那种最近很时髦的木制报时鸟,猫头鹰如何,我喜欢猫头鹰这种夜行动物……”
公爵大人一边甜丝丝地笑着,一边举起自己的小手,捏过机械师的耳朵,拧——
“你特么知道我们在哪吗?你这个傻逼!!”
我真傻,真的。
我单纯地以为,这货把自己的家改造成飞行器是因为他懒……但这一年的观察,我明白了一点。
他不是懒。
他只是为了防止自己迷路后没法找到不会飞行的家,从而饿死在家门口外不到三十米的某片小树林。
这货,是个彻头彻尾的路痴——他为了前往集市,带着我在同一片沙滩上绕了半年的路!
整整半年!
没错,即便这位机械师有“神明”之名,可以用机械创造生命,是大陆上神秘而遥远的传说——
这也不能掩盖,他嘴炮、轻佻、能够在自己家里平地摔、经常半挂在家具上扑腾、研究时曾经吃下了自己的羽毛笔、甚至无法像个正常人那样通过大陆地图找到目的地的事实。
狄利斯不是路痴。
狄利斯就是个路障(智障)。
终于完完全全卸下对这位机械师的“神秘”“危险”滤镜,此时五岁的公爵大人气沉丹田,揪着他的耳朵就是一通狂嘲——
“为什么你看地图的时候总是要计算线条与实际公里的比例?!为什么你要在意那些被省略的一点点道路的弯曲?!为什么你坚持认为一条道路的转弯处如果没被地图标记,就意味这是条错路?!见鬼的路旁边画了几棵树是表示森林而不是让你具体去数有几棵树!你是怎么办到的,数完道旁树木的棵数后发现数字不符竟然掉头就走?!还有我相信人家在地图上留下的不规则墨蓝色污渍只是钢笔漏水了!不是该死的表示大海或溪流!”
狄利斯小声逼逼:“可我是个很注重细节的机械师……”
伊莎贝拉对这货的认路能力近乎绝望:“我认识的其他机械师都不会跟着市集地图走到大海旁边!”
怎么办到的!这个路障究竟是如何办到的!亏她憋了整整一年,还揣测这个奇葩“故意带我绕路,可能是考验我,也许有阴谋”!
跟狄利斯待在一起的时间越长,伊莎贝拉就越来越怀疑自己——是否也被传染了智障。
“你在说谎,咕咕,这不是好习惯。”狄—路障—利斯得意洋洋地说,“你只认识我一个机械师,你才五岁呢。”
伊莎贝拉:“……”
她选择放弃说话,而是更加努力地踮脚,去拽他的耳朵。
这一年伊莎贝拉长高了不少,起码能在膝盖以上攻击对方了……所以她最近青睐于拽他耳朵。
当然,前提是机械师要配合地弯腰,并稍微屈膝蹲下。
见状,狄利斯默默捂住了自己物理层面上遭到迫害的耳朵,并直起腰——他可没有老实听训的习惯,书上说家长不可以纵容儿童使用暴力……机械师每次弯腰都是被研究物甜丝丝的“我这里有个小秘密你要不要听一听,用其嘴炮其他机械生物”诱导。
试图用力捏痛他耳朵的伊莎贝拉则决定死不放手,她捏着对方的耳朵奋力下拉——
不可以纵容儿童使用暴力。
不可以纵容儿童冒犯权威。
咕咕脸上的肉好不容易才养出来一点,任何意义上的体罚都会让自己失去夜间抱枕的手感。
……为了抱枕。
狄利斯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一年越发慈祥宽和,此时一股老父亲之情油然而生。
于是他顺势把拽着自己耳朵不松手的研究物抱了起来,选择鼓励她的优点:“咕咕,你的声音真是高亢,也许你适合当一个男高音。”
伊莎贝拉更进一步地拔高了属于儿童的尖嗓子:“那我高亢的嗓子能指望你看懂地图吗!”
机械师实事求是地教导对方:“不能,咕咕,我们要追寻真理。”
——你特么追求真理的结果就是嘴上说着要带我去市集买东西,结果在钟楼里宅了半年,好不容易出门后又在沙滩上绕了半年的圈?
伊莎贝拉瞪着狄利斯。
狄利斯依旧使用老父亲目光与其对视。
伊莎贝拉被激怒了。但一整年的作战经验告诉她,现在自己的“震怒”只能表现为乱抓乱咬发脾气,所以她开始拼尽全力压抑自己的爆烈怒火,并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狄利斯慈祥地(欠揍地)看着呼哧呼哧喘气的研究物,想了一会儿,慢慢从口袋中掏出……
淦。
“我不吃水果糖!”公爵大人开始疯狂挣扎,顾不上此时乱抓乱咬发脾气的幼稚形象,“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不需要你用糖哄我!”
慈祥的老父亲狄利斯:“好好好,不吃糖,来,摸摸头,别生气。”
伊莎贝拉:……
如果是一年前的她,大概已经暴起咬过去了。卡斯蒂利亚公爵的尊严不容侵犯。
但如今的伊莎贝拉,只能……只能无力地拍开狄利斯的手。
一整年!整整一年的时间!但凡自己被这个奇葩的奇葩操作击中爆点,认真发怒时——他总会掏出水果糖,然后伸手摸她的头,以表示安抚!
伊莎贝拉不知道狄利斯是从哪一本书看到的(她很确信的确存在这么一本书),“安抚儿童的方法是糖果与摸头”之类的狗屁理论……但她真的受够了!
作为一个应激反应极为优秀的前军人,公爵大人的头顶就像老虎的虎须。每当狄利斯伸手去抚摸时,她就会产生“抓住他的手辦断”“甩过鞭子捆住他再将其过肩摔”的条件反射。
然而,可恶的儿童生理状态,让她只能抓住他的手,无法实现过肩摔等后续动作。
而每次使用摸头安抚研究物后,都会得到后者主动拉住自己手,小脸通红(暴怒)的表现,没怎么和人类研究物相处过的狄利斯自然得出结论——
咕咕很喜欢摸头,咕咕很喜欢糖果,咕咕只是不好意思。
所以他摸头的动作更勤了。
对此,伊莎贝拉从“无能狂怒”已经化为了“生无可恋”。
但她学习了一下这个一天到晚“记录”“研究”的奇葩,在心里的小本本重重地记了好多笔。
现在这个小本本里的罪状,足以让公爵大人立志复原后把鞭子套上狄利斯的脖子,打上几十个死结固定,并用鞭子拉着对方驱动马车,从城墙那头拉到城墙这头,反复八百多遍。
“据我粗略观测,咕咕,今天的云层虽然厚薄适中,但长期在沙滩下暴晒也不是理智的措施。”狄利斯浑然不觉地捋着伊莎贝拉的虎须,“这是第18673次试图前往集市的尝试,很不错,但是到我们结束此次尝试的时间了。”
他拍拍自己的领结,从中取出一颗黑漆漆的古怪铁器,用手指弹了一下它的外壳。
“向我指出钟楼的方向。”
铁器动了动,然后慢慢延展了身体——这是一团黑漆漆的小龙影子,之前正把自己蜷缩成了一颗球状。
就外形来说,它和伊莎贝拉曾见过的钟楼“龙”没有任何区别,作用是定位自己材料的源头——钟楼,并提供婴儿式引路。
但是它不会说话,自然也没有和狄利斯怼来怼去的能力。
故此,狄利斯只在出门时才会带上它,平时都随便放在杂物篮里,还经常抱怨其“枯燥无聊”(但他真的需要在每次出门时都带上一包这玩意儿)。
狄利斯见它被唤醒,就又重复了一遍:“指南针,请向我指出回钟楼的方向。”
黑色的小龙影点点头,“吱咔吱咔”地摆了摆尾巴,便轻盈飞起,示意他们跟上。
狄利斯放下了手上的伊莎贝拉,示意她自己下地走路。
伊莎贝拉赤红色的瞳仁在刺眼的阳光下缩了缩,有些不爽狄利斯轻松带过的态度。
“你刚才说这是第几次尝试去集市了?”
“咕咕,第18673次。”
狄利斯的确一直很惦记给自家研究物配置日用品的事,他也付出了很多努力——当然,路障天赋是不可逾越的,没办法。
伊莎贝拉原本装了一年的天真幼崽,指望降低对方警惕,仔细伪装无辜儿童,从而打听情报什么的……
五岁的孩子是不会看地图的,这也是她崩着天真微笑陪狄利斯在沙滩上打转半年的原因。
——去特么的,不装了,装狗屎!浪费本公爵的时间!路障是不需要警惕防范的!
“狄利斯,从明天起,把地图给我,我来领路。”
狄利斯耸耸肩:“咕咕,我的确很鼓励儿童锻炼自己的能力,但看地图可是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我这辈子都没能掌握这个艰深的领域……”
对上狄利斯老父亲般慈爱(欠揍)的目光,五岁的公爵大人发出清晰的冷笑。
【第二天】
第18674次尝试前往市集。
伊莎贝拉放下手中的地图,仰起下巴,用肉手慢慢将其卷起,端足了公爵的架子。
“呵,弟弟。”
——狄利斯望着不远处人来人往的大型集市,陷入诡异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