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王都,王宫内西侧大殿】
“还是没有消息吗?”
隐在纱帘后的女孩甜蜜地说:“或者,你需要我把你的眼睛挖掉,才肯说实话?”
殿下,身着军装的男人立刻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大理石地面上。
如果卡斯蒂利亚公爵在这里,就能认出,这个面色惨白跪在地上的男人,正是自己最信赖的第一副手——理查德。
很明显,公爵彻底失势,被绑上火刑架的原因绝不单纯——绝不只因为大王子所许诺的完美婚姻。
理查德贴着地面恳求:“公主……公主殿下……实在是……那位根本没有传来任何的联络信息……我已经带领军队找遍了整座王都……没有。她没有发出任何暗号,联合我们这些属下。会不会……会不会……”
一个双腿残疾,失血过多的女人,会不会早已死在了哪里的角落?
理查德咽下后半句话。他跟着伊莎贝拉征战数年,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就算是站在了那位公爵的对立面,他也不愿意想象她落魄死亡的画面。
“哦?会不会死了?”
纱帘里的帝国公主轻轻笑出声:“你知道我们在谈论什么东西吗?”
理查德颤抖地低下头。与公爵多年的相处,让他对伊莎贝拉的尊敬远超恐惧,作为公爵的第一副手,他知道很多对公爵的恐惧都来自于虚假的谣言——
但面对这位帝国公主,他却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因为恐惧而颤抖。
一只手轻轻探出,挑起了遮掩公主容貌的纱帘。
阳光般灿烂的金发,水蓝色的含情双目,白皙娇艳的脸庞——仿佛被神恩赐的可爱容貌,帝国第一公主殿下,被全帝国人民们爱戴仰慕的女孩。
理查德却颤抖地更加厉害。
“理查德,你这个蠢货。”与这幅极可爱的容貌相同,公主梅瑞娜同样拥有一副甜蜜软糯的好嗓子,放轻语气说话时能让男人骨头发软,“你怎么不去死呢?”
理查德重重地将头磕向地面:“十分抱歉!公主殿下!我会再去努力寻找,发动全部军队——”
“嘭!”
梅瑞娜冲自己的小拇指呵了呵气,似乎是打算吹干上面的指甲油。
她的鞋跟却重重踩在理查德的肩膀上,直接捣烂了他的皮肤,戳出了一个血洞。
“我想我是没有你那位前上司厉害的……”她咯咯地笑着,“但我很擅长折磨。你明白的,小女孩的那种折磨。”
理查德死死地咬住嘴唇,防止自己发出痛呼。因为公主不喜欢噪音。
“你们这些蠢货……那位公爵是否死亡,是否逃脱,并不重要。”
梅瑞娜似乎很无聊地转动着自己的鞋跟,并饶有兴致地观赏从伤口里涌出来的汩汩鲜血。
而殿内的侍女们都安静地注视地面。
“她是‘那位公爵’,她是一个象征。她的倒下意味着王都混乱的开始,也意味着我那位蠢材父王即将失去自己的蠢脑袋。”
帝国公主踢踢理查德:“不管发生什么,她决不能不清不楚地死在外面。你,蠢货,看在你有那位公爵私人印章的份上……滚下去吧。别玷污我的地板。”
理查德如蒙大赦:他知道,这就表示公主不再追究自己的过错。
“公主殿下,您是说……”
“她曾经是个威慑,是父王的避风港,是一切污秽的枪靶子。”
梅瑞娜脱掉染了血的鞋子,皱皱眉,有些嫌弃地将鞋子甩向一边,轻盈地踮着脚走回自己的纱帘——这一系列动作就仿佛在河边打水的天真少女。
但天真的少女却说:“现在,无论那位公爵是和臭虫死在一起,还是下了地狱,她是生死不明的模糊存在。各个势力仍然在忌惮她,所以暂时不会展开拳脚。这是我们的好机会……去吧,理查德,拿着你多年舔狗赚来的私人印章,把王都的浑水搅得更乱一些。无论发生什么,你就说——”
“是那位邪恶的、恐怖的、罪该万死的丑陋公爵,命令你做出这些恶心的事。”
少女的笑声消失在纱帘后。
理查德瘫软在地上,肩膀依旧在往外淌血。
【与此同时,大陆某地上方,离地1000米的高空。】
我现在只是个四岁的孩子。
邪恶的、恐怖的、罪该万死的丑陋公爵大人,现在每天早上醒来,都要对着舱室里破破烂烂的小镜子重复这句话,且起码重复三遍以上——
她才能艰难说服自己,压抑住暴躁的脾气,扮演一个常年揪着脸的坏脾气小孩,去面对那个机械师。
伊莎贝拉不是傻子,在这几天的初步观察下,她能看得出来,狄利斯对自己并没有恶意,只是纯粹的好奇心。
至于他说话时的轻浮感,大概是个人气质的影响?
总之,他的轻浮与四岁的伊莎贝拉无关。
那她就没必要因为自己猛然变小的失衡感与自尊心,多次向对方发脾气,从而导致把他越推越远。
一个传说级的机械师,如果能为己所用的话……呵。
自从被傻逼神明变小后,经历了漫长的“指天骂娘期”“怼天怼地期”“生无可恋期”“一点就炸期”等系列演变,如今的伊莎贝拉,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
重点不是和这个脑回路奇异的机械师置气,而是如何潜移默化地将对方培养成自己的新属下。
不说复仇计划的展开,她现在的身体只是个四岁的小孩,基本不具有在大陆上自由行走的能力。就算甩开了这个神烦的机械师,她又能去哪里联合自己的旧部?
所谓属下也不过是在你强大时依附你的鹰犬,公爵大人一直这么认为。
伊莎贝拉不敢赌,让任何一个曾经熟识自己的人,了解到自己目前身体变小,手无缚鸡之力,拍个桌子就会哭的状态……
那她也许会被重新送上火刑架。
背叛一个失势的落魄者,未免太轻易了。
完全冷静后的伊莎贝拉,分析了一番自己目前的处境,发现最好的办法是:驯服狄利斯。
他是个极为强大的机械师,也是个神秘的家伙——可不是所有机械师都有资格被全大陆奉为“神明”的。
也许在驯服他之后,可以让狄利斯帮助自己寻找身体复原的方法,从而完成复仇计划。
综上所述,和狄利斯置气,阴着一张脸对付他,是蠢材的行为。
伊莎贝拉深吸一口气,对着破碎的小镜子,提起手指,摸到自己的嘴角。
……唇色苍白,婴儿肥的脸蛋形状还算可爱,但脸色略略泛青,张开嘴巴是略略泛黄的、参差不平的乳牙,再加上赤红色的眼睛……
四岁的她,着实算不上好看。是只彻头彻尾生活在黑塔里的鬼。
这幅模样,大概也不适合靠卖萌放松狄利斯的警惕心。啧。
伊莎贝拉按着自己嘴角的手指微微用力,向上提了提。
嘴角也向上提了提,露出一个模式化的微笑。
……结合毫无波动的红眼睛,好像更渗人了。
【孩子,到叔叔这边来……】
【对,没错,就是这个表情,迷人极了,哦,真棒……】
伊莎贝拉眼神闪了闪,深吸一口气,将当年关于那个垃圾的回忆重新塞回脑子里。
她最终修正了一下嘴角,便整整身上破破烂烂的袍子,爬出了舱室。
时间依旧是早晨六点半,离地1000米的高空,一个在飞行器外部架设餐桌的神经病机械师。
狄利斯一手拿着勺子,一手拿着羽毛笔,正忙碌地在册子上记录着什么东西。册子与几叠垒在一起的草纸铺在一起,几乎遮住了他的脸。
不过她现在的海拔本来就看不到这货的脸。
伊莎贝拉安静地走过去,假装羞怯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狄利斯说:“早上好,咕咕。”然后他低头看过来。
伊莎贝拉抬起小脸,露出了自己之前在舱室里调整好的程式化微笑。她刻意垂下了眼睛,防止他看清红眼睛里的厌恶与冷意。
伊莎贝拉厌恶的是自己的行为。
她对这位救了自己一命的机械师没有恶意,但让嚣张了很多年的公爵重新做回那个摇尾乞怜的小孩,总是有些难受的。
狄利斯愣了愣。
伊莎贝拉再接再厉,拉着他的裤管,刻意放缓了说话的速度,装出怯懦而乖巧的样子:“您好,先生,早上,好。”
啧,太久没拿这招讨好人了,真恶心。
“先生,我想,学,说,说话。”嗯,先把身体语言表达能力的问题解决了。
提出要求后,伊莎贝拉就没再开口,而是低头盯着自己赤裸的双脚。
狄利斯捡她回来后直接上了飞行器,伊莎贝拉身上依旧只有那件血迹斑斑的烂袍子,更别说合脚的鞋子。
她低头等了一会儿,却没有感到任何动静。
……呵,还要加大力度吗?
伊莎贝拉背在身后的手慢慢握成拳,这幅幼崽模样小心去讨好什么人的姿态太能激发她内心的黑暗了——她把参差不齐的指甲掐进了掌心。
嘘。冷静。你需要讨好他,获得他的青睐,这是等价交换。
“先生,好人,想,学,说话。”
“我的名字不是先生。”
狄利斯开口了,他收回视线,平淡地将注意力回到面前的草纸上——伊莎贝拉发现他正盯着纸上的什么东西,羽毛笔飞快地移动着,写字声“沙沙”不停。
……竟然没被自己示弱的姿态吸引?
“先生……”
“狄利斯。”
“提里……”
“狄。”
“狄提……”
“狄利斯。狄—利—斯。”
机械师迅速地记下一串数据,又蘸了蘸一旁的墨水瓶,眼神依旧随着笔尖在草纸上飞快移动:“狄—利—斯。念‘D’音时,把舌头压在牙齿下面。后面两个音节要一口气读出来。”
“狄……”伊莎贝拉急了,她练了这么久的柔弱姿态,特意找机械师示好可不是为了练习说一个名字,“狄提生!”
机械师没有波动。他的语气依旧很轻浮,但措辞镇定而耐心。
“狄—利—斯。当你念后面的‘利斯’时,想象有一条小蛇从你的嘴巴里跑出来。”
伊莎贝拉:……哪有这样吓唬小孩的!这要是个真正的小孩,就被吓哭了好吗!
她翻翻眼睛:“狄利斯……哎?狄利斯?”
竟然真的成功念出来了?
“做的不错。”狄利斯依旧没看她,“先记上一块水果糖的账。来,再跟我念几个词……malice(恶意)。”
“麦利斯……malice。”
“splice(衔接)。”
“斯扑莱斯……spur……”
“‘p’音需要轻读。一个微微的破音就可以带过。”
“splice!”
“很好。”
狄利斯收起了羽毛笔。他随手整理了一下桌上摇摇欲坠的纸张堆,便抓过一张纸,弯下腰,将其塞进伊莎贝拉的手里。
“这些全部是尾音‘lice’的单词。音标帮你注明好了,自己去旁边认真读一遍,然后到我这里检查。不会读的单词就标注一下,拿回来问我。”
伊莎贝拉愣愣地展开这张纸。是张极为严谨工整的单词表。
她脑子有点懵,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是来请教对方语言能力,顺便降低他对自己的警惕心的,怎么就——
……语言能力?说话?
“我想你能看懂音标,你比我想象中还聪明,所以,咕咕,不要懂装不懂。”狄利斯淡淡说道,又重新扯过一张纸,拿羽毛笔蘸足了墨水,开始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
伊莎贝拉猛地抬起头看他,后背瞬间出了一层冷汗:难道他发现了——
“我收回前几天说你看不懂报纸的言论,看来你曾受过良好的启蒙教育,只不过没有在相应语言环境里试炼过。你似乎没和人类说过话。”
狄利斯回想对方身上那件破烂袍子:即便沾满血迹,用料应该也是上等的,触感与自己在集市上见过的粗布衣服不同。
前段时间大陆南边闹瘟疫,也许她是跟随家族一路逃难,最终被当成弱小抛弃的小孩。
这种小孩很常见,他们通常是野狗或野猫养大的,流窜在帝国的各个下水道口。
“我很好奇你受教育的程度,也好奇养大你的动物,但现在正忙于另一项研究。”狄利斯顿了顿,又在纸上划去了一串公式,“现在,咕咕,你最好去好好吃完你摆在桌子那边的早饭,牛奶要凉了。”
伊莎贝拉咬咬嘴唇,他的确认真在教导自己说话,但她就莫名觉得奇怪——刻意柔弱的姿态,难道没引起他丝毫的动摇吗?
“先生——”
“狄利斯。”
“……狄利斯。我,好人,狄利斯。”
她再次露出那种调整化的微笑,内心却与刚才的轻蔑反感不同。
伊莎贝拉感到了古怪的忐忑感。
我在向你示弱啊。
我在讨好你啊。
【真可爱,到叔叔这里来……】
狄利斯默默看了她一眼:“咕咕,你就这么讨厌喝牛奶吗?”
伊莎贝拉:??
“从刚才开始,你的表情就好像是便秘哦。”
微笑的小萝莉僵在原地。
便你大爷!!
“狄利斯!你——”
“OK。这次的参数正确!”
对方突然兴奋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并扯过那一大叠乱糟糟的草纸,急急冲进了龙翼下的驾驶舱:“降落降落!龙!准备降落!我找到了正确的方位参数!前方有合适的魔法资源反应!”
伊莎贝拉:……?
她心里猛地一惊,这个“龙”是谁,为什么自己之前一直生活在飞行器上,却没见过他?难道其实是“龙”在操纵飞行方向?
伊莎贝拉还没想清楚,就感到一阵“铛铛铛”的巨响——振聋发聩的钟声嗡嗡传来,脚下的龙鳞发出古怪的振动,周围的风开始急速旋转,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伊莎贝拉眼前一黑。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她听见了机械师轻浮的斥责:
“龙!你等到降落后再敲钟,我捡回来的研究物在耳鸣!”
原来我是他捡回来的东西啊。
……既然是捡回来的流浪动物,为什么不像曾经的那个垃圾一样要求我的讨好?我讨好他的表情很怪吗?
这个机械师脑回路果然有问题吧?
这是伊莎贝拉在回荡的钟声中,最后的疑问。
【十五分钟后】
……嘶。
“龙,都是你,降落而已,这么兴奋地敲钟干嘛。你看,把我的研究物敲昏过去了……小孩子的耳鸣可是很难受的。”
“叮叮当当。”主人你自己也忘了她站在我身上啊!
“呵,我连我自己站在你身上都忘了,这次降落也是扒住你的鳞片差点滚下来呢。”
“……叮叮当当。”这不是值得炫耀的事情,主人。
“没关系,我可以通过扒鳞片锻炼我的肱二头肌。”
“叮叮当当。”你真不要脸,主人。
好吵。
吵死了。
“是哪个奇葩在吵本公爵睡觉……”
“啊,醒了。”
“叮叮当当!”你好呀小姑娘!我叫龙!
伊莎贝拉烦不胜烦地睁开眼睛:“你们能不能安静——”
刺眼的天蓝色闯入她的视野。
明媚的、一望无垠的大片蓝色,延展,舒卷着——那是天空的倒影,是时间的辙痕。
那是大海。
伊莎贝拉呆滞地注视那边一卷卷吻上白沙的浪花,动动脚趾。
脚下一片温热,还有些生命的灼烫感。
这是沙滩。
“咕咕,你醒了,就起来把桌上的牛奶喝完。”
狄利斯的吩咐依旧是令人牙疼,他轻飘飘地交代着:“喝完牛奶就来玩沙子,你昨天吵着要玩沙沙。”
伊莎贝拉僵硬地扭头去看这个奇葩。她这才发现对方的眼睛不是黑色,而是近乎于黑的墨蓝,在照耀着大海的太阳下闪闪发光。
那令人无端想起星空。
晴朗的星空。
“我……”
伊莎贝拉突然觉得喉间一阵干渴。可能是恶鬼真的不适应阳光直射吧,也不适合长时间注视大海这样亮丽的存在。
她发现自己再次丧失了那本就贫瘠的语言能力:“狄……”
“啊,你宁愿便秘也要拿到的单词表?那张纸我降落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待会儿我再给你写一张。没关系,那种玩意儿当厕纸也ok。”
……很好,这个嘴炮一开口,她丧失的语言能力就回来了。
伊莎贝拉揉揉脑袋,从沙滩上站起来:“我们,在,哪里?”
“某个参数适合,又邻近的大海的地方。”
这什么鬼回答?
狄利斯突然露出了有点漂移的表情:“别问我,我不知道具体地点或地名什么的。”
作为只是想出门买个土豆,从彭斯特市集迷路到王都下水道口的家伙,他义正言辞道:“地图和我之间有些龃龉……我们……哎,我们关系不太好。它太斤斤计较了。”
……这什么鬼回答。
此时的伊莎贝拉还并未认识到此人惨绝人寰的路痴属性,她认为这是机械师不愿意透露自己的秘密。
“狄利斯,你,家,在哪?”
刚才说话的那个龙又是谁?
“家?我没有家。”
狄利斯见伊莎贝拉状态似乎还不错,就直接拉过她的手,把她扯离了沙滩,栽进一旁密密麻麻的野草地。
“狄利斯——”
机械师把埋在长长杂草里的公爵举起来,轻而易举地将她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他指着不远处的草地里,不停晃动的黑影说:“我住在钟楼里。那是我的钟楼。”
伊莎贝拉瞪大了眼睛。
她觉得自己见证了整个大陆机械历史上传奇的一幕——一条由齿轮与金属组成的,黑色的巨龙,正安静矗立在草地上,不停转动着自己的尾巴、骨翼、脊椎、骨骼、乃至头骨——
龙翼为墙。
龙尾为门。
龙眼为窗。
剩下的、堆积削尖的金属骨骼——它们被奇异的韵律组合在一起,慢慢拉高,成为了一尊塔。
黑色的巨龙。
黑色的钟楼。
“铛……”
“铛……”
“铛……”
那位传说有一双星空般的眼睛,他气质轻浮,却随意地带着伊莎贝拉跨越了半个大陆,从亮丽的大海走向沉默的钟楼。
狄利斯指着楼顶那层层叠叠交错在一起,冒出红色星星的齿轮对肩膀上的伊莎贝拉说:
“欢迎来到我的钟楼,咕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