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话还没说完。”田氏的声音凉丝丝的。
孟云娴一双眸子乌黑明亮,在烛光的映衬下多了几丝疑问的神情:“嫡……嫡母此话何意?”
田氏低头理袖子,“你告诉阿茵和远儿那些话,让他们觉得我这个做母亲的表面故作坚强的照顾你,实则心里忍的十分痛苦,欲意何为啊?”
孟云娴心里一咯噔——这是个狠角色。分明破掉伪装的是她,对方竟然也将自己完好的伪装给撕破了。
“我、我没想怎么……”
田氏哼笑了一下,眼角眉梢都带上了几分不一样的神采,犹如那高高在上的孔雀,即便昂首朝天也让人觉得这份傲然天生就只配她有。
“云娴,你清楚自己回到侯府是个什么处境,更清楚你的母亲并不是什么得宠的妾侍,在这荣安侯府里头,有些事情,只有我说了才能算数,倘若你是个懂得人情世故的,圆滑又乖巧的姑娘,能将咱们之间的关系兜拢着这么走下去,兴许也能给自己挣个前程,偏生你在这门学问上实在称不上有什么造诣,三两下便漏了自己的底。如果说再没有比此刻更糟糕的状况了,那么你试着坦诚一些,扳回一局也未可知,是不是。”
孟云娴心里有些感慨,这位备受尊崇的嫡母,娇卧垂眸间是个温婉如水我见犹怜的甜娘子,冷眸挑眉时就成了炮语连珠一针见血的女战士。
她低下头,缓缓张口:“嫡母……我想回去。”
田氏的表情并无意外。
“云县……虽然不及京城繁华,但是生我长我的地方,我对那里也熟悉。”
“最重要的是——那里有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
“无论我们走多远,走多久,若是想重逢,唯有那个地方可以。”
她一句一句,说得很慢,像是认真思虑之后说出来的。
“我虽没有成亲生子,可是从前读过的书里,但凡丈夫不似妻子一样忠贞的故事,伤情的总是做妻子的。如今若是易地而处,给我荣华富贵锦衣玉食还有无上尊崇,却要我接纳亲近的丈夫左拥右抱,挖心挖肺的去帮他养育和别的女子生下来的孩子,我不将他们捆在一起一并往有水鬼的古井里按,便称得上是一个贤良淑德大仁大义了。”
“嫡母对我心有芥蒂,我对此地水土不服,若是对外称我因水土不服身患恶疾,带着被承认的侯府小姐身份回乡休养,嫡母既不会因为我而有什么介怀,旁人也不会瞎猜忌,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孟云娴越说越觉得自己这个思路很清晰,很不错,恨不能给自己鼓个掌,更觉得但凡是个有血性的主母,此刻也该为她的懂事竖一个大拇指。
田氏的眼神渐渐的变得没有方才那么凌厉,思绪像是瞟了很远,这个反应给孟云娴燃起了一个很大的希望!
打道回府,去等同样被收拾的惨不忍睹的周恪哥哥回乡,指日可待了!
孟云娴此刻想着回乡,几乎都忘了刚才的那番恐惧,时不时地拿小眼神去瞟田氏,可是她等啊等,始终不见田氏有什么回复。
最后,孟云娴还是先忍不住,小声试探:“嫡母?”
田氏竟是一副恍然回神的模样:“哦,你叫我?”
孟云娴小心翼翼:“嫡母……在想什么?”看这神情,八成是稳了!
田氏上下扫了她一眼,平淡道:“哦,我方才在想,几日后的宫宴,你该穿什么进宫好;还有宫中那些规矩,虽然你学规矩快,但架不住宫规多,须得想一个稳妥的法子叫你亮相才是。说起来我的确得好好盘算,我去想了,你好好休息。”
孟云娴差点连人带被子栽到床底下,见田氏要走,强撑着身子,语气有些虚弱:“嫡母方才不是说,若是坦白一回,兴许能扳回一局么?嫡母可听清我方才说的了?”
田氏都走到门口了,闻言回望她一眼,无奈的摊手:“听到了,你想回去,不过我不同意。由此可见,你这一局没扳回来,真可怜。”
在田氏的宣告中,孟云娴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走,咚的一声栽倒在床上。田氏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离开了房间,然后就撞上了在外头听戏听得颇有乐趣的孟光朝。
田氏的脸咻的一下发红发热:“看什么看。”
孟光朝卸了于外人面前的那一副高冷面孔,做小伏低的搀扶虚扶住她:“夫人好看,自然是要多看几眼。只是不知道夫人为何这样气鼓鼓的出来?是不是那孩子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若是真这么不懂事,我去教训她。”
田氏睨他一眼:“明明都听见了,装什么装。”
孟光朝听到这个语气,姿态也就坦然起来:“方才我不过是说了说对这丫头的第一印象,你就醋的像是要立刻把她赶出府的模样,可人家都自请离府,还将处理的法子都想得那么周到,你怎得又不放人了?”
田氏的窘色一闪而逝,瞬间又变作了那个清高孤傲的侯府主母:“看来侯爷真是一点都不了解女人。”
孟光朝:“此话何解?”
田氏一本正经:“这女人,总是越得不到的越要征服。”
“说句实在的,侯爷当年也是十里八乡一株花,奴家为了摘得侯爷这一株高岭之花,不也是费尽心力抛开脸面么,没想男人过了而立之年便年老色衰,实在叫人提不起兴趣,如今你即便是纳十个八个妾侍,于我来说也没什么。”
“所以,这丫头也是一个道理——”田氏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神里蹦出了嗞嗞的小火苗子,“她越是无心认我这个主母娘,我就偏偏要让她留在侯府,终有一日,心服口服的喊我一声娘!”
“到那时候……”田氏抬手扶了扶自己的发钗:“她爱去哪里去哪里。”说完,便端着姿态径自离开。
孟光朝看着爱妻别扭的小样子,无奈的笑起来。
这么多年,这个性子始终没怎么变。明明是生了柔软的心,却愣是要在这颗心外头又裹一层看似坚硬的脆皮。
不过笑着笑着,荣安侯还是忍不住走到荷塘边借着月色临水自照。
有趣,他这样的若是叫年老色衰,其他人就该叫风烛残年了嘛。
……
孟云娴要随行进宫参加宫宴的事情第二日就在府里宣布了。账房的支出里,明明白白多了一项给二小姐添置新衣和首饰的支出,除此之外,竟然还从宫里请了教养嬷嬷来给孟云娴教宫里的规矩,这独一份儿的照顾,府里除她之外谁都没有。
为此,孟云芝撕碎了三条帕子依然不解恨。
出府发生的意外,孟光朝果然兑现自己的话,派人去审查了一番,端了好几个拐卖妇人儿童的窝点,获救的父老乡绅们感激涕零的自发筹钱给荣安侯打了一副牌匾,又黑又亮的木底之上,铁画银钩的钉着四个大字——妇幼之友。
此事传的沸沸扬扬,被荣安侯的追随者极其巧妙的炒开,从解救失足妇幼直接演变成“可怜天下父亲心”,深化了荣安侯接庶女回府是出自父女亲情的出发点,也令他强烈请求圣上接回五皇子的论点变得更加可信。
宋嬷嬷因为照顾不利,被罚做了低等奴仆,不得近身伺候。至于瞿氏母女,自称有罪,这几日都没有出面。
所以,在进宫参加宫宴的前两日里,孟云娴被拘在院子里,过得异常惨烈。
第三日,孟云茵蹦蹦跳跳的领了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婢子入了孟云娴的一方小院,后面跟着同样蹦蹦跳跳的小世子孟竹远。
“二姐,你身边没了近身伺候的丫头始终有些不妥,这是母亲亲自帮你选的,是宫中一等一的嬷嬷教出来的婢子。”
孟云娴瞧着这个新来的婢女,想起了香莲,她的精神头顿时一消,眉眼垂下去:“我、我不需要近身伺候的婢子。”
孟云茵眨眨眼:“为何?”
孟竹远:“二姐姐,我觉得她很好呀!”
孟云娴干干一笑:“我真的不需要。”
原本对主母的安排温顺接受的二小姐,唯独这件事情坚持推拒,孟云茵苦恼的回禀给母亲,田氏得知这件事情,略略沉思了一番,便找来了荣安侯。难为荣安侯这样一位深得圣宠的臣子,在夫人面前就是随时呼来喝去的小厮,无事不亲躬。
夜里,因为宋嬷嬷被调到远处伺候,香莲也不在了,孟云娴靠坐在床上,盯着油灯的火光发呆。
孟光朝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模样的孟云娴。
还记得那一日她苏醒后整个人失魂落魄,身子忍不住的发抖,仿佛经历了可怕遭遇的那个人是她,死的也是她似的。
这几日,她白日里表现的精神奕奕活蹦乱跳,可是到了晚上,还是会想到那些吧。
孟光朝轻咳一声,吓到了孟云娴。看到是他,孟云娴怔愣了一下,赶紧起身行礼。
她又怎么会想到,那一日偶然挑选的马车,竟然就是自己从未谋面的侯爷爹爹的马车?
这世上,当真有这样的凑巧。
孟光朝没拦着她行礼,只是略略搀扶一把,沉声道:“这几日,本侯都在追查你们外出遇袭一事,我瞧着你不是个软弱的人,有些事情,还是告诉你的好。”
孟云娴面对这个亲生爹有些拘束,保持着一个陌生人的距离默默点头。
在听到孟光朝说出的真相之后,孟云娴整个人呆若木鸡——她这一次外出遭遇的事情,并非是巧合,而是一场有预谋的杀害,香莲并非是纯粹的枉死,极有可能参与到这里面了。
那些歹徒都是和黑花楼交易的亡命之徒,平日里接匿名的暗活儿做事,买卖人口,掳掠。
在彻查的窝点里头,发现了一些被熔过的金子,经过金工官仔细比对研究,恰好就是最近刚铸出的一批金元宝。有人去兑换了金子,将上面宝号名字和金子铸成的日子给熔了再拿给那些歹人,说是也不为过,他们追查到钱庄,审出近期取了这些金子的是一个姑娘,比对画像后,确定了就是香莲。
孟云娴的内心无比震惊,脑子里径直想起了李护的告诫——越是近身的人,越是要当心。
如果说李护早就知道这件事情,那他可有参与进来?
孟光朝见她若有所思,快刀斩乱麻的吸引她的注意力:“侯府并没有你所想象的那么糟糕,外头也没有你以为的那般美好。这一次的刺杀,兴许是与为父朝堂上的一些恩怨有关,这个叫香莲的丫头,保不准就是哪个政敌派来的。你若是觉得府内有人对你心有芥蒂不好倾心相待,那就自己去争取一些东西,当然,自请离府除外。至于给你挑选的新丫头,这一次可以保证万无一失,你要做合格的侯府千金,有些事情,须得拎得清。”
孟云娴一言不发,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回去的路上,一直跟随孟光朝的亲信有些不懂:“侯爷,钱庄那里并未确定去兑银子的是香莲,只确定是个女子,连年龄都不详,签署的名字和印章都是假的,况且我们现在最大的证据,也只是指向此人出自府内,您为何……”
孟光朝沉下脸来:“那些恶人已经正法,事情到这里就可以了,往后不许再提。唯有这样说,那丫头才不会有什么多余的自责心,一个人躲着钻牛角尖。况且……本侯并不认为那婢子死的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