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其实已无须再问。
皇帝顺陆还之目,回望白鹤玉雕屏。屏风后的人影婆娑绰绰,战战兢兢。
三纲五常虽被颠覆,但为人夫的情意,度量,尚且存一分。
皇帝沉默了良久,逐渐背脊弯耸,似有内痛。宋怀玉要上前搀扶,却被他摆手挡下,继而指向屏风后,低声道: “送皇后回金华殿。”
“陛下,妾实蒙大冤啊……”
话音一起,皇后顾不上张铎李继等外臣在殿,从屏风后面扑冲出来,直扑到皇帝面前。
那身紫碧纱纹绣双璎裙从席银眼前翻滚而过,其人如同一只伤了羽翼的大鸟仓皇匍匐在地,撷子髻(1)垂散,乌发披盖于肩。面上妆容湿乱,唇上的胭脂沾了眼泪,在下颚处腻糊成一团。
皇帝是王朝审美情志的顶峰。
席银看得出来,皇后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一个很美的女人。
发若流瀑,面如山桃。如此才得以入了皇帝的眼。即便此时罪无可恕,但她那痛哭流涕的神情,哀婉的声音,还是令皇帝情不自禁地动容。
皇帝低头望向伏在自己脚边的女人,伸手抬起她的脸,用拇指拭去她的眼泪,“你不去金华殿,是要让朕送你去掖庭吗?”
“陛下……不要……陛下,妾有大冤,妾……百口莫辩啊……”
不知道为什么,席银觉得这些话有些刺耳。
即便眼前的女人身在极位,周身裹着一层又一层繁复华丽的纱绸,却也和那个曾经在席宴上眼波流转,示弱谄媚的自己毫无分别。
与之相比,她甚至觉得,如今这个身着囚衫,手负镣铐,静跪于殿心的自己,似乎更有底气。
她想着不禁抬看向张铎,张铎面噙笑意,也正看着她。
席银说不上来,那笑里暗含着什么深意,但她却感觉得到,那人很得意。这层得意关乎眼前的这个局面,也关乎她这个人。
是时殿中无人一人再言语,帝后相望,也是一人垂泪,一人沉默。
良久,皇帝收回手,试图把她推开。
“你自己走,朕不想叫人押你。”
谁知却听见郑氏拖长的哭腔。
“不……”
一语未毕,竟不顾内宦的搀扶,扯住皇帝衣袖不肯松手,直扯地皇帝身子向前一倾,险些摔倒。
皇帝不禁失了耐性,反手抓袖猛地一抽,喝道:“贱妇!”
郑氏被拂地跌坐在地,却还是不肯止声“陛下,您深思,妾何以自毁青天啊!”
话音一落,却听张铎笑了一声。
“自毁青天。是个大玄的清谈之题。”
他说罢,拱手礼道:“陛下,臣等回避。”
皇帝忙道:“中书监不必如此。朕……”
皇帝说着指向匍匐在地的陆还:“朕把此贱奴交给中书监,必要撬开他的嘴,朕要知道,宫中为何有人与刘必秘通。”
张铎哂然,“此人不配受廷尉的刑。臣也问不出什么,请陛下把该教的人教给臣。”
皇帝闻言,背脊渗出了汗。
郑氏惊惶地看向张铎,“中书监,你……你放肆!”
张铎并没有回应郑氏,对皇帝提声道:“东伐檄文尚无处着笔,但祭旗之人此时已有。”
皇帝牙关轻颤:“中书监,郑氏乃……”
话未尽已被张铎朗声打断。
“谋逆者当诛九族,女子不可杀,”
他口中一顿,一直噙在唇畔的笑意终于挑明。
“则其子可杀”
此言一出,李继咂舌,赵谦背寒。
宋怀玉见皇帝手握成拳,不断地在大腿上磋磨,知其被张铎震骇,忙上前道:“张大人,太仪殿上,还请慎言啊。”
赵谦张口喝道“太极殿议一国之务。逆党祸乱内廷,威我帝性命,此等大事岂有阉宦妄言之理。”
“大将军这……”
眼见赵谦顶起刀鞘,露出白刃,宋怀玉生怕他一个不仁,自己就要被斩于殿前,顿时失了语。
张铎走下东楹,朝着席银所跪之处走去,含笑道:“东伐军机在即,三月开春,河开路通,晋地粮马载途,此一战就没那么好打了,陛下尚有几日可思量,臣在家中敬候陛下明决。”
他说完,冲着席银笑了笑。
那双清隽的眼中明光闪烁,恣意放肆,若无旁人。
“中书监……留步。”
博山炉喷腾出最后一丝烟气儿。皇帝扼袖,抬臂相留。
虽然牙齿龃龉,心痛地几乎落泪,却最终还是开了口道:
“朕……拟诏。”
郑氏闻言,不可思议地望向皇帝,惨声呼道:“陛下!阿律是陛下的太子啊!”
皇帝忍无可忍,抚摁胸口,回身几步逼近郑氏,直把她逼得缩抵屏风。
“你与逆臣密谋,指使贱奴行刺朕的时候,为何不想朕是他的君父啊?”
“陛下……”
“你给朕住口!如今何氏和萧氏二人的尸首尚为收殓,朕为你们错杀二女,正好,随同你与太子一道大葬!”
郑氏浑身颓塌,瘫软在地。
“陛下……贱妾知罪了……一切都是贱妾的罪,受刘必蒙蔽,犯此大弥天大错……贱妾不敢求恕,但太子无辜啊,求陛下的在贱妾侍奉陛下多年,看在兄长常年驻守河西,忠心耿耿的份上,饶恕太子……求陛下饶恕太子……”
她哭得撕心裂肺,身子在地上几乎蜷缩成球。
李继看了张铎一眼,见他略一颔首,这才出声道:“陛下,太子年幼,不知实情尚有可原,况其正位东宫以来,并无……失德之处啊。”
皇帝一掌狠拍席案:“养于此等贱妇裙下,其何以即位大统!中书监,朕……”
话至此处,皇帝只觉自己心肺一阵剧痛,腥气上涌,几令他作呕。
他分不清此时心中是大怒还是大悲,但为求说话顺畅,批命地把那口散发着恶臭的气给吞咽了回去。
“朕……朕即废郑氏为庶人,押廷尉候审判罪,其子一并罢黜!赐……赐酒”
“陛下啊!求您念恩啊……”
皇后挣扎着扑跪到皇帝脚边,以头抢地,声嘶力竭。
一时釵环散坠,玉碎珠落,尽皆滚到席银的膝边。
戴在皇后头上的,一定是这世上最好,最光亮的东西。
晶莹剔透,辉映着背后的天光,几乎盲人眼目。
席银不禁伏下身去,想要去捡离她最近的那一颗东珠,谁知珠子却被一履(2)踩住。
随即听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不准捡。”
她骇了一跳,忙捏了手指。
抬头见张铎低头正看着她, “物凭人而贵,亦因人而贱,你自己慎重。”
要拧转一个人的习惯,总是需要些雷霆的手段。
但比起深夜放狗,此时席银眼中的张铎,到还像个人。
“对不起……”
她说着,垂眼伏下身,向他行了一礼。
“我以后不会了。”
他低头望着她的背脊,突然道:
“女人喜欢金银珠玉无妨。以后向我讨。”
他的声音始终不大。
在皇后惊慌无措的哭喊声中,并没有人知道,中书监和女犯说了些什么。
他就这样无情无欲地和一个女人在旁人生死局上相谈,甚至不自知地撩拨。
让她跪着,也教她站着。
皇帝此时早已身魂具疲,命赵谦把郑氏压下,摁住眉心对张铎道:“明日入朝,朕要和你与赵谦,裴放议东伐之务。”
说完,又看了一眼张铎身边的席银和那个几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陆还。
“陆还枭首,此女……凌迟。拖下去吧。”
席银听到“凌迟”二字,不禁瞳孔收缩。
“怕了。”
能不惧怕吗?
她身处洛阳宫城,满身镣铐,身犯重罪,皇帝亲口下了诛杀之令,一切都已经无力回天了。
殿外飞絮吹进,雪浪一般地从她的膝前翻覆而走,终在张铎的鞋履前停驻,她这才发觉,太仪殿中,除皇帝外,众人为表恭敬,皆脱履穿袜而行,独有他不解履。而水性杨花之物,果有灵气,就这么覆粘在上,再不流走。
席银望着他鞋履上杨絮,情不自禁地向他伸出了手。
她并不指望什么,只是因为身世漂泊,无枝可依,死之前,她想要拉一只温暖的手而已。
谁知手竟被人握住。
“起来,跟我走。”
这一句到是阖殿皆闻。
李继错愕,忙道:“中书监,此话何意啊。”
张铎没有应答,仍看着席银道:“是不是站不起来。”
席银怔怔地点了点头。
张铎余光睇向一旁目瞪口呆的赵谦。
“过来,开镣。”
若不是因为身在太仪殿上,赵谦真恨不得乐拍大腿,心思这木偶像终于开窍心疼起姑娘来。刚要忙不迭地上来替人打开镣铐。抬头却见皇帝面色涨红,捏放在席面上的拳头颤颤发抖,这才幡然回过味来:张铎在借这个丫头,逼看皇帝的底线。
于是忙将性子压下来,拱手朝皇帝行礼道:“臣请陛下示下。”
皇帝面色由潮红转向清白,口中津液(这是口水,绝对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麻烦审核看清楚!)酸苦。
他扶着宋怀玉站起身,朝前走了几步:“中书令,这是行刺朕的大罪之人!”
张铎没有松开席银的手,垂眼笑了笑。
“是,但臣有怜美之心,陛下就恕臣英雄气短吧。”